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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衣午餐

有三个平均年龄二十岁左右的姑娘,穿着最流行的松糕鞋,从桌子旁摇摆着走了进来。她们身上的棕褐色皮肤是日光晒出来的,是带着光泽、很有基础的那一类。只用一个假期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那需要花上许多个星期,涂上油,在日光下烘烤。她们让人觉得她们脚趾间的皮肤、修长的双腿、时髦扁平的小腹和洋洋得意地高耸着的胸脯一律是均匀漂亮的古铜色。好像为了表示一定程度的谦虚,她们三个都在屁股上围了色彩鲜艳的透明围巾。但是,可能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巧的事情,这三条围巾在来餐厅的路上被弄湿了,所以它们就像另一层皮肤一样,紧紧贴着身体,这令原本应该被藏起来的每一条身体曲线都暴露无遗。

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在战火中丧生的结局,我就被雅妮娜轻轻推了一下。“来了。这回可真是她们了。”

“你还只看到了她们的后背吧?”布律诺说,“我敢打赌她们的太阳镜要比她们的奶罩大。”他朝着餐厅入口处看去,“真搞不懂她们把钱包放在哪儿。”

不管这帮人是谁,他们肯定很有来头,因为整个饭店里的人都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他们在其中一个保镖的带领下,在我们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哎呀,我们的希望落空了,这些人既没穿得稀奇古怪,也不是家喻户晓的名人,而是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美国家庭(虽然富裕得有些不正常)。有两个保镖仍旧留在外面的沙滩上,好像是要防止那些光着上身晒太阳的人发起突然袭击。第三个保镖挑选了靠着我们后面的那堵墙作为放哨的地点,他坐下的时候摆弄着挂在腰上的黑色腰包。我敢说他的包里除了手机,还不定藏着什么武器,也许是几枚烟幕弹什么的,而且我不能不注意到,如果发生意外,有人想要对那几个戴棒球帽的人有什么不利举动的话,我们这桌一准就在火线上。

实际上,这个青春美少女三人组应付的只是一个苍老的满脸皱皮的老头。从他敞着的衬衫里,露出一丛丛灰白的胸毛。他在三个女孩中间坐下,把三件午餐伴侣一一摆放到餐桌上—香烟、包金打火机和手机,然后顺手就在一个美人儿脸上掐了一把。

她摇晃着满头金发,话语里带着急促细碎的小气音,那是法国人在和你有意见分歧时通常会发出的声音。“你运气不错。”她说,“有三个保镖,看情况可能是叶利钦的孙子孙女来了。”

雅妮娜用鼻子哼了一声。“她们的叔叔,肯定。”或许只有法国女人才能辨别出这样的远房亲戚吧。

我转过头对雅妮娜说:“美人儿来了。”

此时,不断有新客人进来,他们在餐桌边走来走去,和认识的人打招呼,那架势看起来好像是遇到了很多年没有联系的老朋友。实际上其中不少也只是昨天那顿正餐后还没有再遇见过罢了。空气中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音,大声表示着意外的喜悦—太好了!是你啊!还有就是在脸上亲来啄去,留下一些湿乎乎的印记的社交礼仪。美人儿的节日正在渐入佳境。她们的年龄很容易从她们对服饰的选择上区分开来。年轻的必定穿着发育不全的比基尼(棒球帽是可有可无的配饰),低腰的热裤总是短到不能再短,再往下一点屁股就要露出来了,T恤衫是用来当裙子的。相比之下,年龄稍大些的女性几乎都非常谨慎小心:穿着纱笼、丝裙或是绸裤—只是有的也太透明了,再加上深深的乳沟和夸张夺目的珠宝。还有好几个很有意思的人,让我们可以欣赏到整容术的艺术,并且我们很幸运,因为有雅妮娜这样的专家指导我们欣赏其中的细节之美。

我们看到一艘快艇从大船上被放了下来,朝着沙滩飞驰而来,船尾留下一长串翻腾的白色泡沫。我大致可以看出有一个男人站在船尾,将电话贴在耳边。在手机发明前,遇上这种情况,这些保镖是如何保持联系的呢?难道摇旗子不成?

雅妮娜虽然自己没有做过拉皮手术,却声称能够在二十步之外认出一张做过拉皮手术的脸。就在前不久的一个晚宴上,她号称她看出三个客人,包括一位男士,有她所谓的“典型拉皮症状”。她能肯定这三个人的脸都出自同一位整形医生之手。

我们点了什锦凉拌生菜、贻贝和油炸沙丁鱼,更多的酒倒了出来。我们注意到沙滩上有两个人,各持一部手机,目光始终不离那艘三层游艇。“是保镖。”布律诺说,“他们在这儿逛了有半个小时了,肯定是要确保没有绑架者混在人群里。”

我都怀疑这个医生是不是在他的作品上签了字。如果是这样的话,字签在了什么地方呢?是怎么签的呢?难道统一在左乳房下盖个章不成?或是将自己的姓名缩写印在一只耳朵后面?再不然,就在大腿根部那片柔软的皮肤上将自己的名字签上?如今的时代流行商标,有这样的做法我也不会太惊讶。但显然,事情还不至于如此离谱。之所以能够被辨别出来,更多是因为个人的风格,就像不同的裁缝有不同的裁剪手法一样。整容医生中也有像迪奥和香奈尔这样的名牌,看着一张光洁得可疑的脸和一个坚毅的下巴时,一双有经验的眼睛能够看出这出自哪个医生的手术刀。

“秘诀是,”布律诺说,“一天一顿,他们只供应午饭。”他从举着的菜单上方向我挤眉弄眼地一笑。“告诉你吧,如果幸运的话,这儿的午餐可以一直持续到六点。你想点些什么?我们最好在人都涌进来以前把想要吃的安排妥当。”

对于某些女人来说,修补大自然的造化是她们一生的爱好。最初可能只是小修小补,拉拉眼袋什么的,直到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不再是大自然所赐予的原样。雅妮娜告诉我们,有位传奇人物每个夏天都会在蔚蓝海岸(冬天她是在手术和康复之间度过的)。她在无数的地方做了无数次拉皮手术,以至于她笑的时候可以看到连脚踝后的皮肤都被拉紧了往上扯。

祝我们好胃口后,他就走开了,查看桌子,监督员工,留神门口新进来的客人,微笑,微笑。我实在很惊讶他怎么能够做到在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季里,一星期七天,天天保持这样良好的精神状态。要知道这些客人中不可避免地会包括一些令人无法忍受的人。

“那儿的一个人也做得过了头。”雅妮娜说,示意我们看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她在走回自己座位的途中停下,和朋友打招呼。“注意看,她抬胳膊了。”我看着那位女士抬起胳膊理了理耳后的头发。“看到了吗?她的胸脯没有动,是固定在身体上的。它们就像是马甲上的纽扣一样被钉在了身上。”

饭店主人帕特里斯在我们桌边停下来跟雅妮娜和布律诺打招呼,很专业地瞟了一眼我们酒杯里的酒。他和善可亲,为人实在,轻松随意,对人名和长相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这么多年来他肯定见过了蔚蓝海岸的整套人马—电影明星、政客、金融家、军火走私商、流亡在外的独裁统治者、非法夫妻、潦倒的贵族、当红模特和摄影师。这些人或迟或早,总会出现在55俱乐部里,既来看风景,也被别人当风景看。许多人夸张而显眼地躲在特大号的太阳镜后。

要不是雅妮娜,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些。而一旦被人指了出来,我便发现这个现象真是有趣,而且在此之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这些细节。“太糟糕了,”我对布律诺说,“我停不下来了。”他耸耸肩:“她们就是想着要让别人看。人人来这里都是想要得到别人的注意。这是一场演出。身体在这儿就是被大家看的。”然后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来进一步证明他的理论。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饭店里的光线。饭店刷了石灰水的横梁上,架上了帆布遮阳棚,阳光透过晒得发白的帆布照了进来,给室内蒙上了一层美丽的散射光。光线遇到淡蓝色的桌布,又反射出来,给每个人的皮肤镀上了一层漂亮的光晕。大家看起来都健康得令人难以置信。服务员,无论是男是女,一律穿着白制服,拿着菜单和冰镇的酒瓶,显得清新而充满活力。透过几株植物,可以看到地中海深蓝色的海水散发着熠熠光芒,海面上有一艘巨大的三层甲板的游艇,上面人影绰约,无疑是一些衣着光鲜的时髦客人。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一位美丽丰腴的女士在一场特别活跃的谈话中,发现她的一个乳房不知怎么从游泳衣上方溜了出来。她可以不引人注意地悄悄把它塞回去,但相反,她发出了一连串尖叫:“啊—呀!”这当然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所有邻座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去了,他们荣幸地目睹了一位年轻女性遇到的一个巨大的问题—胸脯危机—劝说那个顽皮地从游泳衣里逃出来的乳房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一个男性观众,或许是出于同情,大声叫了起来:“服务生!给这位女士拿两把大汤勺来。”他又体贴地想起了什么,“服务得周到些—把汤勺暖一暖,确保是温的,好吗?”

餐厅只坐满了一半,我们发现雅妮娜和布律诺已经到了,放酒的冰桶也已侍候一旁。这时已经一点了,但按布律诺的说法,真正的演出还没开始呢。不过,他觉得我们应该在那些女士陆续出现前就找好位置,这点很重要。显然,那些美人儿都很晚才吃午饭,两点以前是不会出现的。所以我们还有时间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

把这故事写在纸上,会让人觉得这事情太离谱,不可能发生。但是,如果像我们一样坐在那一大群几近裸体的人中间,便很容易想象这样的事情。没有人,或者说至少没有一个女人,在穿戴上是不想引人注目的。无可避免地,有一两位女士对自己的年龄过于乐观了,为了达到与众不同的效果而做过了头。豹纹泳衣加黑色网纹超短裙是一个例子,透明印花紧身衣是另一个。这两套衣服都裹在了青春已逝的身体上。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她们—走动的时候,那些下垂的肉会不由自主地颤动—会立刻明白为什么女人永恒的敌人是重力。但是,像这两个人一样,许多法国女人拒绝承认时间的流逝。在她们的心目中,她们就是沙滩上的明星,自信有永恒的魅力,并凭着这种自信穿衣打扮。

在一条狭窄的满是沙子的路上转过一个弯,就到了餐厅后的停车场。如果愿意,你可以想象自己看错了地图,一不小心把车开到了加利福尼亚。对于那些喜欢有专门的停车服务人员为自己停车的人来说,加利福尼亚算得上是个精神家园。这儿也有专门的服务人员为你停车,省却了自己找停车位的麻烦—这些年轻人都穿着干净利落的短裤,戴着镀膜反光的太阳镜,皮肤的色泽完美无缺,好似抛过光的古铜。他们带着满不在乎的表情,弄出很大的声响,把车开来开去。我们的那辆老标致车被安排到了停车场的后面,这样就不会降低前面几排车子所形成的气势。那可都是些上万美金的玩意儿—美洲豹、保时捷和奔驰,统统在烈日下受着煎熬。

另一个显而易见的事情是,那一天所有在座的女士都花了一番心思穿衣打扮,而那些护花使者们却对自己的服饰一点也不在意。绝大多数男士看上去都不那么赏心悦目。有些人—我猜他们是出来度假的工商界巨头,如果按照他们的衣着,连一份洗盘子的工作都得不到,更不要说是做侍者了。他们的短裤皱巴巴的,衬衣脏兮兮的,好像是穿着睡过觉似的。他们头发稀疏,而且没有梳过。他们不在乎外表—那是一种自我满足的不在乎,好像是在告诉世界他们是如此重要,所以他们的外表无关紧要。他们实在是配不上他们的伴侣。

但照我看,和那些寻欢作乐的游客所犯下的各种罪行相比,酒吧里的脆弱表现还只是次要的。傲慢,吝啬,急躁,不顾及别人,欺软怕硬,付账的时候不诚实,小偷小摸(烟灰缸、毛毯、花瓶和浴袍),用饭店的窗帘擦鞋—所有这些,以及其他更糟糕的行为,都对蔚蓝海岸服务行业的耐心和忍耐提出了严峻的挑战。但这么多年过去了,55俱乐部仍矗立于此。

阳台马奈:1868年

而且,对于饭店的频频易主,谁能指责那些疲惫不堪、精疲力竭的饭店主人呢?他们的客人,那群每年涌到海岸来的度假者,无论是从脾气还是从教养来说,都不是最理想的客人。即使对那些传闻半信半疑,你也能明白实际上绝大多数游客都是怪物,无论他们是什么国籍。我听说俄国人现在正有超过德国人、英国人,甚至是巴黎人,成为海岸线上最不受欢迎的客人的趋势。“这不单是因为那些暴富的俄国人钱多得可耻,”一个酒吧间的主人说,“其实这一点谁也不会真的在乎。要命的是,他们看起来就是那么不开心。而且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把自己灌醉,然后开始放声大哭。这肯定和他们的基因有关。”

穿衣水准在下午三点左右有了提高。这时候,一群上了年纪的绅士和他们的夫人出现在饭店里。他们穿着航海式样的休闲服,那些衣服有一种褪了色的带着海风的气质。衣服上没有任何明显的商标,也没有花哨的图案和裁剪,不像时下许多人那样把自己当成礼物,裹上花哨的包装。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这群人没有保镖陪同,是自己从游船上走到饭店里的,而且看起来不像带着手机的样子。他们带来了一股怀旧的气息,好像是刚刚离开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莎拉和杰拉德·墨菲的家庭派对,找到个地方喝喝闷酒、互相调侃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

我去55俱乐部的时候,这家饭店已经有四十五年的历史了,对任何餐厅来说都是一把年纪了,而且按这饭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客人情况来说,这实在是个奇迹。整个法国南部,特别是圣特鲁培这个时髦得不行的地方,并不适合饭店朝着历史悠久的方向发展。当然,这儿有老人在玩滚球游戏,有摩纳哥皇室、蒙特卡罗赌场,但这些都是特例。更普遍的是变化,时装专卖店、餐厅、饭店、夜总会,不停地开了关,关了开,常常是在辛苦经营几年赚足了钱后出手转让。

我们的侍者,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预见了即将到来的酒的危机,又拿来一瓶酒放在冰桶里,并询问我们是不是在奶酪之后还想来一点欧洲草莓。我们把注意力从人群中收回来,放回了食物上。

紧接着的一九五六年,碧姬·巴铎[2]、罗杰·瓦迪姆[3]和那部改变了圣特鲁培的电影出现了。瓦迪姆在此拍摄了《上帝创造女人》一片,他带着一个摄制组来到这里。这是一群法国人,除非把他们喂得好好的,否则他们就要造反。德克蒙夫人能每天供应午饭吗?她同意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年下来,人人都知道了。吉娜维夫的儿子帕特里斯在八十年代中期接管饭店,从此以后,他和他的员工每年夏天都忙着应付从四处涌来的食客,腿都快跑断了。

要长久地保持成功,海滩旁的餐厅供应的食物必须做到新鲜、随意、不复杂。一个沙滩旁的餐厅是不容许主厨将每一条鱼都在酱汁里浸上半天,或是在一餐间插进许多花样,比如花草冰霜或小点心之类的。在大型的高档餐厅里,这些都没有问题,但不是在这儿。在这儿坐着,应该可以在餐桌下把鞋子蹬掉,食客不仅能闻到海风,还应该尝到大海新鲜的味道。回归自然,即使停车场上停满了梅赛德斯豪华轿车。

夜曲:蓝色与银色—切尔西惠斯勒:1871年

简单和新鲜是55俱乐部餐厅成功的秘诀,而且是它永葆魅力的两大原因。鱼和蔬菜都那么新鲜,以至于直接拌一下就成了色拉,不需要任何调味酱。在热油里翻滚了两下就出锅的薯条,有着令人满意的质地。任何想要好好吃上一顿午餐的人都不会失望。

饭店是一九五五年由吉娜维夫和伯纳德·德克蒙创办的,他们在开饭店前已经因探险而成名了—他们是最早划着独木舟顺科罗拉多河而下,一直抵达大峡谷的法国人。回到法国,他们在庞珀洛纳海滩买了一块地。那时候,圣特鲁培还不过是个小渔村,只有几家屈指可数的咖啡馆。55俱乐部也只不过是德克蒙夫妇为朋友和熟人准备一些烤沙丁鱼的简陋小屋而已。如果有任何他们不喜欢的陌生人上门,就会遭到拒绝,被告知这里只是一个私人俱乐部。德克蒙夫人是位技艺高超的厨师,吸引了一群喜欢吃新鲜烤鱼和喝正宗玫瑰红葡萄酒的客人,在这儿吃饭还有一个额外的乐趣,那就是吃的时候不用穿许多累赘的衣服。

然而,在这儿吃午餐,好的食物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更精彩的享受还在后面。午餐结束时端上的一杯浓烈的意式咖啡,给了食客一个继续逗留的理由,没有什么能够把人的注意力从午餐后发生的一连串活动中分散出去。

于是那个月末,我们的车加入了浩浩荡荡的车流,沿着山路盘旋而下,向着海岸进发。我心里在想:一家饭店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不仅生存下来,而且在人们心目中依旧时髦,真不知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根据布律诺的简单介绍,55俱乐部在沿海一带的餐厅里够得上祖父级了。

一个穿着牛仔裤、戴着亮红色太阳镜的中年男子,一手拎着只头盔,带着一丝焦虑的神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好像他的自行车径自离他而去了一般。和我们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一个未来的、非常年轻、非常漂亮的美人儿,正非常无聊地和父母坐着,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侍者练习抛媚眼的本领。比小拎包大不了多少的小狗,纷纷跳上人们的膝头索要杏仁饼干。下午四点,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们还在工作。想到这一点,空气中更有了一股惬意、颓废的气氛。

“55俱乐部啊,每天都这样,除非下雨。我想大概是那些女孩子不愿让雨淋湿她们的太阳眼镜的缘故。你真的应该来,做点研究。从来没有那么多穿得那么少的人聚集在一起。而且菜也很好。”

先前在饭桌间走来走去的食客们又开始活动起来,但没有了先前的那份敏捷。胃里的午餐让他们有些懒洋洋的。这些人逛到其他桌子边以客人的身份坐下,不厌其烦地讨论着余下的午后时光该做些什么。看起来这些安逸享受的人也有他们的烦恼。我听到他们说滑水对消化不好,而太阳浴对皮肤不利。(这样的评论从一个有着可可粉般肤色的美人儿嘴里说出来实在有些古怪。)幸运的是,对那些要在午餐和晚餐之间找些事情做的人来说,好像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购物会对健康造成什么影响。55俱乐部很体贴地开设了一家精品购物商店,离沙滩只有几步路之遥。我们决定去看一看。

不管怎么样,这听起来可不像是任何旅游指南上会列出来的活动,也不会出现在文娱活动的指南上,应该值得一看。我认识布律诺已经好多年了,他在这方面的判断力无可挑剔。“什么地方?”我问。

从饭店到商场只有一百米左右,购物环境非常随意,只有深谙顾客心理学的商家才能做出那样巧妙的安排。我想商场的构造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那就是绝大多数男人都痛恨陪女人买衣服。他们缺乏那种聪明才智,而且又没有耐力,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然后变得闷闷不乐,最后他们就会拖着只看了一半衣物的同伴强行离开。这个不利于产生利润的状况—购买的强行终止,已经被55俱乐部的人预料到了。于是他们在商场入口处设置了两个休息区。在那儿,勉强前来但偶尔又能派上用场的男性附属品可以无所事事地歇一会儿,看看风景。

“女人,我的朋友,女人。各种年龄的女人,她们穿的衣服比一块手帕大不了多少。天气好的时候,那可是个壮观的景象。最好快点来,赶在天气转凉以前,否则她们就要穿上衣服了。”

进商场后的第一站是酒吧,对于那些忘记在饭后来一杯帮助消化的饮料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不过的驻足场所了。在这儿,衣服更加可有可无,游泳衣更加退化萎缩。这也可能是由于这儿不像饭店,身体的一半被餐桌给挡住了。无论怎样,购物的人可以让她们的伴侣暂时停泊在这儿,至少在半个小时内,他们会开心地发现有些其他事情可以干了。

“你的意思是……”

再往后走几米就是一个户外休息区,长长的躺椅面对着大海。几乎所有的椅子都被人占满了,那是些一刻也不愿意停止追逐金钱、从生意中解脱出来的男人,他们对于面前壮观美丽的大自然熟视无睹(除了涂着一层防晒油之外,他们几乎什么都没有穿)。这些人都在对着手机吼叫,将命令下达给遥远的办公室、私人游艇的船长、他们的股票经纪人,以及他们的房产中介。手机一定有什么设置—目前我还没有发掘出来—能使通话的人将嗓门提高,这样他们附近的人就被迫分享所有私人谈话的细节。这几乎已经变成了无所不在的麻烦,我真希望有一天手机的中毒者能像吸烟者一样,被集中起来送到偏远的地方。最好是流放到一间隔音室里。

“哦,”他说,“节日。唔,我们这儿也有一个不错的,只要你不介意它有一点点人肉气。我们这儿有个美人节。”

与沙滩上的聒噪相比,商场里最响的声音就是塑料购物袋的嗖嗖声和数钞票的哗哗声。试衣间里,不同程度地裸露着身体的人进进出出。生意好极了。但没有几个男人。他们稍后才会出现,被装饰上各种购物袋。晚上,还有其他节目等着他们。

我告诉他我准备写一本书,专门描述和吃喝有关的节日和集会,越古怪越好。青蛙、松露、血肠、蜗牛、牛肚一类的东西。

但首先要把车取回来。这并不总是像人们想的那样简单。我们沿着沙滩往回走,夕阳正一点点落进水里。路上,布律诺告诉我们这样一件事,一次,某个工商界巨子,在停车场外等着服务员把他的奔驰开出来。他穿得稍显随便了点。这时候一对年轻的夫妇走过来。看到周围没有别的人,那个年轻人就走到“巨子”面前,掏出一张五十法郎的票子塞到他手里。“我的车是一辆香蕉黄的法拉利,”他说,“小心别碰着了。”

在电话里,布律诺先谈的是文学。“还装着在写东西呢?”他说,“这次写什么?”

真是想象不出那个可怜的男人心里会怎么想。秘书仰慕他,金融分析家尊重他,周围所有人看到他都小心翼翼,他已经越过重重阶梯,攀登上了公司的最高峰,却没想到在这儿被人误当成了停车场的服务员。真是恐怖啊!布律诺指出,实际上,停车场的服务员穿得可要比他好多了,但在那样长长的一顿午餐之后,谁还会注意到自己的服饰呢?

历年来,我听说过许多关于55俱乐部的事情,所有的都是恭维的言辞。“充满魅力的地方”,每个人都这么说。在那儿可以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大海和帆船。听起来很不错。但从我们住的地方开车过去很远,而且一想到夏日里海岸线一带的交通状况—从马赛到摩纳哥,常常挤得水泄不通,我和妻子就没了兴致。直到七月的一个早晨,责任感装扮成我们的朋友—布律诺,将我们唤醒。他和他妻子雅妮娜住在圣特鲁培后面的小山丘上,他们和我一样喜欢在中午吃大餐。

第二天早上,我和夫人返程回家。离家越来越近时,我们注意到村子里的每个人都穿得严严实实的。到了家里,没有专职的停车人,我得亲自把车停好。狗跑出来迎接我们,它们还没有享受过被带到餐厅里坐在我们大腿上的待遇。屋里的客人告诉我们,家里的下水管开始发出神秘的声响。在短暂的别离之后,我们重又回到了真实的生活中。

但法国任何餐厅对着装要求的调整,或者是彻底的抛弃,都没有像55俱乐部那样达到使人大开眼界的境地。这个餐厅在庞珀洛纳海滩,圣特鲁培以南几公里的地方。

[1]美国著名剧作家,幽默大师。

物换时移,虽然传统的规矩渐渐地不再那么约束人了,但仍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就我们所知,那些装修豪华、价格昂贵的餐厅仍然要求他们的男性顾客必须以西装领带的形象出现。但就我的观察而言,法国倒是彻底失去了这个传统。在这个最追求时尚的国度,游客们去最好的餐厅就餐时,常常会惊讶地发现周围的法国人穿得相当随便。你可能以为进出那些充满传奇色彩、高悬着米其林之星的饭店的客人至少会穿得和侍者一样正规,但事实是,如果你碰巧没有打领带,饭店是不会把你赶出去的。至于那个侮辱人的破规矩:必须扎上领结才能进餐厅—而且通常是向领班借来的油腻腻的文物—是绝对不会在上等的法国餐厅发生的。

[2]20世纪50年代法国著名的性感影星。

与此同时,这一贵族圈中的风尚受到了餐厅老板的注意,对了,这可是吸引有钱人的胃的好办法。这可能就是“着装要求”的起源,推测起来大概是为了让上流社会的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个发明的后果是,如果一个人没有正确地梳妆打扮的话,他就会被剥夺在公共场合就餐的权利。也就是说,他必须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将指甲修剪齐整,再套上体面干净的鞋子。

[3]法国电影导演,巴铎的第一任丈夫。

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有钱有闲的阶层,过着体面的生活,有足够多的时间和仆人。他们在乡间野外逗留了一天之后,为了鸡尾酒会和晚餐而换装是普遍的风气。“让我们脱掉这些湿衣服,投身到干马提尼中。”罗伯特·本奇利[1]过去常这样说。于是乎,潮乎乎的斜纹或软呢外套、湿透的钓鱼裤、沾满泥土的灯笼裤、散发着马厩味的骑装—统统除去,要更换的晚装已经挂在了衣架上,前天晚上喝浓汤留下的污渍已经被仆人用海绵擦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