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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对,”切雷比忧郁地回答道,“那双眼睛闪着光,就像预感到那是它们最后一次看这个世界。”

“天啊,昨天晚上他的眼睛多么明亮!”加尼沙里新兵低声重复道。

“虚假的世界。”占星官接话道。

“真让人伤心啊,”切雷比说,“他不仅才华横溢,还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那眼睛发出的光芒,已被柏油永远地涂上了一层黑幕。”

“也许正是为了这个他才冲在最前线,为了见证攻陷城门的那一刻。”占星官解释道。

昨晚谁提到过“黑幕”这个词?史官累了,头脑一片混乱。

“他准备为这场战役写一篇伟大的诗文。”史官想到自己的职责时,突然说道。

占星官观察着星空。

“我忘不掉他的眼神,”图兹·奥克恰突然大叫道,“昨晚他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多么闪亮!”

“星象预言了些什么?”加尼沙里新兵问道。

士兵们的身影在四处游荡。没人大声说话。只有窃窃私语和躲闪。

从战场归来,加尼沙里新兵已不再拘谨,能自如地跟他们交谈,把他们当作老朋友。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的美好。”占星官说。

“不祥的预兆!”占星官答道,“有一阵狂风不停地扰乱着星象。”

“那里。”他说,一边伸出手臂,就像史官刚才做的那样。

事实上,他发着烧,形销骨立,以至于在他眼里,群星正摇摇欲坠。“不要坠落,我的星星……”他以前在哪儿看到过这句话?他对这场战役寄予厚望。要是他的预测准确的话,回去后还能设法谋一个体面点儿的职位,甚至是一个显赫的位置。宫廷御用占星官,为什么不呢?这一战可是近年来最重要的一场出征。整个大帝国都把目光投向这些雾岚蒙蒙的山峦。他多么厌弃外省的生活!在那个泥泞的小镇,两年里,每个礼拜五被瓦里(1)发福的妻子叫去,测算阿卡希尔什么时候会有信来。他热爱都城那朝气蓬勃的日子、街道上的人群、层出不穷的新闻、时尚、女人。天空能给予他所有,同样也能拒绝他。“坚持住,我的星星……”当看到烧毁的云梯一架架倒塌在城墙脚,他好似看到自己的命运终结了。可怜鬼。整个下午,这个词就像一枚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口。

“什么可怕?”

他脑海里回荡起各种咒语,他开始恐慌起来。

“太可怕了。”

“图兹·奥克恰,你刚刚说过一句话?‘你要靠瞎摸索找墙壁?’我们那儿,咒语也不同。比如我们会说:‘愿你四肢冰凉!……’”

那个加尼沙里新兵看着他,面露惧色。他们等着他的回答;三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他才又开口说话,像在自言自语:

“这关我什么事?”另一个反问道,“这是些什么咒语啊?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你到过那里,”史官说,伸出手臂指着掩映在黑暗中的城池,“跟我们说说。”

加尼沙里新兵的反驳开始夹杂着啜泣。史官抓住了占星官的胳膊。

他们走出帐篷,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晃荡了许久,沉默了许久。

“不要说了,”他在占星官耳旁低声说,“你没看见他不对劲了吗?”

他们等了很久,才轮到诗人萨德丹。在简单的诊疗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声喊叫、一丝呻吟。包扎完眼睛后,朋友们扶着他的双臂,把他送到了帐篷。他们让他躺下,他马上沉沉睡去。

“事实上,他需要治疗。或许比萨德丹更需要……”

史官感到一阵恶心。他转过头,不再看这些血肉模糊的躯体,但他胸口一阵阵发紧。

在长途行军途中,梅弗拉·切雷比听说过军队有一支特殊的编队,由兼通医术和巫术的教士组成,负责疏导战后士兵的心理问题。以前,这些士兵会被处决,就跟那些怕上战场哭鼻子的人一个下场,但是,一年前,军队采取了更宽仁的政策。

军队诊所的帐篷前一晚刚搭好,现在简直成了屠宰场。为了让污血和淋巴液流走,衣衫褴褛的士兵们被安置在倾斜的手术台上,一个紧挨着另一个。他们的呻吟和哀求此起彼伏:“兄弟,还是成全我吧!”“冲我胸口来一刀吧!”这些哀号不时被凶恶的斥责打断:“闭嘴,懦夫!”不远处,鲁梅利老妇人手忙脚乱地把一桶桶药浆倒在伤口上。这里的呻吟和号叫更加惨烈:“给我水,妈妈!”“杀了我吧!”“闭嘴!”“土耳其士兵才不会哭喊!”

“昨天晚上,我们还是四个人,”梅弗拉·切雷比说道,若有所思,“今天,只剩我们三个了。”

“我们陪你们过去。”

不远处,传来板车轱辘嘎吱嘎吱的声响。这跟不久前它们朝城墙开去的声音完全不一样,这是一种沉闷的、笨重的声音。可以想象它们负重而归。

“我要送他去就诊,”加尼沙里新兵说,“噢!他的眼睛没得救了,但或许可以稍微减轻他的痛苦!”

“我们去看看他们怎么掩埋死者吧。”史官提议道。他们一言不发,走了很长一段路,赶上了板车的队伍。微弱的月光照在成堆的尸体上。其中一辆板车上,有一具尸体缓缓地滑落在地上。跟在它后边的车停下,有人捡起尸体,扔回板车上。

萨德丹像一尊石像一样,呆立在那里。要不是他还站着,人们也许会把他当成死人。

空车从对面开回来。它们要再去运一回。木板上沾满了红色或已经发黑的血迹。再看看地上,三人才发现这条路已经被血浸湿了。

“啊,对!人群推动着他,那时,他朝我这边挥着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我的一个婶婶,她咒骂别人时,不会直接恶语相向地说‘咒你瞎眼’,而说‘你要瞎摸索,才能摸到墙壁’!那一刻,我猜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近卫军继续说着,语气平和,“我靠近他时,发现他脸上有熔化的柏油淌下来。我抓住他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出这地狱。”

“还好吗?你脸色煞白,”占星官对史官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萨德丹四周挤满了人……你看见了他……”

“不!我一定要参加这些亡灵的葬礼。我要把它写进我的书里。”

“我再次看到他时,他那只手还搭在额头上,另一只手像是在空气中找寻什么。他周围的人推推搡搡……”图兹·奥克恰长叹了一口气,“我刚说到哪儿了?”他低声问道。

这是他们行进途中唯一的交谈。远处开始传来教长祈祷的声音,悠长又哀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此时已盖过了铲子和十字镐的声响。

加尼沙里新兵声音疲惫、嘶哑。一定是战斗时叫喊用嗓过度。

当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坑道工早已挖好了三个巨大的方形的深坑。他们正在开挖另外四个。板车在方坑周围停下,一群医生慌慌张张地检查着尸体,然后扔进去。第一个坑已经满了,工兵开始填土。教长不停地俯身,抓起一把把土扔在这个快填上的大坟墓上。现在尸体在第二个方坑堆积。苦行僧们光着上半身,双手和前臂沾满了血,迅速敏捷地抓住尸体的手和脚,把他们扔进坑里。板车一辆接一辆被清空了。马儿们受到血腥味的刺激,不停地昂起头。教长继续念着祷文。医生时不时把一具具躯体放置在一边。这是还有生命迹象的活人,被人误堆在死人中间了。

“后来我又在混战中看见了他,他一只手按着额头。那边简直就是地狱。所有人都撒腿飞奔,只有他在烟雾中兜圈子……”

占星官和图兹·奥克恰不时地转向他们的朋友,看他是否还愿意继续待在那里。他呢,史官明白至少在这些时刻,自己成了朋友们关心的对象,他一点也不着急走。

他们无法把视线从这张缠着布条的脸上移开。

最终,还是他先起身往回走。其他两人紧跟在他身后。他们又穿过一片被血侵染的土地,板车在上面艰难地行驶着。一些车上只有一两具尸体,显然是军官。一辆板车上的火把正倒在死者的脑袋旁,小火苗在打翻的煤油上乱蹿。死者的轮廓被歪扭着映在发亮的白布上。他的脸浸在魔鬼的汗水般的煤油里,火苗在那里舞动。这张脸似乎面临着一个残酷的抉择,重获生机或是永远熄灭。

“我是在嘈杂的人群中偶然发现他的,他正向瓮城奔去,那会儿我们刚刚撞倒正门。”加尼沙里新兵解释道。他是最早一批越过正门的士兵之一。

加尼沙里新兵抓住切雷比的衣袖。

他们咬紧嘴唇。加尼沙里新兵继续说着,就当萨德丹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一样。

“这个人会着火的!”他低声说道,“我的天啊,我确信他是我们新军的指挥官苏雷曼!”

“他失明了。眼睛被烧伤了。”

实际上,煤油的火势已经快蔓延至躯体了,但史官强调对此没必要担忧,这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他又解释说,前人就是以火葬表示对死者的尊敬的。

图兹·奥克恰点头致意。

图兹·奥克恰转过头来,不再看这场惨象。他相信尸体已经开始燃烧了。

“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史官大叫道。“这个不幸的人没事吧?”他盯着伤者问道,这人眼睛缠着一小段头巾。他的脸被柏油涂黑,头发全烧焦了。“啊,安拉,这不是萨德丹吗?”他询问道,语调完全变了。

“这又是什么声音?”占星官问道,“莫非是我的幻觉?”

年轻人抬起头。除了额头上的擦伤,他身上没有伤口,也没柏油的污渍。他搀扶着一个人。

“不。他们加强了夜间巡逻。”加尼沙里新兵回答。

“看,那不是图兹吗,那个加尼沙里新兵!”占星官叫道。

向军营中心靠近,他们觉得笼罩着的焦虑气氛更加令人窒息。远处有几个身影游荡。两名骑士策马飞奔,他们的长袍上佩戴着信使的标志。

他们满怀悲伤地注视着军队行进,队列好似没有尽头。此刻经过他们面前的士兵显得格外沧桑。他们也许是负责搬运云梯和用羊头撞锤撞击正门的。

“很可能是斯坎德培发起了反击。”加尼沙里新兵解释道。

“该死的堡垒!”

“你看,又增派了卫戍士兵。”占星官说。

“但愿这场惨败不是安拉有意惩罚我们!”

“要对斯坎德培保持警惕啊,”占星官说,“尤其是夜袭。”

“安拉没有给我们戴上胜利的桂冠。”

“晚上,一切都会更加可怕。”加尼沙里新兵回了一句。

“昨晚我们过得多开心啊,”占星官说,“今晚,到处死气沉沉。”

“帕夏丝毫不输于斯坎德培,”史官打断他的话,“在都城,他是最勇猛的战士。”

他们又闲逛了一会儿。

“谢天谢地!”

史官耸耸肩,像是在说:很有可能,但那又能怎样?

这时,他们惊奇地发现,他们面前正是帕夏的营帐。

“刚才我看到你了,”他对史官说,“但你跟军需总管在一起,我想他根本就不待见我。”

“会议还在开?”占星官问一名路过的信使。

占星官心不在焉地打量着他。

这人起先不愿回答他,但借着月光下认出他的着装后,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怎么样?你最近好吗?你刚刚准备去哪儿?”

愿你四肢冰凉!占星官暗自低声抱怨道,他并不清楚这咒语是对谁说的,对哨兵、自己还是对军委会的全体成员。他焦躁不安。他想到自己的保护者穆夫提,可这也是徒劳。他会在这场会议上为他开脱,还是不管他死活呢?

等军需总管一走远,史官就冲入人群去找占星官。他很乐意与高层保持联系,但在这样的夜晚,他需要跟亲密的朋友待在一起。与他们闲聊,不必字斟句酌,不用担心他们突然面露愠色,就像脸上写满了古代文字。梅弗拉·切雷比找到了占星官。

事实上,这期间军委会的重大会议正在激烈进行中。将帅们坐在铺着兽皮的长沙发上。他们大多数人都负伤在身,四肢缠满了绷带。有三名军委会成员牺牲在战场上。建筑师坐在帕夏正对面的角落里,他正涂画着圆顶方坟头的草图,根据传统,烈士碑要立在殉职的将领的坟墓上。在开会的时候做这项工作,他也不觉乏味无趣。

“我再走一会儿,然后回去休息。”

军需总管发言。他要求罢免占星官的职位,并罚他做劳役。尽管他措辞委婉,所有人都明白,他矛头第一个对准的就是穆夫提。萨鲁加之前不时地打盹,现在却聚精会神地听着。有一会儿,他还打断军需总管,要求处死占星官。一些受穆夫提控制的桑扎克贝伊则试图为卜卦的失误辩解。还有人提议只罢免他的官职。各军团统帅,只有卡拉-穆克比尔要求处死占星官。他面部可怕的刀疤让他的表达十分吃力,却也正显示了这话的分量。穆夫提、老塔伏加和居尔蒂基都沉默不语。随军阿拉贝伊赞成撤占星官的职,却没有提及其他处置。帕夏无动于衷地听着。是否处死占星官,对他来说就跟踩死一只蚂蚁或是放过它一样轻而易举。他知道问题不在此人身上。今天,他对这场军委会上两股对立势力的暗中较量熟视无睹,而这种对立,在以前总会让他感到揪心。他只想着一件事:现在该怎么办?

“梅弗拉,我要走了。你呢,你有什么打算?”

他当场宣布判决,结束了这场讨论:占星官被撤职,此后专挖壕沟。文书正在记录判决,居尔蒂基发话了。他提议依照传统,发动一场报复性的袭击,洗劫附近山区的村落,以制造恐慌。他扬言这样的行动在此时必不可少,反叛者因战胜而气焰略胜,他们必须打消敌人的自信。

信使恭敬地俯身致意,然后骑上马离开。

“我要把咱们今天流的血都讨回来,”居尔蒂基吼道,“我要让这个地方倒在血泊和火海中。我要让它变成地狱!”

“军委会马上要开会。您被传召了。”

图尔桑帕夏盯着他红棕色的大脑袋,好似他顶着一团烈火。帕夏确信他能说到做到。

“有什么事吗?”

“同意。”帕夏说道,一边示意文书记录下这个决议,与往常不同的是,他并未征求军委会成员们的意见。

他们转过身。来人是帕夏的一名信使。

“帕夏。”这声音小得都快听不见了。

“加齐。”有人叫道。

一位红棕色鬈发的男子请求发言,显然,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军委会会议。

一匹马在他们俩身后停住。

“塔布杜克·巴巴,情报部门的阿加(2),”图尔桑帕夏做了介绍,他注意到军委会大多数人惊奇地瞥向这位陌生人,“说话啊,阿加!”

两人沉默了许久,注视着编队行进。他们在人群中发现了踽踽独行的占星官,他看起来一脸焦虑。史官本想叫住他,但看到军需总管眼里的轻蔑,他低下头,以免这位占星官和自己打招呼。他知道军需总管对占星官抱有敌意,不想看到他俩对峙。

这人佯装没有注意到一些与会者对他的蔑视。

梅弗拉·切雷比明白这情形的寓意了。死神的未婚夫——史书上这么称呼他们——信守了诺言:他们忠诚于誓言,最终投入死神的怀抱。板车推过,切雷比注意到这些军旗多处烧焦,沾满了血迹。他嗓子哽咽了,尽力忍住啜泣。

“我们一直在讨论处罚占星官,”他说,“但是还有其他人应该受到惩罚。我得知有人想要窃取新式武器的秘密。我还收到一封指控这该千刀万剐的奸细的匿名信。”

军需总管早已伸出了手臂。他指着一辆板车。史官睁大眼睛。车上堆着数不清的旗帜,浅色的、天蓝色的。没有人跟在这辆车后。

“什么是匿名信?”阿斯朗罕问道,“我从没听说过这东西。”

“在哪儿?”他气若游丝地问道。

“就是未署名的信,”塔布杜克·巴巴解释道,“我还收到一封类似的信,信里说城池很有可能被诅咒了。”

史官浑身战栗,像听见鬼怪嚷嚷一般。这怎么可能?他心想。他们只能带着战胜的荣耀回来。他们肯定会被处决的。

“看吧,看吧。”两三人附和道。

“塞登杰斯特勒敢死队!”军需总管语调怪异地喊道。

图尔桑帕夏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还有的看似损失过半。”军需总管接着说道,眼睛一直紧盯着长长的队伍。切雷比认为经过的是达基里奇冲锋队。以前他从没见过这些编队,那时他们顶着百战不败的光环。经过这次惨败后,史官很难把他们从战火堆里爬出来的灰头土脸的模样跟他们出征前的英姿联系起来。

在这令人颓丧的时刻,情报部门的阿加成了最真实的抚慰。其他人重又兴致盎然了。这场败仗可不能归咎在他们身上。

史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还干等着干什么,把这奸细推上断头台。”阿斯朗罕说道。

“一些军团大概损失了三分之一的编制。”

“等等,”帕夏回答说,“得先查清他的罪行。对不对,法官?”他对一个满脸皱纹的矮个子男人说道,这人也是头一回参加军委会会议。

军需总管放慢了脚步。史官猜想他正忙着在心里算计,他从军需总管的眼神中看到一丝微弱的、不祥的光,这眼神他以前也见过。

“处置奸细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法官强调道,“我敢保证这很棘手。”

士兵们来来往往。许多人扶着战友,把他们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还有人背着伤者。他们中大多数人低声呻吟着,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喊。月光下,人们很难分辨出血迹和柏油的污渍。这些伤痕累累的头颅和脊背上沾满了各种污渍,它们发出煤油的气味,烧焦的皮肤的气味和焦臭味。一些人一回到帐篷,就扑倒在地上,如同死人一般。一些伤势严重的,则被带到军队诊所医治。

“不敢苟同。”情报部门的阿加反驳道。

军队已经回到营地了。道路、帐篷和楼阁逐渐填满了沉闷微弱的呼吸,成千上万的单调的脚步声,还有无穷无尽的呻吟。他们俩在一条小路旁站住,注视着在夜色中移动的无数的黑影。这时,月亮从地平线升起。它的清辉最先洒在城池的塔楼上,照亮了高高的城墙。不久,如同一团巨大的云雾,它覆盖万物,平原、营地、帐篷顶,还有他们自己。

图尔桑帕夏任他们争吵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明天,我们能看到一份准确的报告。”军需总管补充道。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今天晚上,只有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我们损失惨重。”

“好了,够了!把奸细关进牢里,暗地进行调查,不得走漏风声。关于开庭的事,之后再商定。但我建议要公开庭审。”

又一队坑道兵经过。

“在这样的时刻,公开庭审总是大有用处的。”军需总管笑着说,笑得意味深长。

“从攻城的激烈程度和时长来看,”他冷冰冰地说道,像是在谈论一笔钱的数额,“我估计这场战争中,我方至少有三四千人丧生。”

图尔桑帕夏假装没有注意到他:

军需总管思索着。

“如果有可疑的、值得追查的线索,你全权负责。”他对情报官塔布杜克·巴巴说。然后,一阵沉默之后,他补充道:“不管是谁!”他注意到自己话音刚落,一众人都在互相使眼色,大家都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来谈谈最紧要的问题,也就是我们至上的皇帝派我们出征到这里,到这僻远之地的初衷:我们该怎么拿下这个堡垒?”

“我们大概损失了多少人?”

老塔伏加、塔汉卡、穆夫提和其他几人认为应该立即发动一轮新的进攻。他们宣称,战功赫赫的奥斯曼军队,之前拿下过十多个看似无法攻克的城池,他们不能忍受哪怕一丁点侮辱,更别提长期被困在这道城墙面前了。其他人都在等着看这座堡垒覆灭。必须拿下它。然而,军委会的大部分成员都反对在现在的处境下发动进攻。他们辩驳道,若再次进攻失败,不仅会让军队人数锐减,还会完全消磨掉军队的士气。他们提议,抛开正面进攻不谈,目前应研究其他可能攻陷城池的方法。他们认为,胜利就如点缀在军队荣冠上的珍珠,没必要计较这颗珍珠是怎么得来的。

“你说什么?”

军委会会议持续到深夜。众人都根据自己经年的从军经历,一一列举攻陷难攻的堡垒的计谋,其中有智谋两全的对策,但也不乏稍显卑劣的手段。有些甚至是可鄙的伎俩。例如,移动碉堡、传播霍乱病菌、假装撤退然后反戈一击、用人质要挟、向城内投射粪便,各种千奇百怪的花招,还有提议让阿金基轻骑兵乔装成阿尔巴尼亚人,假装袭击土耳其军营等。

军需总管心不在焉,没有立即回答,他在想,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欺诈、假账和其他形式的挪用公款的伎俩又会轮番上演。每天都有数千名伤员死去,这让军队编制变得很不稳定。所有人都晕头转向,心惊胆战,没有人能清楚地记住每个士兵死去的日子,以致这些天,将军们和各自军团的军需官勾结,谎报人数,甚至连德高望重的阿里·伊卜辛本人都不能分辨真伪。

图尔桑帕夏想象居尔蒂基戴着斯坎德培的山羊形头盔,默念道:“决不!”

“我们大概损失了多少人?”史官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共提了十多条计策,众人对其中的每一个都再三斟酌、权衡利弊。一位受伤的军委会成员晕倒了。急救医生叫人把他运到自己的帐篷里。最终,大多数人都赞同建筑师的提议,也就是挖一条地道。帕夏对他做了一个手势。加乌尔从角落里起身,从一个大布袋里取出一叠发黄的纸板,走到了众人中间。情报部门的阿加嫉恨地打量着他,只差伸出爪子把猎物抓住了。建筑师把图纸铺在地毯上,开始讲解他的计划。没有人试图听他说,众人都知道,即使他们聚精会神,也是徒劳无益。他们只在他晦涩的长篇大论中抓住了一个词:“小道。”也就是“长廊”,建筑师还会不时把它变换成“隧道”或“涵洞”,他说的次数最多的要数“地道”了,这词是他从异教徒们被诅咒的语言那里借来的。

不久又来了一队坑道兵。

众人只盯住他苍白如蜡的手在这些奇怪的图形上移动,不禁再次感叹:那座真实、具体、庞大的城池居然能用几根可怜兮兮的线条来表示,不仅是肉眼可见的,还包罗肉眼看不见的构造——塔楼的楼梯和地基。尽管伊斯兰教明令禁止用图画表现计谋,但他们不得不依赖于这些图纸,他们以前就对萨鲁加设计的大炮样图深信不疑。建筑师的手不停地在图纸上移动。他正讲到广场周围的土质,松软的土质便于挖掘,但存在塌陷的危险,而土质夯实的,虽然会加重工程难度,却少了这方面的担忧。他又指出了地道刚开挖时的深度,以及经过堡垒地基时应该达到的深度,还有在一个出口被堵的情况下,怎么改道找到另一个出口。最后,他确定了挖地道必需的时间,以及一定时间内在地道通行的士兵数量。

“已经下令了。看这情形,马上就会开始掩埋了,尽管天还黑着。”

众人对他的讲解摸不着头脑。再说,他们根本没想弄明白,毕竟没人能对这个地道战的计划提出修改意见。他们只盯着图纸上一个红色箭头符号看,它从广场外面的一点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地基处,就像一个人俯在地上,从门缝钻进去,最后溜到了地窖和地牢的深处。所有人的眼神都发出同一个疑问:这只磨尖的箭能刺穿城池的胸膛吗?

“葬礼今天晚上就开始?”

建筑师继续他的讲解,这期间,穆夫提为了表明自己的不屑,坚决不把头转向铺在地毯上的图纸。老塔伏加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这两人,暗自思忖:这些人和图纸会逐渐在战事中占得一席之地,战争会丧失它不可侵犯的壮烈,在不知不觉中沦为一连串的计谋,出谋划策的又尽是虚伪奸诈和来路不明的人,就像这该死的满嘴胡言乱语的建筑师。模糊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帝国太过信赖这些图纸,只会日趋衰败。它的根基不再以将士们骁勇善战为给养,而是扎在复杂晦涩、枯燥无味的唇枪舌剑里,这当然会让一切衰败凋零。老塔伏加眼睛半闭着。他脸上的伤让他很难受,他睡着了。加尼沙里新军上尉正强打起精神,努力苦思冥想着什么,而军需总管用眼角余光不时瞟着塔伏加、穆夫提和居尔蒂基,他在想,如果帝国想要继续生存,必须与时俱进,并逐渐把领导职位从这些人手中收回。但也许正是他们保留着战斗的意志,而他和他的同僚,虽然满腹经纶,面对这群目不识丁的蛮汉也只能手足无措?也许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和一个野蛮之人为同一事业奋斗时,会结成比两类人各自为营更坚不可摧的联盟,就像青铜比组成它的铜或锡都要坚固一样?

“这些坑道兵,”军需总管说,“他们要去挖坑,好掩埋死者。”

会议结束时,已经过了午夜。散会之前,帕夏特意交代大家一定要严守机密。大家都点头回应,不论各自军衔和职位的高下。帕夏站起身来,冷静地说道:

一队士兵徒步跟在板车后面。切雷比惊奇地发现他们没有拿平时必备的标枪,而是拿着铲子和十字镐。

“既然从高处往这城池里扔炮弹行不通,现在我们要像蛇一样,从地底钻进去,趁其沉睡之际咬它。”

车轮的嘎吱声越来越响。所有的板车前面都竖了个小火把。数百辆板车鱼贯而行,那微微颤抖的火光使人心情沉重。

军需总管感到身上一个激灵。

一名信使如风疾驰而过。再往前走,他们又听见马蹄嗒嗒的声音,接着是焦急的号令声。随军史官感到一种奇怪的感情在酝酿,和他的错愕之情纠缠在一起:对祖国强大的敬仰和隐隐的担忧。这些在黑夜里缜密的军令和行动不就见证了,即使是在这样危急的关头,他们也能掌控局势,统领军队。

几天来,他们一望无际的营地早已面目全非。这个军营,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喧闹的集市。第一天,他们在平原驻扎,那阵势就像大地冻结,然后,那场狂欢夜的喧嚣吵得我们无法入睡。之后是短暂的沉寂,最后,袭击那天突然爆发出怒火,不断催生出恐惧和死亡。我们很难适应眼前的景象。我们宁愿相信这不是原来那支军队,而是另一支,属于另一个时间、另一队势力。他们突然盘桓在我们脚下,天知道他们是怎么来的。

发生了什么?梅弗拉·切雷比心想。谁下的这道命令?难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起初,我们还饶有兴致地望着这了无边际的调色盘,步行的、骑马的人纵横交错,三色三角形装饰旗插得遍地都是,望着出发去训练或在一首军令和祷歌的合奏曲中归来的军团,慌乱中建成的清真寺木质尖塔,它们粗糙得跟玩具似的。还有那些让我们黯然神伤的长笛、军鼓和铙钹的鸣响。

两人长久漫无目的地晃荡着。史官听见四处传来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催促人们加紧撤退的命令。两名骑马的传令官从他们身旁经过。数不清的板车嘎吱作响,不远处,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成百上千的脚步声。

我们中许多人都被搅得心神不宁。他们不禁在心底盘问:这些土耳其人还不愿放过我们吗?他们还没有收到皇帝的命令——他们嘴里的圣旨——从千里之外的皇宫?大家开始祈祷:但愿他们尽快从我们眼前消失!

史官跟在他身后,没有说话。他们沿着军营的中线走着。军需总管的话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营地被黑暗包围,静得出奇,大部分帐篷都还空着。

总而言之,见过那么多荒唐之后,当我们看到数十名士兵挥舞着在军营货摊买到的花裙和女性小饰品成群结队地走来走去,我们觉得自己在做一场噩梦,要不就是他们失去了理智。于是,我们集合手下士兵,告诉他们最好别去看城下发生的一切。我们还指出,眼前的军队今天像一帮子粗人,明天像一支铁骑,后天又变成一个荡妇,这种军队一定是稀世罕见的恶魔之师。它明天会呈现什么面貌,是一头暴怒的母狮,还是一只力竭的狐狸,只有老天知道。

“我们走吧,梅弗拉!”

我们想起祖先流传下来的故事:食人妖魔、多头龙怪、多面巫师,以及魔鬼。所有这些魔怪都在某些方面和眼前这支魔军相像。它有时笑,有时哭,有时吐烟,有时阴着脸不作声。我们不能对他们制造的喧闹掉以轻心,它的安静更值得我们多加戒备。

军需总管长叹了一口气:

(1) 瓦里:奥斯曼帝国的行政长官,相当于省长。

帕夏离开后,那群一直在他身后观战的桑扎克贝伊也散开了。只剩下军需总管和切雷比两人待在原地。夜幕降临了。城池被黑暗掩盖。自从撤退的军号吹响,柏油、煤油也不再从城墙高处泼下来,这座堡垒就跟被施了魔法一样,在夜色中隐匿了。鏖战时的呼喊和喧嚣退却了,此刻那低沉的嗡嗡声像是巨人的呢喃,又像一头巨兽,挪动着它的千万条手脚,不紧不慢地、不停地在地上磨蹭着。军队正在有序地撤退。

(2) 阿加:土耳其人对上层军政领导的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