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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祖奶

蚂蚁在窜。

蚂蚁在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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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宋庄,疑团仍在脑里悬挂,犹如巨大的蜂巢。蜜蜂飞出飞进,时不时地蜇我一下。我无法破解,束手无策。也可能我不愿意破解,情愿用自欺欺人的假象迷惑自己。所以,那几个月我极少想李春。他在德王府,白礼成和白花没有下落。石头和疑团。一种痛覆盖着另一种痛。没有接生这镇痛剂,我不知自己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子。

第六日,我终于踏上归途。我买到了褐红香脆的大麻花,那是赴张家口唯一的收获。

腊月二十八的夜晚,李夏归来,冷清的家终于有了喜气。虽然穿着臃肿,我还是看出他黑瘦了许多,但人很精神。他带回了肉干、炒米、奶豆腐、果干,还有一张羊皮。他初一晚上就走,满打满算,他在家也就三天。我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拽得长长的,但又提心吊胆,生怕抓壮丁的突然袭击。每隔半月,那队人就来一次,好像那些未成年的男子半月就可长成壮小伙。不只当高粱军,还要修什么工事。哑巴钱拜日都被抓走了,其他人就更不能幸免。钱拜月卖地的钱没有半个子到大姨太和三姨太手里,大姨太没钱贿赂,眼睁睁地看着钱拜日啊呜挣扎,被砸了一枪托,钱拜日才老实了。钱家何等风光,但衰落得太快。钱拜日再未归来,数年后听说他被拉到狼窝沟给日本人挖地道,完工后为防止泄密,所有人被押到安固里淖活埋了。某个清明,我碰见了大姨太。她刚给钱拜日烧了冥钱,颤颤巍巍,双目混浊却喜气盈盈。她告诉我,钱拜日会说话了,不再是哑巴。她逢人就讲,恨不得宋庄每个人都知道。她本来病入膏肓,可因为钱拜日会说话了,她突然间长了精神头儿,每天唠唠叨叨的。她在和钱拜日唠嗑。服侍她的钱拜红偶有打断,就遭到她的呵斥。直到临终前那晚,她还说问钱拜日是不是要下雨了。钱拜日说阴得厉害,她嘱咐他穿上雨鞋,少乱跑,然后才安然合上眼睛。

我不急于回宋庄了,决定弄个明白。先是在巷子里转,三个出口我已经摸透,然后像蚕啃桑叶般,扩展着搜寻范围。张家口可不比张北城,转遍每个角落,恐怕得多半年。一个人若铁了心躲藏,那就是大海捞针,五百年也寻不到的。

扯远了。

难道看花眼了?那个人不是白礼成?可若不是白礼成,他为何要往巷子里躲?若是,为什么不理我?他在张家口,我的女儿白花又在哪里?

李夏想去看他姐,我拦住了。他不宜抛头。我甚至想把他像秘密一样藏在心底。李夏乖顺,知道我担心,就没坚持。李夏拉骆驼常走的路距苏尼特右旗尚有近百里,他未能去看望李春,说改日专程去。我说亏得你没去,他人在张家口呢。我告诉李夏,李春和德王关系很密切,李夏还说等他去劝说,哥哥或许会听。我知道他想为我分忧,李春怎么可能听他的?脚下的路,都是自个儿选的。他问到白礼成和白花,我没告诉他在张家口看见的那个身影,只说没有消息。我绝不让他与我一同承受。而他也是这样,我问什么,他都说挺好。我说李贵爷留下了话,如果愿意,也可投奔李贵爷。李夏犹豫了一下,问怎么才能见到他。我不知怎么才能见到李贵,他神出鬼没的,但他总会来的。我说如果李贵下次来,我会问清楚。李夏说再说吧。他的犹豫其实就是答案。

我慢慢摇出巷子,想是不是该给李桃买块花布,不然这一趟彻底白跑了,碰上个生娃的也好,我夹着包袱呢。目光像被风踩乱的麦秆,东扎一绺西倒一绺,漫无目的。那个熟悉的身影突然被我扎到。我没有犹豫,喊了声白礼成。那个人回了回头,也可能没回,正好一个牵骆驼的经过,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急跑几步,看到的仍是背影。待我追至马路对面,他已经进了巷子。扑进巷子,我像蹦在了鼓面上,一路咚咚响。不知是心跳还是大脚敲击地面的声音。巷子七股八岔,犹如迷宫。自然没追到。我不死心,转来转去,再想回返,已经没有可能。加上日头的烘烤,我晕头转向,几乎要呕吐了。后来亏得一大妈引路,我才从迷宫转出来。

我不敢睡,虽然睡梦中我仍如六耳猕猴,但万一睡沉了呢?我不敢冒险。我听着风的吟唱,枯蒿飞过屋顶的嘶喊,雪粒摔打大地的声响,自然还有可疑的脚步,以确保及时推醒李夏,让他逃离。我的耳朵从未骗过我。

或许我就是想和汉子吵一架,但他没接招。

除夕夜,我听见了哭泣。不止一个女人,我能分辨出来。每逢节日,都会有人哭泣,就像商量好了的。还有甩鞭子的声音。没有鞭炮,只能用鞭子迎接新年。我的儿,我的李夏则给我唱了《拉骆驼》,我至今记得那伤感的词曲:

鬼使神差的,我又被大麻花的唱曲勾进巷子。当然也不是纯粹的闲心,我想买两条麻花路上当干粮。仍然是空筐。汉子哎呀着解释,说半小时前才卖光的。我登时就火了,卖光你还唱什么?当自己是黄鹂鸟呀?汉子说昨日等了我一下午。我哼了一声,你就骗人吧!汉子有些急,脖子上青筋暴突,我向老天保证,千真万确。他没计较我的无理取闹,反向我赔着笑,说明天一定给我留着。我的气消了大半,说你该给我跑腿费,要不现在就给我炸。汉子解释,面醒透了才能炸,不然不能吃。我说不嫌。汉子摇头,那也不行,我不能自个儿砸了牌子。他一本正经地,我说这话倒像个生意人。汉子说自懂事就卖麻花了。我问他既然卖光了,不关门闭店,为什么还唱个没完没了的。汉子顿了顿,说心里烦闷,唱一唱才舒服。我说你就不会唱别的?碰上个脾气暴的,你没麻花还乱唱,还不跟你来横的?汉子说,别的倒是会唱,可唱别的不管用啊!然后告我,炸出麻花他从来不喊,卖光了才唱,买他麻花的多半是老顾客,都明白。我说,原来你只欺生呀。汉子又是拱手又是抱拳,保证明天给我留着。我说,算了吧,你卖的又不是金条,我还三登殿呀。

一出大门扬了一把沙

也许我该守在德王府门口,那样总有可能见到李春,总有可能让他的耳根变软,总有可能让他离开。对自己的儿子,总是用沉默对抗的儿子,我该有些耐性。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呢?后来,我不止一次地质问自己,即便躺在床上,那个问题仍无数次地拷打我,气昏了头?还是心底偶尔闪现的不适作祟,任他信马由缰?抑或是寄希望于他的自我醒悟?我说不清楚。反正我轻易地放弃了,那时只想着快快离开。

双手手擦泪

次日吃过早饭,我打算再去德王府,一个穿着与李春相同制服、比李春略矮的后生堵在门口,介绍自己是李春的朋友。他的脸瘪塌着,被挖掉了似的,没有舌头与牙齿的阻隔,或许就贴到一起了。李春被外派执行任务,他受李春嘱托来看我。执行任务?我刺着他,问几时走的,何时回来。他说昨晚走的,回来的时间说不好,可能半月二十天,也可能三五个月。我明白,李春是不打算见我了。瘪脸将带来的东西放我手上,特意强调,李春孝敬你的。我感觉到那布包的分量。我没当着瘪脸的面打开,他离去,我迅速剥开,竟然是一根金条。黄澄澄的金条。德王对他真是不薄,不然他一个侍卫何来金条?我快速包好,追住瘪脸,将包塞给他。我不需要!我说,你托话给他,我在家里等他!瘪脸有些为难的样子,他孝敬您老的啊。我重重地说,他已经够孝敬了!瘪脸自然听出我的挖苦,替李春解释,他身不由己。我哼了一声,身不由己?骗鬼去吧。

我上不了马

但李春没来。直到深夜,我仍侧着耳朵。许许多多的声音,但没有我要的。

马蹄蹄踢来

太阳尚未西沉,我呆呆地坐在床铺上,等待夜晚来临。我琢磨怎么说服他。我又开始演练。让他刺杀更难,不只他难。所以,我必须磨砺那一把把刀子,必须足够锋利。一只苍蝇嗡嗡转着圈儿,搅得我心里更加糟乱。光线一点点变暗,尘埃落定,苍蝇消隐,黑暗终于堵住了门窗。

铜铃铃响

今天回不去了,先住下吧。李春打断我,神情冷硬。他撇下我,径直走向前面的旅店。我走进去,他已经把房间钥匙拿到手。他把我领到房间,查看了窗户和门的插销。我非德王,那对我不重要。我不想错过大好时机,堵在门口,用更严肃更凝重的语调,你必须离开他,就今天!李春整整衣领,好像我的命令将衣服弄皱了。他心深如井,你永远猜不到那里面藏了什么。今天就和娘回家,别回德王府了!为了显示决心,我张开双臂紧握着门框,蛮横地堵在门口。李春看着我,定定的。他终于看我了,从饭馆出来,他的目光晾衣竿一样架在我够不着的空中。他说,我晚上再来。声音不重,轻飘飘的。他走至近前,没有推我,而是抱住我。他几乎高出我一头,我感觉到他双臂的力度和胸肌的硬度。稍一旋转,他和我换了位置。我意识到拦不住他。但我没有放弃,在他掉头离开之际,我飞快地说,好好想想娘的话!他耸了耸肩,消失不见。

我把哥哥的心揪上

直到吃完饭,从饭馆出来,李春说他得回去了,我才严肃地说有话和他讲。我生怕他立马离开,后悔自己丧失大好时机,迫不及待地说,你别回去了,离开那个德王。那不是说话的场合,太随便了,但大街上说话也有好处,嘈杂可以掩盖声音,而不必顾忌其他。李春没显得意外,至少,我看不出来。我说,被人戳脊梁骨,给多少钱都不能挣,有一口气咱就饿不死。我没让他刺杀德王,天晓得我在路上练了多少遍。那些话全是锋利的刀子,足以让德王满身孔洞。李贵叔,对不住了。李春不言。他没有态度,甚至眉头也没皱一下。但他不说话就是态度,他习惯用沉默对抗,从小如此。我说,哪怕他对你再好,也不能跟他走邪路。我不知李春如何成为侍卫,想来那并非奇迹,而是发生过什么事,足以让德王信任到可以把自家性命交给他。时间不允许,当然就是有足够的时间,李春也不会告诉我。

走三步来退两步

饭菜上来了,李春埋下头。我忘了饥饿,面对多年未见的儿子,我更愿意说。我还以为你在后草地呢,还嘱咐了李夏去看你。李春依然埋着头,偶尔回应。在那个正午,我喋喋不休,像个碎嘴婆婆。我几乎忘了自己身负重任。

我把哥哥的腿抱住

喝点水吧,李春说,他张罗倒水,我松开手。早就想来看你的,我说。愧疚如同瓶盖儿,一旦拨开,就会发现瓶里装得满满当当。而解释则如链条,环环相扣,说明白一个环,还须用更多的话解释前面的。解释成了繁殖,越变越多。我挺好的,李春说。我一时语结。

……

那家饭馆叫一根筋,一碗面只有一根,且绝无断处。李春要了两碗面,一个熘肝尖,一个炸里脊。看样子他常过来,不看不问直接就点了。我目光摇摆,但始终罩着他。他被我瞧得有些不适,嘴角下弯,露出两个浅窝。我心里一阵颤抖,探过胳膊,握住他的手背。他受惊似的一缩,但我抓得紧,他没能缩回。他的关节硬而光滑,像打了蜡。他不大适应,目光左右扫着。没人注意他。那个胖墩墩的老板趴在柜台上算账。

我眼睛酸涩,李夏察觉,说大过年的这曲不合适。我说蛮好,有情有义。李夏说在路上使劲地吼,其实很痛快。我让他接着唱,他摇摇头,说就会唱这几句。我知道这孩子,是怕我心酸。我说他已经到了成家年龄,该张罗着提亲了。李夏腼腆地笑笑,说怕是没人看得上。我逗他,就怕你挑花了眼呢。

远离了德王府大门,李春慢下来,回头对我说,前面有个馆子。他是往大境门方向走的,两侧有多家饭馆。一妇女从饭馆出来,将半盆水泼到门口。另一家饭馆外拴了两只瘦骨嶙峋的骆驼,似乎对主人把它们撇在门口而自己大吃大喝很是不满,前蹄子胡乱刨着。李春缩回目光,解释,那家的面擀得好,娘肯定爱吃。就这一句话,他的冷淡带给我的不快便彻底消散。我有意慢他一步,这样我既能闻到他身上陌生的气息,尽管那气息令我不适,又能细细地打量他。与李桃、李夏相比,他显得另类,或许与惨痛的记忆有关,某一时刻或某个瞬间,我能从这张脸上窥见让我不安的影子,不自觉地生出近似厌嫌的情绪,但一闪就过去了。我向老天发誓,李春始终是我的心头肉,我叫他让着李桃,只因他是兄长。

那是个快乐的除夕,犹如蜜饯,几十年来我常常回味,甜蜜又酸涩。

许久,方瓷大脸才出来,身后跟着的人,几乎高他一头。没错,那就是我的李春,哪怕他个子蹿得再高,哪怕他的脸不再青涩,哪怕他的目光令人想到棘条,我立刻就认出他。我差点扑上去,把他拥在怀里。但他站住了,像我是陌生人,那棘条挂满了疑惑。我立着,迈不开脚。他不会不认识我的,可他的凝视让我心慌,我便画蛇添足地提醒,春儿,我是你娘啊。李春这才走到我近前,略一皱眉,你怎么来了?是的,他没叫娘,张口便是质问,像我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麻烦。翻腾的浪瞬间静止,我说,让娘站着和你说话吗?李春回望大门,好像除了方瓷大脸,另外有人躲在门后偷听,然后压低声音,娘,进不去的。他终于显出不安。我说,我是看你的,没打算进去。李春问,你饿了吧,先找个地方吃饭。没待我回应,便往外走。他走得很急,我紧步跟着。我确实饿了,那会儿就想买根麻花吃来着。

初一早上,赵小铺一老汉喊我给他儿媳接生,总是这么巧。但有什么办法呢?我嘱咐李夏老实待在家,千万不要外出,拎了包袱就走。折腾了一天一夜,孩子平安,产妇却是大出血,当然终是保住了命。我匆匆赶回宋庄,李夏已经穿戴妥当,要上路了。我未能给他准备干粮,每每想起,锋利的刀就会刺穿我的身体。

那时,已近中午,阳光正毒,后颈、脸颊似乎被火烤着,阵阵地痛。感觉眼睛也被镜子晃着,睁不开。我努力打起精神,李春出来,我好看清他。

初二,我剁了馅,包了饺子,等待李桃两口子。初二三拜大年,而我的李夏却逆风向北。没有一个拉骆驼的不愿意守在热炕上,但也没有一个拉骆驼的因热炕而延迟行程。李夏昨晚到孟家坡,这会儿该走出十多里了。我想着李夏,耳朵捕捉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姑爷的两个哥哥都被征走了,一家不过三,他因此幸免。但真正的原因是使了钱。李桃一直未孕,不受夫家待见。我被奉为观音弟子,四处接生,开方治病,对自己的女儿却没有办法,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开药。李桃每次来都向我历数婆家如何如何嫌弃她、克扣她,喝粥从来都是最稀的那碗给她,盛菜的勺头从来是斜的,给她的永远是半勺。掏灰生火、洗锅刷碗这些活儿多半是她的。她伸出两手让我看,密密麻麻的伤,好像满指头的红蚁,那是沙蓬扎的。整个就是受气包。自然,她也向我抱怨那些药吃得她怎么反胃,因常年吃药,她的舌头都黑了,女婿骂她放个屁都是药味儿。他不怎么靠近她,每次都是她涎着脸讨好,她对他失望到极点,但仍希望能生育。她想当母亲。李桃的苦水积攒到一定程度,就会回来。我由她倾倒。倒出来就没那么憋了,不然会撑坏。我从未煽风点火,总是息事宁人,劝她忍忍就过去了。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有稠吃稠有稀喝稀,饿了勒勒裤带。生火洗涮也没什么,年纪轻轻,手脚利落,累不坏的。她说,我劝,直到她的嗝渐渐平息。而她每次都是一路打着嗝进门,仿佛半个世界的气都充她肚里了。宋庄人听到嗝声,就知道李桃回娘家了。

我还未靠近,便被喝止。其中一人竟然摘下枪冲着我,似乎我往前一步,脑袋就会开花。我立住,大声说来找李春的,烦他们喊他一声。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不知李春为何人。我说他是德王的侍卫。其中一人问清我的身份,两人耳语一阵儿,一人进去了。

我拜访过李桃的婆婆,她确实难相处,但也并不是刁蛮无理的人,若顺着她,好言好语的,就算不孕,也不至于针尖对麦芒。但李桃不肯,当然也不会。她习惯了别人哄她让她,从不肯主动低头。这是我之过,都让我惯坏了。我多次劝李桃让着婆婆,毕竟婆婆是长辈。猜猜李桃说什么:老眉老眼的,我还哄着她呀?噎人倒是李桃的强项,我能想象到她婆婆尝到这滋味的心情。

德王府在明德北大街,原来是察哈尔公署,后被德王占用,顺大境门南行数里便是。打听德王府比打听店铺容易多了。门口有两个背枪的守着,方瓷大脸,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不到院里,只能望见高过墙体的彩色旗帜,中间一条是红色,上下各是白蓝黄。

平时她一个人来,拜年与女婿一道,当着他的面,她的嘴巴紧闭着。若她的嗝打得厉害,我就会把女婿打发回去,留她住几日。若嗝得没那么厉害,就说明这一段在婆家还算顺畅,我就让她回去。趁着关系回暖,焐着总归好些,不焐很容易凉。

麻花,大——麻——花!我立住。不同于其他店铺,摊贩的吆喝是唱出来的,类似二人台,但又不同于二人台,就像在荒漠里行走,满目黄沙,突然闪出一棵翠柳,枝丫上还有蹦跳的小鸟,纵然时间紧迫,也会被吸引而驻足。而且一路急赶,我也饿透了。宋庄只有年根才炸麻花,当然钱家另当别论,那也是以前了,现在钱家已经彻底败落。在这个夏日,在张家口的街头,我顺着吆喝走进巷子,看到不足半间房的麻花铺。一口锅,一块长板,一个暗红的小笸箩,却未见麻花。一个半裸膀子的汉子坐在门口,褐脸皮,短下巴,唇上翻,哼哼呀呀地唱着,很陶醉的样子。我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甚显吃惊,好像秘密被偷窥了去。我笑笑,唱得不错啊。他竟有些羞涩,胡乱哼哼,哦,你干什么?这呆头呆脑的,哪像个生意人?我说买麻花呀。汉子说卖完了。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探头瞅瞅,说,你这人好奇怪,卖完了,还吆喝什么?汉子说,你下午过来,那会儿就有了。我说,买你条麻花,还得跑两趟。汉子站起来,略显不安,真是对不住。我仍然好奇,你怎么守个空笸箩唱?汉子没打算回答,说,我不会魔术,给你变不出来。我没追着问,正事等着我呢。还没出巷口,那唱音又追出来。这人真是怪呢。

我不知道这回李桃憋没憋气,憋了多大的气。我听一会儿,出门瞅一瞅。快中午了,女婿才冲进来。只他一个人,双手空空,进屋摘掉狗皮帽子,满头的汗,冒着腾腾热气。三角脸则是青紫的,仿佛帽子透风,寒风削割,缩小了许多。双眼被一团一团的惊恐撑着,似乎裂开了,瞳仁鼓着,几乎跑出来。我急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还没从惊惧中醒过神儿,嘴唇哆嗦,就是发不出音。我血往上涌,厉声问,李桃呢?说话呀!他蹲在地上,号啕大哭。我顿时天旋地转,下意识地抓住门框才没摔倒。

我去过几次,皆为接生,来去匆匆,就像去张北城那样。寻找赵进元,倒把张北城转了个遍。所以张家口于我是陌生的。但街两边的店铺、绸缎庄、皮毛店、当铺、钱庄、布庄、饭馆、粮店、银行,以及教堂、医院、学校、毛纺厂并未让我眼花缭乱,目光几乎没作停留。于我那只是不同的形状,不同的牌子,跟我没关系。我急于见到李春,但又害怕见他。我忽而大步,恨不得一脚从街这边跨到街那边;忽而鞋底粘了胶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我一路疯跑,女婿被我甩出十万八千里。

抵达张家口,半上午了。

那时,李桃已经躺在门板上。她不是正常离世,不能抬进院子。黑棉裤黑棉鞋,棉袄却极其鲜艳,喇叭花肥嘟嘟地开着。她的脸白得出奇,而脖子上凸起的紫色勒痕如粗大的链子,在西风的吹拂中,似乎来回晃荡,哗啦啦地响。她的手是冰的,脸是冰的,嘴唇是冰的,额头是冰的,眉毛是冰的,耳朵是冰的,整个人都是冰的。我本应该号哭,可我也冻硬了,怎么也张不开嘴,几个冰球悬挂在睫毛处,来回碰撞,但没有声。待冰球垂散到地上,睫毛立刻生出新的冰球。

5

后来有人过来,李桃的公婆,三张陌生的面孔。他们劝我先进屋,这么冷的天,能把骨头冻酥了。我木然地摇头。李桃的婆婆甚至想拽我,我把她的手拨开。几个人陪我站了一会儿,相继离开。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然后是女婿,他将怀里的白茬皮袍披在我身上。我扯下来盖在李桃身上。李桃体弱,从小就不抗冻。遇有变天就流清鼻涕。女婿将自己的皮袍脱下来,盖住我的肩和后背。他叫了声娘,我没理他。他又呜噜了什么,我没作任何回应。他便垂着头立在一侧。很快,他的牙齿磕碰出声响。我说你回吧,我想单独陪桃儿待一会儿。磕碰声渐渐远去。

我想打断他,别杜撰什么罪状了,睁大眼睛瞅瞅,该死的蚂蚁要痒死我了。自然,他听不见的。他淹没在自己的声浪中。

我不需要他站在这里。李桃也不需要。

蚂蚁在窜。

我就这么呆坐着,满耳满脑的杂响。风停了,但沙粒不时击到脸上,像自个儿跳起来的。不知什么从头顶掠过,我往四个方向瞅瞅,什么也没看到。

乔石头每念一个名字,都要停顿一下,好像那是生硬的黄豆,硌着了他的牙齿,我甚至听到他吸冷气的声音。他并不马上念下一个,而是问我,祖奶,你还记得这个人吧?又一顿,我听说……有时短,只陈述结果;有时长,将过程详尽描述。我不知他从何人嘴巴挖出来的,他定义为“罪状”,真是可笑。那许多的事我早已忘记,时间的风将这些过往吹散,彻底化为尘埃。所以我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发生过。而乔石头言之凿凿,仿佛他就在现场。要说他跟着遭了些罪,但谁来到世上事事顺遂呢?据说他日进斗金,可心胸还没个簸箕大。石头不该这样的,为我难受?听起来像那么回事,不过走偏了。

突然听见嗝声。很轻,但我听到了。

4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我叹口气,嘴终于张开了。

但从此,我再未见到李贵叔。

桃儿,又受委屈了?人生在世,大灾大难都不能避免,受点儿委屈算什么呢?多拉几下风箱又咋的?多洗几个碗又累不着,怀不上娃的女人有的是。你认为是短,那就是短,你想开,那就没什么。人各有短,只是你不知道别人的。

我反复掂量、权衡,终于作出选择,说可以试试。李贵叔眼睛闪亮,好像黎明提早来临。他嘱咐我见机行事,说过半月二十天,也可能两三个月,他会再回来。我明白这话的意思。在我锢的东西不能令父亲满意,他让我重锢时,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像以往那样劝解开导着李桃。别人都有排堵的办法,要么学驴叫,要么拉风箱,可李桃憋了气,只会找我。我不厌烦,可不能总在她身边。积郁太重,就寻不到出口了。

不早了,我得走了,李贵叔站起来,你再考虑考虑,如果过于为难,那就——

嗝声渐频渐响,如数百条鱼同时在吐水泡。有的飞至高空,有的落在地上,有的砸到我脖颈上。然后,渐弱渐低,直到彻底消失。

我又听见了咕噜声,像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吐出的气泡,无奈又无力。那碗糊糊已经消化殆尽。事实上我也饿了,不仅肚子饿,心里也饿,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我没有回天的法术,不能把李桃从另一个世界拽回,我能做的就是不让她揣着积怨离开。

仿佛有风,抑或是说话气流的冲击,灯火没有方向地摇曳。李贵叔脸上的阴影变幻着,整个人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疑问盘桓已久,我终是没忍住,问他是干什么的。李贵叔没有正面回答,说我走的是正道。我急切地,那你把李夏带走吧。李贵叔说,这没什么不可,如果你乐意。我说当然愿意。李贵叔摆摆手,咱现在先不说这个。

暮色合拢,公婆、女婿及那些人又围上来。他们不由分说架起我。我说我能走的,让他们放下。他们试了一下,但我的腿伸不展,站不稳当。他们便又架起我。

李贵叔笑笑,那倒不至于,劝或不劝,都是你的自由。我刚松了口气,李贵叔语气一转,但对李春不一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德王,他就是罪人。大梅,你想让他成为罪人吗?叔知道你明理,断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可能我说得重了,实在是着急呀。

进屋并非将我放到炕上,仍然架着,两个女人蹲伏下去,由脚开始,渐渐向上拍打,直到双肩。再由双肩向下揉捏。没碰我的耳朵,虽然耳朵并未冻僵。寒冬的塞外常常冻死人,对冻麻木的人,琢磨出不同的解救办法。我终于能站立了,他们搀我来来回回走。经络舒展后,李桃的婆婆端来一碗红糖水让我喝下去。那些人才七手八脚把我扶到炕上。

我要是不应,那么,我就有罪过了,是不是?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问这个,因为我惦记忧虑的不是自己。或者,我受不了沉默的煎熬,试图打破。

躺了片刻我就坐起来。我不是来睡觉的。李桃的公婆、女婿立在炕沿,镇定却又不安,颠三倒四地解释。必定在发现李桃那一刻就酝酿准备了,等我兴师问罪。我明白的。可那有什么用呢?李桃还能活过来吗?我没指责过李桃的婆婆,李桃每次诉苦,我还替她婆婆说话,以至于李桃埋怨我偏袒外人。现在我也没打算指责她。临走,虚空的目光扫过那几张模糊的脸,只留下一句话:记得常给她送些钱。

我揉搓着衣角,停不下来,仿佛那些脏污时刻会侵入我的肌肤。李贵叔不再说话,屋子静默得要凝固了。

桃儿,别怪你娘。

我知道这很难,你是当娘的,换作我可能也难,但除了你,没有谁可以接近李春。李贵叔说得很慢,生怕某个字从我耳边遗失,仿佛那是用细线串起的珍珠。我说,他耳根子硬,从小就是,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拽不回来。李贵叔说,那要试试才知道,就算你现在不理解不明白,将来也会懂的。我问,劝他离开不就行了吗?李贵叔极快地,那是下下选。末了补充,若他不肯,最起码也要离开德王,不当德王的鹰犬,最好是上上选。

8

我被惊着了,就算德王干了什么,他对李春也该是不错的,让李春刺杀德王,这似乎有些难。而且,刺死德王,李春还能活吗?不被德王的手下剥了皮?我不敢想象。还以为劝李春离开德王呢,这倒可以试试。也只是试试,我知道李春的性子。

必须给他们点儿颜色瞧瞧,乔石头说。

李贵叔不仅仅是向我通报消息,我猜得出来。果然,他兜完圈子,让我去张家口的德王府找李春,劝说李春侍机刺杀德王。

我不知他说的颜色是什么,但他说话的口气让我害怕,我猛一抽搐,小臂突起。乔石头又惊又喜,祖奶,你会动了?你听到我说话了对不对?我就知道你听得到。乔石头抓住我的手,又抚又摸,祖奶,你要告诉我什么?你放下,这么举着会累的。

枯草在秋冬的劲风中翻飞,那时,我的脑子便是这样,杂乱,无序,如秋冬的田野,一片空白。李春没打死人,也没被打死,他好好的,只是这好让人更加忧虑。侍卫说起来光鲜,其实不就是有地位的高粱军吗?我心里亮着呢,并不需要李贵叔讲大道理。所谓的道理,不过是变个说法。

手臂又僵又硬,乔石头可能被吓着了。他连喊两声麦香,忘了麦香已被他打发回去。

李贵叔问我知道德王不。这我是知道的。德王是伪蒙疆政府主席,宋庄满坡满野的罂粟就是伪蒙疆政府号令种的。但德王的来历我并不清楚。李贵叔说德王的老家是苏尼特右旗时,我的心突然一缩。那是李春养马的地方。就在德王府邸!他一个养马的下人,怎么会和德王勾挂上?还成了德王的侍卫?我大惑不解。李贵叔也搞不清楚,确切的是,李春已经得到德王的信任。

祖奶,你这是干什么?生气了?乔石头说,我知道你宽宏雅量,菩萨心肠,你这样的人,他们竟然……虽是陈年旧账,也让我气愤,所以……他停顿一下,好吧,你反对,我就饶了他们,你放下吧。听听他这口气,好像可以随意妄为。不管怎样,他放弃了可笑的“复仇”,我的小臂没那么硬了,由他慢慢放平。

如果是那样倒也好了,那根骨头终于跟糊糊一样进入肠胃,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比我想象的更糟糕,那是什么?他把马群赶往他乡卖掉了?李春真干得出来。我急道,叔,他到底怎么了?李贵叔又叹息一声,却又安慰我别着急。我的心都快爆裂了,怎么能不急呢?

好吧,我把他们的名字也刻到功德碑上。

李贵叔没回应,灯光照着他的脸颊一侧,另一侧隐在黑暗中,这使他的神情捉摸不定。我忽然预感到不祥,想他半夜急匆匆赶回来,绕着弯儿谈李春,喉咙却又卡了骨头。他怎么了?和人打架了?他不开口,我却忍不住抛出疑团。依李春的性子,要么被人打死,要么打死了人。

蚂蚁在窜。

我知道。李贵叔说,目光突然跳开,像被自己的话惊着了,然后才落到我脸上。我终于反应过来,但还是难以相信,追问,你说的是李春?李贵叔点点头。我急切地,他在哪儿?还养马吗?你是见到他了,还是听人说的?

9

然后李贵叔问到李春。自巴图把他带走,我再没见过他。中间,他倒是托人捎回些东西,不过一句口信也没有。若是李夏,就是自己不会写信,也会找人代写。我不知养马是否受累,挣钱多少,只盼他别闯祸就好。几次想去看他,可想他也大了,能照顾自己,加上总有羁绊,一直未能成行。所以,我只知道大概,但愿李夏能带回他的消息。

若风能钻进身体,祈愿吹散我的哀伤。

他问了二妮和李桃,我简要讲了。说到李夏,他插话,绝不可当高粱军,大梅,你做得对,拉骆驼也是正经营生。我忧心忡忡,不指望他挣多少钱。李贵叔自然明白我担心什么,说,除非世界变了样,不然哪也不安全。这时,我听到咕噜一声。尽管他抱着怀,竭力掩饰,我还是听到了。那是饥饿时肠胃发出的声响。我说有现成的炒面,还是给你泡一碗吧。他没再阻拦。不多了,只刮了半碗。用水拌成糊糊状,他几口就喝完了。他没吃咸菜,我猜他是怕路上口渴。要是做点晚饭就好了,我后悔地想。

但风可以削割皮肤,能把我卷到高空,却不能在心上游走。只有接生可以让我忘记悲痛,那是我的神药。可并非每个日子都有孩子出生,特别是李守信抓壮丁以来,能怀孕的女人少了大半。幸好许多人远道请我,不然我几乎要失业了。

我又惊又喜,手不停地颤抖,几次才点着灯。我以为他又中了刀伤或枪伤,他摆摆手,笑着说我这回好好的。我张罗做饭,李贵叔说没时间了,天亮前他务必离开。我说还早着呢,李贵叔拦住我,我可不是回来吃饭的。他突然就变得严肃了。我停住,盯着他。他说你坐吧,咱说说话。自然,那不是一般的说话,我心跳如擂。他看出我的紧张,故作轻松,说也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家里的近况。

不接生的日子,特别是夜晚,很难熬,亏得有白杏。我合上眼睛,她便闪出来。有时在高空,有时在屋顶,有时她就站在窗台上。那多半是约我飞翔的。我喜欢飞,但每次都得白杏带着。我稍有犹豫,白杏便会鼓励,别怕,娘,我护着你呢。飞过多次,我仍然没有独自飞翔的勇气。我护着你呢。白杏这样说,犹如施了魔法,我顿时身轻如燕,跟着她飞过河流飞过草地飞越大山。有时她带我飞到张家口上空。我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搜寻白花的身影。虽然未能如愿,但我从未放弃。我在飞翔中进入梦乡,入梦仍然在飞。从梦到梦,没有距离,难分界限。直到黎明来临,或号角似的脚步声响起,我才会醒来。

竟然是李贵叔!虽然夜黑如漆,我还是认出他。

但是哀伤依然扎了根,任凭怎么努力都挖不干净。

我拌了半碗炒面,就着咸菜吃过,早早躺下。自李夏离开,我的一日三餐就越发简单。如果不是怕凉炕睡坏身子,火都懒得生。半夜,我突然醒来,听到由远而近的声音。不,应该是先听到声音,才睁开眼睛。急促,但不慌乱,而且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谁的梦。我估摸产妇的疼痛刚刚开始,但仍然摸索着爬起。来人轻击窗棂,我已经准备妥当。

民国三十三年初冬,我去张北城接生。虽然有压力,但我没有放弃自己的天职。五日后,我回到宋庄,发现窗户被砸了。我没有叫骂,堵塞窗户,生火造饭。

那是数日后了,接生归来,已是傍晚。我没进屋,先扑到园子里,扇子蝶已经没有踪影。不知它飞离了,还是长眠在了某个幽暗的角落。或许这就是蝴蝶的命,难逃此劫。

傍黑,钱广万的三姨太登门。某日,我在接生归来的路上遇见挎着空筐的三姨太,她的日子并不比大姨太好过。她愁眉苦脸,说跑了半日,连一根野菜也没挖到。我拿出两个馒头给她,那是我一半的喜赏,她千恩万谢的。当天她送了我一个拨浪鼓,还有她自己缝制的布娃娃。这是她第二次登门。她神色不安,说白天就想过来的,但怕人瞅见。我知道谁砸了窗户,正巧路过,她说着瞄瞄门口,仿佛有人跟踪,并且会将她暴打一顿。我立即打断她,别跟我说这个!三姨太惊愕地望着我,我意识到语气生硬了,努力挤出一丝苦笑,肚里有气,总要撒出来,不管是谁,由他们吧。若知道是谁,我会更难受。三姨太尴尬地,我还以为……我说,不过还是谢谢你。三姨太说,你是积德的人,他们不该的。我说,我不计较。她依然有疑惑,我没作解释。三姨太感叹着,起身欲离去,我给了她一包盐,一张饼。显然她感觉受之有愧,别有意味却又漫不经心地问,你大儿子是不是在张家口?我暗吃一惊,问她怎么知道,三姨太惴惴地,我也是听说的。

我呆坐在河滩,直到夜幕降临。刘春不会明白我何以眷怜蝴蝶,就像我不知它们何以突然辞别世界。

三姨太半遮半掩,但我明白,李春在德王府当侍卫的事,已在宋庄传开,砸窗户多半是冲着李春的,够不着李春,只能拿我出气。而我一趟趟去张北城,虽然并不是每趟都给日本女人接生,但他们认定我有罪。代李春受过绝不冤枉。

回到家,我将扇子蝶放到园子里,那里有几棵拳头大的白菜,筷子粗的芹菜。然后,我抓起铁锨,准备把冤死的蝴蝶埋到河滩。到了那里,我惊呆了。遍地蝴蝶的尸体,刘春没哄我。但我不相信蝴蝶是自个儿死掉的。是罂粟花的香气比往年浓,它们被熏死了,还是它们之间为争抢地盘爆发了战乱?我不知道。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原因。

我与李春的行径岂能相提并论?没法与人理论,只能默默承受。我再次萌生劝李春的念头。我不知李贵叔为什么没有如约回来,他行踪不定,我倒不怎么担心。已经不需要李贵叔阐述道理,我早已懂得。回头是岸,我是李春的母亲,有职责劝他。

那几只鸡被我赶开,站在两米外,随时准备进攻的架势。关你什么事?刘春气呼呼地质问。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并不是他弄死的,河滩上到处都是,他不过捡回来而已。我不相信,无缘无故蝴蝶怎么会死。我脱下衬衫,将蝴蝶兜起,气鼓鼓地离开。刘春瞪着我,但没有再阻拦。那只扇子蝶仍在肩头,颤颤的。

我估摸着李夏快回来了,打算和他一起去张家口。母亲和弟弟一起劝说,李春该能听进去些吧,但愿。

竟然与刘春迎头遇上。他冷冷地瞟瞟我,迅速扭转头。还好,没有唾我。擦肩的瞬间,我的目光扫过他拎着的用芨芨草编织的黄色软筐。老天!多半筐蝴蝶。我整个蒙了,刘春走出老远,我才喊着追上去。刘春捂住筐不让我看,我欲争夺,他换到另一只手上。前面就是他家,他快步进院,将筐口朝下一扣,半筐蝴蝶洒落到地上。都已死去,再也飞不起了。五六只鸡跑过来,争抢啄食。我跪下去,一边撵着鸡,一边把蝴蝶尸体往一堆聚拢。刘春恼了,抓起芨芨扫帚抽我。我没抵挡,我没有多余的手。刘春摔了几下,停住。他八成是看到了那只扇子蝶,它没有死,在我拢聚时,它爬到我手背上,顺着胳膊爬到我肩头。它似乎明白哪里更安全。

黄昏,刮了一天的风终于停歇。我拎着筐,想把北风刮至墙角的沙蓬和八条腿拾捡回屋。塞外风大,俗话说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当然风大也有好处,比如沙蓬和八条腿,就是老天送给庄户人绝好的烧柴。沙蓬有脸盆大的,有锅盖大的,周身都是刺,须戴着手套拾捡。八条腿是宋庄人命名的,八个枝杈,没有头尾,难分上下,犹如八条腿在奔跑,速度极快。八条腿比沙蓬还易燃,只需一粒火星。宋庄有个男人外号八条腿,跑得快,脾气也大。他与相好幽会,那家男人进屋,他从窗户跳出去,眨眼就没了影儿。那家男人看见背影,追到家里,八条腿坚决不认账,还说被诬陷,把那个男人打伤。便有了歇后语:八条腿偷人,倒打一耙。

那一年并没有多么干旱,可河滩的蝴蝶或死或残,几近灭绝。七月,正是罂粟花盛开之际,田野、河滩、山坡被罂粟花特有的香气熏蒸覆盖,就像厚重的铠甲。那天没去接生,我睡了一个午觉。浓郁的香气从窗缝门缝里挤进来,在我鼻孔肺腑间游走,或是这个原因,醒来脑袋涨涨的。我挣扎着坐起,打算到地里转转。

我抓抱起混裹在一起的沙蓬和八条腿,突然一呆。数十只黑色蚂蚁争相逃窜,如同末日来临。我被惊着,呆立着,大脑一片空白。沙蓬和八条腿纷纷扬扬地落下去,重新将蚂蚁盖住。我浑身打战,不知如何是好。草木皆枯,怎么会有蚂蚁?是沙蓬和八条腿携带来的,还是蚂蚁原本就在墙角的洞穴里躲着?我不惧兵匪,不惧狂风,但这小小的蚂蚁却让我心惊肉跳。

那是另一个世界,我无法进入,只能注视。如果白杏带着我,我是不是也能飞起来?

终于有了意识,我反身抓了五股叉子,如临大敌,瞪着眼睛,肌肉紧绷。如果家里有帮手,我不会一个人应战。

宋庄人亦给蝴蝶起名字。蓝的叫蓝花蝶,粉的叫海棠蝶,黄翅带有黑斑点的叫葵花蝶,褐翅并有斑纹的叫老虎蝶,翅细长、扑脸有痛感的叫扁担蝶,翅圆如扇飞过耳侧有凉意的叫扇子蝶。有一种蝴蝶翅灰暗,大半时间落在花草上,飞只是从一枝到另一枝,叫失魂蝶;另一种蝶眉弯得像个圆环,叫羞女蝶。当然不止这些,有的没名,就叫蝴蝶。有一只蝴蝶只有我知道名字,她叫白杏,是我的女儿。在高空,她是鹰隼或大雁,在河滩,她是蝴蝶。

我猛地将沙蓬和八条腿翻开,挥叉狠戳。蚂蚁却不见了。我惊魂未定,瞅遍墙角,不见蚁洞。防止蚂蚁附身于沙蓬和八条腿,我用叉子挠着,翻了五六遍,仍不见蚂蚁的踪影。我不知所以,木桩般呆立了好半天。也许蚂蚁都钻进了墙角的缝隙,趁我抓武器的空当。也许是我的幻觉。已是初冬,怎么会有蚂蚁?也有可能蚂蚁都躲进了沙蓬和八条腿的身体里。我没再拾捡,将八条腿和沙蓬统统抛到院外。

3

我胡乱吃了一口,早早躺下。虽然是虚惊,却难以平静,总觉得要发生什么。眼皮也跟着捣乱,如刚刚出水的鲜鱼,摁都摁不住。偶尔黏合在一起,我看不见白杏,到处是爬窜的蚂蚁,如同浓墨奔流。我不敢再合眼,直直地瞪着。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午夜时分,我爬起来。虽然没听到声音,我还是拉开门缝儿,探头张望。好像耳朵突然失聪,我需要眼睛的辅助。天幕幽深,明月低垂,房屋、树木、墙头沉寂安详。没有呼噜、没有哭泣、没有呓语、没有枪声,这死寂让我更加不安。我是彻底失聪了还是被世界抛弃了?然后听到牙齿的叩击声。我松了口气,声音还在,听力还在。那么,是世界弃我而去了?如果是白日,我定会挨门求证。黑天半夜,唯有等待。

看来他这趟回来不只要建祖奶宫,还要顺便清算。疯狂的孙子呀,你要我怎么向你黄土掩埋的父亲交代?

我合了门,再次躺下。黎明时分,终于捕捉到声响。我担心是幻听,侧耳细辨。没错,那声响沉稳,结实,并且朝着宋庄的方向。我第一个念头是李贵叔。但再细细分辨,那不像马蹄声,平缓,有力,应该是骆驼。是李夏!我一跃而起。兴奋过度,竟将裤子穿反了,又脱下来重穿。

不准你乱来!我在心底大喊。有几个钱就可以胡作非为吗?那都是老皇历了,如果睚眦必报,你也会付出代价,甚至包括我。我不惧怕死,但不想被气死。

我扒开门,蹄声却消隐了。天色发白,西斜的月亮仍如喇叭花一样盛开。老天,难道耳朵真的出了问题?明明听到了声响,怎么没有呢?我愣怔间,声音又响起来,不是蹄声,而是急促的脚步。那不是李夏的。请我接生?倒是有可能,但说不清为什么,我紧张得心阵阵抽缩。确定是来找我的,因为脚步声在大门外停住。我起身迎出去。

但我难受,非常非常地难受。乔石头突然哽噎。停了一会儿,乔石头的声音有些变样,那些人,我专门列了清单,死去的也就罢了,活着的,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祖奶菩萨心肠不计较,但是我心里难受。

乔师傅!听到孟姓男人喊我,我的心直线提起来。我努力地往他身后瞅去,不见李夏。什么也没有。我双腿酸软,强作镇定,问他从哪儿来。孟姓男人说从库伦返回来的,他的声音摇摇晃晃,让我想起御风旋转的八条腿。我等他的下文,他却停下来。他的迟疑和不安犹如利刃,削断我最后一丝念想。我的心突然坠入黑暗中。李……夏呢?仿佛那不是心底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我停顿好久才叫出来。乔师傅,我对不住你啊。孟姓男人靠着栅门,手指门外,却发不出音。我站立不稳,往前扑倒。我抓住他,他扶住我,谁也没有倒下。那是个奇怪的姿势,就如高低不齐的四腿板凳,支撑着从天而降的重物。孟姓男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混杂的味道。我第一次感受到气味的重量。就在那个姿势中,在浓重的气息的重压之下,孟姓男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声音比气味更重,每个音都是锤子。

我心中暗喜,不愧是我的孙子。

孟姓男人搀着我向外走,那重击仍在持续。世界并未沉寂,但我宁愿世界静默。永远静默。

停顿片刻,乔石头说,你不和我说,从来不说,我还是知道一些。那些人有的已经作古,有的还活得好好的。我猜你不会记恨谁,你是菩萨心肠,所以连蝴蝶都喜欢落你身上。

骆驼在树上拴着,李夏在驼背上横着。孟姓男人让骆驼跪倒,我扑上去,抱住已经发硬的李夏,想把他搂在怀里。他纹丝不动。孟姓男人拽开我,将捆绑着李夏的绳索解开,我才得以看清楚。儿,我的儿,他双眼紧闭,双唇紧闭,再也不会应我了。

我暗暗心惊,因为我知道乔石头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问题,必有深意。当然有过,父亲暴尸荒野,我孤寒绝望时,恨不得长出毒蛇的牙齿饿狼的利爪;在接生的路上遭遇歹徒,我祷告上苍碎其筋骨残其耳目;守着被子弹射穿的骨肉,我想变成利刃穿透凶手的喉咙;甚至我撅在台上,拳脚、唾骂、痛斥如冰雹砸落,我也生出过愤怒与怨恨。但我终是选择了原谅。至于一时脑子犯浑,小打小闹的,我拖着伤腿往回走的路上就忘了。某个妇女骂我没尽心尽力,她生产过程比别的女人长,孩子变成了哑巴。后来又痛哭着忏悔,让我抽她。结果是她掌嘴惩罚自己。另一个老汉,白天踹了我一脚,晚上包两个烤土豆向我赔罪。而踢断我肋骨的刘春,见了我总是躲着走。苦衷、隐痛、迫不得已,诸如此类,我都明白。确实,我有过怨恨,但都丢掉了。石头,就是这样,你可明白?

昨日黄昏,离宋庄尚有七八十里,驼队遇到了高粱军。与土匪一样,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抢物不伤人,乖乖交出来就是。李夏不过动作慢了些,就遭到高粱军的扫射。孟姓男人立在我身边,不停地向我赔罪致歉。我让他走,可日上三竿,他还竖着。这不怪他,拉骆驼凶险,他早就告知。这是意外,又不是意外,但与他无关。他没必要自责,更不需要道歉。正午时分,孟姓男人终于离去。冬日,万物的影子都会变长,那天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目之所及,只有物,没有影。

砖头仍在垂落,没那么烫了,甚至有一些凉。我想石头的激情与疯狂已经过劲儿了,这一通狂轰滥炸,真是吃不消。我想象不出来,我躺在垴包山上的祖奶宫内是什么情景。虽然我骂他癫狂,可我知道他肯定能做出来。我无力也不可能阻止。蚂蚁又窜了,我浑身麻痒。耳边消停一会儿也好,我觉得他该歇歇了,说这么久也累了。孰料他突然转了方向,祖奶,你怨恨过谁吗?

李夏躺着,没有身影。我亦没有。我守着,只想一个人守着,直到日暮。

2

次日,李夏被葬在公爹、大旺的脚底。那是他的归处,没有选择。是乡亲们帮的忙。仇视我的人挺多,但更多的人感念我的好。

李二妮离去很久,我依然愣怔着,伤感,痛心,还有无法描述的酸楚。她是大旺的妹妹,却和我有太遥远的距离。

整整两日,我水米未进。丝毫没有饿的感觉,反而像吃多了,肠胃以及胸腔满胀着,如紧绷的鼓。我没有瘫软,守在李夏身边时,我以为再也站不起来了。至天黑,想起该为李夏准备衣服,双脚顿时有了力气。那些帮忙的人,我也给准备了饭,他们谁也没吃。我不说话,但手脚没有停下,做该做的,能做的。宋庄人说的话:硬梆。或许就是因为我丧子却可以强力支撑。他们不知道的是,我的心已经是枯灰。

某天早上,李二妮说要回营盘镇。她语气冰冷,眼角上斜,我大感意外。我问要送她不,她硬僵僵地,我又不是没长腿。我愣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李二妮竟然气哼哼地,别指望我谢你,你要早帮我,把李夏过继给我,我怎么会活成这个样子?我没指望她谢,但也没想到她会反咬。我说你也是当母亲的,别人把凤凰天鹅要去你乐意呀?李二妮说,你那会儿要是和我换,我也会同意。我说,你怎么连里外都分不清呢?明明是赵进元黑心,你却往我身上推,就算你生不出男孩,他也不该干出这样下作的事。再说,你未必就生不出男孩,胡乱算卦,吓得不敢怀,哪有你这样的?李二妮气咻咻地,我倒是想试试,可缺耳子碰都不碰我,我和谁生?和他爹吗?我说不敢生是为了护脸面,现在也没脸了,还护什么?我说那更是赵进元的错,算账也是找他。李二妮说,他的账自然要算的,你的账也跑不了!

第三日,我熬了点粥,喝下去,穿戴整齐。我想到那边去。父母、公爹、大旺、李桃、李夏、白杏、白果都在那边,我想和他们在一起。至于李春,我管不了也劝不应,听天由命吧。那个世界对我更有吸引力。没有刀枪,不用交那么多的税。每个人最终都会到那边去,趁我还清醒。清醒着去最好。

李二妮问我怎么找到她的,她以为余生都要被拴在黑牢里了。我想起那场黑旋风,或是上苍的指引。我没告诉她,说回来了就好。我原想责备她的,赵进元是什么人,怎么会让他哄得晕头转向?终是不忍。李二妮对我感激涕零,那几天喊的大嫂比以前加起来还多,自然也诅咒缺耳子,发誓削掉他另一只耳朵,让他变成秃葫芦。

我踩着凳子,将绳子悬在房梁,挽了个活套,将头伸进去。绳子暖暖的,那是去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我很平静,没有哀伤,没有悲痛,只有与亲人会面的祈愿。

次日,我在那间昏暗的屋里见到了李二妮。她躺在炕角,恹恹地瞅着我,好像不认识,直到我喊她,她才坐起。我这才注意到她脚腕上拴着铁链,另一端系在炕角的木橛上。我心底泛酸,她竟如猪狗一样。买她的男人五十上下,木讷而警惕。他看出我和李二妮的关系,没说什么,抓着菜刀蹲在门口。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问清楚。他是从本村在张北城做饭的堂兄手上买的,花了六元钱。想来赵进元卖她也就三四元。穷途末路,不知他攥着那几元钱是什么感觉。赎李二妮当然没那么顺利,软硬兼施,男子同意八元钱让我赎回。我身上没那么多钱,数日后再返吕庄,将李二妮带出那间黑屋。李二妮头发散乱,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我没送她回营盘,先带她回宋庄。

就是那个时刻,我听到急促的脚步。与孟姓男人的脚步不同,我能辨出来。我在凳子上立定,把绳套从脖子上移开。我若去了,那些婴儿怎么办?那是天命,我不能违抗。我没再犹豫,扯掉绳子跳下地。来人进院,我已经准备妥当。确实,是请我接生的。

傍晚,我到了吕庄,借住在乔姓人家。老两口,男的沉默寡言,女的倒是话多。我有些累,但出于礼貌,强睁着眼睛。老太太说到村里一汉子买回个女人,我被刺了一样,突然就来了精神。真会这么巧吗?我压制着,详细询问。根据老太太的描述,我心中有了谱。

一夜忙活,母子平安。那家人致谢,说我是菩萨现身。这样的话听得太多,我从未在意,但在那个早上,却如信念植入我的骨髓。我不能死,必须活下去,好好地活着。死去的亲人虽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婴孩到世上。

我在他家歇了两天,每天都有人来看望。有的送鸡蛋,有的送肉,有的只是好奇瞧瞧。刮来的鸡羊猪狗大半死掉了,而我竟然活着,算是奇迹。第三日,我不顾双胞胎兄弟的挽留,离开了太子城。脸侧有一条伤,骨骼酸痛一些,没什么大碍。双胞胎兄弟要送,我也谢绝了。

10

我尚有鼻息,太子城的村民将我抬回去。双胞胎兄弟娶了双胞胎姐妹,各生了一对双胞胎。没错,我到太子城接生过。双胞胎中的哥哥认出了我,我就躺在他家炕上。

石头在讲。

多年后,京城名报记者陈小磊将《张家口大事记》和《太子城志》赠送给我,并给我读其中的段落。这两本书对那场黑旋风及所携带的物品均有记载。她老家就是太子城的。她让我描述彼时的感觉。我只两个字:痛快。她大惑不解,我几乎丧命,怎么会痛快?我没再说什么,她不会懂的。虽然她挺厉害的,十七岁就考入北京大学。

蚂蚁在窜。

黑旋风刮到崇礼太子城才渐渐弱下去,而旋风携带的物品从村北到村南有数公里长。太子城的百姓以为埋葬在此的辽代太子显灵了,风停后纷纷跑出来拾捡。那可真是眼花缭乱。鸡狗猪羊、扁担箩筐、水桶铁锹簸箕、衣服鞋袜帽子,还有一个闭着眼睛赤着双脚却紧握包袱的女人。

11

渐渐的,我脑袋僵滞,但仍能听到杂乱的声音。似乎我不是被风卷起,而是被粗粗细细长长短短的声响举到空中,再后来就失去了意识。等我睁开眼睛,已经躺在大炕上。

民国三十四年八月,李春随德王逃离张家口的途中,中弹身亡。是曾去旅店代李春看我的瘪脸将消息带给我的,那已经是一年后了。李春虽然依附德王,但毕竟是我的儿子,我独坐了一夜。寻找李春的尸体绝无可能,我能做的就是默念哀思。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当侍卫的样子,满脑子都是他从小到大的点滴。烤蚂蚱,割马尾,拔萝卜,塞烟囱……他的淘气,他的恶作剧,彻底化为尘烟。我没为他立衣冠冢,如能活在心里,不立也活,如不能活,一堆黄土又有什么用呢?关于李春,我不想说太多。他的离去,让我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在冲天而起那一刻,我没有害怕,只是太突然了些,我完全没有准备。我感觉自己在旋转,在飞向空中。我试图睁开眼睛,就如在梦中那样,但是睁不开。眼皮被沙石树皮抽打着,极痛。但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感觉到害怕。我被狂风裹挟,依然紧紧抱着包袱。耳朵捂不住,只能任由沙粒扑击,还有断断续续的鸡鸣狗吠。不知什么重物撞到我的后背,感觉刺破了皮肉。待寒意袭来,浑身发冷,我才感觉到害怕。不知黑旋风要将我卷到哪里,也许我要魂归天外了。

瘪脸带来的消息也让我的命运发生了变化。我深知把责任归结到李春身上是不公平的,但确实是催化剂,加速了我和于宝山的关系。

龙卷风,飓风,我知道许多名字,但宋庄人统称黑旋风。我和大旺遭遇过,深知厉害。而这次比上次更猛更烈。但我没有害怕,因而也没立即俯卧。也许真能把我刮起来,要不要飞呢?来得太突然,我还不好立刻决断。风势渐强,我站立不稳,那朵猫眼睛早不知飞哪儿去了。还是别冒险吧,我抓紧包袱,正欲卧倒,却突然飞离。

当年深秋,我接生归来,在距宋庄四五里的滩里发现奄奄一息的于宝山。他衣衫褴褛,满脸麻坑,像个要饭的。我猜他或许是遭遇土匪了。日本人被赶跑,但塞外依然到处是土匪,有的土匪连乞丐也不放过。无论哪种可能,都不奇怪。他尚有气息,我解开包袱,拿出水瓶。扶他坐起,发现他后肩处有伤口,已经化脓,必须及时救治。喝下几口水,他没睁眼,但手指动了动。我打算回村喊人抬他,走出几步,又想一来一去天就黑透了。我没有宋达的力气,但他活着,比死尸好弄些。这么想着,我折返,费了些周折,终是将他弄到背上。那时,我不知道背上的男人是谁,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只想着尽全力救这个人活命。

往前数步,一枝猫眼睛被马蹄踩折,花茎倒地,虽没完全断开,两朵花已经残碎,另有几朵虽蒙着厚厚的尘土,仍固执地绽放着。我蹲下去扶了扶。可惜没带水。正这么想着,有风掠过,继而听到呼啸声。抬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几乎通向天空的旋风迅疾翻滚过来。我又惊又喜,突然就想起那个梦,我生了双翅,飞在半空,俯瞰着大地。

我撕开他的上衣,用棉花蘸了烧酒,将他的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将捣过的药敷上。又掰开他干裂的嘴唇,灌了些米汤。我不确定他是否能活过来,虽然有气息,可时断时续。若死在炕上,还得喊人抬他。那个年月,死个人比死个猫狗还要常见。

又一个月过去,我接生回来的路上,看到路边的猫眼睛开得正艳,弯腰采了一朵。蓝色的花瓣中间有一个黄色的圆环,宋庄人叫猫眼睛。宋庄人给许多花草命了名,比如铃铛花、老牛疙瘩、粘惹惹、鸡冠红、臭烂香、喇叭花、小金豆、美人眉、雪蓬头、牛不吃、狗舌头、血菊花。血菊花颜色纯红,掐一下就会流出血一样的汁液。菇类也是如此,什么马皮泡、狗尿苔,有的可食用,有的可药用,有的剧毒。在塞外,不识花草、不识这些菇菌,就像蒙上眼睛行路,是极其危险的,可能只是嗅嗅就没命了。自然,花草菌菇都有学名,那对宋庄并不重要,能辨识用途就可。

入夜不久,男人醒过来。那张脸丑陋,甚至有些恐惧,和他说话,我的目光总是处于游离状态。他知道我救了他,肯定想说感谢的话,但实在没有力气,只是直定定地看着我。我说你好好躺着,我给你弄些吃的。我给他热了米汤,喝下去半碗,男人安然睡去。

四月底,我专门去了趟张北城。李二妮被卖到哪里,只能从赵进元嘴里掏。转了三四天,还在西门外与烟鬼、乞丐、赌徒、尸体、野猫野狗做了一夜伴儿,也没见赵进元的影儿。那一夜守候,我差点遭遇不测。两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将我夹抱到角落欲行不轨,不知从哪儿飞来半拉砖头,砸中其中一个的头,他不堪一击,昏倒下去,另一个丢下我消失在黑暗中。我至今不知道何人救了我,想来西门外也不完全是藏污纳垢的地方。

次日,男人的麻坑脸有了血色,吃了整整一碗豆腐白菜。他叫于宝山,包头人,给人放羊为生。没料遭兵匪哄抢,他试图阻拦,被砍伤。自知没法交代,他向南逃,半路昏倒。我想起李贵叔,一个赶羊一个放羊,遭遇相同。他的讲述合情合理,我深表同情。本来他醒过来,就该让他离开的,因为和李贵叔相同的遭遇,我多留了他一日。乱世人杂,纵然他的讲述有什么可疑处,也不奇怪。

我赶到营盘镇,已是次日。赵胖子已经过世,赵凤凰出嫁了,家中只有赵进元的老娘和赵天鹅。我问起李二妮,赵进元老娘说跟赵进元进城了。她神色有些慌,并不坦然。她未必是赵进元的帮凶,但八成是知情的。知子莫若母。我将赵天鹅支出去,直视着她,说赵进元把李二妮卖了,你该知道吧?她一脸惶恐,不会吧?他再坏也不至于。她的目光缩着,似乎要钻到某个阴暗的角落。我拽了又拽,她不再躲闪,和我对视住。我加重语气,赵进元能干出什么,你比我清楚,今天卖了李二妮,明天就会盯住赵天鹅,你年岁大了些,但你敢保证他不打你的主意吗?赵进元老娘一阵哆嗦,脸色也变了。我说,凤凰天鹅还蒙在鼓里吧?若她们知道自己的母亲被奶奶卖了……赵进元老娘猛抬起胳膊,试图捂我的嘴,但却在空中停了数秒,捂住自己的脸,我咋生了这么个货啊。我说,你先别哭,告诉我,卖到哪里了?卖给了谁?赵进元老娘哭出声,我不知道,真不知道,他不会告诉我这些的。这倒是有可能。她看出了赵进元的企图,却没阻拦。她的悲痛也不是为李二妮,多半还是为她的儿子。有些人活一百年也活不明白,比如这个差点做了我婆婆的人。

第三日,我问于宝山能起身不,他便知趣地告辞。大约半个月后,早晨醒来,我发现门口有只猎杀的兔子。我没看见人,但我知道是谁放的。之后,隔半月二十天的,我总能收到些寻常但又珍贵的礼物,半翅、兔子,甚至野鸡。他像个猎手。我很好奇,那些猎物几乎没有伤痕,不知他是怎么弄到手的。宋庄的男人逮只兔子不知要费多大劲儿呢。又一个夜晚,听到脚步临近,我迅速穿衣,将欲离去的于宝山叫进屋。

到了烧饼铺,他贪婪地吸着鼻子,骷髅都要崩裂了。我给他买了三个烧饼,跟店家要了一碗白水,骷髅蹲在地上,往嘴里猛塞。我忽然想起赵进元,问他认识不。黄师傅儿子点点头,我努力压着狂跳的心,当真?黄师傅儿子顾不上说话,呜噜了一声。直到将三个烧饼全部塞进嘴巴,又灌下那碗水,才抚着喉咙说,你说的可是营盘镇包子铺的赵进元?我说是他。又问怎么找到他。黄师傅儿子说几个月前见过赵进元,后来再没见过,听说赵进元把老婆诓出来抵押了。我大吃一惊,你没胡说吧?黄师傅儿子斜着我,我骗你干什么?这事多了去了。我耳边嗡嗡乱响,那次与李二妮无功而返,我再没见她,没想……我盯着骷髅,想他也没必要骗我。我问他可有找到赵进元的可能,黄师傅儿子说有是有,就是不知什么时候。等于没说。我起身离开,黄师傅儿子扯住我,向我借钱。我没好气,你以为我是开钱庄的?黄师傅儿子说,日本人的钱好挣——我打断他,放开!黄师傅儿子又露出可怜相,你好歹借我几个饭钱。我顿了顿,让店家又包了十个烧饼,这才甩掉他。

于宝山戴了顶破棉帽,麻脸青紫。我倒了碗热水给他。喝过,我听到他肚子的响声。李贵叔的肚子也这么响过。他饿着肚子,却将猎物送给我,着实令我感动。我生火做饭,他则将带来的野鸡煺毛开膛。我叫他不要再送了,自己吃吧。他说我救了他的命,怎么报答都不为过。我问了那个好奇的问题,他说从小放羊,野外无事,天天拿石子操练,慢慢练就飞石击物的本事,还说若有机会,给我演示。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迟疑着,说没个固定处,随便一个柴垛就可过夜。我的心一阵抽缩,这个季节在户外过夜,就算冻不死也冻个半死。这个男人无家可归,却整日想着报答我。但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招他入赘的念头。我说如果没地方去,可以住在东院。那是给李贵叔留的,我每月都要打扫一次。于宝山有些迟疑,问,这合适吗?我说,总比你住柴草垛强。如白礼成那样,他成了我的邻居。他不像白礼成,不是每晚都回来。他几天回来一次,必定是带了猎物给我。那是很奇怪的关系,我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老实说,那些日子他对我异常尊重。他不像白礼成那么饶舌,沉默,阴郁,就如李春。这并不奇怪,一个人长期独处,难免变成半哑。

原来是你呀!我吁了口气,随即好奇地,你怎么成这样了?黄师傅儿子喘息好半天,骷髅上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我等你好久了。我想起李春被劫那档事,板起脸,等我做什么?黄师傅儿子笑得更浓烈了些,听说你挣日本人的钱,当真是,你是明白人,我就佩服你这样的,谁的钱不是钱呢,不像我娘死脑子,活到现在她也是穷光蛋。他提到黄师傅,且用这种诬蔑语气,我大为恼火,呵斥他少胡吣。黄师傅儿子极乖巧,忙说自己错了。我盯着他,你不是在马桥当马牙吗?黄师傅儿子说,早不干了。我已经猜到几分,还是象征性地问他,那你现在干什么?黄师傅儿子没有正面回答,逮着什么干什么,只要挣钱。我讥讽道,本事不少嘛,你忙你的吧,我还得赶路呢。黄师傅儿子往前一扑,拦在前面。我吓了一跳,不是他挡了我的道,而是觉得他似乎用线缝接的骨架要散裂开来。我叫,你这是干什么?打劫呀?黄师傅儿子堆出一脸讨好的笑,不……不是,手头有些紧。我冷笑,烟馆不让进门了吧?那骷髅左右瞅瞅,偶尔进一趟,那跟神仙似的,你吸,你也会上瘾。我冷冷地,做你的神仙去吧,我可帮不上你。黄师傅儿子可怜巴巴的,三块……要不两块,一块也行,你挣日本人的钱,来得快。我暴喝,你给我闭嘴!黄师傅儿子垂了眉,我两天没吃饭了,饿得头晕眼花。我骂,活该。虽然说着狠话,心里还是软了一下。黄师傅儿子再次恳求,看在我娘的份上……没有她,哪有你的今天。我怒斥,不许提黄师傅!他说,好好,不提了,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也许他真的两天没进食了。我叹口气,随他回返。

次年春天,请我接生的多了,我在家的时候少,与于宝山见面不多。天气转暖,他整日甚至整夜在野外。他说喜欢在野地跑,不放羊也喜欢游荡。有一次,我劝他学个营生,不然早晚要饿死,他摇摇头,不以为然,说鸟兽不会死绝的。这种生活倒也简单,但我总觉得不能持久。当然,我没再劝说,那与我无关。东院空着,就先住着。他比那些大烟鬼强多了。张北城的烟馆已经关闭,钱拜月回到了宋庄,家产都卖光了,烟瘾发作起来,又抓又咬,家人躲着他,他就抓自己的脸,弄得面目全非。据说二姨太还存了些私房钱,偶尔偷着买一点给钱拜月,她怕钱拜月将脸撕碎。她未能保住钱拜月的命,两年后钱拜月死在炕上。

那人跑至近前,上气不接下气,双目深陷,颧骨凸起,脑袋是光的,胡子却有半尺长,以至于连嘴巴都盖住了,就像骷髅长出一圈草来。尽管相貌怪异,我还是认出他。

在瘪脸带回李春的消息前,于宝山只是邻居,他是一个除了吃喝没有任何喜好没有任何技艺的男人。他的眼神偶尔有所流露,作为女人,我太明白那是什么。我没有任何回应,那火花便熄灭了,长久地沉默着。我并不是在等白礼成,他不会回来了,毫无疑问。我的心没有枯死,但是回春也没多么容易。心里有太多重负。

四月中旬,我再次到张北城接生。准备返回,发现被人跟踪了。待我回头,那个人便闪到摊贩后边或巷口,动作敏捷。我朝前走,那个人就又闪出来。我心中纳闷,遇到了劫匪还是有人寻仇?大白天抢劫时常发生,哪怕在张北城,寻仇也有可能,毕竟我常出入日本人的住宅,难免被盯上。我有些紧张,加快脚步。追我可没那么容易。我跑,后边的人也跑。后来喊我的名字,我立刻刹住。

但在那个漫长的夜晚之后,准确地说,是第一缕阳光投射在窗棂上时,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我要生儿育女,那念头飘然而至。我不止要生一个,要生两个三个四个……我尚未衰老,子宫仍然润盈。我没考虑能不能养活,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只是想生。死神夺走了五个,我要生更多的孩子。自然需要男人帮我,于宝山可能不怎么合适,却是现成的人选。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东院,拦住正要出门的于宝山,没有廉耻地说我要嫁给他。他一定是被击晕了,半张着嘴,像猎物从天而降,兴奋却又有些惊恐。我盯着他有些扭曲的麻脸,迅速做出另一个决定,如果他说不,我就让他滚蛋。但他极识时务,瞪了几秒之后,频频点头。老天,他竟然什么都没说。但那足够了。他同意了!我不在乎他的疤脸,不在乎他是个放羊的,不在乎他的脾气和毛病,只在乎他壮实的身体。

我给日本女人接生的消息早已传开,难免有非议。那天村东的刘春在村口截住我,听说你给日本人接生?我纠正他,是女人。刘春冷笑,是日本女人吧。我知他的儿子被抓去当了高粱军,心中有恨,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是女人就要生孩子,她们没错。刘春叫,狼崽子也是狼!我说,你不能这么比。二十年后,刘春踢断我一条肋骨。我和刘春平时没交往也没纠葛,刘春那一脚下了死力,必是积攒了二十年的怨气,他真是好记性。总之给日本女人接生压力很大,但是我仍然会去张北城,这是我的天职。

于宝山就这样成为我的丈夫。东院住着任何一个单身男人,我都会嫁给他。生育的欲望强烈而又疯狂。那更像一场战斗,冲锋的号角已经吹响,我再没有退路。

午夜之前,我基本合不上眼。即便哪天脑袋昏沉,提早进入梦乡,每有急促的脚步传来,我立即清醒。那两日两夜的昏迷,我脑子不但没烧糊涂,听力反而更灵敏了。

苍天没负我。

但我不能时时刻刻接生,闲下来,特别是漫长的夜晚,我就会被思念淹没。我不知白礼成与白花身在何方,不知父女俩是否遭遇不测。至于白礼成有意抛弃我,更是想都没想。亲人都不在身边,最近的李桃离我也有二十里,除了思念,又能做什么呢?

民国三十六年,我生下和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婴,取名于秋。次年生下第二个儿子,取名于冬。隔了一年,一九五〇年,我生下女儿于枝。我还想生的,但出了点状况。

人活在世上,要感恩的有很多。一滴水、半碗粥,清醒时的夸赞,抑或糊涂时的两个巴掌。若不是产妇的叫喊,我早已命丧黄泉。她,她们,不但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拽回,还一日日地喂养着我,使活着成为必须,坚不可摧。

就在于枝出生那年,宋庄民兵在野外打靶,屡击不中。如愿当了羊倌的于宝山看得手痒,想试试。带队的民兵点了头,或许想看他出洋相,没料三击三中。民兵警惕性很高,一个放羊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枪法?报告了上级,于宝山的身份暴露。他竟然是一直被政府追捕的土匪头子,曾投靠李守信,麻脸是他用炒热的黄豆烫的。不久,于宝山被枪决。

从蔚县回来的次日,我便被请去接生了。我瘦得脱了形,但体力还不错,或是人轻如羽的缘故,我走得更快了。骑驴牵马的少了,赶车的更是寥寥无几。借不上,就是借得出来,也没人敢冒险。伪蒙疆政府一天一令,五里一卡,若不是必须,比如求医、生孩子,没有谁愿意外出。为了逃避死亡税,一些人家埋葬死尸都是在夜里,悄无声息。但一旦被发现,补交不说,还要加罚。数额按年龄累计,年龄越大罚款越多。接我的多半是步行,他们赶不上我的速度,说我脚不着地,跟飞一样。我倒是想飞,像白杏一样,可惜没长翅膀。这周边的村镇,我都极熟,如自己的皮肤,不会迷路。有时,他们追赶着到家,婴儿已经出生。

我的震惊程度不亚于白日撞鬼。我不想说太多,无论是疯狂还是没有理智,那一页都翻过去了。至少暂时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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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三个孩子改随我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