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雨鼓 > 第六章

第六章

帕夏抬起头,看见上方潮湿的梁柱。十步开外的地方一片昏暗,从那边传来挥动锄镐的沉闷的声响。建筑师从囊中取出一份图纸。哨兵把火把举过来,加乌尔开始进行解释。副官为他翻译:

他们停下。

“他说我们所在的地点离城墙有二十五步。在前线挖地道的人离城墙仅七步之遥。今晚我们就能挖到墙体地基处。”

“他说我们不应该再往前了,因为坑道支架只搭到这儿。”副官重复一遍。

建筑师指了指图纸上的一个点,它已经快靠到表示墙体的那条线了。

“到这儿都没问题,再往前就不行了。”建筑师宣布。

帕夏注意到,隧道在这个位置突然变深,形成一个斜坡,人在上下的时候必须抓住绑在内壁上的绳子。往下望时,能看见火把的亮光,像是从井底映出来。灰尘弄得这亮光模糊不清,下面的人仿佛是旋涡里的幽灵。

昏暗中,帕夏像一个幽灵。

建筑师加乌尔还在滔滔不绝。

这一小队人进入了地道。通风口间隔很远,上面是冒出地面的烟囱,被营帐掩盖着,时刻有人看守。坑道里的空气味道很重。越往前走,帕夏越感到难以呼吸,但仍继续他的视察。每走一段距离就有一个桶,里面装满浸了汽油的灰土,火光勉强照亮地道。不时有人推着装泥土的搬运车迎面而来。

“他说,”副官翻译,“地道从城墙下面通过时,要想它与地基的距离至少达到城墙高度的一半,这个斜坡是不可或缺的。这样一来我们只需要损坏内墙的很小一部分。”

帕夏由一名手持火把的工程兵带路,走下一段窄楼梯,进入地穴。刚才的一小队人紧随其后。里面既没有面粉也没有面包。那里是地道的秘密入口。地面上的面包炉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烟囱不论白天黑夜都在冒烟,但里面并没有在做面包。外面的入口处不断有盖着篷布的板车推进来。人们都以为它们装着一袋袋面粉。只有非常有经验的耳朵才能听得出板车是空的。板车满载而出,但装的是比面包重很多的东西:无数袋挖出的土。这些要运到很远的林子后面倒掉。

帕夏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影。作业前线灰尘有时太过厚重,这个洞口甚至让人联想到地狱之门。

这时,帕夏、建筑师和阿拉贝伊一起走进一个建筑。帕夏的副官随后进来,旁边跟着一名哨兵。两个卫兵守在门外。

“这些人在底下工作多久了?”帕夏问。

士兵们散开。

阿拉贝伊犹豫了片刻,答道:

“走开!此处禁止人群聚集。”

“除了坑道兵之外,其他人都被判了刑,所以……”

一名哨兵走过来。

“我明白了。”帕夏打断他的话。

“是啊,兄弟。谁能厘清这些呢?”

地道尽头飘过来一大股呛人的味道。

“那这样说,事情就复杂了……”

“什么东西这么难闻?”帕夏面露恶心。

“对。你没听说?你太不了解情况了!告诉你:很显然,投毒就已经够坏了,可似乎还有更糟糕的事。巫师应该不是单独行动的。”

建筑师解释说:

“投毒?”

“这是浇在地基上的盐水的味道,它可以溶蚀岩石。”

“听说面团被人投过毒,他们展开了调查。”

他指出图纸上的另一个点,但是烟雾很呛人,帕夏看不清。他做了个手势,举火把的人过来把烟驱散。

“谁晓得!这是国事。”

“过了地基这一关后,”副官报告,“地道又将恢复到原来的深度,到了计划作为出口的地点时,会非常接近地面。”

“他们来面包炉做什么?”

“我们要怎样掩盖锄镐挖土的声音?”阿拉贝伊问。

“这我相信。发癫痫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天才。”

建筑师毫不迟疑地回答:

“不管怎样,就搞建筑这回事,他的水平是帝国内数一数二的。”

“过了地基后,继续挖地道只能用手扒土。”

“听说他偶尔发癫痫。”

“这样太慢了。”帕夏指出。

“他长得真怪!脸像个鸟蛋。”

“要想不被发现,只能用这种方式向前推进。”

“那人是建筑师,”有人说。

“要花多少天?”帕夏问得很干脆。

“我不知道。他左边那是阿拉贝伊。”

“十二天。”建筑师回答。

“那他右边是什么人?”

为了解释得更详尽,他还指出地道将从广场的哪个地窖通出去,并能够让几十个士兵迅速出去。即使围城里的人在最后关头发现他们,并鸣响警钟,这些士兵也应该能守得住出口,好让另外几百号士兵从地道出去。

“没错,的确是。”

帕夏在一行人陪同下往回走。他们出来的时候正值日暮。帕夏眼神迷茫,穿过营地朝自己的营帐走去。他经过时,军官和士兵们都怔住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帕夏很少走出营帐,手下大部分人都从没见过他,包括一些下级军官。

“他看起来真阴郁!”

他走到自己的营帐前,脑海中还是地道里灰尘弥漫的场景。事实上,这世界就像一个三层建筑。地上的人生活在中间层,他们妄以为自己了解事物,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掌控事物。实际上,一切都是在上一层决定的,在天上。至于所有的秘密,它们都深深埋藏于地下,就和死人一样……但死去的人或许可以帮助他们,保佑地道一路掘到要塞中心。他心里一直保存着这一丝模模糊糊的希望。

图兹·奥克恰睁大了双眼。他常听人谈论统帅,但从来没见过他。他踮起脚来张望。周围人在悄声议论。

回到营帐,他坐在沙发上浏览了当天的报告。这些报告千差万别。情报处的阿加报告了巡逻队记录的昨晚发生的两名桑扎克贝伊之间的争斗。还有些内容微不足道,比如一名法官请求给两名军需官判处极刑,理由是他们私吞了阵亡战士的军饷(他没耐心读完这份文件,只看了看末页军需总管的签名)。有四项处罚请求,理由是不服从命令,此外还有总务长提交的对不同部队士兵或军官的处罚请求,情节较轻,事由也五花八门,主要是打架闹事。他匆忙批准这些处罚,在留白处备注:“送到下面。”这几个字是指地道,他写的时候,体会到一种人所共知的权力感:他可以把其他人打入深渊。他知道自己的命运牢牢攥在另一个人手里,这个念头让他更想掌控别人的命运。他很早之前就明白了,世界不过是权力的金字塔,谁先放弃行使自己的权力谁就输了。

“是帕夏!”有人低声说。

他把两份最长的报告放在一边,打算认真看。其中一份来自军需总管,是关于物资和军饷储备情况的。另一份是阿拉贝伊写的,他谈论的问题是军队士气。这份报告写得非常详尽,作者大量使用了从塔布杜克·巴巴的情报员那里得到的消息。阿拉贝伊不仅提出了建议和总结,还在报告中加进许多日常琐事以及士兵之间谈话的片段,以印证他的论点。他甚至附了一页纸,抄上近日军中流行哼唱的一支歌谣的歌词。浏览报告的过程中,帕夏从这许多记录下来的小事和士兵言谈中看出,有一些不正经、不温不火的情绪,完全不符合军队的军纪、军阶、军旗、军号。简而言之,不符合所有显示出战争之伟大的东西。这种情绪像有害的湿气,正在渗入他军队的骨髓当中。尽管阿拉贝伊措辞极尽委婉,帕夏还是立即就明白了情况。做统帅的经验使他明白,在围城的过程中,手下人吃了一次败仗,进入消极等待时,军中必然会产生这种精神状态。在巨大的营地前面,被围的城池日日夜夜都杵在眼前。帕夏知道,这座城池压在士兵的心头,越来越重。他还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懈怠,人们通常编造虚假的危机,开展所谓的秘密调查,比如针对巫师的这次调查(现在军中上下都在关注他的命运)。接下来会有审讯和大张旗鼓的处决,还要在不同部队的统领之间挑拨分歧,而这种不和在军官和士兵当中早已司空见惯。所有这些,帕夏都能做到。如果不是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地底深处那条日益延长的蛇一样的地道上,他早就这么做了。他手下的士兵已经患上厌战的暗疾,如果在一个宁静的夜晚,来一次不流太多血、不费太大力气就突然取得的胜利,在这样颓丧的状态下,将给他们带来双倍的安慰。

他走开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一阵马蹄声。他一转头,吃惊地看见一位高级军官在三个人的陪同下往面包炉而来。他停下步子看他们。还有几个士兵也停下来看,很快又有其他人围过来。

他再次浏览阿拉贝伊的报告,又读了一遍摘录士兵言论的段落。来自远处无数营帐的牢骚,像大海的声音,在他耳中久久回响。他习惯不和手下的人有任何交谈。在艰难的行军途中,他看着他们负载沉重的装备和跨越两个大陆的风尘,一排排、一对对地前行。他甚至从未思考过,这些被剃光的一模一样的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他可能会觉得,这些人的脑壳子里只是一把灰,可能还有几个名字,母亲、父亲或者其他家人。除了加尼沙里新军:他们连这几个名字都没有……然而,第一次攻城那天,他看着他们爬上城墙,看着鲜血和土灰混在一起,从他们背上淌下来,这时他头一回好奇地想知道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你是一个了不起的统帅,当他把这项使命交给塔布杜克·巴巴的时候,后者这样对他说道。在你之前,没有哪个帕夏会费心思考虑手下人的想法。这或许就是他们最终被打垮的主要原因。

他看到离要塞不远处新搭建的面包炉。这已经是他近一星期里第二回注意到它了。图兹·奥克恰走过面包炉的时候,好奇地发现其周围布满哨兵。两三个地方设有禁止进入的指示牌。几天前,有传言说敌方一名奸细在面团里投毒未遂。现在这里戒备森严,显然是因为这件事。此外,这个面包炉一定是为军官们供应面包的,因此自然要多加防护。

而现在,他听到他们的低声议论。他回想起第一次看见大海的那个遥远的夏天。这种嗡嗡低语和大海的声音相似,但有一个区别——它能撕裂人的灵魂。如果它持续存在,这支看似完美的军队将会军心涣散、消沉气馁。

他长吁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想点别的。

他还在思考究竟该立即行动,还是等地道竣工。这时,传令官进来通报,西里·色里姆医生有要事求见。

有时候,他一想到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机会品尝男女之欢,立即一阵惶恐。这种时刻他不但愿意倾其所有,就算折些阳寿也心甘情愿。

帕夏对这么晚的拜访感到很惊讶。他放下报告等他进来。

女囚到底值不值,在图兹·奥克恰心里,波动也很大。白天他走路充满激情,比方现在,他会觉得把一年的积蓄挥霍在一个被人用过的女人身上,这简直是发疯。但是有些夜晚真让他难以喘息,如果可以尝到鱼水之欢,别说是一年,就是一辈子的积蓄,他也可以拿出来。欲火焚身的时候,他想起一支从加尼沙里老兵口中听来的轻佻歌谣:“雪在下/风在吹/朋友在叫着喊着找朋友。”让图兹·奥克恰感到惊讶的是,歌里唱的第一个“朋友”被另一个指女人私处的词语给替换了,而第二个“朋友”被男人的阳具给替换了。图兹·奥克恰心想,那就是说女人的私处在下雪的冬日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但他确信男人欲火难耐时的狂躁才是无可比拟的。他体会过这种燥热。那时他感觉就凭那种兴奋和狂热,男人足可以捅破少女的小腹。他的一对睾丸让他躁动不安,弄得他像个醉酒的粗野大兵,难受得他想放声大喊。

流行病学专家走进营帐,出于个子太高,也出于阿谀奉承,身子早已弯下。

他在营帐之间慢慢踱着步子。有一些满面春风的加尼沙里新军迎面走过。今天是领薪水的日子。他一边走向军需总管所在的营帐,一边在脑子里盘算,以他四十五个小银币的薪水,要攒多少个月才能存够二百啊。那是普通姿色的女囚一半的价钱,或者金发女囚的三分之一。

“尊敬的帕夏,原谅我这么晚来打搅您。”医生的声音较粗,和他在营帐里面伸不直的瘦长个子很不相称。

走近营帐时,图兹·奥克恰想到不能参与激动人心的战俘买卖,心中一紧。加尼沙里新军是不允许参与这项交易的。他想安慰自己说,就凭他微薄的收入,反正也买不起。可他又想,其实可以找同伴合买,哪怕找两个人。他听人说,这样的做法并不少见。

“确实很晚了,”帕夏说,“有什么事吗?”

即便是最初的饥渴已经得到满足,行情还会有大幅波动。有时候,价格甚至会直线飙升。比如当这些姑娘精疲力竭,相继在营帐里死去,或者疯掉。

“我来见您是因为一件紧急的事。”医生继续说。

女囚的价格在出征部队刚回营时还非常高,有时第二天早晨就开始猛跌。士兵们和女囚在营帐里过了夜,现在后悔出那么多钱买她们了,于是带出来在帐篷外头卖掉。士兵们厌了,心情也沮丧,打算半价处理。有经验的狡猾买家专拣这样的黎明时分多买几个,他们很清楚,黑夜还会裹着寒风降临,行情也会随之回落。

他看到帕夏询问的眼神,抬手伸出食指,指向营帐入口,停顿几秒钟后问:

只有对金发女人的偏好是几乎一致的。有时,金发女囚的价格涨得太高,只有高级军官,或者是敢死队的士兵(他们军饷最多),才能享受这样的奢侈。

“您听见了吗?”

图兹·奥克恰听人讲,对于没有经验的士兵来说,女囚交易是一桩乐趣与风险并存的买卖。价格并不固定,时刻变动。这主要取决于女囚的人数。士兵们对女人的品位因地区而异,因此优劣并无固定标准。有人喜欢肚子上有赘肉的胖姑娘,有人偏爱竹竿一样的瘦姑娘,还有些士兵十分迷恋旁人难以接受的丰腴乳房。再说腰围、眼睛、年纪、脖子、手臂,尤其是阴毛浓密的程度,同样众口难调。

帕夏撇了撇嘴:

图兹·奥克恰看了一会儿战马扬起的灰尘。最后一支部队渐行渐远时,他掉头回营。途中,他听到一群群来送别阿金基的士兵在谈论他们,讨论他们答应自己会带回来的商品。图兹·奥克恰很清楚,不少士兵和阿金基们说好,让他们带女俘虏回来。他听年长的士兵说,通常像这样的出征,部队回来后的几天里,营地会变成买卖战俘的市场,尤其是女俘虏。士兵们品位庸俗,争先恐后买好花裙子,准备给他们的女囚穿上,解决饥渴之后,又把她们贱卖,再买新的。为长途征战提供的服务,在前期准备军需时,除了生活用品、大炮、被褥和骆驼,一向少不了几千条为战利品女囚预备的花裙子。

“听见什么?”

“一路顺风,梅弗拉!”身后传来加尼沙里新兵的声音,他总算瞧见了史官。切雷比抬手表示感谢。他心里满足得不得了。显然,这样一声祝福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你也一样,祝你好运!”他悄声低语道。

“狗叫声。”

这时,部队敲响了战鼓,士兵一排排出发了。居尔蒂基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地经过他们身边。他有一群士兵护卫,还有穆夫提陪同。到最后,切雷比看见了图兹·奥克恰。他正同一名阿金基交谈,那人似乎在向他保证什么。这家伙是不是也和他的同志们(现在时兴这样讲)睡过呢?史官木讷地转头望向城池,看见城墙外面挂着一层沥青,像葬礼上的黑幔布。

帕夏点了点头。

“为什么?”士兵的声音变了,“为什么?”

“我就是为这个而来。”

“你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对女人没有胃口……”

图尔桑帕夏脸色一沉,仿佛是说:大晚上的开什么玩笑!这竹竿子太高了,我还不太好罚他去挖地道。阿拉贝伊告诉过他,将要潜入要塞的人,不光坑道兵,就连加尼沙里新兵也得挑长得像矮冬瓜的送下去。

“你得理解我:我想女人都想疯了。”

长官的耐性总是有限。医生见帕夏不耐烦了,赶紧解释说:

“你就算去偷去抢也好过……”

“我们现在听得到狗叫声,有时甚至是狂嗥。这些狗前天扒开了我们埋死人的一个大墓穴。”

“他们都是自找的!”

帕夏挥了一下手,表示嫌恶。

“他被捕时还在喊:‘当心我的手,那可是我的饭碗!’这就好比你要被砍头了还惦记你的马!有人传言,所有嫌疑人都要被抓起来。”

医生继续说:

“你说什么?”

“它们挖出死尸,又将其咬碎。可能会暴发一场瘟疫。”

“你听说没有?巫师今天一大早被捕了。据说是因为他没有正确地完成诅咒。他伸出右手,掌心向前,可是方向偏了,范围只覆盖了堡垒的一半。

听到“瘟疫”二字,帕夏脸上闪过恐惧的神色。

士兵没有应答。

“尊敬的帕夏,坑道兵没有好好完成任务,墓穴挖得太匆忙了。我今晚去看了一趟,发现有些地方盖在尸体上的土只有一尺厚。”

“噢,那就是了!我真没想到你会堕落到这一步。”

帕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拍了一下手。

阿金基轻蔑地一挥手。

传令官出现在帐门口。

士兵的脸红到了耳根。

“传乌鲁·贝克贝。让他即刻过来见我。”

“六百小银币,你根本攒不起来的,”阿金基一字一顿地说,一双黑眼睛怀疑地盯住这个士兵,“告诉我吧,你该不会……?”

传令官退下。帕夏有一刻默不作声。医生站在那儿,像钉在地上。左边某个地方,远远地隐约传来一声犬吠。

切雷比很好奇,慢慢转过头来。说话的两人一个是骑在马背上、留着长胡子的阿金基,另一个是站在地上、手搭在他坐骑肚子上的坑道兵。

“昨天,它们也叫了一夜。”图尔桑帕夏说。

“搞定才怪。”

“是的,帕夏,但没人知道为什么。我的一个下属今晚向我报告,他下午偶然听见一个推搬运车的人说起内情。”

“我能搞定。”

营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外头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工程兵上尉乌鲁·贝克贝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没等他行完应尽的礼数,帕夏就嚷嚷起来:

“我偏要问,你们部队里头每天的军饷只有两个半的小银币,你要怎么弄?”

“你听见没?听见没?混账家伙!”

“你别问了。我有办法。”

乌鲁一言不发。

“你上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野狗在挖我们阵亡将士的尸体。”帕夏继续严厉地说。

“住口,你这乌鸦嘴!没见着今天这天儿有多好吗?”

乌鲁脸色煞白。他明白了。

“屁眼儿送给阿扎普步兵捅去!”

“我们的英雄为了奥斯曼帝国的光荣献出了生命,可你呢,挖一锹土把他们盖好都不乐意!”

“对,六百也买。”

统帅的话语间杂着打嗝一样的声音,无情地落在乌鲁·贝克贝身上。帕夏继续骂,骂他是狗东西,还讽刺他故意把墓穴弄成这样,好让自己的同类去吃之类的话。但是乌鲁·贝克贝并没有感到受辱,他在心里默念:“我这是罪有应得!”还有就是“愿真主保佑!”他情愿帕夏骂得再凶一点,说他是豺狼也好,鬣狗也罢,甚至拿鞭子抽他都行,只要他别再听到这该死的犬吠。

“六百小银币你也买吗?”

帕夏骂完,狗叫声又一次响起,就像从营帐后面传过来似的。乌鲁以为自己大限已至。他很想跪倒在帕夏面前,或者解释说自己日夜和坑道兵守在地道里,不免疏忽了旁的职责。可是,他已经吓得动弹不得,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垂下眼皮静候。或许这样的态度能使他获赦。

“我的话,兄弟,不管花多大价钱我都要买一个女人,只要她是金发、身材窈窕的。”

“要是到明天早上,坟墓上的土仍不够四尺厚,我就把你活埋了。你可以退下了!”

“喂,你们俩,能闭嘴吗?今天可是好日子。听见鼓声没有?行了,伙计们,高兴些吧!”

乌鲁·贝克贝低头告退。营帐里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先是飞快,接着愈加急匆匆了。

“你才烂舌头,混账!啃泥巴去!”

脚步声几乎听不见之后,帕夏开口了:“西里·色里姆,真有发瘟疫的危险吗?”

“你这是什么话?烂舌头!”

“不,暂时没有,尊敬的帕夏。”医生胸有成竹地回答。

“到时再看吧!”

他从帕夏的目光里觉察出一丝鄙夷,感觉自己的警报或许夸大其词了,赶紧补充道:

“他们肯定要弄回来一大批漂亮姑娘!”

“不,今晚补救还来得及,要是等到明天,或许就太迟了。”

“乌鲁,别忘了我托你的事儿!”

帕夏低下头。西里·色里姆告辞,弯腰退出营帐。

“不知道他们能掳回来多少女人!”

帕夏双手交叉,定定地站了很久。狗叫声断断续续,从同一方向传来。他两眼牢牢盯住地毯上的一个点,竖起耳朵凝神细听。直到狗叫声突然停止,帕夏估计乌鲁带着他的手下已经到了墓地,这才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他半闭着眼倚在靠垫上,疲惫的灵魂仿佛出了窍,在巨大的营地上慢慢游荡。他的魂魄没有在无数的帐篷里多作停留,而是跟随出征的阿金基去往可怕的山里,又回到岗哨,沿城墙走了一遭,来到淡紫色的营帐,接着又遇到野狗和墓穴,再回到淡紫色的帐篷里,在金发少女下体的荫丛逗留片刻,接着倏地离开这一切,悄悄溜到地下,潜入昏暗潮湿的地道。他睡着了。传令官踮着脚尖上前,为他盖上一件软和的大衣,同时满含敬畏地端详他疲惫瘦削的脸庞。

此时,他骑在马背上,等待部队出发,不经意听着周围人的只言片语。

我们最终明白,士兵手中的花裙子有所昭示,土耳其阵营的安静暗藏玄机。裙子和饰品表明阿金基轻骑兵团即将展开一次袭击。这些士兵显然准备买俘虏。而他们的平和,正是杀戮的前奏。

阿拉贝伊解释说,派他去山里不是流放,恰恰相反,是赐予他更好地了解和描写战争的机会。史官不希望别人当自己是胆小鬼,于是大谈他的健康状况:他的脊椎不好,当然了,另外还有令他夜不能寐的五脏六腑。阿拉贝伊假装没听到,继续说,从今往后,历史不应该在都城的安乐窝里书就,而应在沙场上挥写而成,诸如此类说了一通,结果,梅弗拉·切雷比最终谢过阿拉贝伊和众人给他这个机会与荣耀,让他能亲眼见证赫赫有名的阿金基轻骑兵作战。其实他来的时候本打算装出一副羡慕别人出征的样子。

最先引起我们怀疑的是面包炉,他们在我们城墙旁边莫名其妙地搭建了一座。我们派人监视。不断有搬运车推进去,烟囱也一直冒烟。有经验的人一眼便能看出,进去的小车虽然走得很慢,但实际上是空的。同样,通过观察冒出的烟柱,尤其是浓烟之间的时间间隔,也就是说每次动灶的间隔(浓烟表示炉子生火或是熄火),我们的面包师们一致认为,没有哪个面包炉会是这样工作的。很显然,这地方既没有运面粉,也没有在烤面包,可是搬运车却满载而出。装的是什么?只能是土。

他面色苍白。自从阿拉贝伊下令让他随军出征,他一直睡不好觉。起初,他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这把年纪了,还要跟随阿金基出征!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被扔到这片蛮荒之地?

可以肯定,土耳其人在挖地道。这是他们围城时的惯用伎俩。我们没有片刻迟疑,立即控制了所有的地窖,并到处部署了侦察兵。他们没日没夜地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等候。不少人病倒了。这时我们想起来,用铜制的传声筒可以放大地下的声音。有了它,侦察兵就可以整夜监听地下传来的声音了。有时,由于神经太紧张的缘故,他们出现幻听。不过我们终于找到了围攻要塞的人。他们在地底下已经越过城墙几尺远了。与其说他们在挖地道,不如说是在艰难地啃噬泥土。听上去就像一头野兽在大地深处挠抓。

史官骑在一匹矮马上,和轻骑兵一样。他裹着羊毛毯,目光在四周游移。

我们的侦察兵趴在冰凉的石板上,耳朵紧贴地面,一点一点跟进敌人地道的每一步进展。他们挖得非常小心,声音几乎消失不见。但是他们一直在那儿。地道延伸出两条分支,像一条双头蛇在前行,在我们脚下不断往前爬。我们竖着耳朵,听着那从未间断的声音。

阿金基轻骑兵们要出发了。先锋部队已经上路。几千号士兵走出营帐看轻骑兵离开,其中有不少人是为了送别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