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节,钟玉兰努力地把自己变成乡下人,而乔枝则一门心思将自己打造成宋庄版的上海人。乔枝当赤脚医生的愿望自然也因为钟玉兰。赤脚医生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乔枝不管那一套,她拜钟玉兰为师,尽可能地与钟玉兰在一起。她帮钟玉兰背药箱,听钟玉兰讲解,碰到好脾气的病人,她在钟玉兰的指点下还能打一针。如果有生小孩的,她与钟玉兰一起追在我身后。她不在乎我怎么接生,只在意钟玉兰。钟玉兰说了,她才认可。
三个孩子没一个按我的意愿生活。我想,这与我的身份有关。也许,他们就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变得和我不一样。
钟玉兰调回县城,对乔枝打击很大。就像干旱又过度暴晒的庄稼,突然就蔫了。当然,她仍然保持着钟玉兰的习惯,仍然侉子腔。不合群是难免的,同龄的青年男女毫不掩饰对她的反感,而她也瞧不上他们。他们太土了,和她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乔枝独来独往,若说陪伴,倒也不缺,月亮、星辰、花朵、树叶、雨滴、西风,她可以和它们随意交流。
那是中秋次日的傍晚,我用糨糊把旧布条粘在一起,打算做副鞋垫,乔枝忽然发出一声叹息。我瞄瞄她,她两手托腮,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不知在想什么。儿女大了,各有各的心事,没什么大惊小怪。我埋下头,继续忙自己的。过了一会儿,乔枝又叹息一声。我抬头,问她怎么了。她说话不直接,但只要她说,我就能猜出大概。她未必听我的,就如乔秋乔冬那样,但有时候劝慰还是有效的。乔枝没理我,直定定地盯着窗外。我说不早了,睡吧。她没了辫子,不能再梳辫子驱除烦恼,但睡觉也可以忘记忧愁。我拉开被子,推了她一把。她这才转向我,说,这么圆的月亮,睡觉可惜了。虽然我习惯了乔枝模仿钟玉兰,但深更半夜她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我还是惊了一跳。我盯住她,怔怔的,而乔枝仍凝望着窗外。昨晚乔枝是和钟玉兰在一起的,钟玉兰大概这么说过。我思量了一会儿,也就释然。
我帮不上她,能做的就是一日两餐,不让她饿着肚子伤感悲叹。钟玉兰调离,我接生又需要花满仓批准才行,若他不批,产妇的家人就得另请他人或把产妇送到公社卫生院。钟玉兰不会明白,她拜师的同时,还起着监督的作用。
钟玉兰的家人给她寄来一对发卡,一个粉色的,一个绿色的。她要送乔枝一个,让乔枝自己挑。乔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钟玉兰喜欢哪个颜色的。钟玉兰说哪个颜色都喜欢,乔枝就挑了粉色的。戴了几天,钟玉兰再次来的时候,乔枝又觉得绿发卡好看。她和钟玉兰商量,能不能换着戴,钟玉兰很痛快地摘下来。戴了些日子,乔枝还是觉得粉色好,便又和钟玉兰换回来。钟玉兰性情好,若是别人,早就烦了。
因为找不上合适的赤脚医生,乔枝去卫生院培训了半个月,正式上岗。虽然如愿以偿,但依然形单影只。除了看病,她基本待在卫生室。那是钟玉兰待过的地方,就在大队部旁边。看病的时候不多,也就头疼脑热的小毛病。
至于衣着打扮,乔枝更是向钟玉兰靠拢。钟玉兰穿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乔枝就要做一件。钟玉兰穿劳动布裤子,乔枝也要穿劳动布裤子。钟玉兰穿白球鞋,乔枝就得买一双。钟玉兰的裤子不知怎么破了个洞,乔枝也烫个洞。
秋末的一天,上面派了六个人组成的机井队为宋庄打机井。宋庄的生活水井也就三四米,浇地的机井要三十到四十米,据说一口井可用一百年。机井队住在大队部东侧,与供销社、卫生室在一排,村里专门安排了歪脖为他们做饭。歪脖曾在张家口最有名的饭店当过大厨,会做三百六十多种菜,当然那得有材料,在宋庄只能做简单的几样。这已经是最高礼遇了。
乔枝钟爱自己的长辫,睡觉也是一圈圈盘起,枕着头发才可入睡。可是,某天中午,她将辫子剪掉了。只因钟玉兰是短发。
那个叫钟青的机井队员水土不服,到宋庄的次日就开始拉肚子。他去卫生室买药,原本苦着脸的,听到乔枝的侉子腔,惊呼,你说话和别人不一样呢!这个“不一样”,连同他的语气如同神箭,立时射穿了乔枝。乔枝突然不会动了。钟青被她惊着,问她怎么了。乔枝反应过来,从瓶里倒药,手依然抖着。她包好,放到桌上,嘱咐他服用次数和剂量。钟青抓起药包,没有马上离开,两人聊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名字,乔枝身上又过了电。走了个钟玉兰,来了个钟青。钟玉兰是上海人,钟青是从省城来的,两人没有丝毫关系,但因为同样的姓,因为同样的侉子腔,乔枝把两人联系起来,对钟青的好感又深了一层。其实远非好感可以形容,整整一天,整整一夜,钟青的面容都在脑里晃荡,同时摇摆的还有钟青的声音,你和别人不一样呢。
乔枝的头发又黑又亮,梳成辫子,几乎耷拉到大腿处。她有时候梳单辫,有时候梳双辫,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她就将辫子解开,那时的她就如被发丝覆盖的魔女,能听见她叹息,却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用头发为自己建造起一个笼子,她躲在里面,禁止他人进入。过半小时,也可能一小时,她开始梳理,反复梳反复梳。待她立起,粗辫悬于背后或垂于胸前,她不再郁郁寡欢,仿佛所有的不开心如灰尘吸附在发丝上,被她梳掉了。
钟青服药两天就好了,但他只要休息就往卫生室跑。他不找借口,头疼啊手破了之类,他说“找你说会儿话”。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乔枝明白他不只为了说,也是想听她说。她和别人不一样。她何尝不是呢?自钟玉兰调走,她就被孤立起来,现在终于有了伴儿。钟青和钟玉兰不同。钟玉兰像明珠一样闪闪发亮,钟青则如燃烧的火把,不但能照亮她,还让她浑身发热。
甚至呻吟与叫喊,乔枝也要带出侉子味。她十四岁就来了月经,每次小肚子都抽着痛。我煎过药,倒是有效,但下个月依然会痛。哎哟声换成侉子调比说话更难把握,稍不留神就变了味儿。所以,乔枝呻吟时总要停顿一下,然后才发出声。
白天钟青多半在野外,乔枝便延迟回家时间,不是如先前一样天黑就锁门。卫生室有一盏煤油灯,是乔枝从家里拿去的。钟青似乎因为耗费乔枝的煤油而不好意思,拿了机井队的蜡烛给她。蜡烛是白色的,供销社有售,但基本没人买,那比煤油贵多了。蜡烛让说话的时间变长,不知不觉的。有一次,两人突然哑口,好像忘记了说什么,便同时盯住蜡烛,不约而同地说,要是红蜡烛就好了。钟青大笑,咱们想到一起了。乔枝再度燃烧起来。这实在是太神奇了。
宋庄除了分粮食和土豆过秤外,分柴火、白菜、萝卜、大葱之类一向以堆论,然后抓阄。将编号写在纸上,揉成团,放在某个人的帽兜里,挨个抓。那次分萝卜是乔枝去的,她捏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被挤来挤去的人碰了一下,纸团掉了。那是十多斤萝卜呢。乔枝低头寻找,地上是丢散的萝卜缨、黄蒿秆,而那些人还在移动,大大小小的脚踏过去。乔枝喊起来,当然是侉子调,我的个蛋蛋丢了!她不再细声细气,嗓门很高,个蛋蛋当然是宋庄话,指圆形的小物件。一个闲汉取笑她,把她的话作了篡改,你的蛋丢了?长什么样儿?哄笑突起,乔枝面红耳赤。她低了头往后退,边退边骂,你个烂嘴货。她慌急出乱,不自觉地改回原来的腔调。结果引起声浪更高的哄笑。退到人群外,乔枝这才记起是来分萝卜,手上的袋子软软地耷拉着。她大步返回,直奔其中一堆萝卜,撇着侉子腔说,这是我的,谁也别碰!周围的人当然不干,于是吵嚷起来。后来会计说,侉子都是讲理的,别吵。乔枝才挪开。萝卜还是分到了,最后一堆。会计如是说,绝对没有错。
两人一起离开卫生室,有些晚了,钟青说我送送你吧。乔枝渴望他送,嘴上却说,没事,你早点儿休息。她早已不是快言快语的乔枝。钟青说,月光下走走,也蛮好的。这话,宋庄的后生借几个脑袋也说不出来。岂止蛮好,那是相当好。乔枝压制着兴奋,回应道,确实,这么圆的月亮,一个月也就这么几天,早早睡觉可惜了。如果是别人,必定当乔枝是疯子,但钟青懂。
初听,乔枝和钟玉兰说得没有太多区别,细辨,差别还是挺大的。尤其是宋庄特有的词汇,只能用宋庄语调说,用侉子腔难以说明白。比如皱巴,宋庄用语是“个出”,一个人脸上的皱纹多或活得窝囊、没出息,都可以用“个出”形容。比如一般、寻常,宋庄用语是“寡气”。如果说收成寡气,就是比颗粒无收略好一些;说人干活寡气,就是力气不大或干得不好。如果比寡气程度更深,那就是蹶㞗蛋。你问一个人本事大小,若说蹶㞗蛋,那就是告诉你没有任何本事。而乔枝音调改了,词汇仍是宋庄的,动不动就闹出笑话。
转过两条街,听见大叫和爆笑,前方有数个人影。钟青诧异,他们在干什么?乔枝脸热了,好像丑陋的伤痕被钟青窥见。那是宋庄十五六、十七八的青年男女的游戏,叫砸撂撂。白日彼此不说话,更不会有身体接触,夜晚就不同了,可以放肆,可以碰撞。女队抓一个女孩摁倒在地上,男队会选一个男的,摁倒,像抬猪一样抬着,将他砸到被摁倒的女孩身上。然后再换角色,每个人都有机会与异性身体接触。若是男女彼此有好感,他们撂在一起的时间就久一些,若是没有感觉,马上就分开了。
开始只是说话形态和声音的模仿,还是宋庄话,二十余天后,乔枝改说钟玉兰的侉子话。俗语撇侉子,等于彻底改了。侉子话挺好听的,早先的工作队,现在的钟玉兰,跟广播里的差不多。但乔枝突然改腔,怎么听都觉得别扭。
乔枝没向钟青解释,说不清,也羞于说。她当然也参与过,此时觉得那样的游戏粗俗不堪,继而认为他们横在街上,也为了提醒她,她和他们其实是一路人,就算她是侉子腔。
乔枝的声音不再清脆悦耳,她为了学钟玉兰细弱的嗓音,需要把脖子抻长,有时还故意扭着头,好让气流改变方向,但即使是这样,声音也难以变细,还需要舌头、牙齿紧密合作,稍不注意,某几个音某一句话就现出原形。虽然还算动听,但乔枝却显得慌张,仿佛突然的泄密会毁掉她。有人说,听乔枝说话比割两遭麦子还累。乔枝不觉,沉醉其中。
咱们绕着走,她说。钟青没有再问,随她右拐,那样远一些,但月光皎洁,朦胧的街道如诗如梦,绕路反更合两人心意。一只鸟从树杈上飞起,没入夜空。乔枝没受惊,但身体偏了一下,钟青扶住她的胳膊。她站直,他慢慢松开。
乔枝说话不再直来直去,比如盛饭,先前她要一碗就是要一碗,半碗就是半碗,明明白白,自认识了钟玉兰,她扭扭捏捏,好像不知怎么表达,不说一碗或半碗,而是一点点儿。我盛一勺,她说多了,我盛半勺,她又嫌少。我有些急,说枝儿啊,你把舌头伸展,到底要多少。她仍是那般,就一点点好啦。于是我就舀了一勺,倒出一些,扣到她碗里。她双手捧着,仿佛怕烫着,又仿佛那是宝贝,需要小心呵护。所以,和她说话很头疼。一句话她要掰成两瓣、四瓣,简单的话她也必定拐几个弯儿,和猜谜差不多。其实,钟玉兰也不是这样,有时怕我听不明白,就换个说法。确实,我和她的交流有些障碍,但有时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明白了。钟玉兰是把复杂往简单说,乔枝则是相反。
若钟青与她走一整夜,乔枝也会的。但他送到门口就返回了。明天还要打井,他是技术指导,她非常理解。她没有睡意,心是烫的,身体是烫的,她很担心被褥、房屋被她点燃。她来回踱着,等待那熊熊烈火冷却、熄灭。还藏着许多话,它们在腹中横冲直撞,像雨季的植物野蛮生长。终于,她想起要做什么了。她翻出纸和笔,给钟青写信。
自带了钟玉兰这个徒弟,我接生不用再偷偷的,而她对乔枝的影响远大于我。钟玉兰像一颗明珠,璀璨夺目,乔枝被她牢牢吸引,处处模仿她,竭力把自己打造成宋庄版的钟玉兰。
那是开始。此后,每夜一封。
乔枝体形随我,骨架大,个头猛,双脚也长,走路生风。只是她的手不随我,宽而短。她说话也直,从不拐弯抹角。若粗声大气,那就与男孩无异了。还好,她嗓音清脆、圆润,就如咬刚刚摘下的苹果,带着清甜。这使她整个人都透着灵秀,是人见人爱的女孩。
8
乔枝的改变是从声音开始的。
祖奶,我怕喜鹊。乔石头的声音空空的,就像他的喉咙突然间被挖掉了大半。
7
我突然被狂风袭卷,沙石、鸟羽、枯枝败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让我迷乱,让我辨不清方向。石头畏惧喜鹊?这怎么可能?
蚂蚁在窜。
祖奶,我知道你会吃惊。我没开玩笑,真的。你不会明白的,事实上,我也不明白,我怎么会怕她。不是从现在开始的,而是从小时候,记事起就怕。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怕,就是有点紧张。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见她都这样。她和我说话,我的手心就会冒汗。我没和你说过,我怕羞。我尽量避免和她说话,可完全躲开她是不可能的,走着走着就碰见了,而且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又渴望,又不甘心。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我以为长大会好些,可直到唇边长了毛,我还是不能克服紧张。喜鹊是刁,可是我更疯,怎么见了她就紧张?我找不到答案。她是横在我心上的一道坎,我不服,不服就想砍掉这个坎。我是乔石头,鬼神都不怕的,为什么要怕她?我想,如果迈不过这道坎,这辈子见她都得缩着头。我又没短握她手里,我绝不允许自己这个样子。我和自己打赌,必须战胜自己的恐惧。我要真正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石头。我一面躲着她,一面跟踪她。有些鬼祟,这使我更加羞恼。我有一个计划,一直没有实施,因为拿不准,二来没有合适的时机。后来我下了决心。终于机会来了,那天傍晚,她从东坡回村,抄的近路……
我紧张又好奇,能让石头惧怕,那会是什么?是迫近的危险,还是疯狂的闪念?
我的心被沙石猛击了一下,天啦!那个夜晚,喜鹊哭得那样悲痛。歹人竟然是石头,我的石头!天啦,这世界真是疯了!
石头突然停住,仿佛难以启齿,抑或,哪怕如魔掌扼住了他的喉咙。
蚂蚁的大军杀出来,在我的头上、脸上、后背、前胸,在我的手臂和大腿上奔走。
我从来没对人讲过,祖奶,别人不知道,我自己知道,我其实也怕,怕得要命。
让蚂蚁吞噬我吧!
祖奶,别人说我生就的天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里拔牙,初到城里,我就干了一桩大事,不细讲了,怕吓着你。不是杀人放火,你放心。倒是我有可能送命。只靠胆子肯定成不了事,重要的是脑子,但胆略确实起着决定作用。
9
6
我头脑混乱,那些声音便如沸腾的粥,上下翻滚,左右冲撞,又似乎千军万马东奔西突,厮杀得不可开交。但即便如此,我也能捕捉到它们的身形,闻辨出其中的气味,回忆过往,回想那一个个或欢愉或伤悲的场面。花草的清香固然诱人,但我从不抗拒腐烂的气息,从生到死,从死至生,世界循环往复,那就是世界原本的样子。我虽然懂得,但时常感到困惑,声音没有消亡,日夜纠缠着我,那算不算生命的气象?如果算,那它们是活在我的身体里,还是我活在它们中间?我想不明白。
一天中午,乔冬把扁女带到我面前。我没一惊一乍,扁女也是我接生的,如任何一个我接生的人一样,有着家人般的亲近感,不会因她毁容而改变。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滑落到她已经显怀的肚子上。我既喜又忧,说让我摸摸吧。扁女欲往前靠,乔冬猛地扯住她。他没说话,拽着她离开。我突然明白,乔冬带扁女回来,就如带她上街一样,是示威的。
娘,烙顿油饼吧,求你了,我的好娘!那是乔秋的声音。
扁女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出屋,偶尔出去一趟,都围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两只眼睛,就如后来的宋品女人。她摘掉蒙面的头巾,是在乔冬的鼓励之下。乔冬抓着她的胳膊,可能是防止她逃跑。确实,当目睹她的孩童吓得大哭,有些妇女变了脸色并下意识捂住嘴巴,她是想逃回家的,但乔冬抓得紧,她逃不掉。起先是一天一趟,后来一天两趟,乔冬带着她专往人多的地方走。开始人们见到乔冬和扁女便散开,有时乔冬还会追着某个人说话。渐渐的,没有谁再躲了,见了乔冬和扁女,会主动打招呼。
那是八月底的一个下午,我准备生火做饭。雨刚刚停,柴火潮湿,浪费四根火柴才点燃。火势也不旺,雨是停了,浓云仍然低垂,这样的天最容易倒扑烟,烟不走烟道,而是从灶口往外冒。烟冒出来是白的,升到屋顶就变成蓝色,沿墙壁游走时,则是黑色,如长长的蝌蚪。我被呛得连连咳嗽,没理他。我打算烧开水,做三下鱼。我拿出两颗皱巴的土豆,抓了一把面,灰灰菜叶是我顶雨掐回来的。三下鱼的好处是可以随意加水,每个家庭成员都能灌满肚子。这已经不错了,不用空着肚子睡觉。最困难那几年,这也没有。
乔冬开始抗拒我。或许,他是想彻底与我决裂。我几次去他家,他都没让我进。我不缺,什么都不缺,你拿回去吧,他不看我,要么低头,要么看着远处。几次碰壁,我就消停了。只要他过得好,我就安心。
娘,烙顿油饼吧,我馋得不行了,你瞧瞧,舌头都短了。乔秋伸出舌头让我瞅。他已经十八了,瘦瘦弱弱的,个子也不高。我没好气地推他一把,他轻得像一缕烟,飘了几飘,又粘在我身后。要不,我又要啃乔冬的脚了,他说。我又气又好笑。那是几年前的事了,乔秋与乔冬头打里外睡,乔秋夜里做梦,啃咬乔冬的脚,若不是乔冬抽得快,脚趾头就被乔秋咬掉了。即便这样,还是被乔秋咬出了血印,几天都一瘸一拐的。娘,求你了!乔秋没因我的冷脸而放弃,仿佛他恳切哀求,我就会烙一顿油饼。
婚后,乔冬仍与我保持着距离,而且距离更大了。他越来越风光,有赶超花满仓的势头,而我虽然因为带了钟玉兰这个徒弟,不用再偷偷接生,但依然身份复杂,经历不怎么光彩。他是我儿子,别人揪我斗我,他没有上前,而是躲在角落里哭泣。就这一点讲,他是敦厚的。如果能洗刷他的耻辱,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没应。袋里倒是还有十多斤白面,胡麻油却不足半瓶,再有一个月就是中秋了,我想留到中秋吃。另外也有借机惩罚他的意思,他逮谁跟谁吹,不是炸油饼就是炸油糕,惹出那么多祸事,屡教不改,也该让他长些记性了。虽然知道徒劳,所有的事实证明,他就没有记性。
我没反对乔冬的婚事,当然也没能力反对,乔冬没和我商量,若不是乔枝说,我还蒙在鼓里。我怔了好半天,轻轻叹口气,准备我能准备的。只要他喜欢扁女就好,哪怕一丝丝一点点,而不只是头脑发热。那样扁女就不至于受罪了。
娘,行行好,你就烙一顿吧,乔秋锲而不舍。门敞着,烟雾大半散去,他这缕烟却牢牢缠着我。已经是大后生了,却依然这样没筋没骨,没皮没脸。我突然就来了火,大声训斥,你能不能有点出息?!不吃油饼,活不过去还是咋的?天晓得我后悔了几辈子。但是当时,我只想塞住他的嘴巴,把他从身边轰走。娘呀,乔秋低低地唤,没再乞求。我无意中回了下头,触见他眼里隐隐的泪光。能想到吗?他居然委屈至流泪!乔冬乔枝也不至于。多年后,我僵卧在床,才真正地触摸到乔秋的痛。那不是委屈,而是绝望。那不仅仅是饥饿,那是什么,我又不能准确描述。
乔冬成了救人英雄。接着,他做出另一个决定,娶扁女为妻。不久就举行了婚礼,乔冬搬出饲养房,和扁女暂住到供销社旁边的闲房。那是公家的房,不是谁都有资格住。那是对乔冬嘉奖的一部分。
吃过三下鱼,乔秋出去了。乔秋非常注重仪表,衣服虽然也有补丁,但一向洗得干干净净,沾个泥点子也要过一下水。四口人,乔秋最费水。鞋更是如此,无论黄球鞋还是黑布鞋,反复刷几遍,还要脱下来细瞅,生怕污渍躲过刷子的横扫。穿戴整齐后,他要对着家中仅有的一面衣镜照了又照,用梳子蘸水将头发理顺。最后一道程序,也是最重要的仪式,是抹油嘴。
几年后的一个冬夜,一场大火将扁女彻底毁容。宋庄有温炕的说法,即将羊粪球、牛马粪碎屑放进灶膛点燃。不拉风箱,任其自燃,尽量延长燃烧时间。扁女不是第一次温炕,宋庄的男女没有不会的,只是她不该填太多,带着火星的羊粪球从灶口脱落,引燃了灶坑的柴火。乡邻们送她的劈柴、牛粪,她都在外屋堆放着,打算最冷的时候用,结果都着了火。扁女睡在里屋,被惊醒那刻,火势已经蔓延到屋顶。她没有马上逃跑,而是扑到柜子上找记工册,然后就昏倒了。第一个发现火情的是村头站岗的乔冬,也是他将扁女从大火中抢出来。
家里有一块荤油,每次熬菜,我用铲子削薄薄的一片。碗大的油托,要用一整年,当然得节省着。可有一天,我发现荤油缺了一角。我把三个孩子挨个儿审问,谁也不承认偷吃。后来发现是乔秋,他把窃走的荤油用塑料纸包了,藏在堆放杂物的闲房,每次出门用荤油抹抹嘴。那是他炫耀的资本,是他吃了美味的佐证。我当然不能由着他无中生有、大肆吹嘘。我没收了。可是乔秋有办法,那年冬天他用自制的弹弓和别的孩子换了一只猪尿泡(膀胱),将气吹净,吊在闲房。尿泡干透后如树根又黑又硬,但若是反复舔,嘴唇仍能变得油亮。我又给扔掉了,因为这个,乔秋差点把脚跺烂。但我没能制止乔秋,他总能寻见有油脂的东西,哪怕是一块干骨头。实在没有舔的,他就舔推窝窝砖。莜面做法多,推窝窝是最难的,一个窝窝两三秒完工,要揪、背、顿、滑、推、揭、抖、卷、抹九个动作,但再怎么巧的手,也得在窝窝砖上抹油才行。有两三年没吃过莜面窝窝了,一是推窝窝要纯面,太浪费,二来舍不得抹油。窝窝砖闲置已久,被灰尘覆盖,然而被乔秋经年累月舔䑛后,竟然油光闪亮。
乔运气去世,扁女没了任何依靠,但村里挺照顾她。她刚满十六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干重活,村里就安排她记工分,挣的工分按全劳力算。
八月底那一天,乔秋没找见窝窝砖,因为我藏起来了。我只希望他不再胡编乱造。我没想把他推向险境,他再怎么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啊。
乔运气是宋庄头号大镰手。割庄稼是短镰,打草则须长镰,镰把长四米左右,刀柄是短镰的三倍多。秋后,野外的草要用大镰削割,俗称打草。打草比割庄稼难度大,会的人不多。乔运气胜在他总是盲打和夜打。夜打其实也是盲打。如果茬低,大镰会插进土壤,而茬高,出草量就会减少,搞不好还会被扣工分。乔运气虽是盲打,草茬却是最低的,他打过的地方就像剃刀削过一样,光滑平整。打草季也就一个月,打完,别的人卸下刀头,插在房梁,次年秋天再取下来。乔运气不,他的瘾经过一个漫长的冬季才潮水样退去,每隔几日就拎着大镰去野外打一两个小时。白天要干活,所以过瘾多半是夜晚。自老婆得病去世,乔运气几乎每个夜晚都要打。有人劝他,他说不打麻烦得不行,担心自个儿会疯掉。某个下雪的傍晚,乔运气拎着大镰走进草野,再没出来。下雪倒没什么,就怕刮白毛风,无论飞鸟还是走兽,都辨不清方向。
乔秋很快就截住一个人,吃了吗?他问。回应说吃了。乔秋说我刚吃过,我娘烙的油饼,吃了八张,撑着了,出来遛遛。他同时拍拍肚皮。灌了四碗三下鱼,肚子鼓着,确实撑着了。那人或许有事,匆匆走开。乔秋也不追赶,他知道人们习惯在哪条街上闲聊。
这个停下,还有别的。乔冬就像火种,活着就是为了燃烧。之前的那些只能算小火苗,更旺的在后面。这就要说到另一个人:乔运气。
果然,转过一条街,他就看到炒房外站了两个人。宋庄有磨房、碾房、炒房。炒房用来炒莜麦。和小麦不同,莜麦必须炒熟后才能磨成面粉。炒房不是天天用,但炒房外的人却是天天有,不同时间段有不同年龄的人,傍晚多半是孩子和十五六、十七八的青年男女。
乔冬的善举还有很多,比如村头站岗,比如填坟。坟墓被大风削磨,隔几年就得往坟包填土,不然就吹平了。填坟多半在清明,各姓填各姓的。乔冬代劳并未让他们感激,因为担心乔冬坏了风水。乔冬填了二十余座坟就被叫停。
早就吃了?乔秋问。不等有人答,便自顾自说,我才吃,我娘烙的油饼,吃了八张。两个后生不约而同地看着他。看看我这油乎乎的嘴,乔秋指了指,虽然天暗了,但因为唇上没有油星,他靠得没那么近。那两个一个喝的是粥,一个也吃的三下鱼。只不过都没有乔秋肚子鼓。一个说我好几年没吃过烙油饼了,另一个说秋天分了油,怎么也要让娘炸顿糕。乔秋说,其实烙油饼也没那么好吃,最好吃的还是油炸,吃一顿,从头到脚都有油味。
乔冬被送到卫生院。半个月后,我把拄着拐杖的乔冬接回家。那个光棍绝对不会侍候他。但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每次我在他碗底藏个鸡蛋,他都会翻出来留给乔枝。就这一点,他远比乔秋强。乔秋不只在外面炫耀,连乔枝也哄。我刚吃了块糖,娘给的,差点儿把牙甜掉;或者,闻见我嘴里的香味吗?娘悄悄给我一把大豆。不是故意挑拨,他就是忍不住,痴迷在自己的大话中。乔枝几次和我闹别扭,都是因为乔秋。若那个鸡蛋放进乔秋碗里,他不会让乔枝闻味儿,确定无疑。乔冬的好超出我,也超出宋庄人的想象。后来就想,善念善举没什么不好,这与我接生同一个理。至于他和我划清界限,也没什么不对。我从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数月后,他搬回饲养房,我并不难过。被褥都拆洗了,衣服也都缝补好,我只做能做的。
一旦信口开河,乔秋就刹不住了。人陆续多了,有离开的,有刚来的。偶有人插话,但乔秋声音高,气势足,总能及时抢过话题,成为中心。那些人听过无数遍,不是谁都相信他天天吃好的,没有质疑或戳穿,是因为乔秋能把他们带入想象的世界,在想象中,他们可以如乔秋那样大吃大喝,忘乎所以。反正也没损失,在虚幻中过过瘾没什么不好。
一个夜晚,乔冬刨偏了,刨折了左脚的拇指。起先他并没当回事,忍痛坚持,后来实在忍不住了,才挪回饲养房。
那个晚上乔秋不怎么顺利。他的肚子发出叽咕的声响,出卖了他。也可能那天唇上没油,他底气不足,声音不如往常。不知谁喊出来,你净鸡巴吹,天天吃这个喝那个,怎么比小鸡子还瘦?乔秋故意叹口气,光吃不长膘,没办法。另一个说,你要是吃了八张油饼,肚子就不会这么叫了。乔秋的声音变得犹豫,那是因为,我又喝了三缸子水。最先揭穿的那个说,来,让咱摸摸,里面到底装的什么。成心出乔秋的丑,也有游戏的成分。乔秋没能力挽狂澜,那人伸出双手,乔秋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越发激起众人的兴致,先是抗拒、拉扯,后来就变成对乔秋的围殴。乔秋让他们在想象中吃各种美味,在神往中吞咽口水,过瘾的同时也积聚了愤怒。本是玩笑和游戏,最后演变成对乔秋的讨伐和惩罚。
掏厕行动被叫停,但是乔冬闲不住,改为刨肥堆。队里有肥坑,各户也有肥坑,灰烬、动物的粪便需要沤,沤熟才成为肥料。经过整整一年的填积,坑便成了堆,要用镢头一块块刨开。肥坑在院外,吓不着任何人。
乔秋爬起,人已散尽。炒房张着黑乎乎的大嘴,要把他吞掉的样子。浑身疼痛,胳膊和腿似乎错了位。鼻孔在流血,他抹了抹,又在炒房的墙上蹭了蹭。一番滔滔不绝,又一顿暴打,那四碗三下鱼已经消耗殆尽。他的肚子空空荡荡,但心比肠胃更空。那是另一种饥饿,是摧毁意志的饥饿。
大清早,乔冬就被带走了。当然没难为他,只是讯问得很细。村里很多人给乔冬作证,花满仓也出了大力。乔冬没有图谋不轨,他确实是在做好事。当天乔冬就回到村庄,毫发无伤。铁匠女人惊吓过度,从此落下心慌的毛病,白日也不敢上厕所了。铁匠把厕所的墙加高,还盖了顶。即便这样,院里也得有站岗的才行。
快到家门口了,乔秋拐了方向。他出了村,没于浓重的夜色中。没有月亮没有星光,但不用担心迷路。气味在指引他,那是一条长长的铁链,径直将他拽到土豆田。地面湿软,踩一下就陷进去,整个人随之趴卧。九月底土豆才成熟,现在也就鸡蛋大小。但足够了。乔秋边摸边吃,边吃边爬。他知道偷挖土豆的后果,那是以往,现在,他再顾不得想这些,只想饱饱地吃一顿。土地越来越软,最后变成了水塘。乔秋浮游其间,水面上漂着一张张泛着泡沫的油饼,他抓一张,吞一张。
尖叫的是铁匠女人。她正闹肚子,那个夜晚刚在厕所蹲下,乔冬就跳进来,差点砸她身上。
天亮我才寻见乔秋。他倒在地里,肚胀如锅,嘴里仍咬着半个土豆。那一夜,他几乎吃掉两亩地的土豆。
又一个夜晚,乔秋一手抓镐一手拎锹走出饲养房。乔冬的心里揣着地图,哪家的掏了,哪家的没掏,哪家的还需要再掏,都清清楚楚。那天他去的是铁匠家。乔冬脚步极轻,如他的说话。星光暗淡,但他准确无误地来到铁匠家的厕所外。他先将铁锹和镐头立在墙外,然后越墙而入。一个黑影尖叫着冲出厕所。乔冬也吓了一跳,愣了足有一刻,才慌张逃离。
不用了!用不着!
一个人心里有光,那光就会时刻指引他,不分昼夜,无论春秋。冬日,乔冬已不满足于拾捡粪便,开始掏厕所,当然是半夜进行。宋庄没有公厕,各家都是简易厕所。一人高,甚至半人高,有的女人边蹲坑边和街上的人说话。乔冬跳进跳出并不困难,他只带两样工具,铁锹和镐头,半夜下来,他能掏两至三家。
这是乔冬的声音。又轻又薄,却长着锋利的牙齿,只要被咬住,疼痛便经久不去。寂静的长夜,绵延缭绕的声音幻化成硕大的耳环叮当作响。
那时,他还在家里住着,待我杂七杂八的事再次被抖出来,他为和我划清界限,就搬到了队里的饲养房。我连劝说的机会都没有了。花满仓倒是经常鼓励乔冬,乔冬那份口粮也直接分给了他。村里一个光棍在饲养房下夜,乔冬与他同吃同住,当然不是同劳动,光棍的劳动是公开的,乔冬公开的劳动仅是一小部分,他大半的劳动是暗中进行。他是不知疲倦的夜行人,享受披星戴月,享受独自锄地,享受独自挥镰。
彼时,乔冬和扁女已经搬回扁女原来的房子。重修后,墙体加高了,门窗都换了新的,乔冬没刷油漆,在陈旧泥墙的映衬下,杨木的白茬格外刺目。我想给扁女摸摸胎位,乔冬如是答复。他仍然不让我进门,就像我是巫婆,我的脚跨进去就会给他和扁女带来噩梦。我很担心,就扁女的身体状况,稍有不慎就会铸成大错。我不敢和他说这个,生怕他往别处想,只是强调说摸摸没坏处。但乔冬再次回绝。声音虽然轻飘,神色却透着坚定和刚毅。他的双眼凝视着屋顶,好像屋顶插着什么旗帜。
就如拿乔秋的胡说八道束手无策一样,我也无力阻止乔冬。我就没阻止过。捡粪不是坏事,争第一也无可非议。但什么事都要适度,过了就不可取了。我这样劝他,他根本不听。
扁女就在院里站着,肚子已经高高隆起。我瞧出扁女是想让我摸的。我给她眼色,让她求他。扁女极为吃力地挪过来,不是因为行动不便,而是紧张。乔冬的目光这才从光秃秃的屋顶拽回来,轻飘中夹带威严,回去!扁女被震慑住,半张的嘴唇合在一起。她甚至没再瞟我,便朝白茬门移过去。
乔冬被狗咬过,被猪撕过。母猪凶起来可不得了。他过于专注,以至于看上去有些魔怔。那是第二年的初冬,乔冬搭牛车到公社。车上坐了七八个人,乔冬在车的后端。他不是走到哪儿都带着粪铲,三月不捡,也稳坐状元交椅。可他已然痴迷,或者说,对状元的看重使他时时处在战斗状态。他的耳朵拾捡着那些人的话,目光却扫着牛屁股。若是有一副观察镜,他一定会观察牛的肠胃是如何工作的。快到公社时,那头牛的速度明显慢了,这是要排便了。赶车人不明就里,照牛脊抽了一鞭,牛加快脚步,同时粪便掉出来。乔冬眼疾手快,越过人头的同时,也麻利地脱下褂子。他猛扑过去,做了个海底捞月的动作,牛粪是接住了,但他也从牛与车的缝隙处栽落。牛受了惊,撒蹄狂奔。亏得赶车人及时勒住,结果,他脑顶还是被磨掉一大片皮。
别让她受凉,平时多走走,我叮嘱。乔冬可能会听,也可能根本就不听。但我必须说。
当然,不是每一次拾捡都那么顺利,因捡粪而遇险时常发生。某个秋日,乔冬在滩里看到一头吃菜的猪。不是白菜、芹菜什么的,是野菜,如蒲公英、苦菜、灰灰菜。这三样菜人都可以吃,凉拌、包饺子。野菜变老,人就咬不动了,仍然是猪的美味。猪吃有一会儿了,乔冬觉得该排便了,他耐心等待。终于,猪叉开后腿,乔冬立即把粪铲伸过去。他想让猪拉在铲上,可他动作猛了些,猪受到惊吓,停住了。乔冬不死心,猪往回走的时候,他紧紧跟在后面。那头猪是东坡的,乔冬注意力高度集中,不知自己被带到了东坡。他夜晚到东坡拾捡过,白日从来没有。那头猪到了自家院门口,实在憋不住了。乔冬大喜过望。恰好主人从屋里出来,见乔冬捡粪追到门口,大为恼火。他要夺乔冬的铲,乔冬努力后撤。那是他的武器,是他的宝贝。乔冬摔倒两次,硬是没松手。乔冬的脸蹭破了皮,回到家,半个脸都是血痂。
两日后,我再次过去。我做了几件婴儿衣服,拆了几条没法再穿的裤子,裁作尿布。晚上去的,我寻思乔冬这个点儿应该在村口站岗,扁女一个人在家。乔冬像是有第六感觉,我还未到他家门口,他从对面跑过来。虽然看不清,但能听出他的脚步。他抢先横在院门口,因奔跑而呼哧大喘,气浪冲到我脸上,就如烧沸水的锅,突然被揭开盖儿,雾气蒸腾。
粪肥主要是猪、狗、鸡等家畜家禽的粪便,拉在圈里是自家的,拉在大街、滩里就是无主的,谁拾算谁的。宋庄从来不缺捡粪的人,那多半是老年或中年男人,花满仓开会公开倡议,捡粪的人增加了一倍。乔冬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却没有一个人比得过他。天不亮他就爬起来。怕自己睡过头,让我叫他,我心疼他,故意晚了一点,他很不痛快,再也不用我叫了。乔冬让我给他买了个闹钟,那是他唯一央求我买的。先是定到五点,然后四点、三点。他把闹钟搂在被窝,一响便立刻坐起,像精密的仪器。等别人起床,乔冬已经把每一条街每一个旮旯转遍了。除了在宋庄,他还到别的村庄拾捡。捡粪不只要勤快,眼力也要好,甚至需要感觉,比如没有月光的夜晚,粪便与大地一个颜色,只靠眼睛不行。
干什么?他警惕地问,好像我偷偷溜过来,有什么阴谋。我说做了几件小衣服。他说,不用!用不着!语调没有任何变化。我说,你不让我摸,我听听也好。他仍然那样答。我略略提高声音,你这么固执,会害了她的。乔冬没吭声。夜色中,他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但我仍能感觉棱棱角角的坚硬。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转身离去。
拾捡粪肥也是队里提议的,准确地说,是队长花满仓的主意。那时他的头脑灵活,人也风光。牛、马、驴、骡、羊的粪便主要用于烧炕,在寒冷的塞外,没有这些很难过冬。好多人根本没见过煤块。一个叫赵绺子的赶车人揣回土豆大一块,像展览品一样装在罐子里,谁想看,须和赵绺子说半筐好话,甚至卷一支烟给他,他才小心翼翼地揭起罐上的木板,却仍用双手护着,只露半指宽的缝隙,似乎煤块长着翅膀,说飞就飞了。往往没等看清楚,他就把木板盖上了。所以,关于煤的颜色,有说黑的,跟包公一模一样,有说红的,长了张关公脸,还有说白的,与曹操有些像。赵绺子只防外人,没防家人,他的半大小子偷偷地啃,等他发觉,煤块还没核桃大。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扁女突然来找我。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门口瞅。扁女说乔冬去镇上了。她的眼睛透着慌乱和紧张,腿怎么也跨不到炕沿上,我扶着她,将她弄到炕上。我检查时,她的心跳如擂鼓,搞得我也很紧张。我刚说挺好的,她便翻身爬起,匆匆离开。我把婴儿衣服和尿布塞给她,长长地吐了口气。
乔冬的要强最早是从捡麦穗体现出来的,当时他十一二岁。麦收时节,总有社员抓得不牢,金黄的麦穗遗失在田野,队长为此骂过,也特别开会强调过,但总有社员不长记性,多半时候根本分不清是谁丢的。队长善于动脑,让各家的娃跟在后面拾捡。半个小时那些娃的新鲜劲就过去了,加之秋日太阳毒晒,蚊子又多,稍不注意,脚踝就被已经枯硬的沙蓬扎伤,因此个个叫苦,弯一下腰都龇牙咧嘴的。唯有乔冬,一声不吭,专心拾捡。到地头,别的娃捡五六个七八个麦穗,乔冬捡一大把。后来别的娃溜走了,只剩乔冬一个人。他本可以走的,没人责怪他,但他硬是坚持到最后。他的手扎了有二十多根刺,至于脑门和脸上被蚊子叮起的包,更是多得数不清。我就着煤油灯,挑了半个多小时,才将那些刺弄出来,问他疼不疼,他轻飘飘地说,不疼。第二日放学,没等指派,他主动到地里拾捡,直到秋收结束。麦穗不能带回家,都要上交队里。社员割地挣工分,捡麦穗却是义务的。我不能阻止他,叮嘱他别累坏了。但没有任何作用,他不在乎累,不在乎沙蓬和蚊子,那时他的心中或许就有了更高的目标。
某个黄昏,我和乔枝正在吃饭,乔冬隔着墙院喊乔枝,我马上明白扁女要临产了。乔枝跑出去再跑进来,我已经把接生的包袱抱在怀里。乔枝说扁女叫唤疼了,触见我的包袱,匆匆补充,用不着,要去公社卫生院。
乔冬的声音薄,因而显得轻飘,就如一缕烟,若有似无,非得集中注意力去听,不然就从耳边荡散了。可能与他的性情或执念有关,他处处替他人考虑,生怕惊扰了别人。但他绝不是懦弱的人,他惊人地要强,罕见地固执。与乔秋不同,乔秋无中生有,胡说八道,乔冬从不胡说,他的心思和话语都在行动上。
乔冬和乔枝用门板抬着扁女出村,我已经村外等候。我知乔冬不会让我接生,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没主动请缨。就扁女的身体,去卫生院也好。只要母子平安,怎么都行。但我不会袖手旁观,哪怕乔冬呵斥我。还好,他只是瞟瞟我,然后问乔枝行不行。乔枝说行。我有预感,这孩子多半要生在路上了。
5
走出不到二里,扁女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喊。我叫他俩停住。也许是被扁女的叫喊吓着了,乔冬没再违拗。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婴孩的脚丫已经出来了。我跪在门板旁,一边抓扁女的腿,一边指挥乔冬和乔枝协助。乔冬乱了方寸,让他抓腿他抓脚,让他抱肩他抱头,还不如乔枝镇定。
原以为他喝了酒兴奋过度,所以向我敞开心扉,此时思量没那么简单。他像在安排身后的事。石头的反常,喜鹊的叽喳,汹涌而来的声音,这个夜晚真是诡异。
悲喜交加。那个黄昏,我唯一的孙儿乔石头平安落地,扁女未来得及瞅瞅她的孩子,便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现在说另一件。祖奶,你累了吧,可我窝心底许多年了,非说不可,就今夜,就现在!乔石头的声音又恢复冷静。
我去看看!仍然轻薄,但有不容忽视的力量。旁边的人劝他再等等,乔冬已经闪出去。
我急得骨头都要碎裂了,你是说了,可你没说清楚,不许这么搪塞我!
自那个黄昏开始,他又叫我娘了。但乔冬仍然是乔冬,坚定,刚毅,激情澎湃。公社修水库,他第一个报名,而且挑选了最辛苦的炸石工。哪里需要,哪里必定有他的身影。炸山石按规程操作是没有危险的,他只需要等等。哪怕三分钟,一分钟也行。但乔冬等不及了。他闪出去,走出不到五米,雷管炸响。
祖奶,我都跟你说了,你要撑住啊!
娘呀!那是他最后的呼喊。
祖奶不要太担心,在宫殿落成前,我不会离开。他故作轻松,但我能嗅到他的伤感,还有隐隐约约的药味。我倏然惊心,难道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孙儿呀,告诉祖奶,到底怎么了?
这么圆的月亮,睡觉可惜了。乔枝的侉音传到耳边,我眼前便升腾起紫的、蓝的、红的、白的、黄的雾。不知那是从天空飘落的,还是乔枝的侉音幻化,抑或,乔枝飞到了月亮上,那是她在呼吸?嫦娥能飞,乔枝为什么不能呢?
我不再为他的谵言妄语发怒,心阵阵紧缩。我已经确信他出了问题,那决定着他的生死。
自从钟青护送,乔枝回得越来越晚。有时,已经到了院门口,但她恋恋不舍。我们再走走吧,她说。于是她和他又踏着月光往卫生室走。有时是钟青提议,他和她一样享受迷人的月色。并非圆月,只要有月光,哪怕残如镰刀,她和他也同样珍惜。而轮盘挂天,两人恨不得走个通宵。有一次,他们试图这样做,但后半夜太冷了,她还好,他不住地打战。到底是省城人,没有她皮实。再一次到门口,她和他道别。他明日要打井,她也须准时去卫生室。
我建祖奶宫,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我不能让你躺在床上,没人搭理。住进宫殿,就有万千的人膜拜你,你给他们施福,他们的后代就会向你祈祷,世世代代。这样,我活着还是死去就没那么重要了。
两人话题广泛,起先不过各自讲些有趣的事,但有趣的事没那么多,继而开始讲伤感的,令人心情沉重的事。钟青讲父母的婚姻,乔枝叙述乔秋的死。乔枝没靠近覆盖着被单的乔秋,一方面是恐惧,另一方面她觉得乔秋太丢人了。嘴上倒是没说,但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少了一个吹牛的哥哥,仅此而已。但那个夜晚,她在讲述时,莫名的伤悲袭击了她,她鼻腔堵塞,眼睛潮湿,老天作证,她不是装的。钟青揽揽她的肩,以示安慰。
这可不像乔石头,我有些愣怔,继而心缩紧了,出了什么事?难道他又闯了什么大祸?以他现在的身份,若闯了祸,绝对是难以想象的。
不是每个夜晚的交流都那么愉快,想法有分歧,也会争执。哪怕说不过他,她也不示弱。除非某些意外的打击。有一天谈到门户,钟青嗤之以鼻并愤怒讨伐,他父母的婚姻最终毁于门户的偏见。乔枝当然是认同的,她暗生惊喜,她在附和他的时候,也表达了自己的见解,门户可以不理,但两人彼此吸引一定是有原因的。乔枝没有钟青文化高,但有自己的强项,她引用宋庄俗语“金砖配银砖,个溜椽子配犁弯”。宋庄类似的俗语还有“人寻人,鬼撞鬼,王八专找八条腿”。钟青不是很明白,问个溜是什么意思,乔枝的脸突然烤了一样发烫。
祖奶,我保证,从此我绝不再撒谎,绝不再向你撒谎。还有……他顿了一下,声调低沉,本不想对你说,可我怕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个溜在宋庄的词汇里是弯曲的意思,比如椽木或铁丝不直,自“个蛋蛋”事件后,乔枝在说话时极为用心,不再使用方言词汇,但是从小说惯了,难免出现口误。钟青听不懂,在情理之中,但于乔枝,那就是出大丑。还好月色朦胧,不然钟青会发现她脸如红布。乔枝草草解释过,转了话题。
我在心底叹息,唉,说来说去,又绕到祖奶宫。
许多时候,两人不说话,就那么来来回回地走。月光像个魔术师,有时在大地上撒满盐,有时铺一面厚重的镜子,有时如溪水一样流动,有时如大团的棉花横在街道上。有时只有她和他的脚步、呼吸,有时,夜鸟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翅膀的振动在黑暗中声音很响。青年男女仍在玩粗俗的游戏,嬉闹声极为刺耳,乔枝总有办法引导钟青躲开。有时,听不到脚步声,仿佛被月光吸纳了,她和他像两个影子,从这条街飘到那条街。
我回宋庄前派人找了,有消息他们会立马告知我。也许晚了,我会尽力补救。祖奶,我不奢望你宽恕,只求你别生气,你要平平安安地住进孙儿为你建造的宫殿。
那种时候,乔枝就感觉自己在发热。说着话还不觉得,一旦沉默,身体便开始燃烧。不同于脸红的烫,那种烫是可以退下去的,而来自血管、骨骼、肌肉的烫很难消退,而且还互相点燃。哪怕再冷的天,也能烈火焚身。乔枝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羞耻甚至紧张,她竭力控制。她未能让那火熄灭,只能让火势小一些,尽量不让钟青察觉。那跟满口侉腔是不配的,她认为,就如“个蛋蛋”“个溜”一样。
你这个臭小子啊,我真想像抽你大爷那样让你的屁股长满青印,我在心底呼喊。我发不出声,浑身的肌肉突然绷紧,瘦干的皮越来越薄,几乎裂开。
机井队撤离宋庄的前一晚,钟青送乔枝回家。数九天,打井变得困难,两个打井队员的手脚都冻伤了,其中一个就是钟青。那一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街道黑漆漆的。钟青就要走了,虽然他说明年开春就会回来,但乔枝仍感到失落,心整个被掏空了。忧伤一整天都在啃噬她,她坐卧不宁。与他并肩走着,她的身体再次燃烧起来。起先只是某个部位,很快蔓延开来。她希望说点什么,生怕不等到家她就被烧毁了。可能因为分别在即,她竟然想不出合适的话,就那么沉默着。而钟青也哑着。到院门外,她说行了。钟青说好吧。他抱了抱她,就像揽她的肩一样,动作极轻。可那轻轻的拥抱却如煤油,让她跌入无边无际的火海。她站立不稳,蚊鸣似的说,再走走吧。他揽着她往回走,她的身体因燃烧而阵阵战栗。
蚂蚁在窜。
到卫生室门口,她怎么也打不开锁,钟青帮她开的。那时,她几乎要散架了。他拥她进去,反插了门。
我牵挂白花,一直在打听她的消息。白礼成决绝离开,我不怪他,但他不该把白花带走。我想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那次寻找未果之后,我又两次到蔚县,但始终没打听到白花的下落。每找一趟,我都对自己说,认命吧,老天注定你见不到她。确实,我的思念没那么强烈了,但过几年就忍不住了。即使扑空,也要去。扑一次空,心能安稳一阵子。我对乔石头讲了,他不让我再跑,那时我已九十高龄,说由他去找,后来告诉我,白花一九六二年就去世了。原来是糊弄我,我竟然当了真。
后来,乔枝无数次回忆那个夜晚,可除了噼噼啪啪的燃烧,除了身体的爆裂,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钟青送她回来,咬着她的耳边说,我会给你写信。
有关白花姑姑,我对你撒谎了。我根本没去找,那一段我忙得要命,不,主要是我没太当回事,没放在心上。她的一切消息都是我胡编的,她人在哪里,是否活着,我并不知道,反正她不可能站到你面前,也没办法验证,祖奶,对不起。乔石头的喉咙像卡了石子,石子彼此碰撞摩擦,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钟青离去的日子,乔枝像过去那样独来独往,但她不孤单,不寂寞,每天都要写一封信。加上之前写的,有一大摞了。钟青还不知道她在写信。若收到他的信,她将把那些信一并寄给他。
4
但钟青的信迟迟未到。
我和钟玉兰也是坐在院里聊天,如果天气好的话。如有蝴蝶落在我头上,她只是微笑,不再惊叫。
来年春天,机井队返回宋庄,钟青没来。过了两个月,乔枝终于收到钟青的信。她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傍晚,她去了卫生室,带着那上百封未寄出的信。她把信一字排开,捡起,放下;放下,捡起。然后她开始撕,越撕越快,直到全部变成碎屑。就像参加了长跑,她大喘着,后又蹲下去,呕吐了好半天。然后她抓起一把纸屑,轻轻一吹,纸屑飞起又落下,纷纷扬扬。她接着抓,接着吹,屋子里大雪飘飘。她盯着雪花,目光迷离、忧伤、绝望。
一九八二年,钟玉兰回宋庄看望我;我双八之年,她又回来。她已经是知名妇产科专家,声音依然是软的,像水泡过,但我能听出她性格里的硬核。第一次她给我带了高桥松饼、鲜肉月饼、蝴蝶酥、梨膏糖、状元糕、五香豆,我笑说她快把上海搬来了,见到她比什么都高兴。第二次她带的更多,除了吃的,还有一本画册一本相册。她邀请我去上海,我没去,她这是变着法让我游览呢。知我仍在接生,她并不意外,只说别累着。
再后来,她拉开药柜。她不是个好的赤脚医生,打针好久才过关。她从未给自己注射,那个夜晚,她将针头扎进自己的身体。
钟玉兰的双手虽不如我的细长,但也还好。一个人一旦认准目标,肯下功夫,没有学不会的。我给她讲踩地生、撒地生、坐地生、花地生、横地生、闷地生的区别和处理方法,讲产后出血的判断与应对,讲如何推拿、按摩、倒垂、接气,讲如何把死胎清理出来。我毫无保留。宣讲仅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实践。在跟我的那几年,遇到过花地生,也遇到过横地生,在我的指导下,她顺利地将婴孩引出来。只有一次,她没能完成。那是个死胎,胎儿体形大,她拉了几次也没弄出来。我让她用刀片切割,她下不去手。我只好亲自动手,不能太久,不然产妇就有危险了。那天钟玉兰又呕吐了,边吐边哭。并不是她的过,但她把责任归咎于自己,一次次向产妇家人说对不起。她没有退却,越挫越勇。有一种人是水性,表面柔弱,内心却强大。有的人一生可能有一万个念头,但没一个活过三天,弱性人只一个念头,却可以坚持一生。钟玉兰就是这样。
这个女人的罪孽,我能讲三天三夜。李二妮满脸皱纹,声音却不皱巴,锋利如刀。不同于别人,她的每一声都直刺入骨。
卫生院急救算是一个契机,我的技艺再次被验证,当然也包括态度。我不用再偷偷地接生了。可能与钟玉兰也有些关系。她声音软,但说话起作用。
李二妮的声音传到耳边,我脑里便浮现一张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还有高高举起的火把。李二妮的腿落下了残疾,往台上爬不那么利索,花满仓专门派了人帮她。但李二妮不用,她哼一声,将帮她的人甩开,愤怒可以给人注射力量,我深信。多半时候我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控诉。没有谁比她更知道我的底细,所以,她的控诉最为有力。我听着,无从辩驳。
我自是点了头。从此,她常往宋庄跑,不久之后,她调换至宋庄。
嫂子,我对不起你。那也是李二妮的声音,摇摇晃晃,颤颤巍巍,像风中的煤油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弥留之际,透着幻灭般的哀伤。
几天后,她竟然来宋庄找我了。她就是钟玉兰。她不在乎我的身份,只想跟我学习接生。而她学接生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朴实,让产妇少受点罪。
赵凤凰亲自上门,说她娘不行了,想见见我。赵凤凰肯定担心我不会去,从她的眼神就瞧出来。李二妮狠毒了些,竟然将自己被抵押也算我身上。她是可恨,但我不会和她计较。我随赵凤凰刚刚进屋,李二妮就这样说。
我离开那阵儿,那女娃仍在门口蹲着,她不吐了,但似乎站不起来,如果不是抓着门框,或许就瘫倒了。我停住,说如果还难受,就去睡一觉。她却站起身,问能不能拜我为师。轮到我惊讶了,我以为她这辈子再也不敢看,更别说学习接生了。她似乎猜到我在想什么,说本来只是完成培训任务,因为培训就不用干活了,但现在她非学不可。话音软软的,脾性倒是硬。我问她知不知道我是谁,她摇摇头。我说,你还是先打听清楚再决定吧。
10
也许没我的帮助,血也能止住,但肯定没那么快,那么及时。婴孩的头还在妇女肚子里,没人敢动手。我没用别的工具,我的柳叶手就是最好的工具。我将拳头大小、半红半白的胎儿头颅放在手术盘里时,一个女孩发出尖叫,另一个跑到门口,又咳又吐。
乔石头突然抓住我的手,紧紧的,似乎稍一松动,我就会给他几巴掌。我确实想揍他,可惜再没有可能。你这个狂妄的孩子啊,我在心里骂,难怪你躲得远远的,轻易不回宋庄,原来是逃了。
情况危急,卫生院派人喊我。是喊,而不是请。那时,我接生没那么自由了,多半都是偷偷的。大白天喊我,还是在卫生院,更是破天荒。我不在乎走路还是坐车,只要让我接生,怎么都行。我到了那儿,产妇的呼吸已经微弱,一堆人正手忙脚乱地止血。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陈小磊的声音像苹果脆生生的,钟玉兰的声音则似香蕉,细腻、柔弱,因而她的惊呼有余音绕梁的效果。她是上海人,纤细如竹。她没学过医,下乡时带了本《临床诊断》,那是为自己准备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自己可以诊疗。她带的书被队长看见了,选人去公社卫生院培训就推荐了她。她第一次看女人生产是在培训期间。那个妇女送到卫生院,羊水已经破了,她是花地生,出来的是一手一脚。妇女个头较高,骨盆也适中,只是围观的人多,七嘴八舌,加剧了她的紧张,叫喊声都变了调。接生的是卫生院的医生,没有太多经验,出的汗比产妇还多,整个人像淹在水里。产妇昏迷,医生急了,拽住婴孩的腿猛地一拉。婴孩的身子倒是拽出来了,但脑袋留在了子宫。鲜血喷射,一屋人都慌了。
祖奶,你很吃惊是吧,孙儿让你失望了。后来我明白了,我其实是喜欢她。可那时年轻气盛,只想除掉自己的不安,不知道不安的原因是喜欢她。在有了那些女人之后我才明白的,可惜太晚了。你曾问我为什么不结婚,我现在告诉你,她们不能取代喜鹊在我心中的位置,虽然她们都很优秀,既有背景,又有学历,更有情趣。可是,我总是拿她们和喜鹊比,一比,她们就没了色彩。我和喜鹊已经没有可能,我知道,比来比去,毁的不只是我,还有她们,但把喜鹊从心上驱离,我做不到。她已经嵌到我的肉里,成为心脏的一部分。而且,随着年岁渐长,我的愧疚越来越深。我不知道怎么办,每次回来我都去看她。我想坦白,向她赔罪,可是见到她,我的勇气就丧失了。我不敢承认,只问她要不要帮忙。哪怕为她做一点点,我也会心安些。可是她从来不需要,她比过去还傲气。每见一次面,我都会矮一截,照这样下去,我就会变成蚂蚁。
陈小磊的神情使我想起下乡青年钟玉兰。钟玉兰第一次看到蝴蝶围着我飞舞,像陈小磊一样吃惊。陈小磊捂了嘴巴,钟玉兰则不停地叫,天啦,天啦。
不,你绝对不能成为蚂蚁,我声嘶力竭。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陈小磊问蝴蝶为什么这么喜欢我,是不是我可以和蝴蝶交流。我睁开眼,笑了笑,蝴蝶知道我不会伤害它们。陈小磊疑道,我也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呀,为什么还是?我说,可能它们认识我吧。我自个儿是清楚的,但难以说明白。陈小磊想让蝴蝶落在她手臂上,她靠近我,伸展了胳膊。我拂了拂,一只扇子蝶朝陈小磊飞去,在她头顶盘了两圈,又飞回我这边。陈小磊很是失望,我说,蝴蝶都胆子小。
就这么拖着,一直拖到现在。再不坦白,我自己就被压垮了。我的两个愿望,一个是为你建造祖奶宫,一个是向喜鹊坦白,求她宽恕。祖奶宫的事只需要按计划推进,现在,不,就今夜,我将完成另一桩心愿。喜鹊约我午夜去,她选择这个时间有些奇怪,但我没异议,她说几点就几点。祖奶,我不会再退缩了。依她的性子,或许不会原谅我。随她怎么惩罚,我都接受,只求她宽限时日,等我把祖奶宫建好。
正好歇一歇。我闭了眼,沉醉其中。空气中飘着莜麦、青草和花朵的香气,自然也有尘土的腥气。有阵子没下雨了,灰尘不大安分。
我的心抽缩成一团,整个人陷入深深的恐惧中。向喜鹊忏悔,求她原谅,这是男人该做的,只是喜鹊未必原谅他,我太了解喜鹊了。我不知该阻止乔石头还是鼓励他。当然,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耳朵聪敏,却发不出一声嘶喊。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陈小磊显然被惊着了,捂着嘴巴,眼珠一动不动。宋庄人见惯了,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顶多会说,噢,蝴蝶又来找祖奶了。
祖奶,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该走了。乔石头松开我的手,站起来,又俯身将我鼻翼的几根发丝理到耳侧。你累了,歇着吧。
说了老半天,陈小磊问我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我说你不累,我就不累。这时,一只黄色的扇子蝶落在我手背上,然后沿手臂爬行,在肩膀停了停,飞到我头上。另一只粉色的少女蝶径直落到我耳朵上,像和我说悄悄话。扇子蝶跟鸳鸯一样总是成双结对的,果然几分钟后,另一只扇子蝶飞过来,一起围着我起起落落,好像我夹着零星白发的脑袋是盛开的花朵。
我听着乔石头开门、关门,听着他的脚步渐行渐远。叽叽、喳喳,狂躁的鹊鸣传来,难道它们预感到了什么?老天啊,我乞求道,乔石头是我唯一的亲人,饶恕他的罪过吧。
七月的一个下午,风轻云淡,我和记者陈小磊面对面坐在院子里。她圆脸,短发,白色衬衫,卡其色裤子,白运动鞋帮上是黑色的菱形图案,很干练的样子。她曾步行一百多里到山区采访。此番找我是为了写一本关于察哈尔的书,有一个章节是写李贵叔的。多年后,我才知道李贵叔的真实身份,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他先前不过是个赶羊的,若是羊没被哄抢,他或许一辈子都是赶羊人。他更多的事我不了解,是从陈小磊嘴里知道的。百灵庙刺杀德王,他就是主谋之一。我给陈小磊讲我知道的李贵叔,那个夜晚他怎么剥掉血衣,怎么处理伤口。讲他肚子里咕咕的叫声。可能是我模仿得逼真,陈小磊哈哈大笑。
窗外哧的一声,我知道那是窃笑。他又来了,或许他早来了。我甚为恼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出来啊,别鬼鬼祟祟的。
3
一团影子破窗而入。我看不到他,不知他青面獠牙还是如乌鸦通体乌黑,但我知道他的存在。死神?魔鬼?鬼魂?任何一个名字都适合。就叫他死神吧。
蚂蚁在窜。
你是死神吧,我说。
难道还有比建祖奶宫更石破天惊的吗?
死神的声音竟如丝绸一般光滑,真不简单,你怎么知道?
想起来了,乔石头像拾捡到宝贝似的,声音透着夸张的惊喜。今年动工,争取明年让你住进去。你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不再啰唆。总之,你会满意的。现在,我跟你说点别的。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这些天我一直犹豫,不知该不该和你说,现在,我决定向你老坦白,祖奶,你要撑住啊。
我哼了一声,世间的声音成千上万,你是最鬼祟的那个,你时常躲在暗处,我虽然看不清你,但清楚那就是你。别以为你躲着藏着,我就不知道。
我暗暗乐了。就这堆狂言,忘了也好。
死神说,你果然厉害。我不招人待见,躲在暗处没什么不好。
我接着讲。他停了停,问我,自然也是问他自己,讲到哪儿了呢?
我说,你还算明白,可是,你为什么不滚远一点儿?永远离开人间?
那是够刺耳的,但也没什么。
死神哈了一声,那不可能,职责在身,我不能消失。
乔石头没有马上说话。他在地上来回踱着,脚步透着焦躁。走了有十个来回,他立在床头,复又坐下,抓住我的手,祖奶,吓着你了吧?
我冷笑道,冠冕堂皇,全是鬼话。
祖奶已经睡了,你不要再说了。电话挂断,没了声儿。多半是他关掉了。他曾要给我弄一个,我没要。我觉得那玩意会让声音失真。
死神在床前立定,声音透着严肃,你是接生婆,该清楚的,有生,必然有死,不可更改,帝王也做不到。我须把他们引到该去的地方,就像你把婴孩引到世间,分工不同。你受人尊敬,被人颂扬,而我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
可以确定,那端在央求他。
我说,没想到你还有理了。
我说不好什么时候回去……不要过来!……我说得不够清楚吗?
死神说,怎么?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
快半夜了吧,敢在这个钟点烦扰石头的人,我能猜出个大概。小曼?小薇?抑或是我没见过没听过的。乔石头不怎么耐烦,我能想象到他皱眉的样子。
我问,既是这样,为什么有的人能活上百岁,有人的出生就夭折?
铃声突然响起,在寂静的夜晚,如钢锯条划割双耳,我吓了一跳。乔石头的诉说被切断,蹿行的蚂蚁也受了惊,骤然停止。乔石头拉着腔调通话时,蚂蚁才重启舞步。
死神说,我不知道,我只行使我的职责。
2
我追问,人的生死不由你决定吗?
与骆驼票、大烟土一样,乔秋吹嘘的吃也给我带来许多麻烦。
死神沉默几秒,似乎难以回答。那不由我决定,而且我只决定死,不决定生。死神沉吟片刻,其实,生还是死,都由自己决定。
有很长一段时日,乔秋的吹嘘以吃为主。宋庄人见面,习惯问吃了吗。那是最朴实的礼节。吃了或没吃,没有后文。但到乔秋这儿,就复杂了。他问过,接着就说,我刚吃了,炸油饼。貌似寻常,但在饥饿年代,许多人野菜都塞不满肚子,哪能吃上炸油饼?乔秋的话无异重磅炸弹,那一束束带着刺的目光从不同的方向包围住他。我娘炸的,我吃了三张,一咬一口油。他巡视一圈,如将军面对列队的士兵。他确实吃了,菜叶汤切了几片胡萝卜,他灌了三大碗。如果稍微晃荡一下,他的肚子准会发出响声。有人质疑炸油饼怎么会流油,乔秋说火大了呗,火大好吃,上次吃的火小了,咬起来没声音,火大的油饼脆生生的。他模仿嚼油饼的声音,咔嚓咔嚓。那圈人口水就止不住了,有的捂着嘴,有的任由口水溢出嘴角。虽然吃不到,但想象的感觉也很享受。其实乔秋的胃与他们一样,觅不到几个油星儿。另一天,乔秋不吃油饼,而是吃了白面烙饼。你瞧瞧我的嘴唇,现在还沾着油呢。日光下,他的嘴唇泛着白光,他舔一下,再舔一下,就有人舌头随他伸缩了。
我说,胡说八道。
用坏一大堆扫帚,但未能纠正乔秋说大话的毛病。十五六岁的时候,他的个子与我一样高了,我不再抽打,改为劝说。虽知起不到多大作用,但是必须劝。乔秋的态度总是极好,又是发誓又是赌咒。他的发誓成了另一种大话、空话、假话。
死神说,信不信由你,事实如此。
乔秋不傻,就脑瓜的运转速度,同龄的、大他几岁的,没有哪个比得上,大人也难免被他带到沟里。宋庄人说乔秋鬼点子多,把阎王爷哄得团团转。可是,既然知道乔秋言语不实,为什么还要相信他并以此大做文章呢?那些人或许是中了魔咒,只要乔秋说话,就不由自主地围拢上去。
我说,你刚才说你引向死亡,这么快就不认账了?
乔秋的警告没起作用,没出半天花满仓就知道了。在搜查烟土方面,花满仓是立了功的。二姨太在风箱与灶墙的洞里私藏了些,被花满仓挖出来。二姨太如今与花满仓和钱拜兰一起生活。花满仓警惕性高,自然不会放过立功机会。上次未能搜出两麻袋骆驼票,他就耿耿于怀。这次总算有借口杀回马枪。花满仓没草草向上级报告,领了本村的几个男人将我家的风箱拆开。连板上的鸡毛都揪掉了,但一无所获。然后挪开柜,挖下足有一尺深,嗅嗅戳戳。最后是挖院,旮旮旯旯翻了个遍。我不能阻止,也不敢阻止,挖挖也好,能证明我的清白。风箱不能用了,我就舀了凉水给那几个人喝。花满仓呵斥我想用一碗白水蒙蔽政府的双眼,但他最后也喝了。他挖得最卖力,满脑门都是汗,不喝水嗓子就要冒烟了。最终什么也没挖出来,花满仓悻悻离去。而我家的院落、屋子除了坑就是洞。有两个男人没有立即离开,一个填坑埋洞,另一个给我重绑风箱。生不了火,没法做饭。饿了一天,我没有力气。第二日才抽乔秋。挨打就告饶,出门就胡扯。
死神说,你把逻辑搞混了。不是我引向死亡,而是人死了,由我引领。
几个比乔秋年龄大的孩子在墙角扯闲天,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大烟土。关于颜色,有说白有说黑,发生争执。乔秋原本爱说,也爱往人多的地方凑。他终于逮住机会,说我见过,你们说得都不对,一半黑一半白。有孩子说他吹牛,他说谁吹谁就是孙子。这绝狠的赌誓起了作用,便问他在哪儿见过。乔秋起先不说,那几个孩子都半信半疑地追问,于是重重强调,我说可以,你们都要保密。在声调长短不一的保证后,乔秋说,我娘在太阳底下晒来着,有这么大一块。他比划着,挨个扫过那些孩子惊愕的脸,得意地警告,谁说出去谁烂舌头。
我问,那你怎么知道?……你长着狗鼻子吗?
一年后,乔秋的嘴巴再次闯出大祸。宋庄原先吸大烟的,除了钱拜月,还有几个。钱拜月死得早,另外几个在戒烟所住了几月或数年,先后放出来。有的还能干活,有的已经被掏空,整日躬着腰。罂粟虽早就不种了,但大烟土没有彻底绝迹,个别没有戒掉瘾的仍偷偷地抽,不再用烟枪,而是在老烟里混那么一丁点儿。几年前政府号召上缴大烟土,有的缴了,有的没完全缴,偷偷用大烟土治头疼或咳喘。
死神笑了,没错,我能嗅见死亡的气息,比狗鼻子还灵。
我以为乔秋吃过苦头,就会长记性。但屁股上的伤恢复,他的性子也随着恢复。乔秋挨打,全村都知晓,有小孩问他疼不疼,他不屑地,不疼,跟挠痒痒一样,我不痒,我娘还不挠呢。
我满腔疑虑,为什么生死由自己决定?
乔秋三天没下炕,笤帚疙瘩被我抽烂了。我问他还敢不敢胡说了,乔秋哭得像个冻硬又融化的梨,“不敢”说得没那么连续,水唧唧地吐出一个“不”,又湿唧唧地吐出一个“敢”,更像是笤帚抽打烂梨溅起的汁液。乔枝吓哭了,缩在角落里直呜呜。乔冬试图抱我的胳膊,我凶狠地训斥,小心连你一块儿抽,他便缩回去。他没哭,脸出奇地白。我不是残暴,实在是气坏了。
死神说,不是所有的死亡都这样,但许多时候是由自己决定的。比如你,好几次想要寻死,你站在死亡的边缘,我嗅见气息,匆匆赶来,但都落空了。
我被请到宋庄的队部,还有乔秋、乔冬、乔枝三个孩子。一男一女轮流讲道理、做工作,我则不停地陈述、辩解。那女的更通情达理些,我至今感谢她。半夜时分,他们让我离开。那时,乔枝已经睡着了,乔冬迷迷瞪瞪,只有乔秋,或是因为闯了祸,长睫毛一眨一眨的。
一个个伤悲的画面掠过,或许是吧,我想。看来你还是不死心,怎么,现在要引我离开吗?
虽然数额不多,但终究是搜出来了。我的话自相矛盾,令人生疑。我不怪政府,是乔秋胡说八道。上个月抓了一个如于宝山那样隐匿身份的土匪,他散布谣言,弄得人心惶惶,若不是政府及时处置,夜里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
死神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不是冲你来的,你的身上没有死亡气息,而且我也没资格领你。
没搜出乔秋所言的两麻袋,但又搜出几张伪蒙疆币,其中还有一张金圆券。一九四九年金圆券就作废了,有一阵可以兑换,但是不值钱,两麻袋也就换二三斤米,一张金圆券也就买一颗米粒。正因为是废纸,我才无视。若不是他们搜查,我根本不知道一只旧袜子里藏着这样的宝贝。
我说,少假惺惺的,这些天你一直躲在窗外,别以为我聋了。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吗?
次日,花满仓大敞着怀,领着政府的人上门,一男一女,我见过的,他们给宋庄开过会。这时我才知道乔秋干了什么。他们不相信我的话,认为我有意抵触。既然我不肯配合,只好搜查。掀开柜板,将所有的东西翻出来,一一检视,然后是盐罐、米缸、灶坑、被褥、鞋袜、炕席,花满仓甚至拔起锅瞅了瞅,我接生的包裹自然也被翻个底朝天。花满仓还爬上房,用竹竿捅了捅烟囱。依他的意思,还要揭翻炕板,因为炕灶也是藏东西的绝佳去处,被那一男一女制止了。
死神说,我绝不是看你的笑话,说实话,我同样没资格。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就几张破票子,花满仓说,同时还给乔秋,没等乔秋抓住,那几张花花绿绿的废纸便飘落到地上,一张粘了痰液,乔秋抓起甩了两下没甩掉,蹭着鞋底的边儿抹了抹。花满仓不看乔秋,对那些大小脑袋说,这玩意要足够多才管用。乔秋被无视,马上接话,我家多着呢。花满仓这才盯住他,多着呢?你人不大,牛倒吹得不小。人群爆发笑声。乔秋必定是感觉受了羞辱,继续吹牛,有两麻袋呢。花满仓审视着乔秋,乔秋担心再度被耻笑,补充强调,要有一句假话,我不姓乔。花满仓终于信了,问他那两麻袋钱在哪儿,乔秋摇头,我娘不让说。花满仓引诱,如果乔秋说出来,就给他买糖吃。花满仓的眼神令乔秋不安,就像看见移动的荒草,下面必定躲着活物,一只刺猬或一条蛇。他没有再答,也答不上来。他突然跑开,没让花满仓揪住。
我嘲讽,那你来干什么?不敢说吗?
花满仓想看那几张票子,乔秋警惕地抓着一端,花满仓说只是看看,不要他的,乔秋才松手。花满仓来回翻转,又举起对着太阳照了照,好像那里面藏了什么东西,日光可以显形。大大小小的脑袋都随他仰着。
死神说,无可奉告。
如果仅仅是一群孩童,乔秋吹嘘也没什么,可他嗓门高,把几个成人也吸引过来。其中就有花满仓。我接生的这个娃如今是宋庄响当当的人物。可不像花姓夫妇那么勤快,他是个懒汉。这与花姓夫妇也有关系。他们大半生靠乞讨活命,对花满仓却娇生惯养。富有富的惯,穷有穷的惯。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就算由乞丐变成宋庄的正式成员,也没那条件,花姓夫妇的惯就是尽量不让花满仓干活。花满仓十多岁了都趿拉着鞋,脚后跟在外面露着,懒得提。常常看见夫妇俩中的一个追在他身后给他提鞋或将他敞着的褂子系上纽扣。懒是懒了点儿,但脑瓜转得快,鼻子也灵。
夜空传来喜鹊的叽喳声,我突然打了个激灵,结巴着,你是来?……不,这不可能!
先是两个孩子,后来增加到六个,乔秋被围在中心,很是得意。有孩子问骆驼奶好喝还是羊奶好喝。乔秋说当然是骆驼奶好喝。另一个孩子问乔秋怎么知道,乔秋说我天天喝,跟喝水一样。那些孩子里有与他年龄相仿的,有的比他大,说他吹牛,问他骆驼奶从哪儿来的。乔秋说我娘不让我说,说了就不给我喝了。又有孩子问他骆驼奶香不香,乔秋说比天还香,比吃妈妈还香。妈妈,是乡村土语,指母乳。
死神叹息了一声。
朝代的寿命有长有短,大清朝很快衰落,由衰而亡。而伪蒙疆政府更是短命。伪蒙疆政府死亡后,宋庄不用再种罂粟,又能看见大片的莜麦、小麦、胡麻、土豆了。没了那黏稠的香气熏蒸,头脑清爽,心也是敞亮的。那些用大烟土换来的伪蒙疆券也随之作废,寿命终结。我手里有一些,不多,随便丢在哪个地方。绝不是像磨秃了的扫帚,打算偶尔派个什么用场。不是的。那是生活习惯使然。我不知乔秋从哪里翻出来的,据他说是从一双几乎磨破底的鞋里。我不确定他说的是否真实,那时,他哄人的本领已经很溜。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翻出来,并且带到街上炫耀。那几张伪钞对孩童是有吸引力的,红色的一角票子上有大小骆驼;褐色的五角则印了一群骆驼;深褐色的五分钞上印有长着大环角的公羊与温驯的母羊;一元的浅绿色票子上印有长城。
我枯瘦的身子如水一样流溢,往床的四周漫去。我哀求,别带走他,好吗?要带就带我,我已经活够了,快点带我走吧。
闯大祸时,乔秋已经十岁半了。彼时,他已经练就察言观色的本领,不是他能窥知别人的心理,如果那样也就不会发生那些事了,而是他能判断别人是否对他的话感兴趣,且知道怎么吸引别人听他说。
死神说,决定权不在我。
我不能堵他的嘴巴,哪个当娘的不让儿子说话?而且,他的胡说确实给我带来了欢乐。没有问题,他也有话。我长大了要当羊倌,他忽然宣告。我立时变了脸。姓于的被枪决后,我对羊倌两个字极度敏感。我骂你个没出息的,不准乱说!乔秋马上改口,我长大要当马倌。这倒可以,我为了驱散那块阴影,问他为什么想当马倌。乔秋说天天骑马,想跑多远跑多远。我笑笑,问他跑那么远干什么。乔秋说给娘采一筐蘑菇回来。我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我说,我现在就想死。我真是活够了。
说话跟呼吸一样,睁眼可以说,闭眼也可以说。当然梦话不连贯,颠三倒四,但大致能知道他在说什么。
死神说,你已经越过生死的界限了。
那是乔秋第一次因嘴巴闯祸,我并没太当回事。童言无忌。我只是告诫他跟人说话要拣好听的,他点头说记住了。他确实是记住了,但时时脱轨,说话不计后果。
我叫,你什么意思?我永远这么不死不活吗?
不可否认,我一度有纵容的嫌疑。如今想起,追悔莫及。我只为开心,忽视了幼苗易摧,任何事情过了度都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在九个儿女中,乔秋说话是最早的,天晓得带给我多大的惊喜。稍稍懂事,他便整出无数个问题,那些问题令我吃惊。有的我能回答,比如刮了一白天的风晚上消停了,他问风藏哪儿了。我说风累了,躲屋里睡觉呢。他问风睡觉的房子有多大,我就很吃力了,糊弄他有一百间房大。他再问那间房夜里关不关门,上不上锁,我也只有胡扯。他的问题多,开了头就是一连串,我招架不住。而他的问题奇奇怪怪,如天大还是地大,为什么驴马打滚牛爱蹭墙,蝌蚪怎么就变成了青蛙。后来,我实在答不上来,就反问他,你说呢?他的眼珠转来转去,硬是从小脑瓜里抠出答案。牛不打滚是因为长了犄角,怕崴断。鸡没有像猫、狗、猪、羊生崽下羔,是因为鸡只有两条腿,怀个崽会压断腿。蜜蜂屁股长针苍蝇没长,是因为苍蝇怕把自个儿蜇伤。无所谓对错,他的答案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有一次,钱拜兰来跟我借饸饹床。乔秋问她的头发怎么是卷的。钱拜兰守寡后,嫁给了小她九岁的花满仓,她长相老,看起来比花满仓大十五六岁。钱拜兰的头发自来卷,那个年代还不流行烫发,不觉得她的自来卷多时髦,认为二姨太怀她时羊肉吃多了。自来卷令钱拜兰自卑,出进多半包着头。那天可能是疏忽,忘了罩头巾。我怕钱拜兰难堪,呵斥乔秋别胡扯。钱拜兰或许因为乔秋年纪小,没有计较,反想逗逗他,说用炉钩烧的。乔秋先是不语,尔后摇头。钱拜兰笑,不好哄呢,你说是因为什么卷的?乔秋笃定地,虱子多,咬的。钱拜兰的笑突然干枯。如果手边有针,我可能把他的嘴缝住。我忙不迭地给钱拜兰致歉,钱拜兰说他还是个孩子呢。她摸了摸乔秋的头,我看出来,她的胳膊在抖。
死神说,我已经和你说得够多,我得走了。不要乱猜,一切都不可预测。
所以,我并不孤单,因为有他们陪伴。石头仍在妄言,但这并不妨碍我识别纷至沓来的声音。我准确地捕到了乔秋大喇叭般的嗓门,他的声音既有赤红色,又有青褐色,还混合了黑白两色,亢奋、招摇。他喜欢别人听他说话,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会尽其所能,努力发挥;若三五个人,或者更多,他便滔滔不绝,似乎肚子里装了汪洋大海,他只需要倾倒就可。并非每句话都真实可信,或者说多半的话都不可信,信口雌黄却天花乱坠。宋庄管这种胡编乱造叫“瞎白话”,或许是闲闷无聊,听众明知可信度不高,仍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也不乏忠实的听众,因为乔秋的口头禅是:我拿脑袋担保。他只有一颗脑袋,却担保了数千次,谁也不会因他的胡扯拧掉他的脑袋。笤帚疙瘩倒是挨过,后脑勺、前脑门、后颈,至于屁股、大腿,就更多了。那是我的惩罚。我生了九个儿女,下手最狠次数最多的就是乔秋。有一次,我把他的屁股打得又长出一个屁股,坐不能坐走不能走。他可不像李春那么倔,抽打两笤帚疙瘩便告饶。但伤势刚好,或伤势未好,他就忘了,只要有人在场,他的嘴巴就会失控,连阴雨般绵延不绝。
我骂,胆小鬼,你给我站住!
喂养我的除了食物缭绕的香味,还有这世上的千万种声音。寂静的夜晚或大风的午后,声音列队而来,时而独语时而合奏。再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也能分辨彼此的差异,甚至回想、窥望说话者的神情,那一个个画面如树叶翻卷。
那团影子飘出窗外,消失在夜幕后面。屋子再次变得空荡,我感觉自个儿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置身于没有边际的旷野。
我已是半死之人,但我的耳朵依然好使。我能听见夏虫勾引配偶的啁啾,能听见冬日飞过天空的沙鸡扇动翅膀的鸣响,能听见村庄的呓语,亦能听见暗夜的叹息。是的,如今我这残老的身躯不能说不会动,双目无神,如风撕扯过的枯木,但我仍有感觉,我的耳朵和鼻子没有遗弃我。
乔石头这阵儿已经到喜鹊家了吧。我一面暗暗祈祷,一面努力竖直双耳,捕捉着村庄细微的声响。我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也从来没有如此急躁过。我的心被劈开,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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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在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