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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闻”钟情

萨德勒就像是只蝙蝠,对某些特定的声音有着超强的敏感度,那个具有魔力的词自然没能逃过他的耳朵。如果喝一点睡前饮料,对他的消化(那是一个冗长可叹的过程)大有裨益。另外,他指出,卡瓦多斯酒是诺曼底人发明的,并且出于对主人的礼貌,我们应该听从那位女士的建议。

“好,”她说,“现在你需要一点点卡瓦多斯酒帮助消化。”

这就是我们后来怎么会去一户人家,坐在厨房餐桌旁的原因。那是一个热情好客的组委会成员的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个装着黑色液体的酒瓶:没有标签,没有日期,那是家酿的卡瓦多斯酒。打开酒瓶,芳香的味道扑鼻而来,让人幸福得可以落下泪来。这酒口感润泽,好像是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到胃里。他们把这叫作体内阳光。那晚,我睡得像根木头桩子。

从性格来说,利瓦罗干酪可不是谦虚的那一类。还没有放进嘴里,它就把味道早早地送进了你的鼻孔,那味道尖锐、几近刺鼻。干酪本身结实、耐嚼、有弹性、肥美,富含脂肪(百分之四十五),绝对美味—和淡淡的、过度加工了的农家干酪完全是两个极端。那位女士看着我一口口地吃,满意地点着头。等那些干酪全部被送进肚里,我也差不多完蛋了。我的前额上盖满了一层细小的汗珠,心脏狂跳不止。但那位女士还不放过我。

生活是不公正的,身体对过量进食产生的反应就是其中之一。我自感第二天醒来非宿醉不可,而萨德勒的情形一定更糟。但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们俩都感觉好极了—睡得很好,精神振作,可以精神饱满地去参加当天的活动,即使活动中必定少不了更多的干酪和卡瓦多斯酒。我们离开饭店去寻找喝咖啡的地方。

此时,那位女士已经完全接管了接下来我应该吃些什么的责任。看到我的盘子上空出了一些地方,她就陪我回到自助餐桌旁,监督我挑选干酪。我选了一块在我眼中已经足够大的三角形利瓦罗干酪。那位女士咂着嘴表示不满。我太不放松了。在更大块的干酪前,她伸出一根手指,挑了一点,品尝了一下成熟程度,然后选了其中最大的一块放到我的盘子上。

尽管刚过十点,放在大街边的烤炉已经开始工作了。烤炉边,盘放着长长的、血色的香肠。利瓦罗所有的狗都出动了,在街上晃悠。虽然它们都装出无辜的样子,但哪个不想趁人不注意时,向那些香肠发起闪电般的进攻呢?在镇上走时,我们不停地看到许多由卡车充当的临时小饭店—一侧的挡板放下来,露出里面的微型酒吧,支起些帐篷,在露天搭出桌椅,窄小得难以容身的厨房里飘出了香味。萨德勒看了看手表,不得不承认现在吃午饭也太早了。他突然停了下来,使得奖章在他胸前跳了一跳。牧神广场远处的一幕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些问题引得桌旁的其他人都加入了我们的对话中。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一个也不例外。只在一个问题上,大家达成了基本的一致,那就是有一个本地男子,在前几届比赛中都有不俗的表现,是众望所归的冠军。有消息说他经过艰苦的训练,目前身体状态极佳。“但是请注意!”有一个人指出,今年有一位外来的选手,一匹黑马,是大老远从法国中部的克莱蒙费朗赶过来的。一个女人。不单是这样,她还是个日本女人。这使得饭桌边的人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好像这消息足以证明利瓦罗举世闻名。

他用手肘戳了戳我。“你看到了吗?”

我四顾寻找我的骑士朋友帮忙解围,但他正忙着亲吻邻桌的什么人。露露也离得太远了,帮不上忙。我只能自己和那个控诉我的人周旋。后来,我向她保证,我会向干酪发起进攻。还有,既然说起了干酪,好心的夫人是否能够告诉我明天的吃干酪比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比赛的规则、技术、参赛者?是否有一个比赛的明星?能不能押赌注?

那是一个小摊位,几乎全被酒桶和酒吧给占领了。许多个将鼻子涂得鲜亮的男子,端着酒杯,玻璃的或是塑料的,慢慢地喝着,神情肃穆。帐篷上,涂写着几个致命的词:“品酒:苹果酒和卡瓦多斯酒”。

“让我告诉你伟大的布里亚·萨瓦兰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顿没有干酪的饭就像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少了一只眼睛。’先生,就是这样。”

萨德勒露出无辜的表情。“只不过是苹果而已,”他说,“而且品过后,还可以把酒吐掉。”

这是真的,我的碟子装得满满的,但确实还没有干酪。我是准备稍后再去取。但还没等我来得及解释,那位女士便探过身来,以确保我能听清楚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看看露露。她笑了,点点头。我还能怎么样呢?

“先生!你没有拿干酪!”

实际上,上午是最适宜品酒的时间。关于早餐的记忆已渐渐模糊,距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此时,人们目光明亮,味觉清晰。我们在吧台前坐下,开始讨论到底是苹果酒还是卡瓦多斯酒含有更多的维生素C。

唯有慷慨一词可以用来形容那顿自助餐:火腿、香肠、馅饼、蛋糕、风景画般壮丽的蔬菜色拉、盛在巨大无比的碗里的土豆色拉。自然还有铜墙铁壁般的干酪:利瓦罗干酪(又被称为人民大众的肉)、卡门培尔干酪、蓬莱韦克干酪和方形干酪。装了满满一碟子菜肴,我们在一个十二人的桌子旁找到了位子。尽管到处都是热情洋溢、友善客气的人,我还是注意到我不知怎么冒犯了对面的那位女士。她看着我的盘子,里面的内容显然让她很失望。她看着我,伸出食指,摇晃起来。这个姿势显然表明我犯下了可怕的错误。

尽管苹果酒并不是我的最爱,但不可否认,这儿的苹果酒是最棒的。酒非常新鲜,有一股浓郁的、令人陶醉的水果香。他们说生活在诺曼底的猪和马很幸运,能够品尝到从树上掉下来的开始发酵的苹果。我们还听说有嗜酒的猪专在苹果树下打转,用身体蹭果树,希望能有更多的苹果掉下来。原来苹果酒能带来这么多乐趣。

这是一个非正式的自助餐。在一顶帆布帐篷下,长桌子和长椅子已经安排妥当,头顶上是一串四十瓦的裸灯泡。它们造成的照明效果,我总觉得非常的法国化。那种光线,既非昏暗,又远称不上明亮;那是一种夏日傍晚的光亮,可以让人联想到长长的、温暖的夏夜,待在室外,桌上放着一瓶酒,头上有蛾子在飞。我把这个想法对萨德勒说了。通常他会对这样的审美意象非常敏感,不过那一刻,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助架上的食物,心思显然不在我说的话上。

接下来我们开始品尝卡瓦多斯酒。据邻座的朋友说,上帝创造苹果,就是为了用它们酿卡瓦多斯酒。不同年份的酒,从新鲜的到陈年的,被一一倒了出来。先闻闻香气,再呷一小口,然后,按品酒的规矩,该是吐到边上的一个小盅里,但在这里我不得不承认,酒其实被我们咽了下去。奇怪的是,大中午喝八十四度的酒,却一点问题也没有:头不晕,眼不花,不犹豫,不发颤。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干酪正像一层绝缘体般保护着我的内脏。我们决定买几瓶卡瓦多斯酒带回家,将来慢慢享用。这时,露露明智地提出我们应该再喝一点咖啡。

天气依旧很帮忙。那个晚上,利瓦罗所有的人好像都到了街上,到处飘散着烤肉的香味、铸铁架子上烤出来的金黄色薄饼的香味、干酪的香味、苹果酒的香味。我们路过一个正在烤小安杜叶香肠的铁栅烤架—那是种加了牛肚、散发着浓香的小香肠—我看到萨德勒的鼻翼扇动起来。“我可以吞下一把,不成问题,”他说,“我觉得午饭已经吃过很久了。”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奖章,向着广场—也就是晚宴的举办地,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萨布隆的小路西斯莱:1883年

不过这次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次的主角可是戴着奖章的名人,骑士先生,陶陶然于观众的掌声和高纯度酒精饮料中的萨德勒先生。我们度过了愉快而欢乐的一个小时,签了一些自己的名字在书页上,并且发现利瓦罗的人民热情开朗,总是乐呵呵的。他们还热衷于亲吻。我一直相信从天气严寒的地方来的人,性格都是冷冰冰的。越是往北走,人们的性格就越保守。但在这儿,我们不断看到人们长时间地互相拥抱,其间还穿插着四个亲吻。这可比通常法国人见面时亲吻的次数翻了一番。我注意到这个情形显然引起了萨德勒的关注,询问之下,我才明白原来他担心刚才在舞台上,他对他的会员朋友们显得不够热情,亲吻他们的次数太少了,这会让他显得像是个冷漠的英国人。“我想我可能亲得太少了,”他说,“不过还好,我可以在晚宴的时候弥补一下。”

我们到达咖啡馆的时候,恰逢这天的第一场音乐表演开演。那是利瓦罗干酪节乐队的演出。他们正从大街的另一头迂回走来,边走边演奏着爵士乐。演出颇有几分水准。乐队的领奏是个大个子男人,将喇叭吹奏得婉转动人,那几个即兴片段都快赶上迈尔斯·戴维斯[1]了。

作为一个作者,我常感到签名售书这样的场合既古怪又让人丢面子—有点像被当作一只动物在动物园展出。人们在可以攀谈的距离之外盯着你。你试着露出微笑。他们便向后退一步,仍旧盯着你。耳朵里陆陆续续传来这样的评论:“他看起来比照片上老。”“我觉得还是等简装本出来再说吧。”“这些摇笔杆子的人离不开酒,你知道的。”“我真为他的夫人难过。”“去啊,你去问他。”问什么?其实,你是盼着人们来问你问题的,任何问题都可以,这样就不会显得孤单了。但通常情况下,很少有人过来问问题。一个比较勇敢的人走上前来,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放下便离开了,眼睛就是不往你身上看。

乐队走到广场中央便停了下来。重新开始演奏时,已经不是爵士,而是风格完全不同的曲目。除非我的耳朵欺骗了我,最初的几个音符飘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是那曲《到蒂帕雷里的路好长》。没人想到在法国的乡间会听到这首歌。但事实就是如此。自然,他们的表演里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诺曼底风味,和我童年所熟悉的那首歌的演奏差了十万八千里。器乐的编排花哨而婉转,还有哪点像军队的进行曲,我怎么听都觉得是新奥尔良来的。当乐队开始演唱,带着法文腔调的发音索性让歌词里的目的地听起来好像都不同了。围观的群众可是很喜欢,鼓掌和要求再来一曲的声音不绝于耳。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我们不停地听到这首歌。

幸运的是,有一个组织者跑上前来,把麦克风从他手中一把夺了去,而萨德勒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签名售书做广告呢。我们点了饮料,在一堆书后坐下,准备好了让自己被热心的读者仰慕一番。

咖啡馆对面的一个干酪摊出现在萨德勒的雷达扫视屏上。他坚决地被它吸引住了,迅速跑出去买了一些以便带回巴黎。他回到咖啡馆的时候若有所思。那个摊位上铺天盖地的利瓦罗干酪让他想起了下午的比赛。那些选手们是如何为比赛做准备的呢?

他还没放下话筒,就扑到女镇长那儿,亲了她一下。然后,他把骑士会中的女会员一一亲过。大喊了一声“我是个英国人,所以我也可以亲男人”之后,他就去拥抱每一位男性会员朋友,用鼻子擦他们的脸表示亲热。想象一下一个正处于竞选白热化阶段的政治家,你就知道当时的情形了。每一个吻所带来的湿漉漉的响声,一丝不漏地被麦克风捕捉到,然后通过扩音器送到广场的每一个角落。“我的老天,”一个观众在人群中感叹道,“自打撒切尔夫人下台,这些英国人可真是变了呀!”再过一会儿,我就得和这样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桌子旁签名售书了。

我们想象着为了达到最佳的身体状态,在向干酪和苹果酒发起总攻前的几个月,这些选手们大概都会控制食欲,限量进食。禁食?健美操?跑步?冥想?洗肠?腹部按摩?最后,露露所说的法国式的训练,可能才是大多数选手所采用的方法。“午饭,”她说,“只不过是午饭吃得清淡些。”

他的开场白就足以证明他确实是个成功的演讲者。他知道他的观众想听什么。“我有一个梦想,”他说,“那就是在一张完全由利瓦罗干酪做成的床垫上和我的妻子做爱。”露露低下了头。作为一个有着良好教养的法国女人,她自然不愿老公把闺房里的事给抖搂出来。但萨德勒已经提到了卧室,他怎么可能就此打住呢。“今晚我将戴着我的奖章上床。”他向观众们保证。这引起了人们多少想象啊。观众们竖起了耳朵听着他的每一句话,他讨论起性、干酪、文学和他对法国的热爱—或者是他所称的“渴望”,滔滔不绝,过了好久才结束讲话。

“真是个好主意。”萨德勒接着说道。

仪式结束后,轮到他发表感想了。如果换了我,这可是一种磨难,我会用比吃一块干酪还少的时间来结束讲话:小声地说几句“谢谢”“太荣幸了”,然后赶快退场。但萨德勒可是个能说会道的家伙。在不吃饭的时候,他是一位大学老师,这肯定是他爱讲话的一个原因。另外,他的法语完美无缺。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的肚子装满了苹果酒。他一把抓起麦克风,那劲头让我觉得他准备把麦克风咬下一口来呢。

三点。牧神广场前搭出一张长长的桌子。不知是哪个用心险恶的家伙为少年美食家想出了一个活动,作为正式比赛前的热身运动。孩子们两人一组在桌子前排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在后面的要一匙一匙把酸奶送进坐着的人嘴里。听起来很简单,只不过喂的人眼睛被黑色的塑料袋蒙着,只能靠感觉来推测坐着吃的人的嘴在什么地方。摸索、试探,难免弄得一塌糊涂。活动的主持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拿着麦克风,一边不停地报道赛况,一边以杂技演员般的敏捷闪躲着四处飞溅的酸奶。十分钟后,所有孩子和桌子的绝大部分都盖上了一层白乎乎、黏腻腻的东西。所有的人都赞叹这比赛太成功了。

萨德勒的妻子露露站在我边上。“他干得不错。”我对她说。她点点头说:“这很正常。酒杯面前,他从来不会退缩。”

一队清洁人员上前把桌椅打扫干净,接下来就该是“干酪大胃王”的比赛了。这些美食界的奥林匹克选手一一登台亮相,共有九位。观众们拼命鼓掌,特别是为那个明星。出人意料的是,他居然是个身材苗条的家伙。而当那匹“日本黑马”—从克莱蒙费朗赶来的郁子女士到场的时候,观众们沸腾了。她是个矮小的年轻女子,让人觉得让她吃下一条长棍面包都会很困难,更不要说几磅利瓦罗干酪了。节目主持人问她感觉如何。她咯咯地笑了,向观众们招招手。“她很有信心嘛。”我后面的一个人说,“看起来应该有爆发力。但她真的喜欢吃干酪吗?”

萨德勒拿到了一块利瓦罗干酪,一大块。但对像萨德勒这样有着无限肚量的人来说,这可算不得什么。萨德勒又拿到了一个酒杯,其实更像是一个小水桶,里面装着的诺曼底苹果酒足够用来扑灭一场小型火灾的。这是一个能把男人和男孩区分开的挑战。萨德勒举起杯,观众们安静下来。他真是太伟大了,在午饭已经消灭掉那么多食物和酒的前提下,还是咧着嘴,长长地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观众们表示赞赏:吹哨、鼓掌、欢呼。老会员们显然对他的表现相当满意。我们的英雄得到了他的奖章。

先由节目主持人宣布比赛规则。比赛共进行十五分钟,其间选手们要不停地吃面前放着的两块完整的干酪。每块干酪重九百克,大约相当于两磅。液体辅助物是瓶装的苹果酒。任何想要让干酪掉到衣服里的企图都是不容许的,这样做的选手会被驱逐出比赛。肚量最大的选手才能赢。

餐厅内部凡高:1887年

那个明星开始做准备运动了。他活动着腮帮子,转动着肩部的肌肉,斜眼瞧着对手们,从酒瓶上取下了瓶盖。主持人问他今天在比赛前做了什么最后的准备。就像露露预测的那样,他说他减少了午饭的量。下一个问题:多久吃一次干酪?一年一次,他回答。采访就此打住。他拒绝回答更多问题,显然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比赛全力以赴。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向前走了一步,拿过话筒,掏出讲稿,准备把这位新的骑士介绍给世界。按照传统,这段介绍,像维泰勒的青蛙节一样,应该同时包含着夸奖和不恭的玩笑。我所知道的萨德勒足以让这段讲话一直持续到傍晚。但不知是什么原因,他却逃过了此劫,讲话只稍稍触及了他的一些小缺点,都是那些小得连当地的报纸都不会感兴趣的小缺点,然后就是正式的加冕仪式了。

比赛开始了!九名选手都来势汹汹,好像是疯狂撕扯邮递员裤腿的狗。这样的节奏太野蛮了,不可能持久。这是一场马拉松,而不是短跑。两三分钟后,比赛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不同的比赛策略也渐露端倪。那些第一次参加比赛的选手们明显经验不足,送进嘴里的干酪大小不等,胳膊的动作也缺乏连续性。而且他们不时地斜眼去看其他的选手进展如何。站在我们附近的一个专家评论说,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相当于打球的运动员不去看球。

萨德勒看起来可一点也不紧张。他沉着地踱着步,和邻近的人打着招呼,还不时地向观众招手。此人已经准备好要成为一个明星了,并且享受着这个过程中的每一分钟。

渐渐地,两种不同的、占据上风的作战方式开始显现。一种是郁子女士的禅之道,她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好像那儿埋藏着巨大的灵感源泉。同时,她用平稳规则的节奏不停地咀嚼、吞咽干酪,间或用纸餐巾优雅地擦拭嘴巴,一小口一小口文雅地喝苹果酒。如果有一个奖项专看谁品尝利瓦罗干酪的姿势最高雅而不计较谁吃得多,那她无疑会捧走这个奖杯。

除了把写有竞标价格的纸塞进信封时发出的细小摩擦声外,整个拍卖过程非常安静。母牛很安静。观看的人们也很安静。利瓦罗看来要度过一个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了。但宁静被麦克风的嗡鸣声打破了,接着传来了对着麦克风清嗓子的声音。我随着声音走到了牧神广场,就是在这里,萨德勒将得到永垂不朽的荣誉。路上有一队干酪骑士会的会员。他们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往前赶,我几乎被他们撞倒。他们披着斗篷,戴着棕色的丝绒帽,胸前的徽章在阳光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些人一一顺着梯子走上一个搭出来的舞台,站在利瓦罗的女镇长和那个孤独的英国人的两旁。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上届冠军谁与争锋的气势。他拿起相当于两大口分量的干酪,从不同的方向塞进嘴里,两边的腮帮子立刻鼓了出来,中间的通道刚好让苹果酒汹涌而过,将干酪冲刷到食道中。这人简直就像一台食品粉碎机。他抹了抹前额,示意工作人员再给他一些苹果酒。毫无疑问,冠军就是他了。我们面前的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干酪消灭家。“他是什么人啊?!”观众中,他的拥护者叫道,“他是不可战胜的!”真的,这人的消化系统太可怕了!

我喜欢牛。它们有一种特别安宁的品格,很少有心急慌忙的时刻。从远处看,它们散发着安详的气质,慢慢地移动,摇晃着尾巴,平静得像牧歌般祥和。走近一点,你能清楚地看到它们的眼睫毛,正在反刍的嘴有规律地做着椭圆状的轨迹运动,从蹄子到胸脯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泥块。而这些牛大概是直接从美容院里出来的。它们排成了笔直的一条线,皮毛刷洗梳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黑一块白一块的外套亮闪闪的,蹄子泛着黑光,眼睛明亮。怀孕让它们精神焕发。

最后两大块干酪、一大口苹果酒下肚,他打了个饱嗝,举起双手以示胜利,就此结束了战斗。他在十二分钟的时间里,吃掉了四磅干酪,喝了一升半苹果酒。这可能是个世界纪录。他浑身是汗,站起来—这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了—接受节目主持人的采访。“恭喜你!再次获得胜利,有何感想?”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来了一个活动组织者。他到底是来确定萨德勒是否为光荣时刻做好了准备,还是来阻止萨德勒再开一瓶葡萄酒的,我不能确定。反正未来的干酪骑士就这样被他带走了。而我决定去向那些光荣妈妈们表示一下敬意:在下午的重头戏开演前,先悄悄溜进去看看。

“这是天生的本领。不过这一年我都不会再碰干酪了。”

“当然。我们就坐在街边,他们会摆出一张桌子来,放好苹果酒和葡萄酒。都安排好了。你会喜欢的。”

采访到此结束。冠军不是个多话的人。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利瓦罗干酪裹住了他的声带。

“我们?”

节目主持人开始采访郁子女士。她的战绩也颇为不俗,共消耗了两磅干酪和一瓶苹果酒,并且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样子。在咯咯的笑声中,她告诉大家她喜欢干酪,而且利瓦罗干酪在东京比在法国要贵上十多倍。她获得了一座最佳女选手的奖杯,还有一个用巧克力做出来的利瓦罗上校的模型复制品。

大笔一挥,萨德勒完成了他的准备工作。“看这儿。我的那项活动安排在怀孕的母牛之后,”他说,“仪式结束后,我们要干点活。签名售书。”

有迹象表明,其他选手在比赛过程中不人道地将身体机能用到了极限。有些趴到桌子上,头枕着手臂,喘着粗气,几乎像是要失去知觉的样子;有些就像是搭在椅背上的臭袜子,手臂垂着,脸色苍白得就像卡门培尔干酪,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人们都说职业拳击比赛是很残酷的运动,说这话的人应该来看看吃干酪比赛才对。

任何一个你能想象到的、在类似这样的重要活动中应该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开幕酒会、游行乐队、干酪品尝会、苹果酒品尝会、卡瓦多斯酒品尝会、烧烤、游乐场、盛大的星期六舞会。但这儿还有两项我压根儿没想过的活动。就在那个下午,有一个竞标活动,争夺的对象是四十头临产的母牛。另一个是第二天下午的吃干酪比赛,在严格的利瓦罗规则下,看谁能在一段特定的时间里消耗掉最多的干酪,夺得大胃王的称号。

我们离开了恢复中的大胃王选手,向着大街往回走。从那个方向远远地传来了《到蒂帕雷里的路好长》的音乐声。

“我想明天我该说点什么。”他拍打着信封说,然后把一页黄色的纸推过桌面,“你先看看明天的节目表吧,让我把这写完。”他继续涂抹,我研究起那张纸来。

我们度过了多么愉快的一天。吃得好,玩得开心,好的伙伴,热情洋溢的利瓦罗—每一部分都让这个周末令人难以忘怀。这让我觉得没有一个人能够比萨德勒更对刀叉和酒杯在行,就算是雷吉斯也不行。这样的活动我还得和他一起去。

萨德勒和我约好了在大街尽头的一家旅店见面。我知道他的脾气,到了旅店后便会直奔大堂边的餐厅而去。他果然在那里,坐在桌边,一边喝着酒,一边在一个信封背后涂抹着,原来他正为明天的伟大时刻做准备呢。

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活动。我计划十一月去勃艮第观看博讷葡萄酒的拍卖会,如果可能的话,还会参加在默尔索古堡举办的葡萄园庄主的午餐会。我对萨德勒说,如果有空,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为我提衣服。我能看出来他对我的建议很感兴趣。

现在,入侵颠倒了方向,来自英国的势力正渗入诺曼底农庄,给他们带来了英国橘子酱和获得文明不可或缺的工具—英国报纸。我走在利瓦罗繁忙的大街上时,听到一个人正用英语—大声、倔强的英语—抱怨刚在书报亭买的一份昨天的《泰晤士报》的价钱。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很难想象一个住在英国乡间的法国人会有机会抱怨法国《世界报》的价钱。他根本就不可能在英国的小乡镇看到《世界报》。英国人还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我的旧老板杰金斯阴魂未散。

“一顿正式的午餐,对不对?”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那个炎热的八月的星期六午后,驾车驶在诺曼底乡间,路两旁是一幢幢木结构的小屋和一望无尽的果园。法国这一地区有绿油油的田野、成群的母牛和成排的苹果树,盛产奶油和卡瓦多斯酒。这儿就是征服者威廉所处的时代,入侵英国的英雄们的故乡。(尽管威廉公爵有着强烈的侵略欲,生活中他却是个慷慨体贴的父亲。他死于一〇八七年,并将诺曼底留给了大儿子罗伯特。另外一个儿子威廉姆·鲁弗斯则得到了英国。那时候还没有遗产税,他的孩子们可真够幸运的。)

“午餐中的午餐,”我对他说,“足足五个小时。”

“那可是著名的干酪之乡,”他说,“我就要得到一枚奖章了。小镇的庆祝活动将持续一整个周末。街上将到处是酒和利瓦罗干酪。准备好你的行李。我需要你在那儿给我提衣服。”

“有最好的葡萄酒?”

他怎么可能拒绝呢?对我们几个臭味相投的朋友来说,最大的好事莫过于有机会吃了。他立即答应下来,然后打电话向我宣布这一消息。

“最好的。而且很多。”

去年,萨德勒把这段和干酪的往事写进了一本回忆录,讲述了他作为一个英国人在巴黎的生活。书出版没多久,他接到了一个来自利瓦罗的电话。一位在当地干酪业颇有地位的先生读到了这本书,高兴地发现有这么一个人,对利瓦罗人骄傲和快乐的源泉同样有着毫无保留的热爱和支持。因为这本书是用法文写成的,还上了法国畅销书排行榜,所以小镇自然因此书而在全国出了一把风头。这对利瓦罗来说,可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因此,萨德勒先生的大恩大德应该得到正式的认可。他应该得到最高荣誉才行。亲爱的萨德勒先生愿意赏光一年一度的利瓦罗干酪节吗?他愿意成为一位被特别选出的干酪骑士吗?

“那就这样定了,”萨德勒说,“我会戴上我的奖章。”

萨德勒陷入了爱河。他买下了这块干酪,带着它去吃午饭,然后把它放在车里,开车带回巴黎。随着每公里的路在车轮后消逝,“上校”发出了更加强烈的味道。但对萨德勒的鼻子而言,那简直就是美妙的音乐,甚至引发了稍后我就要提及的一桩故事。

参加完类似的活动回家,我的衣服总是会粘上意外的纪念品。这一次,我夫人指出我一定在某个忘情的时刻,一屁股坐到了利瓦罗干酪上。我的裤子遭了殃。实际上,我怀疑是否还能洗干净它。

说起法国干酪的种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么多日子也不及它多—各种质地,从松脆到接近于液体状的;各种风味,从浓烈刺鼻到微淡的奶香;各种来源,从牛奶到山羊奶和母绵羊奶;各种配料,从用辣椒腌到用橄榄油浸,还要放在灯芯草上等它上年头。从上百种干酪中选一样出来品尝,对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对萨德勒不是这样的,至少就这次而言。一走进店门,他的鼻子就开始在弥漫于干酪陈列架周围的无形却芳香的迷雾中探寻。低着头,半眯着眼,鼻翼轻轻扇动着,他感到自己好像是被命运之手牵着,来到了一股独特而馥郁的芬芳面前。那是一个有着铁锈般的橘红色、用五根莎草扎起来的圆柱状的、利瓦罗产的干酪:它的爱慕者们将其称为上校(因为捆绑着它的五根草像是五道军阶)。据说这是世界上味道最冲最强烈的干酪。

幸运的是,我家附近干洗店的老板娘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葡萄酒、番茄酱、肉汁、油、黄油—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出于礼貌,她没有刨根究底地问那些污渍是怎么跑到那个部位去的,只问我是什么干酪干的坏事。知道是利瓦罗干酪之后,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告诉我要为我免费清洗。这是对她职业素质的一次挑战。所以记住了:坐也要坐在最好的干酪上。

我们的故事始于小城迪耶普。从英国出发,跨越英吉利海峡的渡船刚靠上码头,一个身材颀长、目光执着的男子便匆匆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这就是萨德勒,回到了第二故乡的他,心情愉快,想要庆祝一番。但怎么庆祝呢,用什么来庆祝呢?走在迪耶普的街道上,他的胃轻轻地蠕动着,目光被一家小食品店橱窗里陈列着的干酪吸引住了—那景象简直像是一大群露出肌肤的少女。胃的蠕动声越来越响。面对着如此地道的法国美味,想要品尝的欲望让萨德勒无法招架,只有屈服。

[1]美国著名爵士乐演奏家。

想要捕获男人的心,先要征服他的胃。这个说法其实有失偏颇。男人的鼻子一样容易被人利用。我的朋友萨德勒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和我一样,他也是选择居住在法国的英国人;和我一样,他是个作家;和我一样,他对任何法国的东西,特别是杯中酒、盘中餐,有着莫名的热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