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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喜鹊

喜鹊没有责备过黄板,从来没有。即便是坐监狱,黄板也是刚硬的。喜鹊守着她的那些喜鹊,掐算着黄板出狱的日子,等待她的丈夫、她的爱人归来。

黄板入狱后,喜鹊回到宋庄。像花丰收探望白凤娥一样,喜鹊一趟趟地往返宋庄与监狱。命运开了个大玩笑。但她和花丰收的探监性质完全不同。

喜鹊等到了,然黄板已经不是原先的黄板。他像霜打了一样皱皱巴巴,浑身散发着衰朽的气息。喜鹊跟他不是为了享受荣华富贵,原先没有,现在更没有,只盼有尊严有底气地活着。可是,黄板令她大失所望。数月后,黄板开始了他的伟大工程。不知从哪儿听说垴包山底埋着辽代某个国王,墓葬丰厚。喜鹊在宋庄出生在宋庄长大,从未听说过这天方夜谭。然而黄板很痴迷。喜鹊问他听谁说的,她猜那或许是玩笑话。黄板不答,好像那个秘密告诉了喜鹊,她就会昭告天下,坏了他的计划。喜鹊以为他一时冲动,折腾一番就退缩了。结果预料错了,连着四年,黄板都在掘洞。冰雪尚未融化他便开始动工,直至寒冬,每年只休息两个月。他完全着了魔。劝说无用,喜鹊也就不再废话。喜鹊喜欢往日的黄板,喜欢他的无所畏惧,喜欢他的杀气腾腾,不喜欢现在的土拨鼠。

某天,黄板被三个陌生人拦住。三个人均拿着凶器,显然要将黄板置于死地,但未能如愿,反被黄板捅伤。黄板红了眼,其中一人已经躺倒,他又在其大腿上扎了两刀。

一只喜鹊像受了惊,突然飞越喜鹊的头顶,落在另一侧,距她有二三十步,另外两只仍在她的西侧,亲密地互啄。另一个定是想第三者插足,被赶跑了。谁和谁是一对,喜鹊一看就明白。眼神动作与人一样,黏黏糊糊。哪只机灵,哪只淘气,哪只狂野,哪只木讷,她都知道。失恋的,她能听出叫声中的悲沉,相爱的,她能听出叽喳中的甜蜜。对那些有情有义的喜鹊,喜鹊格外敬重,比如一只丧偶的喜鹊,三日不食,立在最高的枝杈里孤独地鸣叫,喜鹊数次招手,它视而不见。为了能让它听到,她特意买了只哨子。那个黄昏它终于落到她肩上。而对无情的喜鹊,喜鹊也并不鄙弃,没有将哪一只驱逐,若受伤残,也能享受到和别的喜鹊一样的待遇,只不过她的目光不会长时间停驻。不管它们性情如何,都是她的忠实护卫,没有背叛过她。就如现在,被赶跑的喜鹊没去他处寻觅新欢,仍在昆虫背上恪尽职守。喜鹊拎起水壶和饭筐往坡下走,三只喜鹊立即飞起,环绕在她周围。它们未必能够保护她,但喜鹊为这份忠心感动。

黄板开始了行动,先让村里公开账目,然后游说村民,奔乡上县,写状纸,拦煤车。黄板以为凭一己之力能撬动巨石。喜鹊不赞成他这么做,但她又很欣赏他不低头的决心和勇气。遭遇接二连三,玻璃被砸,电线掐断,半夜三更鞭炮扔到院里,某天还丢进一块死人的头骨。黄板没有被吓倒,喜鹊也没有,这些报复手段反让她成为黄板坚实的后盾。

洞在昆虫背与断魂崖之间,洞口如一口锅,出进须躬腰缩头,头皮与肩骨依然会碰到石壁。黄板凿得没那么光滑,若是触到鼓突的壁石,那也够疼的。入深七八米后洞穴突然变大,足有两盘炕宽,且能站立。那是黄板为自己开凿的休息室,是他吃饭睡觉的地方。他没有昼夜,时间分成两个部分:睡觉与干活。洞上吊了盏马灯,不知他从哪儿搜寻到的。灯火昏暗,喜鹊每次来都感觉自己马上会被黑暗吞噬掉,但直到她离去,灯火依然顽强地摇曳,就那么半死不活的。

不公平的事多得是,喜鹊懂事起就知晓。问题不在于公平与否,而在于有多大能力改变。蚂蚁被踩在脚底,蚂蚁不可能将人掀翻,只能躲开人爬行。只要日子过得下去就行了,喜鹊没奢望黄板挣座金山回来。但黄板听不进去。都是一颗脑袋,凭什么?

靠墙的一侧有一张用木板搭建的床,铺了双层毡子,上面堆放着被褥、皮袄、衣服、鞋袜。床头放了一只塑料水桶。黄板每次回去,除了睡觉,购买必要的物品,总要背水回洞。他可以不吃,却不能不喝。哪怕是大冬天,黄板也喝冷水。喜鹊担心他喝坏身体,就算胃肠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么糟蹋。所以每次过来,总要提一壶热水。但即便她拎了热水来,他也喜欢喝冷的。而饭食没到昆虫背就凉透了。当然,他不在意这个。也不挑剔。只要填饱肚子,猪食也行。喜鹊每次要备三到四天的饭,于黄板而言,一日送一次与三日送一次没什么区别。如果丢一袋生麦子给他,他依然能够活命。喜鹊就可以两个月不用爬昆虫背。但喜鹊没那么做。要想唤醒他,就得多钻洞穴。

这不公平,他对喜鹊说。村民享有的福利与煤老板相比实在少得可怜。那不是肉,不过是油汤。村里人都为此沾沾自喜,实在可悲。两个月的差事,黄板探知许多秘密,或者说内幕。他多年摆弄古玩,地下的事都比别人精通得多,何况地上?知道太多,想心如止水实在太困难了。

毫无疑问,黄板仍在凿掘。喜鹊能听到深处的声音,能看见隐隐的光亮。就这清晰、空洞的声音和昏暗的光来判断,黄板掘进工程并不顺利。一千多天,他凿了也就数十米。凿到那位国王的灵柩,他须活得足够久,有足够的力气。已经不能用疯魔来形容,黄板陷入自己制造的迷幻与癫狂中。昔日的丈夫正在变成魔王,召唤其魂魄,喜鹊责无旁贷。

那就像站在火焰中,任何一个被炙烤的人都难以安之若素。也许今天可以,明天也可以调转目光,咬牙坚持,但烤得久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就来了。黄板就是这样。他本就不是安分的人,不过因喜鹊的劝说才去矿上谋了份不用下井的差事。没两个月他就不干了。

喜鹊喊了一声,光团慢慢移出来。然后她听见他喉咙里的呼喘。凿掘时他似乎连气都舍不得喘,只待歇工才一起吐出来。还没到她面前,那光亮便隐没于黑暗中。她明白,他是心疼矿灯的电,尽管他弄回好多顶。喜鹊不止一次想过,在他心里,那些灯远比她重要。这么想的时候,她又嘲笑自己,开始和矿灯争风吃醋了。

黄板出生的村庄确实发现了煤矿,但喜鹊和他回去时,煤矿均已在他人名下了。村西的矿被同村乔姓两兄弟承包了,村东煤矿的开采权由姓于的控制,于老板实力雄厚,在邻县还有煤矿。黄板试图分一杯羹,根本没有可能。当然,实惠是有的。煤老板将据说可观的承包费交给村里,村里给每户人家盖了二层小楼,一切全免,包括水电。肥肉塞住了大大小小的嘴巴,没人提出异议,至少公开场合没有。那些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男人都娶上了媳妇。想嫁到这儿的女人都排着队,消失多年的媒婆东家出来西家进去,忙得脚打后脑勺。一个叫八姑的女人靠说媒在县城买了两套楼,她手里有一打女人,从大姑娘到守寡或离婚的中年妇女。只要结婚便能分到一栋楼,一些不到年龄的青年托关系领结婚证。发生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某个女人患了绝症,尚艰难呼吸,媒婆便迫不及待地上门给女人的丈夫介绍对象,不同的介绍人同一天相遇,结果在女人的病床前大打出手,一个重伤住院,一个被拘留。冥婚也悄然兴起,埋在黄土下的尸骨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活着的家人或许就能享受到某些待遇。

黄板没说话,默默地摘掉矿灯。矿灯有自己的摆放位置,不像别的东西可以乱丢。然后,他舀了半搪瓷缸冷水。喜鹊说喝热的吧,黄板像没听见一样,咕咚着咽下去,渴了几百年似的。喜鹊拽他,他纹丝不动,直到喝完才直定定地盯住喜鹊。他的头发基本白了,个子原本就不高,一日日地开凿,又短了一些,也瘦了一些,立在那里宛如枯藤生出的白羽。还好,他的眼睛没失去光亮,哪怕在昏暗的洞室内,而且越来越亮,喘息渐渐加重。喜鹊再明白不过。她说先吃饭吧,但黄板等不及了,伸手扯过她,丢在床上。

爬上昆虫背,喜鹊将暖壶和提篮放下,歇息了一会儿。垴包山的三个峰脉中,昆虫背是最矮的,也是最长的,望不到绵延的尽头。攀爬并不费力,但每次到了顶上,喜鹊都要歇一歇。不是累,而是积蓄更足的力气。她绝不让自己显出一丝疲态,而是如同出征的将士,浑身披挂。她的双目不会有一丝阴云,如果含了什么,这山顶的风会吹拂干净。她要让每一寸目光都变得炽烈火爆,犹如浇了油的干柴。因为,她不只是为洞里的那个人送饭,她要唤回他的神勇。那是她的宏愿,也是她的使命。使命,这个词如影随形,她来到世上仿佛就是为改造男人,先是花丰收,后是花志钢。她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要改造黄板。但造化弄人,就这么凑巧地让她遇上,躲都躲不掉。

黄板一手解喜鹊的衣扣,一手解自己的。不让喜鹊动,他要亲自来,且同步进行。过去他就喜欢这样。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神情,熟悉的喘息。喜鹊心里暗流涌动,这是好兆头。

5

来吧,快快来吧。喜鹊心底轻声呼唤。

黄板再次提出回老家施展身手,喜鹊没再犹豫。

一时间电闪雷鸣,地动山摇,翻江倒海,雨骤风狂。喜鹊淹没在混杂的声音中。石与石撞击,树与树缠结。飞鸟折断双翅,猛兽身首分离。噼噼啪啪,叮叮当当,吱吱呀呀,稀里哗啦。千万种声音,不停地搅拌、汇合,再分离、繁殖,生长出新的声响。

事已至此,喜鹊平复心情,给花志钢和女孩搞了个简单的仪式。

喜鹊闭着眼睛,突然发出怪异的叫喊。她不是在做爱,而是在救治垂危的病人。嘶喊是她的手术刀。

花志钢鬼迷心窍,喜鹊无计可施,如果把他带离张家口,或许可让他改变主意。她和黄板商量,黄板说不能绑他,他自己愿意才可以。然后有一天,花志钢与女孩领了结婚证。懦弱的人也有强硬的办法。喜鹊不可能逼两人离婚。喜鹊伤心透了,她并非跋扈并非专横,反正,她从未把这些和她联系在一起。她只想让花家唯一的男人长出硬骨头,有点儿出息。不祈求繁花似锦,起码有个不错的未来。但弟弟和女孩的日子,一眼就望到头了。

渐渐的,喜鹊感觉自己与垴包山融为一体,而黄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钢钎,他凿击得凶狠、迅猛,仿佛他不只要击穿垴包山,还要击穿整个地球。

喜鹊的反对未能阻止花志钢和女孩来往。他开始躲喜鹊,再不与她和黄板一走吃饭了。她若堵住他,无论劝诱还是威逼,他都耷拉着脑袋,如垂死的公鸡。气到极点,喜鹊猛踹一脚。花志钢没防住,连同椅子倒在地上。他索性躺着不起。喜鹊扶他,他闷闷地坐起来。躺着是一摊泥,坐起来是一尊雕像。他用沉默对抗,所有的语言都在沉默里。他横竖要娶女孩,无可救药。对他的烂泥性子,喜鹊看得很清楚,如果说那是她的粗暴,那么他渴望她施暴,因为他相信那能化解她的恼怒,换来她的支持。她从小就见识过,从另一个人身上。

随着沉闷的喘息,黄板软在她身上。喜鹊摸着黄板瘦骨嶙峋的后背,等着他开一句玩笑,道出他和她之间的密码。她望眼欲穿。然而,她没等到,黄板已经开始穿衣服。他什么都没说,哑了一般。他拿出筐里的食物,狼吞虎咽,喜鹊赤裸着爬起,给他倒了半搪瓷缸热水。他瞄瞄她,淡淡地说,不用。喜鹊兑了些凉水端给他,他总算接了。

但花志钢终是令喜鹊失望了。花志钢恋爱了,女孩在花志钢经常摆摊的巷口开了个小卖部。说是小卖部,其实不足一间房。女孩长得还算俊俏,但个头不足一米五,而且是个跛子。女孩的父母是毛纺厂下岗职工,大女儿已经成家,在外地。两人离不开二女儿,二女儿也离不开父母。花志钢背着喜鹊和女孩确定了关系,这倒罢了,他竟然答应入赘。真是太没脑子了。喜鹊问花志钢看中了女孩什么,花志钢说长得好看。喜鹊肺都要气炸了。他只盯着脸,只在意好看不好看,别的什么都不考虑。

喜鹊穿穿停停,犹犹豫豫,仿佛忘记了先后顺序,又似乎在等待黄板重燃欲火。浓烟滚滚,但终归熄灭,她不甘心。也只有那一会儿,黄板还是原来的黄板。喜鹊有些丧气地看着他,不明白试验开端良好,为何屡屡失败。只知满头白发的丈夫依然会留在山洞中。

黄板提出回他的老家大同,他出生的村庄也发现了煤矿,机会甚多。喜鹊没同意。她没指望黄板大富大贵,她和他在一起,绝不是图他的钱财。况且,黄板有一笔不小的积蓄。两人同居不久,黄板就将存折上的名字换成喜鹊。他对她完全透明,她很感动。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放不下花志钢。花志钢需要她的照顾,需要她的铸造。她岂能半途而废?

发现什么了吗?喜鹊问。她能猜到的,但还是要问。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没有,他回答。有气无力,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就像腌渍过久已经烂掉的白菜。

谁生来不是硬骨头!某个夜晚,喜鹊被花丰收的声音惊醒。他立在床头,掷地有声。喜鹊猛然坐起,在黑暗中扭头四望。黄板在梦中呓语,对面的屋子传来厮杀声,那个鞋匠看电视总要到大半夜。喜鹊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就是花丰收的声音。直到这时,喜鹊的眼泪才漫上来。

悲凉漫过,停了停,喜鹊说,别累着。黄板没回答,他似乎要把说话的力气节省下来,那对他确实太重要了。

羊倌为自己划上了句号,虽然不那么圆满,虽然那样的方式令人唏嘘和叹息。花丰收,这个名字雄壮、正式地出现在判决书上、宋庄的喇叭里,当然还有墓碑上。那是喜鹊为花丰收做的最后一件事。

钻出洞口,阳光铺在脸上,喜鹊不由眯了眼。站了一会儿,她扭头,回望那幽幽的洞。风在吹,鹊在叫,日光跳跃,喜鹊深深呼吸了一口山野的空气,整个人便恢复了活力。她不会放弃黄板,不然,这个洞就会成为黄板的墓穴。

但即便如此,喜鹊仍难以相信。羊倌哪来的胆子?哪来的勇气?鬼神附体还是灵魂出窍?羊倌已经被羁押,铁板钉钉,由不得她不信。五味杂陈,喜鹊不知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虽然巨大的屏障隔在中间,她和白凤娥形同路人,她的脑海中甚至不乏阴暗的闪念,但喜鹊没有咒她遭遇横祸,更没盼望羊倌成为凶手。可羊倌此举,却又令她刮目相看。模模糊糊的东西在身体里弥散。就像看见残腿的喜鹊意外地立在晾衣绳上,那些东西她控制不住。

6

确实。

把乔石头从心里抠出去,她对自己说,并且那么做了。虽然那很难,虽然抠得不那么干净,但她努力了。事实上,在祖奶跟前流泪时,她生出那么一丁点儿希望。祖奶什么都明白,她相信。如果祖奶说让石头娶了你吧,那么她就会留在村庄。可祖奶只是摸着她的头。只是。喜鹊的念头彻底断掉。从祖奶家出来,她对自己说了那句话。她本来就是要强惯了的,说抠就抠,绝不拖泥带水。她到张家口不只是为了花志钢,也为了抛却过往。

花志钢披着蓝色的雨衣,湿淋淋地闯进来,同时带来羊倌的消息。喜鹊的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羊倌杀了白凤娥?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啊。而且,他哪里舍得?虽然白凤娥给他脖子上套了数道紫箍,她依然是他的宝儿。谁告诉你的?喜鹊盯住花志钢。雨衣仍在淌水,他的眼睛有些红,眉毛、鼻子、下巴湿漉漉的,喜鹊不知是否混合了眼泪。花志钢摇头,雨滴甩了喜鹊一脸。喜鹊来了气,谁告诉你的?你不知道?花志钢说好像他们认识他,但他不认识那几个人。花志钢的讲述着实不靠谱。喜鹊迟疑着,瞟瞟黄板,她并没询问他,但黄板猜到了,说给村里打个电话不就清楚了?喜鹊断开的思维立马接通。她应该想到的,只需一个电话。

心底鲜血淋漓,如铁骑踏过的沙场。乔石头只偶尔在梦里出现。他曾是她的梦,她的偶像。她不崇拜书里的英雄,只崇拜实实在在的乔石头。偶像进入她的梦没什么奇怪,但就这,也让她恼火。她不怪乔石头,只怪自己。作为惩罚,她会在次日的傍晚饿着肚子。这一招还算有效,饥饿袭击,食物成了梦的主角,烙饼、馒头、莜面窝窝、面条、炸糕、油饼轮番上场,有一个夜晚,她蹲在羊圈里与几只羊抢吃青草。而在白日,乔石头没在脑里停驻过一分钟。

他们终于安静下来,躺了躺,竟然又睡着了,直到花志钢的声音响起。那是个大杂院,有四家租户,院门从来不锁。花志钢边敲窗户边喊。那声音透着紧张和焦急,就像此刻他被抛弃至没有人烟的荒野,群狼正在逼近。喜鹊知道有事了,但她没有立即回应。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该慌的,尤其是男人。后来黄板推她一把,她才开始穿衣。黄板比她动作快,已经跳下地开门了。

和黄板在一起后,乔石头仅仅成了一个名字,和宋庄那些名字一样。涟漪也不会泛一下。就如去银行看见柜台上厚厚的钞票,不属于你,就是花花纸。流口水?那是你活该!黄板不差,他信任她,她也认定他。

听到羊倌的消息时,喜鹊和黄板已经同居了大半年。那是个阴雨天,黄板撩起窗帘看了看,复又躺下。喜鹊正好休息,不用早起。两人听了会儿雨声,喜鹊问黄板早饭吃什么。喜鹊说倒是有一张饼,只够我吃。黄板说你吃饼,我吃你。喜鹊踢了他一脚。黄板就势勾住,喜鹊的腿便软了。他来回揉搓,就像她是一团面。她终是发出呻吟。他如弹簧一样射起,将她紧紧箍住。雨势渐大,如鞭子一样抽打着大地。

黄板入狱,喜鹊没有流露出任何责怨,一心一意等他回来。她不自卑,更无哀伤,拒绝任何同情。那太可笑了。对于黄板坐牢,她大大方方,直言不讳。没什么可丢人的。花志钢每年清明回宋庄一趟,他试图安慰喜鹊,让她想开些什么的。喜鹊截断,让他多余的脑子操心自己就可。就算坐牢,黄板也是钢板。对亲弟弟,喜鹊没说更难听的话,但花志钢从此噤声。

有黄板这个榜样,喜鹊相信花志钢终会改变。谁生来也不是硬骨头,那需要日积月累的淬炼打造。那是她做姐姐的使命。至于羊倌,在她离村那一刻便放弃了他。到了张家口后,基本没他的音讯。但他在那个小城的日子,喜鹊能想象得到。一生窝囊,窝囊一生。他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喜鹊回到宋庄三天,就张罗建房。她将房址选在村西南的树林旁,高大的杨树便于喜鹊做窝。她不仅要为她和黄板考虑,也得为那些喜鹊着想。然后又在房屋四周种植了一圈杨树。她没试种别的树种,怕喜鹊不习惯。小树参天,得几十年了,担心喜鹊住不过来,喜鹊特意雇人埋了几十根椽木,每根椽木上都吊着数个敞口箱子。住二三百只喜鹊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喜鹊的数量增加,喜鹊打算再埋一些木桩。

持续时间并不长,警察赶来,后生连同他的同伴被黄板和喜鹊打倒。黄板的脸和胳膊均被划伤,喜鹊也受了伤,但她很痛快。在派出所做笔录时,她如置身蒸笼,几乎坐立不住。警察以为她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还劝导她。他们不知道她是心花怒放,只是不敢表露而已。她对黄板的爱就这样一寸寸变厚加深。

喜鹊和乔石头再次见面,就在喜鹊的新家边,墙垛垒了不到一米。乔石头没什么变化,两腮的肉仍没长出来,呈塌陷状,左耳轮廓上类似痣的黑色斑点还和过去一样。他穿着普通,怎么看都不像老板。乔石头的传说喜鹊当然听说了,她以为他走到哪里都有保镖,没想到他孤身一人。她还朝他身后瞅了瞅,也许他刚刚喝退保镖,但什么也没看到。

从饭馆出来时九点多钟,走出二十几米,再次看到那个后生,他身后不是两个,而是四个。那架势再明白不过。黄板让喜鹊和花志钢先走,他迎了上去。喜鹊没逃,她不能撇下黄板。她推花志钢一把,让他报警。

两人简单地聊着家常,喜鹊淡定、自如,她不羡慕他的财富,纵有金山银矿,和她又有什么关系?自然她也绝不奉承。然后,他问他能帮上什么。他不是临时想出来、随口说说,是有备而来。他是认真的。喜鹊从他的眼神可以判断。喜鹊有些感动,不仅是为他的善意,更为他对她的尊重。喜鹊指着砌砖的人,笑着说,你能砌得比他们好吗?乔石头也笑了,说确实不能。喜鹊说,那就不用你了。乔石头说,你和小时候一样能干。喜鹊回敬,比你差远了。她和他的对话没有任何秘密,那几个干活的听得清清楚楚。乔石头留了手机号,喜鹊从未拨过。

喜鹊并不想闹大,黄板回到座位,她暗暗松了口气。但她不害怕,绝不!而花志钢就不同,人坐在那儿,魂却在别处。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就像利刃在头顶悬着。他的手稳不住,菜总是会掉下去。若不是在饭馆,喜鹊早就夺了他的筷子。那三个后生吃完后离去,花志钢才大口大口吃起来。这出息,和羊倌如出一辙。

乔石头又一次回到村庄,喜鹊已经搬进新房。他过来转了转,似乎是为了看飞来飞去的喜鹊,就如宋庄的那些孩童,但喜鹊总是感觉,他是特意过来的。叽叽喳喳的喜鹊成为话题的中心。然后,似乎很随意的,他认真而小心地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喜鹊说,好好的帮什么呢?乔石头停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然后依然是小心的,如果需要钱,说话啊。喜鹊说,有点积蓄,够我花了。乔石头神通广大,他或许可以把黄板捞出来,喜鹊脑里闪了一下,终是放弃。她不想求他。坐牢又怎么了?如果可以替换,她去坐都行。

黄板及时站起,说花志钢不是故意的,只是不小心。可能他说话的语气,也可能是他的眼神,让后生不适,后生不依不饶,不小心就有理了?黄板没有正面应答,只是笑了一下,都是吃饭的,生这么大气干什么?对不住了。后生没那么凶了,落座时却又骂出来,妈的!结果激怒了黄板,他提高声音,都给你道歉了,怎么还骂人呢?后生闻言猛又立起,骂你又怎么了?黄板冷声道,你别不识敬!后生挪开椅子,他的两个同伴也站起来。若不是老板及时赶过来劝说,肯定就打起来了。

乔石头每次回宋庄都要过来。他没进过屋,虽然她邀请过他。他喜欢站在院外,在叽叽喳喳的伴奏下说话。那句话他小心而不厌其烦地问,就差求喜鹊了。喜鹊一如既往地谢绝,他的善意令她温暖。也仅仅是暖而已。

花志钢到的晚了些,周围的食客已经夹着热气腾腾的肉片往嘴里送了。椅子距餐桌太近,花志钢往后拉了拉,用力猛了些,肘部碰到另一个人的后脑勺。没等花志钢说对不起,那个人便骂咧着站起来。花志钢似乎被吓傻了,那三个字再未吐出来,嘴张着,好像吃撑了,两臂也微微抖着。喜鹊太熟悉那个表情了,花志钢恐惧到极点就是那样。如果他说了对不起,那个后生的斥骂或许会停止。但花志钢说不出来,只会发抖。

黄板变成鼹鼠,不分昼夜地在垴包山挖掘后,喜鹊对乔石头的感觉发生了变化。不是她重拾了对乔石头的爱恋,恰恰相反,她对他更加排斥,但奇异的是,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逐渐加重。他不再是一个名字,而是炸药包。她不愿听到他的消息,但每有他的消息传来,她便波涛汹涌,难以平静。她不能抵御他的魔力。准确地说,是抵御不了他身上腾腾燃烧的火焰。那直冲云霄的火,黄板也曾拥有过。她不曾想到那会熄灭,而乔石头炽烈依旧。喜鹊不想把黄板和乔石头比较,但那就像拒绝呼吸一样不可能。乔石头不回来还好,他每次现身,喜鹊都想把黄板从洞里揪出来,让两个男人来一场殴斗。衰腐的黄板或许不堪一击,但也说不定,乔石头会激起他的斗志,让他的攻击性重新回归。

那日晚上,喜鹊与黄板还有花志钢一起吃火锅。文物这碗饭花志钢吃不了,不用黄板说,喜鹊心中有数。但她总想让花志钢和黄板多接触,那是她的私心,也是她的苦心。花志钢个子长成了,骨头依然是软的。她没法把他塑造成乔石头或黄板,只愿他有几块硬骨。她动不动喊花志钢过来吃饭,并非担心他吃不上饭,而是给他吃药。这一点,花志钢不明白,或许黄板也未必明白。当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直在暗暗使劲,从未放弃。

又一个清早来临,喜鹊在欢快的叽叽喳喳中睁开眼。喜鹊掐算着日子,从听到乔石头回来的消息算起已经过去三天。除了给黄板送饭,喜鹊哪儿也没去。她在等乔石头过来看她的喜鹊。那已是他和她之间的仪式。但三天了,没见乔石头的影子。喜鹊不知何故。

这样的男人站在身后,腰板都是硬的。打架斗殴,寻衅滋事,那是混混所为。黄板不是混混,如果这样,喜鹊绝不钟情于他。但祸事来了,绝不畏惧退缩。喜鹊相信自己的眼力。不久,黄板再次为她撑了腰长了脸。

喂过喜鹊,喜鹊拎着布包往钱庄的小卖部去。喜鹊和她的喜鹊距宋庄最近的房子也有上百米,可谓独自成村。确实,那是两个世界。因而消息隔绝,至少,不那么及时。除非有人特意告诉她。喜鹊想给黄板买几把火腿肠,再买几瓶酒。洞穴阴冷潮湿,喝点儿酒对他有好处。自然,喜鹊也为了探听乔石头的消息。他没回来,还是回来了但已经离去?必须弄清楚。那个仪式对她没什么用,但她仍然期盼。

黄板也许不如乔石头,但就好胜斗勇、胆壮生猛,与乔石头绝对是一路人。喜鹊喜欢这样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收购文物回来,搬离大境门,她与黄板一道住在堡子里。

推开门,喜鹊便意识到来的时间不对,除了宋丽华那张挂着假笑的脸,看不到别的面孔。宋丽华一边给她拿东西一边见缝插针地夸她豆青色的褂子好看,问她做的还是买的。喜鹊说做的。宋丽华又问在哪儿做的,喜鹊说镇上。宋丽华说难怪呢,小裁缝的手艺吧。喜鹊说是。宋丽华说也只有他能做出这样的款式,商场见不到呢。

4

小裁缝并不小,五十出头了,只是个子矮,不足一米三。他做衣服不用尺量,只用目光,肩、胸、臀,来回扫一圈,就记下尺寸。有的顾客犯嘀咕,非要他用尺子再量量,小裁缝也不说别的,只是用皮尺量在他困难些,须借助板凳。尺子量的与目光测的分毫不差,那是小裁缝的名片。小裁缝还有一绝是他的剪功,他从不用画粉,布料没有任何标记,剪刀信马由缰,但从不出错。

深秋,喜鹊告别了宋庄。

对宋庄这位长了一万零一个心眼的女人,喜鹊并不赏识。宋丽华对谁都笑,逮谁都夸,完全被面具罩着。她夸过喜鹊的发型、鞋子、裤子,夸过喜鹊的身材。有实话,比如夸喜鹊拿得起放得下,但多数的夸言过其实。喜鹊简单回应,绝不啰唆,更不飘然。

等她爬起来,又是那个干脆利落的喜鹊了。裤子丢在两米外,还有那个面袋。穿戴妥当,她理了理头发。绝不让人看出异样和狼狈,哪怕是羊倌,哪怕是花志钢。他们尤其不能。她抓起面袋,细细闻了闻,是装了莜面的袋子。她团在手里,慢吞吞地往宋庄走。弯刀锈在了天壁,一动不动。那些箭不再射来射去,仿佛也被夜空吸附住了,她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但她能听到叽喳声,那是她的路标,顺着声音走,闭着眼,她也不会迷失。

今天喜鹊想多磨蹭一会儿,就问她找小裁缝做过吧。宋丽华说还是前年做了一件大衣,小裁缝手艺好是好,但只有像喜鹊这般身材才配穿,像她这样的糟蹋了。宋丽华没有喜鹊纤细,但也很匀称。正好宋丽华把东西放到柜台上,喜鹊不再接话。

伤悲难以平复,但喜鹊没有任其蔓延。嫁不成有嫁不成的活法,她必须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办。脑里不再是纠缠的乱麻,没费什么力便理顺了。她放弃报案,白凤娥与羊倌成了宋庄乃至营盘镇的公众人物,她绝不让自己步他们的后尘。张扬出去的结果,她能想象得到。她自小孤傲,怎会任由那一束束目光没有顾忌地落在脸上?绝不!打掉牙自己吞咽?也不完全是,如果能找到那个人,她会让他得到应有的下场。只能她自己找,她不依赖任何人。

喜鹊的手伸进兜里,略一停顿,哎呀,这记性,忘拿了。宋丽华说,没事,先记上吧,下次一块算。喜鹊没有记账的习惯,说还是回去取一趟。宋丽华让喜鹊把东西先拿走,喜鹊说那也好。忽然就想,自己假模假式的,和宋丽华也没什么区别。当然,这假是为乔石头装出来的。

一切在那个黄昏碎裂。醒来时,她先看到深蓝色的天幕及天幕上的那把弯刀,以及射来射去的黑影。叽喳声急切细长,像被弯刀削割了。脑袋钝疼,记忆尚未恢复,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喜鹊正在被锋刀屠宰,它们的叫声充满悲伤和恐惧。她猛挥臂膀,像那淡黄色的弯刀就在头顶,她能够得着。手臂碰到正在拔节、如孕妇一样的莜麦,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丛林中。她的头脸,她的整个身躯。赤裸的双腿也有了感觉。她明白发生了什么,绝望地发出哀嚎。只一声,便咬住嘴巴。她没有爬起,就那么躺着。喜鹊仍在飞射,像两侧埋伏着的士兵在互相投掷、攻击。锋刃仍在挥舞,天幕上鲜血淋漓。喜鹊能感觉到血珠坠到皮肤上的声响。她的下体并不疼,疼的是心,是骨。她没有费力地琢磨撕碎她的歹人,满脑子都是乔石头。若有他陪伴,她断不至于遇险。他是她的,如果没遭遇这一切,这会儿她正在祖奶面前为自己提亲。她可以为父亲说媒,同样可以为自己提亲。她是喜鹊,眉梢不会悬挂羞涩和扭捏。她相信祖奶会答应,乔石头会接纳。她配得上。但现在不同,她失了身,如同破布一样摊在莜麦地里。那个梦被彻底击碎,那么轻易地就被击碎了,她心如死灰。

喜鹊放下东西,烧了两壶水,才去还货款。小卖部有六七个人,正张罗着支桌子,准备打牌。喜鹊站了几分钟,便获知了需要的信息。乔石头还未离去,那么她等着就是。他每次都要看她的喜鹊,这次怎么会例外?

日头已经升高,屋子明亮了许多,水缸、菜罐有了光泽,大梦初醒似的。喂完喜鹊,一天才正式开始。喜鹊扯掉盖在面盆上的棉袄。面发透了,都粘到盆盖上了。喜鹊先揉面,然后烧水,洗脸,切菜,再烙饼炒菜。自小一个人忙活,现在仍是一个人。不同的是那时给羊倌和花志钢做饭,现在给黄板做饭。黄板有时四五日回来一次,有时八九天回来一次。所以,她得给他送饭。

又过了两天,乔石头还是没影儿。喜鹊正纳闷,思忖要不要去祖奶家一趟,宋品甩着膀子摇晃到院门外。他该是知道喜鹊在家的,但仍大声地询问,一副光明正大心里没鬼的样子。其实,他声音再大,村里人也听不见。喜鹊应了,跑过去拉开大门,宋品才背着手踱进来,左瞅右瞭,仿佛第一次来,看什么都新鲜。

看着地上的鸟挤来挤去,偶尔扑扇着翅膀从这一侧飞到另一侧,喜鹊满脸的幸福。它们不是为她活着,只是因为有她,它们活得足够久。数十分钟后,它们鱼贯而出,只有一只在地上来回踱着,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喜鹊明白它在给她演示。去年冬天,它的左腿被夹子弄伤,她敷了药,用纱布包裹住。怕它冻残,她将它留在屋里,半月前才让它离开的。它的腿伤已经痊愈,喜鹊懂它的意思。喜鹊心里涌起热流,蹲下去摸了摸它。它没叽喳,她也没说话。那是多余的,不需要。喜鹊直起腰,它仍闲庭信步,走到门口,顿了数秒,才振翅飞离。

一只喜鹊落下来,立在喜鹊肩膀,冲宋品叽喳几声。宋品咧嘴笑,果然是神鸟,我没说呢,就知道报喜了。宋品不敢糊弄喜鹊,但他的话向来掺着水分,喜鹊并不当真。上面的通知,喇叭广播后,宋品总要亲自上门告知。她住得远,他怕她听不到。也只有喜鹊享有这份待遇。这可是重要通知,宋品每每强调,令喜鹊感到好笑。有一次,他在喜鹊的院墙上张贴悬赏告示,叫她见了告示上的人及时报告,那可是有赏金的。喜鹊对宋品并不反感,宋品确实给过她方便,比如这宅基地,宋品是帮了大忙的。但喜鹊绝不讨好他,分寸和距离,她知道怎么把控。

喜鹊抓了几把粉碎的玉米,撒于外屋的地上,守在敞着的门口。此时,她就像电影院的验票员,只放行老弱病残。而对于企图蒙混过关的懒鸟,她会挥臂驱离。开始她撒在院子里,懒鸟有可乘之机,而且啄食快。后来就改在屋子里喂。她不养懒鸟,即便她有足够的粮食。

宋品带来的消息竟然与乔石头有关。这确实重要,隐隐的兴奋从喜鹊的毛孔溢出。若垴包山被乔石头承包,黄板没准会被逼出来。乔石头绝不允许他在山底凿洞。只是,若黄板仍旧如衰朽的枯木,逼出来又有何用?没准从此灰飞烟灭了。逼出他凶狠的性子才是重要的。若真的可以,乔石头恐怕就遇到对手了。那是喜鹊渴望的。

有的喜鹊没有飞离,再次停落在房顶、墙头或她的肩上。各鸟各性,有的自觉,为了填饱肚子不惜飞远,有的懒惰,总想吃现成的。喜鹊不能改变鹊鸟的性子,但她能识别出来。寒冷的冬日,特别是大雪封途,喜鹊是要喂食的。莜麦、小麦、玉米粒,它们不比她和黄板吃得少。但积雪融化,她就不怎么喂了。当然,老弱病残例外,她不喂,它们会饿死。

乔石头不会亏待谁,更不会亏待你,我敢保证,宋品说。喜鹊问,他为什么不来?宋品说,我是代表他来的,有什么想法你和我说,我做得了主。喜鹊说,我知道你做得了主,但我想听他说。宋品问,那有什么不一样吗?喜鹊说,当然不一样。宋品说,你还是不相信我。喜鹊没言语,这是个机会,她必须好好利用。成败在此一举。她当然不会和宋品说这个。喜鹊目光灼灼,斩钉截铁,必须让乔石头和我说!

喜鹊朝空中挥一挥手,那一团黑云渐渐变淡,露出蓝色的天幕。它们飞往各个方向,有的中午前会赶回来,有的黄昏才入窝。那必是觅食不顺,或遭遇了什么。比如某个顽皮孩子的射击,野狗野猫的撕咬,或吃了拌鼠药的麦粒。有的飞出去再也没有回来,那些中毒的喜鹊即便飞回来,也不一定能活。但凡她能救活的,都不遗余力。某个夜晚,她快睡了,听见细弱的叽喳声,急忙爬起。一只喜鹊倒在门口,抽搐不止。她抱起就往范长水家跑。范长水两口子已经入睡,喜鹊重力擂门,大声呼叫。范长水拉开门,她猛闯进去。范长水没防住,被她撞倒。范长水摔蒙了,半晌没爬起来。喜鹊便跪在地上,把喜鹊捧给她。那只喜鹊的眼睛已经闭上。范长水不是神医,未能回天。喜鹊对他的宣判很是愤怒,奋力摇晃着他的双肩。范长水没来得及戴鸭舌帽,他谢顶了,仅剩的头发舍不得理,足有一尺长。本是盘在头顶的,用卡子别着,被喜鹊摇晃,那几根头发散乱开,有的耷拉在鼻前,有的耷拉在耳侧,别提多狼狈了。他想把喜鹊掰开,但她的手指像嵌进他的肩骨,根本弄不动。还是范长水女人帮忙,才把喜鹊扯开。喜鹊终于冷静下来。她接过已经僵硬的喜鹊,说打扰了。从范长水家出来,才发现自己赤着脚。那可是深秋,地面冰凉。她没感觉到冷,没感觉脚心被划破了。虽然没救活,但她救了,心里会好受些。每年都有死亡的喜鹊,老死或意外,只要死在院里,就是死在野外被她看到,都会将它们好好掩埋。她会难过一阵,不会持续太久。叽叽喳喳的交响是她的药,她迷恋成瘾。

7

它们从树杈、木杆、房顶、烟囱飞起,发出欢呼。院子立刻暗了,就像早晨刚刚开始,夜晚便紧追其后。它们等她等得着急了,看到她,它们才去觅食。

范长水离开后,喜鹊发了会儿呆,然后抓起那两只死鹊,拎上铁锨,出了院门。

喜鹊推开门,日光已将树梢染红。平时她起得早,昨夜被那个影子纠缠多半夜,凌晨才迷糊着。朦胧中,她听见了喜鹊的叽喳,但就是睁不开眼,仿佛被施了魔法。以往可不这样,睡得再沉,只要喜鹊的叫声有细微的异样,她立时会驱散压在身上的梦魇,利落地坐起来。对于别人,那只是声音,欢快的声音,甚至听不出其中的差别。而在喜鹊,每只喜鹊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有的粗涩有的细弱,有的急促有的平缓,有的圆润有的嘶哑,有的宛转有的柔韧,有的轻软有的刚硬。和人一样,喜鹊的嗓音千差万别,一万只喜鹊就有一万种嗓音。喜鹊并非像传说中的那么邪,能与鹊鸟对话。她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但能听明白。这有点矛盾,其实不然。喜鹊不能肯定每声叽喳的确切含义,但知晓大致的意思。比如它们是否饥饿是否寒冷,谁向谁求偶谁与谁吵架,谁受了委屈谁在发脾气,是撒娇还是依恋,她都是明白的。更重要的,那叽叽喳喳于她不只是识别码,不只是情绪的探测器,还是她的呼吸她的血液。人们只知她喂养喜鹊,不知她也依赖它们。没有它们,她可能也会活下去,但绝不会是这么个活法。更透彻点儿说,她的精气神儿源于它们。

喜鹊带给喜鹊无尽的欢乐,她喜欢那叽叽喳喳的叫声,没有比这更好听的音乐了。她不喜欢大雁的嘎咕,每一声都透着悲凉;也不喜欢猫头鹰凄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别的鸟白天的鸣叫可能欢愉,夜晚便变得伤感,或吃饱时结实响亮,饿着肚子便只有微弱的声音而没有悠扬的声调。唯有喜鹊,无论昼夜无论冬夏无论生病还是健壮,叫声从无悲伤。这跟喜鹊的生活状态一样,乐也一生悲也一生,为什么非要苦着脸呢?衰朽破败是活,生机勃勃也是活,为什么要低眉顺眼低声下气?喜鹊喂养喜鹊,喜鹊也滋养着她。没有它们,喜鹊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3

至于意外的惊喜,也有很多。喜鹊在野外看到稀罕物,总要给她叼回来,放在窗台上。彩色的丝带、铁钉、钥匙链、发卡、糖果、纽扣,有一次竟叼回一只避孕套。还捡回一条金项链、一只银耳环。喜鹊没有到处询问是谁丢的,喜鹊飞得远,问不过来,她也没打算据为己有。她挂在镜框的铁钉上,如果失主找上来,她会归还。只是她从未等到失主,项链和耳环被花志钢拿走了。姐,你也不稀罕,给我吧。花志钢不等喜鹊放话,就揣进兜里。喜鹊想阻拦的,但触到他乱糟糟的头发,话如生吃肉片一样吞咽下去。

或许是过于专注了,她没察觉到任何可疑。虽然她听到了头顶的鹊声,但没嗅出那声音的警示意味。突然被袋子罩住,她也没意识到危险临近。直到倒在莜麦地里,她才明白遭遇了不测。她拼命挣扎,大声呼救。也就叫了一声,脑袋挨了重重一击,她登时昏过去。

也有难过的时候。它们生病、伤残、死亡。今早一开门,她就看见门口的鹊尸。另一只在树底下发现的。已是五月,它们不会冻亡,应该是生病。喜鹊急急地喊了范长水过来,她知道范长水帮不上忙,就他的医术,如让修鞋的补锅。但喜鹊仍然唤他,她期待奇迹。当然,期待落空。范长水一会儿说中毒,一会儿说染病,反正都有可能,但病亡的可能性更大。然后论证可能性更大的原因。喜鹊认为是因为衰老。喜鹊不是长生鸟,和猪狗牛羊,和花鸟虫鱼,和世上的男男女女一样都有生命周期。周期到了,就会离开尘世。范长水的作用在于,他的难以确定坚定了喜鹊的判断。那么,这就不用太过担心了。不伤感是不可能的,它们犹如她的家人。可以说,比家人更亲。但喜鹊绝不让伤感持续。已经死了,伤感有什么用呢?

黄昏时分,喜鹊离开东坡。没谈成,喜鹊并不惋惜。她不是很中意。喜鹊没走大路,直接穿越莜麦地。她惦记着给羊倌和花志钢做饭,饭后她要去祖奶家为自己提亲。不能再等羊倌了,结了婚照样可以给羊倌说媳妇。喜鹊在脑里演练着说词,她打定主意,非乔石头不嫁。乔石头娶她,也并不辱没他,她相信。

以往,喜鹊把死去的喜鹊埋在河滩,那儿的土柔软,她能挖得深一些,不管什么季节埋,来年春天它们的坟上都会长出花草,有蝴蝶相伴。它们的魂灵可以随蝴蝶一起飞舞。另一个原因,埋深一些,猫啊狗啊就刨挖不出了。野猫野狗逮活的,死的也不放过。喜鹊见过猫狗吃掉死鸟的场面,羽毛遍地,残骸狼藉。喜鹊只防猫狗,没防人,自从被毛根挖出一次,喜鹊再也不往河滩埋了。

那天下午,东坡姓栗的捎话过来,她去了趟东坡。她打算给羊倌买个媳妇,曾留话给姓栗的。姓栗的做这个生意,有两三年了。如果弄成,她就没了后顾之忧。这次姓栗的带回的是个哑巴,个头不高,长相也很一般,倒是比喜鹊想象的年轻。但姓栗的要价太高,他说女方的父母急等钱用,所以才舍得把女儿嫁到塞外。

还是黄板出狱那年,埋掉,喜鹊就离开了。四野空荡,没有一个人。走到村口,喜鹊看见拎着铁锨、袋子和探针的毛根,知道他又要去田野探寻老鼠的粮仓。毛根擅长这个,据说他一次挖出过上百斤胡麻桃。每年秋天是毛根最忙的时候,宋庄周边的庄稼地都走遍了。有人说毛根挖掉了老鼠的粮仓,老鼠必因冻饿而死,毛根除掉祸患,该得到奖赏。也有人反驳,老鼠饿极就会窜进村庄,在柴垛、在柜底挖洞,偷吃的可不只是粮食了,吊着的肉、瓜干,甚至盗食油篓里的油,这损失都该让毛根赔的。就是随意说说,没有谁当真的。那没道理。再者,毛根要养活毛小根,多数人都体谅他。喜鹊不喜欢毛根,因为他射杀飞鸟。公家没收了猎枪,他偷偷制作了箭。喜鹊警告过他,他不敢射喜鹊,但别的鸟,诸如大雁、野鸭、半翅,就没那么幸运了。喜鹊没施舍过毛根,倒不是她吝啬,而是觉得一个男人心甘情愿接受他人的施舍,不管什么原因,那就完蛋了。但若碰见毛小根,恰好手上有吃的,她是很大方的。

后来听说祖奶托人给乔石头说亲,喜鹊急了。乔石头是她的,谁也不能把他夺去。也只有乔石头配得上她。喜鹊没寻媒人,自己上门。她要给自己说亲。也是巧了,祖奶和乔石头都不在。喜鹊悻悻离开,打算晚上再去。

两人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喜鹊的目光掠扫过他的工具,他也瞅瞅喜鹊的铁锨。回到家里,喜鹊有隐隐的不安或者说不适,她不知为何。洗完衣服,躺了一会儿,似乎好了一些。下午,那感觉再度袭来,好像受了惊。喜鹊倒了半壶酒,放在热水碗里烫过,自斟自饮。她平常也爱喝,而且从没醉过,随了白凤娥。就在喝酒的瞬间,毛根的眼神闪出来。她终于明白不安缘于何故。那不可能。她想。但越安慰心越乱。将剩下的酒倒进肚里,直奔河滩。

爱慕并非突如其来,那粒种子早在九岁便在心里扎根,日夜生长,喜鹊明白那就是爱时,它们不再是孤零零的植物,遍身都是,蓬勃,强劲,甚至疯狂。成年后,两人见面反不怎么说话了,互相点一下头。嘴巴闭着,眼底却是有内容的。喜鹊相信乔石头懂。虽然夜晚她偶尔会疑惑,也许乔石头没看出来,她该主动些,但到了白日,她便恢复自信。乔石头那么贼,怎么会不懂呢?她终究有些孤傲,太过主动,太过赤裸,那就不是她了。而且,因为羊倌的婚事尚无眉目,她必须压着自己。但若乔石头提出来,或打发人提亲,她定会答应,绝不扭捏。

竟如她担心的那样,埋死鸟的地方被挖过,虽又填上,但乱糟糟的。喜鹊跪下去,双手快速挖掘。她抱着半线希望。挖到底儿,什么也没发现。喜鹊跳起来,疾步往村里走。

喜鹊没与乔石头作战过。有一次,她就差那么一会儿。那时白凤娥已经蹲监狱了。一条野狗蹿至宋庄,遇人追人见狗咬狗,一时哭喊连天,家家关门闭户,如临大敌。喜鹊也不例外。花志钢被她搂在怀里,仍瑟瑟地抖。喜鹊谛听着街上的动静,判断着野狗蹿跑的方向。后来听到狗的哀嚎,乔石头跃入脑海。如同心灵感应,喜鹊叮嘱花志钢别乱动,锁了门,抓上三股叉跑到街上。那条黄狗已经被吊在树杈,尚未咽气,挣扎着哀嚎。果然是乔石头,他的衣服撕破了,脸上也有血迹。他冲喜鹊一笑,说没事了。

还是晚了,那两只喜鹊已经进了毛根和毛小根的肚子。毛根绝没想到喜鹊会寻上门,地上的羽毛还没清理。喜鹊大声斥责毛根,毛根也不作解释,只是垂着头。也就是斥责、警告,她不能把毛根怎么样。虽然毛根做了保证,再不挖死去的喜鹊,但喜鹊不再往河滩埋了,就近埋在树林。这也好,活着立于树梢,死了卧于根侧,生死与树相伴。只是这里比河滩硬,挖一个墓穴至少半小时。

对乔石头的恶作剧,人们说法不一,有的说他贼,点子多,有的说他就是一祸由子。光棍五奎,白天足不出户,到了夜晚便挨门窜窗户底。据说五奎知道宋庄所有的秘密。因此连队长书记都忌惮他三分,虽不下地,分东西却不敢少给他。宋庄已经认可了五奎的昼夜颠倒,有人玩笑说,把五奎逼出来,除非长了犄角。乔石头和几个孩子打赌,他可以做到。他逮了一只老鼠,在其尾部绑上棉花团,烧油点燃,推门放进去。孰料老鼠没朝屋里跑,转身向外,蹿向柴垛。柴垛燃着,然后是房屋。五奎赤着脚跑出来,不然就烧焦了。长达三个月的时间,五奎住在祖奶家。罗列乔石头的恶作剧,至少有一大筐。但在喜鹊眼里,那筐也是光芒四射的。羊倌敢吗?小更敢吗?如果他们敢做一次,她必定好吃好喝犒赏。

埋掉那两只喜鹊,喜鹊直起腰,四下扫了扫。不会有人偷窥,那完全是下意识的。然后回屋,等待乔石头。除了给黄板送饭,偶尔去趟小卖部,喜鹊不再出院。等待乔石头似乎成了生活中的头等大事。但好几天过去,乔石头依然没有影儿。宋品倒是又来了一趟,喜鹊没给他好脸色。乔石头每次回来都要看她的喜鹊,顺便问能帮上什么忙。他等她说出来,她没有。绝不。现在,他要开发垴包山,需要她在协议上签字,却打发了宋品过来。好像他的嘴是纯金打造的。或是怕她不给面子,他脸上挂不住?还是另有原因?喜鹊猜不到。但乔石头不上门,她绝不签字。宋品不敢强迫她。在宋庄,没有哪个人敢强迫她。就算乔石头,也休想强压。喜鹊没打算为难他,他曾是她的梦想,她爱慕并且敬佩,就是现在,他依然吸引她。不是男女之间的吸引,而是别的。也许有情爱的成分,许多年过去,枯萎的情愫又开始滋长,但更多的是别的,他的不屈服,他的不颓废。他仍如弹簧和烈火。而她的丈夫却一蹶不振,如破了洞的皮囊。那么多次,他问她能帮上什么忙,她不需要。现在,她需要了。或者说,她终于想起,她需要他的帮助。帮她完成她的计划,让她衰朽的丈夫变得生龙活虎。照此下去,黄板就成了黑暗里的虫,直至死亡。现在黄板与死亡也没有多少区别。他呼吸,他挖掘,他吃饭,他喝酒,他与她做爱时仍地动山摇,但他没有魂。没有魂,那就是死,与她刚刚埋掉的喜鹊一样。这世上的活法有千万种,死亡也各式各样。黄板是有呼吸地死亡。她不能放弃他,他本不该这样的,她要把过去的黄板寻回来,为此她用了种种手段,不惜用自己的名声作赌注,但都没有让黄板起死回生。老天保佑,还有乔石头。她要把乔石头作为药引子,作为实施计划的先锋。喜鹊也想过上门找乔石头,原原本本向他道出。但喜鹊终是管控住自己。必须等乔石头上门,等他亲自张开他纯金铸就的嘴巴。当然,她也可能不会说得那么清楚,只要他过来,她就有实施计划的可能。乔石头没那么好哄,但也说不定。这么多年,他没进过她和黄板的家,令她困惑。如他再来,她要把他请进屋。只要他肯进来,她的计划就成了一半。没有阳光的投射,她可以把他看得更清楚些。

在宋庄,喜鹊和乔石头是最引人注目的,喜鹊因为刁,因为那些围绕着她的喜鹊,因为小小年纪便成为一家之主;而乔石头则因为壮举和他的恶作剧。就在那不久,乔石头单身制服了受惊的马。村里能像车倌一样赶套车的人寥寥无几,另外两个虽说能赶,但没车倌的本事。无论多么野的马,到车倌手里几日就乖顺了。他与马倌驯马的手法不同,但同样有效。马和牛不同,牛在张三手里驯服,在李四手里也照样。马不同,只认驯服它的人,因此车倌能赶,到别人手里就没那么听话。抽一鞭子,它就尥蹶子造反。车倌被罢免后,宋庄发生几起马车伤人事件,而他摔伤后,那些他调教过的马突然变得狂躁,动不动就横冲直撞,不管拉犁还是拉车。那日,某赶车人卸草,不小心绞捆柴草的木橛砸到了马屁股,枣红马受惊,撒蹄狂奔。正在街边的乔石头直扑上去,没抓住缰绳,但他够到了系在车辕的大绳。马跑得快,乔石头顿时摔倒。被拖拽了数十米,乔石头竟然站起来了,他跳到车上,欲靠近枣红马。结果马车轧到石头,虽没翻车,乔石头却被甩到地上。很神奇的是,那匹马竟然停住了。乔石头磨破了皮肉,躺了好几天。喜鹊没看到那个场面,她听说时乔石头已经摔昏了。喜鹊心底再次翻滚沸腾,在祖奶门前来来回回地走。有人说乔石头逞能,差点送了命,喜鹊不这么认为。乔石头是了不起的。他不顾性命往前冲,几人有这样的勇气?他还是个娃呢。

喜鹊在等,必须等。

秋末,乔石头和一帮孩子在场院玩砸阎王,小更参与了。乔石头投掷准,稳坐阎王位置。小更年龄小,什么都没击中。阎王发出号令,牛头马面各揪着小更的耳朵,来回走一遭。牛头马面用劲大了些,小更眼泪汪汪。待看见来寻他的喜鹊,哇地哭出声。喜鹊就在场院边上,好一阵儿了,见乔石头在,她没上前,直到游戏结束。小更的号啕让她脸红。不过是玩耍,不是故意欺负他。她抓起小更的手就走,边走边训斥。乔石头追上来,解释说闹着玩的。喜鹊说我知道的,没事。乔石头说以后不了。喜鹊闻声停住,说哭又咋的?你别怕他哭!喜鹊盼望乔石头带小更玩,这样,她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多一些。朦朦胧胧的感觉说不清楚,能说清的,是她想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乔石头答应还带小更玩,但小更发怵,只愿意和他年龄相近的孩子玩,就这,也常常眼泪吧嗒的。

8

喜鹊也被蜇了,在脖子上。白凤娥要用热水敷,喜鹊没让。白凤娥不解,问她不疼吗,喜鹊说不疼。似乎觉得这两个字不足以表达,又强调说一点儿也不疼。事实上,她是疼的,那个地方像被刀割了。她没说疼,因为她没听到乔石头说疼。她甚至庆幸被蜇,她觉得这是在帮乔石头。涟漪悄然泛起,再也没有褪去。她的情愫,白凤娥不会懂得。

乔石头姗姗来迟。距他回宋庄,已一月有余。其实,她瞥见过他的身影,几十米远。自然,她不会打招呼,绝对不会。她相信,他也见过她。虽然她住得远,独自成村,但她没把自己藏起来,一趟趟去垴包山,那非秘密。他如她一样哑着。现在,他来了。

车倌摔断了腰,车倌老婆的膝盖磨破了,自然两人都被马蜂蜇成了面包。村医说已经是万幸,若非乔石头及时将马蜂引走,两口子很可能都没命了。乔石头救了他们。

清早,喜鹊们吃完麦粒饼渣,鱼贯而出。一只喜鹊却飞落至门口,就是那只受伤的喜鹊。已然痊愈,喜鹊就不再放它进屋。她只救老弱,不养懒鸟。鸟与人同,懒惰都不会有出息。喜鹊以为它要扮可怜相,期冀她同情它,赏它几粒玉米或麦子。曾有喜鹊那样,喜鹊懂那眼神,当然,喜鹊没可怜它,更不会施舍,哪怕她的麦子堆成山。喜鹊正要轰撵,它振翅啼鸣,透着说不出的欢愉。喜鹊马上明白它不是因为饿着肚子乞求她,而是与她相处日久,生出了依恋。它边跳边旋转,像技艺高超的舞蹈演员。腹如白雪,双肩如棉,头颈和长尾则如墨染,两翅也是黑的,但细细端详,特别是阳光下,泛着隐隐的蓝光。它唤起了喜鹊的柔情,喜鹊抓了半把麦子撒到地上。不是施舍,而是奖赏。它没往里走,跳了数圈,叽喳着飞向空中。喜鹊扑到门口,仰头追着那个黑点。它当然不会离开她,傍晚就会落至院落外的枝丫上,但喜鹊却有久别的不舍,黑点消失,她仍盯着蓝色的天空发呆。

半小时后马蜂才散去。乔石头游至河边,大人们将他拽至岸上。喜鹊想伸手的,但被挤开,只能在外围注视他。乔石头的头胀大了许多,双睛如缝,小臂肿起一个又一个大包。他没哭,甚至还笑了笑,说自己没事。喜鹊突然想抱抱他,哪怕摸摸也行。但乔石头已经被架着离去,她只能跟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

缩回目光,便看见了乔石头。他站在半人高的院墙外,穿了件深蓝的夹克衫。他似乎更瘦了,脸色晦暗,但双眼仍蓄了过量的电能,锋利,明亮。

等喜鹊追到蝴蝶河边,乔石头已经没入水中。那个布袋也被他拽至水面下。浓烟在河面刮来刮去,等待着进攻的时机。喜鹊像马蜂的同伙,紧盯着河水,心悬到了极点。猛然,乔石头跃出水面,换口气,再次没入。他没淹死,喜鹊捋了捋胸。

你瞅喜鹊的样子好特别,感觉你要随它们飞起来呢。乔石头先开金口。声音真是奇怪,没有随他的财富累积而变化。喜鹊心里一动,她确实梦想过双臂化翅,与她的喜鹊一起飞翔。可惜,梦终究不能成真。

乔石头拎着布袋奔跑,马蜂紧追不舍。马蜂的队伍很大,一团黑色的浓烟。喜鹊惊醒过来,追上去。

一大早喜鹊就叫得特别欢,想来是迎接贵客,喜鹊说,可惜都去觅食了,只剩了树上这几只,不然肯定要赛过锣鼓的。

人群四下逃散,喜鹊没有。不是吓傻了,她极度兴奋,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是被乔石头烧开的。她想帮他,但不知怎么帮,朦胧的意识告诉她,她不该逃离。

乔石头啊哈一声,能有这待遇,真是太开心了。喜鹊问,听说你早就回来了?乔石头点头,早该过来的,忙得要命。喜鹊说,大人物都这样。乔石头笑,你可别取笑我,不过挣了几个闲钱,勉强糊口,算什么大人物!喜鹊问,那怎样才算大人物呢?都说你跺一下脚,整个县都跟着颤抖。乔石头皱眉,不知谁这么编派我,喜鹊,那纯属胡说八道,你别信。我只是个生意人,和卖扫帚铁锨的没什么区别。他摆出谦卑的姿态,毫无必要。在喜鹊面前,尤其如此。她欣赏的是他的另一面。喜鹊说,今天不忙了?乔石头点点头,今天有点空,过来看看。喜鹊说,就剩这几只了,随便看。乔石头说,一只就够了。他没仰头,直视着她。喜鹊的心忽然一阵惊悸,仿佛他的目光带有电流。他没有进院的意思,她也没邀请他。她没躲也没缩,下巴略略抬高了些。

就在众说纷纭、主意乱出的当口,一个瘦小的身影翻墙入院,正是乔石头。他抓着白色布袋,没遮头脸,双臂也裸着。院外突然哑了,个个瞪大眼睛。乔石头捡起车倌的长铲,跃上窗台。猛刺数下,蜂巢坠落。他塞入布袋,转身往外跑。愤怒的马蜂自然不会放过乔石头,迅速包拢住他。

乔石头先退缩了,他偏了偏头,仿佛旁侧有什么东西吸引或妨碍了他。喜鹊不是想在气势上压制乔石头,完全是习惯使然。乔石头转了话题,问小更的情况。喜鹊纠正,是花志钢。乔石头抱歉地笑笑,哦哦,花志钢,瞧我这记性。喜鹊简单说了,因为她知道乔石头才不关心花志钢在哪里,在干什么,不过是没话找话。

喜鹊闻声赶过去,车倌院外已经聚了二三十号人。车倌不能动弹,挥舞着胳膊大骂,仿佛愤怒也是他的武器。车倌女人倒是窜得快,可她进屋,马蜂跟她进;她爬出来,马蜂又追出来,她哭得声音都变了调,似乎嗓子也被蜂针刺穿。围观的没一个敢进院,只是叫喊着让她往院外跑,并做出随时逃离的架势。怎奈车倌女人已经被蜇得晕头转向,只是屋里屋外乱窜。马蜂没有减少,且不断增多。花花点点,如同雨幕。没人敢靠前,看着都心惊肉跳。

几天前,花志钢回来了一趟。喜鹊明白他为什么回来。乔石头拎了块肥肉,不知多少人流口水呢,远在张家口的花志钢自然也嗅到了。他已经把户口迁至市里,那是他入赘的一大成就。花志钢不像喜鹊预料的那样糟糕透顶,当然也没出息到哪儿。他糟乱的头发,他浑身的油盐味,他皱巴的衣服,他开裂的皮鞋足以说明。倒是住上楼房了,不是他挣的,是岳丈岳母的老屋拆迁换的。他与外地的大姨姐还起过纠纷。花志钢每次回来,都会带一堆乱七八糟的消息。喜鹊能做的就是适度倾听。而对花志钢绕了半天弯儿终是问出的话,喜鹊也明确告诉他,如果那三间尚未坍塌的老屋能卖掉,所有的钱归他,至于土地,他迁走户口那会儿就被村里收走了,她不可能再把他的土地要回来。花志钢有些失望。但喜鹊能怎么办呢?这一切,能对乔石头说吗?

马蜂凶猛,除了车倌,没人敢打主意。车倌老婆听说有蜂蜜吃,就由着马蜂飞出飞进。仲夏的午后,车倌老婆嘴巴寡淡,心情烦乱。她让车倌给她先弄一小块儿尝尝,车倌说等天黑,马蜂都入了窝才行。车倌老婆等不及了,等到天黑,她非馋掉牙不可。若车倌不给她弄,她自己就上手了。车倌对老婆百依百顺,虽不情愿,还是披挂上阵。他手握长铲,只露着双眼,打算连窝铲下来。但只碰了一下,就被马蜂察觉了企图。一只蜇他的左眼,另一只蜇他的右眼,车倌丢掉铲子,从窗台摔落。可马蜂并未放过他,群而攻之。车倌老婆拿个扫帚欲驱赶,自己也遭到了攻击。她嗓子尖,整个村都听到了惊慌的叫喊。

又说了些别的,乔石头仍没有离去的意思。乔石头可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唯一的解释是金口难开。他只允许别人求他。喜鹊心里冷笑,除非他亲口讲,若还是打发宋品,给座金山她也不会签字。

第一次被乔石头吸引,她九岁,与乔石头年龄相仿。那时白凤娥就喜欢往供销社跑了。马蜂在车倌家的房檐下筑了巢,车倌老早就发现了,但没理会。老婆让他捅掉,他摇头说,请还请不来呢,捅了干什么?你就等着吃蜂蜜吧。车倌老婆嘴馋,多半也是车倌惯出来的。车倌走南闯北,每次回来都给老婆带好吃的。糖、杏干、红枣等等。虽然不多,但在物质匮乏的年代,那可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奢侈品,书记都未必吃得上。车倌老婆爱显摆,含一块杏干能走遍半个村,她捂着腮帮子,边走边吸溜,有人问她,她就说吃杏干吃得牙酸了。自然,她吃红枣,就牙疼得要命。我们家那口子,说起车倌,她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糖味。只有一次,她叫车倌牲口,车倌打了她,她跑到大队部告状,顺便历数车倌的种种劣迹,如偷卖椽檩偷卖畜草,把马料带回家喂鸡等等。凡是车上拉的,车倌都下过手,那些奢侈品皆由此而来。车倌被罢免,只留下一个鞭子。没车赶了,车倌心慌气闷,就甩鞭子,早也甩晚也甩。自然,车倌老婆没机会捂着腮帮子在街上晃荡了。但她吃馋了嘴,没了打牙的,就流哈喇子。车倌想方设法,因地制宜,今儿弄几个鸟蛋,明儿挖几把酸柳。季节不同,车倌给老婆弄回来的零食也不同。

垴包山有你的地是吧?乔石头问。那时,日头已经变得苍白。

2

怎么?喜鹊的目光微微颤抖。他到底还是说出来。

麦香合上门,喜鹊在暗夜中站了一会儿。当然不是在等宋品。难舍的是祖奶,还有即将回来的乔石头。她有被轰炸的恐惧,又有刹那碎裂成齑粉的期待。

我打算开发垴包山,所以——

喜鹊离开,麦香又假意挽留,让她不妨等等宋品,喜鹊说我没工夫。麦香便欢快地,如释重负地,反正你见证了,我会转告他。

喜鹊打断他,如果要谈这个,不能站在这里谈,那太随意了,你不敢进屋?我没养狼也没养狗。

你确实没看到吧?麦香问,喜鹊摇头。麦香说,宋品这下该踏实了,他信你。喜鹊听出麦香的醋意,但忍着没说话。他一会儿准要过来,要亲口问你呢。麦香继续泼酸。她这是要让喜鹊离开的,但不敢明说。果然,几分钟后,麦香漫不经心地,如果你忙,可以先走,我告诉他。喜鹊没动,问道,乔石头什么时候回来?麦香说,这我可说不准,宋品也未必说得清楚,可能就这三两天吧。喜鹊明白从麦香嘴里探听不出消息,麦香不比她知道得多。你说他回来干什么?麦香问。她竟然问起喜鹊了。麦香是无心的,甚至还夹带着不安,但在喜鹊听来,有戏谑的成分。好像无意中被麦香窥见了什么,喜鹊甚感恼火,声音有些变调,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虫子。麦香没因被噎而显出窘态,附和,是呀,乔石头干什么谁能猜到呢?

乔石头不自然地笑笑,那倒不是,一会儿我还要——

你看到了吗?擦拭完,麦香抬头问。喜鹊说没看到。麦香哼了一声,我就说不可能,宋品不相信我。喜鹊说,也许他看花了眼。麦香冷笑,看花眼?他是让乔石头吓破了胆!乔石头每次回来,宋品都这个样子,好像乔石头会要他的命。乔石头不是恶魔,宋品至于吗?我说过他的,若是别的事,还能听进去劝,与乔石头有关,他就换了个人。麦香讥讽中夹杂着炫耀。喜鹊刚刚生出的一丁点儿敬意顿时消散。还要我做什么?她问。麦香摇摇头,从喜鹊怀里把衣服接过去,丢到桶里,又从衣柜里拿出洁净的衣服,给祖奶穿上。衣裤上身,祖奶似乎长了一截。喜鹊松了口气,那才是她心目中的祖奶。

喜鹊说,我也有事。晚上,午夜时分你过来,我备上酒菜,夜里清静没人打扰,想怎么谈就怎么谈。你别紧张,我吃不了你,这世上敢吃你的人还没生出来吧。怎么,怕了?

祖奶的裸身呈现在喜鹊面前。自打记事到现在,见过祖奶无数次,但目睹祖奶的裸身还是第一次。在喜鹊心里,祖奶高大、健壮,哪怕她躺在床上,也只是不会说不会动而已。可面前的祖奶干瘪枯瘦,比喜鹊心目中的形象缩小了一大圈。喜鹊的鼻子突然一酸。仅仅是酸,她没有掉泪。她似乎没有眼泪。麦香蘸湿毛巾,开始擦拭祖奶的额头、脸颊、耳朵、下巴、脖颈、乳房、肚腩、双腿、脚趾……麦香像捣香料一样专注,甚至更入神些。她沉醉而享受。难怪麦香自诩,她还真是侍候祖奶的不二人选。喜鹊本想问她该干点儿什么,终是把话压住了。确如麦香所言,她不需要任何人帮忙。

乔石头说,你还是这么厉害。

祖奶静静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麦香解开祖奶的衣扣,小心翼翼地剥脱。她动作轻柔,仿佛祖奶是瓷器,稍稍用力就会碎掉。喜鹊第一次看麦香给祖奶脱衣服,麦香的专注入神让喜鹊感动。也正因此,麦香说你睁大眼睛就行了,喜鹊便站着没动,麦香脱一件,她接一件。

喜鹊说,那就说定了。

水已经烧好了,我现在就接,麦香从角落里拎出深黄的木桶,其实我一个人能洗,不该麻烦你的,侍候祖奶这么些年,我没出过差错。喜鹊问,要我做什么?麦香说,啥也不用,看着就行。她讨好地笑笑,补充道,真的不用,不是我洗不了,宋品愣说他看见祖奶脸上有蚂蚁,让你来就是为了这个。喜鹊没应。宋品只说给麦香帮个忙,没说具体干什么。蚂蚁?这才四月,怎么会有蚂蚁?麦香接了多半桶水,用手试了试,冲喜鹊说,可以了。

乔石头犹豫里闪过疑惑,但还是点了头。她知道他没怕过什么,他本该应得更痛快。她不在意这些,他来就好。

麦香追上来,抢先一步进屋,好像她有什么秘密怕喜鹊窥见。喜鹊明白,麦香不过是想显示她是这儿的主人。事实上,麦香也正是这么做的,能不能见祖奶,得她说了算。喜鹊可不吃这一套,她不会动不动惊扰祖奶,但她想见了,绝不经过麦香批准。麦香让喜鹊稍坐,她马上就忙完了。喜鹊没坐,站着等她。麦香在捣什么东西,应该是制作香料。喜鹊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木罐乌紫,捣锤油黑,麦香穿着翠绿长衫,看上去超凡脱俗,很难相信她是怨天尤人逮谁向谁诉苦的女人。喜鹊本来想打断,但麦香的神态让她控制住。在那一瞬间,喜鹊竟然有些欣赏她。但放下捣锤,麦香就变成另外一个人,咄咄逼人,唠唠叨叨。

乔石头走后,喜鹊给黄板送了趟饭。没变化没惊喜,他先将她丢在床上,在她的身体上掘进,然后开始吃喝。做爱已经唤不回原来的他,喜鹊算是明白了,无论那火舌蹿得多么高,终究还是会熄灭。离去时,喜鹊叫他明早必须回去一趟。他没吭声也没点头。喜鹊说,有重要的事,你得回去。黄板仍没反应。喜鹊说,如果你不回去,或许就见不到我了。黄板这才耸耸肩,仅此而已。看样子,她的死活他都不顾了。喜鹊发狠道,明早,我若活着,而你没回去,你可听清了,我要将这个洞炸平。我说到做到。我知道你在哪里藏了雷管。黄板虚弱的目光这才爬到她脸上。喜鹊不再看他,她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她钻出洞口,如以往那样,但心比以往硬了许多。

喜鹊呀,我当是谁。麦香的脸迅速变幻,努力挤出些笑。麦香对喜鹊怀着敌意,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好像她的遭遇是喜鹊造成的,但又不敢流露,因而她的神情处于分裂状态。喜鹊才不在乎麦香什么态度,淡淡地说,宋品让我帮忙。他呀——麦香的声调拉得长长的,也许后边有话,也许只为发出哀叹。喜鹊可没工夫听她抱怨悲叹,撇下她大步往里走。双腿恢复如初,步态稳健。

夜幕降临,喜鹊开始准备饭菜。熏肉、羊杂是从小卖部买的,她削了三颗土豆、两根萝卜,打算炒土豆萝卜丝。酒早早摆在桌上,两瓶。她不知乔石头有多大酒量,两瓶该是够了。也许他喝惯了好酒,不屑喝她的酒,但她有办法让他喝,只要他进门。她相信他会来,他从来就不退缩。她想自己是疯癫了。疯就疯吧,她别无选择,成功与失败,就在今夜。

敲门时,喜鹊的手仍然不听使唤,用不上劲。她敲祖奶的门向来不敢用力,哪怕祖奶醒着,也怕惊扰她。但那终究是能击起声音的,而此时竟然无声无息。她不得不借助双脚。踢了几下,终于看到麦香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好像全世界都是她的敌人。喜鹊鄙视没骨头的男人,也瞧不起苦唧唧的女人。

饭菜准备妥当,她坐在椅子上,边等边在脑里预演。每个步骤,每个细节,每句话,都必须考虑周全,让一切朝着她设想的方向发展。如果他不来呢?她突然自问。她有些担心。很快又摇摇头。乔石头既然应了,就不会临阵脱逃。乔石头怕过谁呀?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叽喳声响起,她才有了活气。鼻子突然发痒,连打三个喷嚏。然后,转身往祖奶家走。并非听从于宋品的命令,她才不在乎他握着多大的权力。本该从容自在的,可乔石头像颗重磅炸弹,即便凝固那么久,余波的震荡仍使她步态摇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夜时分,喜鹊的叽喳突然溅起,惊恐,狂躁。喜鹊明白乔石头来了,她在叽喳声中辨析出脚步声。他惊着了她的喜鹊,它们也吓了他一跳吧。

听到乔石头回来的消息,喜鹊突然间被钢筋刺穿,整个人不会动了,疼痛伴随着惊喜迅速漫过。宋品已经离去,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街角。夜色渐厚,她与房屋树木墙头融为一体,成为黏稠的黑暗。她忘了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似乎思维也凝固了。

喜鹊站起来,拉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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