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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北风

蓝烟弥漫,杨一凡瞅了好半天,才看清跷着腿的阎有道,不由喊出来,你小子,还以为你烤成肉串了。阎有道哈哈大笑,你怎么空手?该带点胡椒粉过来。站起打开窗户。清风涌进,杨一凡走到窗边,立了几分钟,转身坐阎有道对面。

犹豫了半天,再三思忖,杨一凡还是决定去趟派出所。如果阎有道在,就向他求助;如果阎有道回家,那就再拖几天。看见灯光,杨一凡深吸口气,调整了表情,硬着头皮推开门。

放假不回家,吞烟吐雾的,你这状态不正常啊,就不怕嫂子追过来?杨一凡调侃。阎有道反问,你呢?放着弟妹不管,跑到村里与林月莲幽会,就不怕引火烧身?虽是玩笑,杨一凡还是暗惊,阎有道竟然知道他的行踪。你怎么知道?阎有道嘲讽,紧张了吧?屁大个镇,有什么秘密?杨一凡问,算盘洼也有眼线?阎有道得意地,旮旮旯旯的地方都有,何况那么大个村?没眼线还怎么破案?杨一凡佯怒,敢情你盯我的梢?阎有道说,那叫保驾护航,万一你被林月莲扣住,我好第一时间解救。杨一凡笑骂,看来我还得谢你?做你的白日梦!阎有道也乐了,不用大谢,一包花生一瓶酒就行。

晚饭后,杨一凡再次翻检短信:蜂王复活、蜂王归来、蜂王飞翔、蜂王厮杀,显然这是“行动式”的,暗示着什么,自然不乏恐吓,只是尚没有明确的要挟。若如绑匪那样提出条件,反而好办。这模糊的暗示只让他提心吊胆,被焦虑啃噬。拨打过去,照例是关机状态。

阎有道起身给杨一凡倒水,随口问,还是为林月莲那点破事?杨一凡说,正好去了,了解一下。阎有道纳闷,你好歹也是个镇长,怎么管这些个鸡毛蒜皮?杨一凡说,对当事人可不是蒜皮,可能关系着生死。阎有道说,你这说法太夸张了,照你这么干,还不得累死。杨一凡说,我也不是什么都揽。阎有道说,那——这么说,你对满脸褶子的林月莲还是有好感喽?杨一凡骂,去你的!你才有好感!那种隐秘的同情,阎有道不会懂的,哪怕他眼底生长着一万个钩。

明天就放假了,杨一凡本来打算晚上回县城,这则短信让他改变了主意。怕在贺慧面前露怯。

对了,我遇到点儿蹊跷事,杨一凡装出不经意的样子,但他马上明白,阎有道早已心知肚明,于是又补充,早就想和你说了。

杨一凡掏出手机,老头儿立时噤声。杨一凡不是借故打断,确有信息。触见“蜂王厮杀”,杨一凡的头突然胀大。就到这儿吧!杨一凡对林月莲公爹摆摆手,推开院门。林月莲慌慌张张地跳开,原来她在偷听。杨一凡侧身过去,没理她。林月莲追出来,说要给他杀鸡。杨一凡摇摇头,怜惜彻底溜走,大声道,留着给你公爹吃吧,如果你还有点良心。

杨一凡掏出手机,大略讲了这阵子的困扰,然后盯着阎有道的黑脸,你说,是不是很怪?阎有道皱皱眉头,灌下几口酽茶,没有说话。杨一凡的心缩紧了,不知阎有道的无言是如他一样摸不着头脑,还是嗅出了可疑秘而不宣。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一凡终于撑不住,甚至后悔向阎有道求助,骂,你不是阎王嘛,怎么哑了?阎有道摊摊手,你让我说什么?又没威胁你!杨一凡想说我快被折磨疯了,临了改口,只发给我,不会无缘无故。阎有道说,可能是玩笑或恶作剧,可能也不是只发给你,发错了也有可能,没必要在意。杨一凡略略安心,但依然有疑虑。为什么发给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很低级甚至很愚蠢。发错了,谁都有可能,阎有道漫不经心的,我还收到过约会短信呢,说想死我了,三点老地方会面,他妈的,那是个西安的号,要是本县,我倒真想去会会呢,这送上门的艳遇也只有眼馋的份儿,我飞不过去。

你们别逮她,她不折腾就烦,林月莲公爹央求杨一凡。杨一凡早已听小刘说过,仍为林月莲公爹的气度惊讶。杨一凡问,你不怪她?林月莲公爹摇摇头,比吃药省钱,由她吧。杨一凡忽然想,林月莲公爹谅解林月莲,应该与那两把铡刀有关。那不仅是铡刀,也是他的知己和药丸。吃不同的药丸,其实是一路人。杨一凡没有再提林月莲,转而问铡刀。老头立时来了精神,吭哧着说了半天。

杨一凡笑笑,确实,他收到过类似的,还称呼他二舅。但他没感到紧张,而这几则短信则令他不安和恐惧,想来他惧怕的是“蜂王”。你是不是联想到了那个养蜂女?阎有道问。杨一凡点头,云南曲靖的号码,我记得她说过老家在云南。阎有道问,她有说过是曲靖的吗?杨一凡说,没有。阎有道说,那她未必是曲靖的,这个号码和她也未必有什么联系。杨一凡大松一口气,那就太好了。阎有道一语道破,你怕的不是短信,是养蜂女。杨一凡解释,我欠了她的治疗费,想起来总是不安。阎有道说,没欠别的就好。杨一凡心里一阵抽缩,为掩饰,笑骂,破嘴,你以为我欠她的命呀。阎有道说,真是可怜,连个认领尸体的也没有。一个念头突然间闪出来,杨一凡费了些劲才压住。必须考虑好,才能决定要不要说出来。

林月莲左一个杨镇长右一个杨镇长,炫耀般地亲热,她公爹只在杨一凡进门那刻卑微地笑笑,始终没说话。想必他只和铡刀交流。林月莲和杨一凡套着近乎,其实是紧张的,公爹反显得坦然。杨一凡瞧出林月莲的虚,她害怕和公爹对质,那不仅会戳破她的谎言,还将使她失去上访的理由。他窥见了她的焦虑,突然间生出怜惜,放弃了让她对质的打算,让她先出去,他要单独和她公爹说话。林月莲惴惴不安,磨磨蹭蹭地退出去。

那没必要理会这个?杨一凡举举手机。阎有道说,静观其变,看看还会不会再发,发什么。危机暂时缓解,向阎有道求助还是对的,但杨一凡明白,阎有道已经知晓,后续有什么,再不可能绕开他。

七十多的人了,除了苍白的头发,无论是褐紫的脸还是挺直的腰板都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健壮。林月莲丈夫蹲过监狱,出狱后在砖厂推车,家里长年只有林月莲和公爹。她和公爹相处和睦,状告他调戏是从去年开始的。

5

那是一座矮旧甚至破败的院子,土坯墙因年代久远爬满了条纹状的碱渍,如模糊的地图。墙头上胡乱插着玻璃碎片,但起不到防护作用,一只黑猫轻轻一跃便跳进院子。院里倒是干净,摆放有序,紧靠西侧放了两把铡刀。刀刃陷在木槽里,大半个刀背露在外面,或许是太宽阔了,阴气森森。林月莲公爹自二十六岁当生产队的铡草员,直到集体解散。老头儿爱刀如命,分财产时用三只羊换了两把无用的铡刀,他老婆以喝药威胁都未能阻止。那两件宝贝可不是摆设,老头儿每天都铡。白天没时间,夜晚也要铡半小时。当然不空铡,总要寻一些柴草,名曰喂刀。光磨不行,铡刀必须吃食。铡刀和牛羊驴马一样有生命,须日日喂养。在这方面,老头儿很固执。星光下,孤独的身影和铡刀的起落声曾让算盘洼人忧心,担心老头儿魔怔,整出疯狂的举动。后来发现他除了铡草,别的都正常,也就习惯了。

只有把心拆开时

从村部出来,杨一凡看看表,两个小时过去了。林月莲就是爬也到家了。杨一凡说要去一趟林月莲家,村支书挥挥手,别理她,那就是个疯子。杨一凡说,那我就会会这个疯子。村支书要陪着,杨一凡没让,笑说只是了解些情况,他在场,没人敢说话了。村支书说杨镇长埋汰我,我又不是山大王。杨一凡仍坚持一个人去,村支书识趣,没再勉强,但还是有些不解,镇长天天那么多事儿,为什么管这些鸡毛蒜皮。杨一凡说皇帝还微服私访呢,我走访个民户有什么奇怪的。村支书说就怕惯出毛病。杨一凡说惯出了再治,反正有你。杨一凡和村支书打着哈哈。他想看看生活中真实的林月莲是什么样子,村支书不会懂的。

才能发现心里想的

杨一凡不只是凭吊养蜂女,确实要去算盘洼,当然不是去处理林月莲的家务事。

只有重新定义早晨

你要到镇上去?恢复了镇定,不再有北风的影子。林月莲点点头,惶恐中带着几分坚定。杨一凡说,你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我吧?林月莲不安地,你知道我要?刚才几乎被她吓破胆,杨一凡带了点点恶意,又是告你的公爹?不用去镇上了!林月莲问,在……这儿?杨一凡问,怎么,你非得跑到我办公室腻歪?林月莲甚显扭捏,似乎突然间有些害羞。杨一凡加重声音,说呀!林月莲脸色发白,惴惴地叫声杨镇长。杨一凡又窥见自己的影子,既厌恶又同情。最终,同情占了上风,他软了口气,说正要去算盘洼,让她回去等着。你要……管了?林月莲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但更多的是不安。杨一凡反问,这不是你盼望的吗?

才会发现

是林月莲。杨一凡站起,拍打几下,前后望望。田野里只有他和林月莲。杨一凡不知她几时来的,是否听见他吟诵。林月莲解释,她正要去镇上,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他。为什么走这儿?杨一凡问。林月莲说,这儿近呀。杨一凡问,一直走这儿?林月莲点点头。杨一凡怔了半晌,问,这儿是不是有过养蜂的?林月莲说,是呀,自从失火烧死了人,养蜂的就挪到别处去了。杨一凡问,你认识……她们?林月莲摇头,我怕蜂,不敢靠近,每次总是绕着走。杨一凡盯住她,判断她是否说谎。林月莲紧张地,我真的不认识。她左右乱瞅,似乎旁侧有什么可以证明。杨一凡吁了口气,真是神经过敏。待杨一凡的脸温和了些,林月莲小心翼翼地,村里有人买过蜂蜜,或许认识,你要是打听什么……杨一凡挥手制止,林月莲立刻闭嘴。

早晨是黑暗之后来临

杨镇长,你没事吧?她扑过来要扶他,待触到杨一凡的目光,又定住。

——[美]杰克·吉尔伯特《拆》

也就几十秒,觉察到身后的异样,杨一凡回头,突然魂飞魄散。竟然是养蜂女,她立在那里,怪怪地瞅着他。杨一凡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后挪,正好被土块绊住,仰面摔倒。

朱红的大门已经发暗,但每次站在门前,杨一凡都如漂泊太久终于回家的游子,心瞬间安定。儿女在美国都有高薪,方鸿儒老先生在县城买一处楼当然不成问题,但他依然住在老城区的平房里。平房接地气,院子可种植,都是他住平房的理由。当然,另一个原因,方老先生没说,杨一凡心里清楚。老伴儿是在这个房子里过世的,他难以割舍。

声音有些哽咽,吟诵得磕磕绊绊。并没有轻松,反而觉得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的倦怠,他微合上眼睛,稍作歇息。

方老先生比在邮件里说的提前一周回国,杨一凡明白,方老先生不愿杨一凡在北京机场接他。尽量不给他人添麻烦,方老先生为人一向如此,交往再深也不例外。能为方老先生服务,是很荣幸的,杨一凡一直努力寻找机会,但基本落空了。

白日,他是镇长杨一凡,夜晚,他是诗人北风。那是两个世界,他自由穿梭,但从未混淆。现在他混淆了。不,是夜晚的北风穿行到不属于自己的时空。诗是昨晚写的《致蜂女》,纸张尚带着他的体温。还欠着她的治疗费呢。杨一凡心底突然泛酸,眼睛也潮湿了。

方鸿儒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原系某知名杂志主编,被打成“右派”后下放塞外,在县一中当老师。妻子和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半年后,方鸿儒娶了食堂职工曲志红。曲志红相貌普通,性情刁蛮,没人看好他们的婚姻。结果两人一起走过数十年,曲志红生了一对出息的儿女。两个孩子一个考入清华一个考入北大。方鸿儒有过回城的机会,但他选择留在塞外。曲志红对方鸿儒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方鸿儒肠胃不好,稍有不适身体就造反,发作起来闹得翻江倒海。曲志红每晚都要熬一小罐小米粥,不管刮风下雨,都会送到方鸿儒的办公室。方鸿儒爱吃豆腐,平时都是曲志红买,有一次曲志红顾不上,打发方鸿儒去。卖豆腐的欺他是外地人,将不成块的豆腐给他。曲志红扯着方鸿儒返到店铺,将豆腐摔胖男人脸上,并且逼胖男人给方鸿儒道歉。

杨一凡到了地头,将摩托熄火。已经看不出燃烧的痕迹,杨一凡辨不出帐篷的准确位置,只能估摸个大概。应该就在这里,他踢踢松软的土,期待踢到灰烬或烧成黑色的砖。当然是徒劳,土下面仍然是土。生命是多么脆弱,转瞬即逝,甚至名字也未留下。杨一凡本该礼貌地问问,但终是没问出来。他以为那段记忆被时间湮没,现在知道没有。从来没有,只是不敢正视,假装遗忘,而神秘的短信不过是迫使他回望。

这些都是杨一凡听说的,方鸿儒从来不说这些。杨一凡和方鸿儒走得近,是因为他的学识吸引杨一凡。方鸿儒儒雅的气质更是令杨一凡倾倒,常常自惭形秽。自车祸造成跛足,方鸿儒就调到了文化馆。那时他五十出头,开始研究辽金文化。他记忆力惊人,从三朝的皇帝、年号到每次战役的兵力伤亡,再到货币的制造、发行,服饰的演变,从政权更迭、后宫争斗到百姓婚俗、民间传闻,信手拈来,如数家珍,自然见解更是不凡。和方鸿儒聊天,如沐春风,从内到外舒爽清透。哪怕他讲述某个历史时期的状况会引起杨一凡的焦虑,但他享受那样的焦虑,并且如饥似渴,欲罢不能。所以方先生去美国的半年于他如同炼狱,倍感煎熬。

四月底的一天,吃过午饭,杨一凡骑着那辆轻便摩托,朝算盘洼驶去。抄的是便路。两年前,治疗失眠症期间,他基本都是抄便路。自养蜂女的帐篷失火,他再没穿越。北风柔软如羽,拂在脸上,如婴儿的手。树木尚未生出绿叶,但已经泛青,不同于冬日的灰白,路两侧的沟畔,草已经冒芽,而蒲公英远远地将别的植物甩在身后,迫不及待地绽放了,只是没有蜂飞蝶舞,甚显孤独。

杨一凡说好了两点半到,他提前了一刻钟。站在门前就踏实了,心不再虚飘。

4

门开了,满头银丝的方鸿儒呀了一声,早来了吧,怎么不敲门?杨一凡抓住方老先生的手摇了摇,说刚刚到的。方老先生说,睡过了,不睡大觉倒不过时差。杨一凡说,真的刚过来,希望没打扰到您。方老先生说,说哪里话,到我这里还客气什么!声音一如既往,沉稳,笃定,令人心安。

越想脑子越混乱,就像坠入没有航标的河流,杨一凡不知自己会漂向哪里,在焦虑的混沌中胡乱扑腾。

进屋,杨一凡将拎的食品袋给了方老先生,罗家豆腐,想您馋了。方老先生叫,好东西!美国是吃不到的。那盒茶叶杨一凡放到茶几上,方老先生瞥了瞥,说,我带到美国的红茶还没喝完,又带回来了。杨一凡说,春天了,该喝点绿茶,这是雀舌,我不懂,该还好。方老先生说,那就泡雀舌,你也喝。

阎有道离开,杨一凡的思绪立时杂乱。如果烧死的是养蜂女,那么发短信的是谁呢?到底要干什么?该不该向阎有道托出?他是把阎有道当朋友,但未必什么都能说。阎有道的特异功能也令杨一凡生疑,究竟是真的还是为了套他的话编的?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这个时候说?难道他察觉到杨一凡另有隐情?

杨一凡已经不敢喝茶,但和方老先生在一起,是要喝的。他需要敏锐活跃的思维。方老先生生活没多讲究,没有专门的茶具,用的是玻璃茶杯。茶叶根根竖立,犹如丛林。方老先生举杯晃了几下,排兵布阵呀,好茶!

我去过公安局了,烧死的确实是女性,应该就是你说的那个养蜂女,我记错了,阎有道说。杨一凡如释重负,马上又为自己的恶毒和冷酷羞愧。鼻子失灵,脑子也不好使了,阎有道检讨。杨一凡说,大脑负荷重,没什么奇怪的。阎有道说,不应该啊,怎么会记错?杨一凡说,你对自己要求太严了,又不是什么失误。阎有道搔搔头皮,真是不应该呢。杨一凡开玩笑,立功心切吧。阎有道没有否认,或许是吧。

几月不见,你瘦了呢,也黑了,这阵儿很忙吧?方老先生问。杨一凡说,是有些忙,不过还好,您老红光满面,越来越精神了呢。方老先生说,还好,精神头儿还不错,这一趟我可没老实待着。杨一凡问,去旅游了?方老先生说,我去探访印第安人了。杨一凡吃惊地,您孩子同意?方老先生笑着摇头,如果什么事都要他们批准,我现在还在美国呢,偷偷去的,请了个向导。杨一凡说,那他们可要急死了。方老先生说,上路后我给他们发了短信,他们是有点儿着急,不过没追。就是追也追不上,哈!杨一凡说,太冒险了!方老先生说,不冒就没机会了,趁还有口气。杨一凡问,怎么样?方老先生说,不虚此行,太值了!

至此,杨一凡才意识到阎有道的坦白或许没那么简单,更像诱饵。这么一想,后背冷汗就出来了。他哎呀一声,说只顾说话,忘给你倒水了。阎有道摆手,不喝酒,喝不进水。杨一凡问,要不来点儿酒?反正还早。阎有道说,算了,清醒一晚,没准还有事。杨一凡给他泡了一杯浓酽的茶。

然后讲述过程,更多是说印第安的历史文化。他学识广博,经常从某个细节开始,挖出更深的东西。比如,部落里的医生治病不收费,而是靠打鱼维持基本生活。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品行,而是信仰所致。

他妈的,踩上屎了!阎有道进屋便骂。杨一凡扫扫他的脚,含笑望着他。阎有道说,是真的屎,闻得见吗?真他妈背!杨一凡说,你肯定没去好地方。阎有道说,抓一个偷牛贼,贼没抓住,倒踩了屎。杨一凡说,能从你手底下溜走,本事不小。阎有道痛惜地,我大意了,毛头后生,没太上心。杨一凡说,被你盯住,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急什么?阎有道,鹞鹰让鸡啄了眼,滋味不好受。杨一凡大笑,关羽还走麦城呢,你被啄一下还嚷?阎有道嗅了嗅,你闻得见吗?杨一凡摇头,我鼻子没那么灵,不像你,什么都闻得见。杨一凡话有所指。一个扒窃的孕妇将赃物塞在三角裤,阎有道吓唬说闻见味儿了,孕妇立马交出来。阎有道哈哈大笑,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没那么灵了。杨一凡也笑,都说女人见了你就躲,怕你闻见味儿。阎有道说,把我说得像个瘟神。杨一凡揶揄,你厉害嘛。阎有道说,那不是传言,是真的呢。杨一凡怔了怔,不过是听来的玩笑,阎有道竟然承认了。阎有道说,一个女人是否出轨是否有外遇,只要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嗅得出来。杨一凡半信半疑,看眼神?阎有道摇头,身上的气味。杨一凡被惊着,当真?阎有道板了脸,这能胡扯吗?杨一凡凝视着阎有道铁板样的黑脸,这算特异功能喽?阎有道骂,滚!你不知道我多痛苦。杨一凡不解,为什么?这可是神探也未必有的本领啊。阎有道叹息,未必所有的能力都好,同学请我去家里吃饭,他妻子热情招待,我嗅出他妻子有了外遇,你说该怎么办?说出来就可能毁了家庭,不说又感觉对不起同学。杨一凡盯住他,那最后?阎有道说,我不想当罪人。杨一凡没想到铁面无情的阎王也有烦恼,让人难以相信的烦恼。你知道我为什么喝烈酒吗?喝了酒嗅觉会钝化,阎有道说,很有效。杨一凡说,也会影响你破案呀。阎有道说,又不是天天喝,你闻得见酒味儿吗?杨一凡乐了,那你现在不能去有女人的地方,小心被扒了皮。阎有道正色道,独家秘密,不准乱讲哦,不然要被人恨死了。杨一凡说,已有传闻,不然我怎么知道?阎有道说,我从未承认,今天第一次坦白,也只有你,别人我不会说的。杨一凡说,你就这么相信我?阎有道说,人这辈子交几个说心里话的朋友不容易,你把我当朋友,我才把你当知己。杨一凡说,你这么说,我很感动呢。阎有道抱拳,你能把养蜂女的事告诉我,我也感动,谢老兄。

方老先生感慨,如果不是亲历,很难相信的。

终于听见脚步声,杨一凡熟悉那声音。他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心悬吊起来,不知落下的是铡刀还是苹果。

杨一凡鲜与方老先生辩论,虽然自认阅读量还可,但与博古通今的方老先生不在一个层次,没有资格,洗耳恭听已经足够幸运。但偶尔,杨一凡也会道出自己的想法。许多国家的医疗都是免费,这是制度问题,杨一凡笑说。

杨一凡本可给阎有道打电话,或像以往那样去他办公室喝酒,吹大牛。念头不是没有,但他没动。他已经心虚,招认了某些能说清的事实,不想再被阎有道窥挖。那铙钩样的目光盯住谁,都会体无完肤。阎有道会找他的,沉住气。这不易。杨一凡在火焰山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方老先生说,你说得没错,那是需要制度保障的,但在部落,没有规定看病不收费,那些药都是行医人自采自制。那地方毒蛇猛兽防不胜防,一不小心就有生命危险。

阎有道若上午去公安局,中午前就该回来了,若下午去,傍晚也该回来了。也许他没去,但可能性不大,除非被重要的事绊住。对阎有道来说,有什么能比嗅见案子的可疑更重要呢?

杨一凡说,治病收费,不见得就没信仰。

那一整天,杨一凡心神不定,无论是开会还是听校长汇报,就像身底的椅子随时有散架的可能,他紧张地防备着,难以专注,耳朵在倾听的同时,努力识辨意外的杂音。但毕竟众目睽睽,而且他要发表意见,一旦进入状态,他便将杂念抛诸脑后,说话得体,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回到房间,独自坐下,焦虑便如大网,将他彻底罩住。

方老先生说,当然喽,这确实不能混为一谈,是两个问题,没有逻辑关系。我只是说,在那个部落,行医的人将救死扶伤作为修心修行的根本,是灵魂需要。

如果是平时,校长挽留,杨一凡会留下来。毕竟某些关系还须维系,私下的交往是必须的。但那天杨一凡揣着心事,想早些回去,等待阎有道的消息。

杨一凡说,原始有原始的好,需求简单,烦恼自然少了许多。

上午开会,下午杨一凡去营盘中学。中学计划新建学生食堂,开工在即,一些情况必须了解。校长汇报完,问杨一凡晚上可否一起吃个便饭,杨一凡说最近忙得要命,等食堂竣工再说。校长说吃饭是次要的,主要有些想法向他汇报。杨一凡说,现在也没堵你嘴,为什么非得晚上,非得吃饭?校长问,听说乔石头要开发垴包山?杨一凡点点头,你消息还真灵通,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校长说,图书馆和实验室还是九年前建的。杨一凡明白了,说你倒精,打上了乔石头的主意。校长说,我打是白打,得杨镇长出面呢。杨一凡说,你以为乔石头是块骨头,谁都可以啃?校长说乔石头与中学是有渊源的。杨一凡一怔,什么渊源?校长说,他曾就读于营盘中学。杨一凡哦了一声,当真?校长说,是真的,不过只读了半学期,就因为打架被开除了。杨一凡不由笑了,你还打算拉关系?校长说,他是大人物了,想必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杨一凡说,大人物也有小心思,说起被开除,脸上挂不住呢。校长说,行不行,试试才好。杨一凡摆手,不用吃饭了,我考虑考虑。校长眼睛放光,只要你提出来,他不会驳你这个面子吧,对他不过是九牛一毛。杨一凡说,你早就谋划了吧。校长不安地,我可不敢算计镇长,是突然想起来的,我人微言轻,你说才有意义。杨一凡心想,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在乔石头那里,什么都不是。校长惋惜地,当时的校长肯定想不到乔石头能成事,不然也不会开除他。杨一凡轻声说,别忘了你的身份,传出去多掉价。校长嘿嘿笑,跟你才敢说。杨一凡说,那改天吧。校长说,如果能约上乔石头,那就更好了。杨一凡顿了顿,答应试试。校长满脸红光,说到时候喊两个漂亮的女老师。杨一凡瞪他,校长解释,就是陪着吃饭。杨一凡不悦,那你还想干什么?校长赔着笑,一切听杨镇长的。

方老先生极敏感,瞟瞟杨一凡,我可不是守旧的顽固分子,社会总是不断发展进步的,历史的潮流可能回旋,拐几个弯儿,但向前是肯定的。如果必定二选一,我还是选择生活在当代。你呢?愿意回到原始部落?

罗列完毕,林月莲的底气似乎足了,让杨一凡替她作主。杨一凡说我记住了,你先回去。林月莲说如果杨一凡不管,她还会来的。杨一凡说你别妨碍我办公。她终于离去,带门的动作很轻,就如她的走路。

杨一凡说,也说不定呢,我得想想。

杨一凡剃须、刷牙、洗脸,林月莲开始罗列公公的罪状,自然又加了一条:偷看她洗澡。杨一凡见过各种各样的上访,宅基地纠纷,村里账目不清……因自家矛盾上访,林月莲是第一人。杨一凡本可不理,或者像上次那样呵斥一番,她就会落荒而逃。他有点儿可怜她。她和他一样,是孤独的病人。就让她胡扯吧,对他没什么影响。

方老先生笑,可别为这个焦虑得失眠。

拉开门,一个人跌进屋。杨一凡吓了一跳。林月莲连滚带爬地站起,慌慌地叫声杨镇长。林月莲数日没来,杨一凡以为她消停了。她竟然带着垫子,就差背行李了。她靠门睡着了,脸与门挤压的印痕十分清晰。你什么时候来的?杨一凡问,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林月莲惴惴地,天没亮就来了。你要干什么?杨一凡口气冷硬。林月莲说,我……我公公……她揣测着杨一凡的神色,担心杨一凡将她逐出。被杨一凡狠斥了一顿,她的怨气消失了。杨一凡暗暗叹口气,说坐那儿吧。林月莲感激涕零,我站着就行。

杨一凡也笑了,也亏得没有选择。但假设亦让他头大,他知道的。

杨一凡常常判断不清是否睡着。说是睡着,但又能听到风掠过树木的声音,听到雨雪抚摸大地的细响;说没睡着吧,却做着一个接一个的梦。总是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那个夜晚他竟然睡着了,且不论长短。直到喜鹊的鸣叫落入耳膜,他才睁开眼睛。他确定自己睡着了,因为头脑很清爽,而不是昏沉沉的。或许是太困了,但不管怎样,这是个好兆头。

方老先生说,不过,往回走也有往回走的好处,你若回到唐朝,可能和李白是诗友呢。

杨一凡恐惧看表,尤其夜晚失眠,仿佛那长长短短的指针会念咒语,哪怕轻轻瞥过,也会被魔法控制。除非必须。比如现在,他想给远在美国的方鸿儒老先生写信。电子邮件不是电话,不会影响到方鸿儒休息,但杨一凡还是万分谨慎,算了算时差。方鸿儒老先生的儿女皆在美国定居,他每年秋冬去美国度假,春夏回到东方,候鸟样的生活已经持续数年。杨一凡明知方鸿儒老先生会回来,可总担心他因事阻隔,这也令杨一凡焦虑,总要在他回来前去函确认回程日期,好去北京接他。邮件发出,杨一凡强迫自己上床,睡不着,也得装个样子。

杨一凡摆手,可不敢,李白的成就,我连项背也望不到的。

风来了,吹起厚厚的尘埃。想了想,又改成:风来了,触摸到尘埃的形状。雨滴在暗夜中蒸发,鸟羽的路标突然倾斜。思路阻塞,突然就没了感觉。硬着头皮写了两行,划掉了。又写两行,再次划掉,然后将整张纸撕碎,扔进废纸篓。诗歌也不是万能的,常常使他受伤。

方老先生说,也不用妄自菲薄,李白的古风,其实就是自由诗。你们算是同行呢。

必须躺到床上去,无论多么焦虑。可他又明白,即便躺到床上也睡不着。这个夜晚注定被煎熬。把地面收拾干净,他服下两粒安定,然后推开稿纸。得写点什么,以凝神、助眠。他热爱诗歌,却又践踏诗歌。但没有办法,必须这样,不然他会疯掉。

杨一凡抱拳,谢老先生抬爱,在您老这里,我的自信提了一个档呢。

杨一凡始终是凝固的姿势,上身半佝,脑袋倾斜。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胳膊突然划了一下,他并不知道胳膊为什么会划,或许是绷得太久,超过了身体的极限,手臂不再受他的掌控,要反抗他的暴虐。水杯掉到地上,在寂静的夜晚,如同惊雷。杨一凡直跳起来,看到残碎的瓷片和流溢的水,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本欲拾捡,瞬间传遍全身的酸麻使他遭受电击般,重重地跌坐下去。

方老先生哈哈一笑,抓起茶杯,招呼杨一凡喝茶,喝茶要趁热,这么好的茶,凉了可惜。

当着阎有道,杨一凡克制、收敛,现在念头疯狂滋长,如蜜蜂翻飞。一些可以勾勒出轮廓,另一些仍是重重幕幛。太多不确定性,自己很可能被拖入巨大的泥潭。

杨一凡旋转着杯,注视着丛林在水波中摇曳,感慨道,发展越来越快了,十年前上班的也没几个人带手机,现在村里的老人基本都用上了。

毋需阎有道推测,杨一凡自己也可以,若死者是男性,那多半是养蜂女纵火。神秘的短信就有了源头。杨一凡的困惑在于,她为什么骚扰他?讹诈?报复?虽然接触不多,但感觉她还算质朴,并不是居心叵测的人。本地没有失踪男性,那么死者应该是外地人。她的丈夫?男友?或是偶尔路过想图谋不轨,被她反制?

方老先生点点头,不可逆,这就是,但是……他停顿一下,突然有些严肃。良久,才缓缓道,纵观古今,纵观世界,人类自直立行走以来,从刀耕火种到机器革命,再到互联网时代,确实是突飞猛进,瞬间万变。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包括情感方式的变化,都是颠覆性的。但有一样至今没有改变,人类仍被欲望掌控,所谓名缰利锁,难以排遣恐惧、贪婪、悲痛、哀伤、恼怒,自然也有欢愉、爱慕、吸引,但往往也成为恐惧与仇恨的根源。就说你的焦虑症,唐朝没有吗?宋朝没有吗?古埃及那些国王可能比你更焦虑,为什么活着就要修墓室,打造纯金棺椁?那是对死亡的焦虑。当然差别还是有的,比如幸福感,不同文化、不同朝代、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人感受肯定不同,有的人丰衣足食就很满足,有的人住在皇宫也如同牢笼。人类几千年前就解决了基本生存问题,无论渔耕还是狩猎,但就哀伤或焦虑,与人类形影不离,如同细菌无孔不入。

回到自己房间,已近午夜。杨一凡倒了杯热水,坐在椅上愣愣地瞅着,仿佛不认识白瓷杯上那几个黑色的字,仿佛杯上先前没有字,和阎有道聊天的工夫,这些字神不知鬼不觉地印刻到杯上,成为杯的一个部分,自然也成为他的一部分。事实上他根本没看到字,甚至没看到杯,目光是虚的、空的,或者说根本不存在。刚刚死去的动物眼睛都是睁着的,就是这种没有亮度没有意义的柔软的光。当然,目光虽然散乱,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他有些晕,必须理出头绪。任何一项工作,不理出思路,他都不会躺到床上,何况今天的信息太突然太意外。他已经嗅到危险和威胁,撸去镇长倒不在乎,他害怕的是名誉受损,累及贺慧。

假设,人类能摆脱欲望,或制服欲望,杨一凡斟酌着,生怕自己的话题过于低级,您说的那些是否就能彻底改变,或至少有一定程度的改变?

——[意大利]萨瓦尔多·夸西莫多《瞬息间夜晚降临》

方老先生摇摇头,问题和矛盾就在这里,欲望也是历史进步的一个因素,摆脱欲望的控制是好,但没有欲望可能更糟。北雁南归,那就是雁的欲望。鸟类尚且如此,何况人类呢?

地球的中心

杨一凡觉得脑筋有些转不过来,大大灌下一口茶,那……这个矛盾,可有化解的途径?

每个人都孤独地站在

方老先生微微点头,也许未来可以,现在……只好用调节器,虽不能彻底改变,但一定程度上可以做到,欲望控制适度,困扰自然就少些。

3

调节器?杨一凡努力跟上方老先生的思路,暗暗恼恨自己的愚钝。

就这些?阎有道问。杨一凡虚虚一笑,黑天半夜的,送上门让你审一顿,不过瘾?还想知道什么?阎有道也笑了,但只是一瞬间,然后便皱了眉头,明天得去趟公安局,又有些抱怨地,本来想放松一下,让你上了紧箍咒。杨一凡和他碰碰杯,说,或许你又能立功呢。阎有道说,真如此,我再请你。已经扑朔迷离,甚至可能引火烧身,杨一凡不敢再提及短信。

方老先生朗声道,心理或灵魂调节器。

你怎么认识她的?阎有道问。脸上已经没有笑容,遍布好奇。杨一凡知道阎有道已经扒开缝隙,况且原本打算向他求助的,于是讲述了怎么与养蜂女相遇,她怎么用蜂针治疗他的失眠症。那个混乱痴癫的黄昏略去了,他也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杨一凡恍悟,您说的是信仰吗?

你一定认识,对不对?阎有道已经下了结论。杨一凡老实说,我认识,那个养蜂人,住在那个帐篷里的,就是个女的,怎么烧死的是个男的?阎有道说,你这么讲,就变得复杂了,或许不再是单纯的失火案。杨一凡心如擂鼓。如果死者是男性,可能就是……她纵火后逃离!她还活着,那么,那几条短信该是她发的。至于她和被烧死的男人有什么故事或过节,那该与他无关,但也说不定呢。

方老先生点点头,信仰,特别是坚定的信仰是可以让灵魂安宁,但我说的调节器涵义更广。你说过,你是无神论者,对不对?我的妻弟信仰马克思,是彻底的唯物论者。没人能动摇他的信仰,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这很好。但民间,我指的不仅是现在,是几千年来的民间,就大众百姓而言,更多的是泛信仰,在儒释道之外,有临时的急救式的实用信仰。病了就拜药神,饿了就拜灶神;砍树要拜树神,采药要拜山神;下海要拜海神,祈雨要拜龙王;盖房要拜土地,结义要拜关公……大大小小的神不计其数,层出不穷,没有也要造一个出来。我认识一个鞋匠,他不拜财神,刻了一个木头的鞋神,每天都要拜,他不只要发财,还要平安,这个鞋神其实是神的总汇。是不是信仰?是,又不完全是。沙粒进了眼,立马信风神,明天,可能几分钟后就信别的了。信没什么不好,只是实用性、功利性太强了。

杨一凡盯住阎有道,吃惊地,你说被烧死的养蜂人没娶过老婆?阎有道说,仅仅是推测。杨一凡追问,是男性?阎有道说,是呀,怎么了?杨一凡觉得喉咙被勒住了,有些喘不上气,你确定?阎有道笃定地,当然,我比刑警队到得都早,尸体烧焦了,性别还是能看出来。杨一凡惊喘着,我以为是女性,一直以为是女性。阎有道愕然,你为什么有这种印象?你认识她?阎有道的目光突然变得锋利,一下就刺到杨一凡心里,窥见了他的不安和惊悸。在这方面,阎有道和乔石头有相像处,总是出其不意。

杨一凡说,确实是呢。现在遇到天旱,村里人还会组织起来拜龙王求雨。

阎有道感慨,这行干久了,你就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杨一凡忽然一动,说,或许吧。停了停,改口,也不尽然。解释通的自然不奇怪,总有解释不了的,比如两年前被烧死的养蜂人,家人怎么不来寻她呢?阎有道说,家人不知道呗,或者根本没有家人,比如原本是孤儿,又没娶过老婆,哪里有家人?

方老先生点头,这就是实用加功利了,其实就是个心理安慰。更多的是用个性化的方式排遣烦恼,承受悲痛,化解哀伤,发泄仇恨与愤怒。比如有的跳舞有的唱歌,有的跑步有的大喊,有的买醉有的猛吃。我曾经的同事喜欢撕纸张,不论悲喜,撕几张纸,心绪就安宁了。所以,我将之定义为调节器。

一青年结婚,喝得大醉。叔伯兄弟送他回房,百般挑逗新娘,竟真的发生了关系。

杨一凡想起自己,想到林月莲,问,是不是有点可悲?

杨一凡说,的确值得庆贺。阎有道咧着大嘴,那当然,人生四大喜是什么来着?杨一凡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阎有道晃晃脑袋,那不准,对我,破了案比入洞房高兴多了。杨一凡笑了,那是现在,入洞房那会儿你肯定不这么想。阎有道说,洞房早晚是你的,今儿不入明儿入,案子就不一样了,就今天这个疑犯,错过今天,很可能再没机会,你说是不是?杨一凡说,你这是逼我承认,完全是刑讯逼供。阎有道往嘴里抛一粒花生米,嚼出很响的声音,你是镇长,我借个脑袋也不敢逼你。杨一凡说,拉倒吧,你这个阎王爷!阎有道嘿嘿笑,他妈的,背这么个绰号。杨一凡说,六亲不认,断案如神,那是夸你呢。阎有道说,把我说得跟包公似的。杨一凡问,最近有什么奇事?阎有道说,刚才说洞房,倒真有一桩,不过不是发生在营盘地界。

方老先生摇头,不,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人,都没坏处,比如一个满怀仇恨的人吹一通大牛或侃一阵大山,可能就把仇恨化解了,如果有过激或极端行为,伤害范围就大了。这是调节器的意义所在,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工具。但终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那是十年前的抢劫案,司机被抢劫犯勒死。三人作案,其中两人案发两天后就被抓捕,另外一人在逃,十年没有音讯。那个人是营盘镇某村的,家有父母,阎有道认为他早晚会回来。果不其然,一天前村里的眼线向他报信儿,他黄昏入村,将逃亡十年的抢劫犯捕获。刑警队刚刚把疑犯押走。

方老先生侃侃而谈,推而广之,谈到生死,由人的生死说到文明的衰亡。玛雅人创造的文明对后世影响至深,比如玛雅历法和现代历法非常接近,全年的长度与现代天文学计算的结果误差仅0.00029天。玛雅人的都城,既是生活的场域又是对时间的注解,每一块石头每一处台阶对应着不同的时间,可他们最终弃城离开,他们创造的文明也被时间湮灭。西方哲学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为破解玛雅消亡的谜题,论述林立,甚至多有抵牾。我个人认为玛雅文明败给了时间。玛雅人敬畏、痴迷时间,几乎达到癫狂的程度,却没有随时间生长。没有生长属性,就预示其必然消亡,终会被更强大更有生命力的文明取代吞噬。

没进屋就闻到酒气,桌上甚是丰盛,猪肝、牛肉、花生米,几条洗过的黄瓜。杨一凡作惊奇状,你这是要准备开餐馆呢?阎有道褐黑的脸上洋溢着喜气,他们带给我的,今儿得好好庆祝一下。杨一凡说,我可吃过饭了。阎有道将酒杯往杨一凡面前一推,让你喝酒,又没让你吃饭,今儿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杨一凡知道什么能让阎有道兴奋,问,又破案了吗?阎有道猛灌一杯,叫,老子立功了!

不知什么时候,方老先生站起身,杨一凡的目光追逐着他清瘦的身影。渐渐的,他的身影消失,只有声音在回荡。杨一凡忘了自己,忘了时间,自然也忘了焦虑。如果时空凝滞,该多么好!

回到办公室,杨一凡立即给阎有道打电话。没等他解释,阎有道先说抱歉,忙得头都炸了,稍后打给他。结果等了一个小时。阎有道问杨一凡过去还是他过来,杨一凡说我过去吧。

6

晚饭是在罗家豆庄吃的,若是一个人,杨一凡一碗泡面就解决了,并非故意委屈自己,更不是标榜什么,他喜欢简单、安静,仅此而已。有小刘就没法随意了,某些样子还是要做的,就像他讨厌饭局却常常喝醉,是不得已而为之。

从方老先生家出来,已近黄昏,西边的天空卧着一朵褐紫的云。杨一凡恋恋不舍地回望乌暗的大门,不忍离开。方老先生送了两盒西洋参片,是从美国带回的。每次都这样,方老先生从美国回来,必定带礼物给他。

从宋庄出来,天已经暗了。杨一凡没留下吃饭,小刘自是不解,当然没敢问,请示杨一凡,是否让食堂的崔师傅等一会儿。杨一凡摇头,没必要,跟着我,还愁没饭吃?小刘立即不吱声了。崔师傅自然会等,但杨一凡不想摆谱。没留在宋庄吃饭,杨一凡也有自己的考虑。若是留下,宋品势必会喊乔石头,或者,乔石头自己会过来。杨一凡不想见他,当然不是怕他,而是他偶尔闪露的目光让他不适。被蜇是免不了的,但绝不主动送上门。另外他和阎有道有约,必须把短信的麻烦解决掉,这件事已经搅得他寝食难安。照这样下去,他终会毁掉。阎有道是唯一可信的人,至少一定程度上是。

出了巷口,杨一凡掏出手机,有个未接来电。杨一凡拨过去,宋品沙哑的声音传来,杨镇长,没打扰到你吧?杨一凡问他什么事。宋品说,我估摸你在村里,所以——杨一凡打断,怎么了?宋品似乎听出杨一凡不在状态,说,你先忙,我晚一会儿再打给你。杨一凡不耐烦了,我等着听呢!宋品问,你几时回政府?杨一凡甩甩胳膊,西洋参片差点飞出去,你到底想说什么?有拖拉机的突突声,宋品的哑音被淹没,想来他是在路边。突突声消隐,宋品说有事向他汇报。杨一凡问,当紧不?宋品说,是乔总……杨一凡问,怎么了?宋品说,垴包山……遇到些困难。杨一凡吁了口气,他以为乔石头怎么了呢。我在县城,明天上午有会,杨一凡说,如果不能过夜,那你过来。宋品立刻道,那就明天。杨一凡放缓语气,中午前我就回去了。

乔石头回来的次日,杨一凡就把宋品喊到镇里,更具体的事宜,是要宋品去做的。短短数日,宋品未必有什么进展,杨一凡不是来督促检查。可既然到了垴包山,不到村里走走也说不过去。下村是工作的一部分,杨一凡不只是为乔石头。

十字街口,那位卖酱肉的妇女又出来了。杨一凡大半时间在镇里,回家不多,但每次经过街口,都会看到她,双轮推车,玻璃罩,一年四季穿着深蓝衣服,像车间的女工。生意冷清,至少杨一凡经过时是这样。某天,杨一凡看到她在路边哭泣,推车倒了,玻璃碎片四处散落,显然发生过打斗。杨一凡不知发生了什么,当即报了警。后来不知怎样了,那天他有一个饭局。显然,她新做了玻璃罩,罩的边角贴了黄色的胶带。杨一凡走出大约五米,忽然听到哗啦一声。他停步,回转头,玻璃罩并没有碎裂,妇女仍然面无表情地立着。杨一凡说不出的感伤和焦虑,不知为不变的图景,还是为虚幻的声音。他返回,那张淡漠的脸立刻有了光彩,来一块儿吧,老板,独家秘方,刚出锅的。杨一凡问,你能卖出去吗?妇女脸上的笑落下去许多,笑话,卖不出去我天天站在这儿干什么?杨一凡要了一个肘子。贺慧对外面的熟食一向排斥,杨一凡并非因为突然嘴馋,忘了她的生活习惯。就是想买。以往,与方老先生相处半日,两三天之内他心绪安宁,没想今天片刻的澄净也没有。

小刘惊魂未定,好家伙,没见过这么凶的乌鸦,要吃人呢。杨一凡说,那是它们感觉到威胁了。小刘说,宋庄尽出奇人,听阎所长讲,有个女人认为自己死去的丈夫变成了乌鸦,她每天喂食,说疯子吧,不像,说不疯吧,奇奇怪怪的。杨一凡大致知道一些,说,每个人从不同的标准衡量,都可能是疯子。小刘恭维,杨镇长这话太有哲理了。杨一凡说,别管他人怎么说,有些事还需要自己验证判断。小刘说,我得记在本上。杨一凡推他一把,扯什么呢,又不是格言,下山吧。小刘立即掏出手机,给宋品打电话。

贺慧问他从哪儿买的,他说超市。贺慧拎着去了厨房。并不是第一次撒谎,但这个谎让他不安。或许,今天的不安与宋品的电话有关系?乔石头回来,他的心就没安定过。

片刻乌鸦远去,天空又亮了。

那一夜失眠是无疑的,次日开会,杨一凡脑袋昏沉。他极力支撑,好容易挨到散会,立刻给宋品打电话。

就在这时,一群乌鸦飞临垴包山,几乎遮住半个天空,杨一凡和小刘顿时被巨大的阴影包围。如同电影里末日来临的场景,杨一凡突然有难以掩饰的惶恐。小刘也是,拾起石子朝天空抛去,并大喊着,试图驱离。阴影没有散去,反更重更大了,杨一凡明白,那是乌鸦飞得更低了。杨一凡制止,小刘握着石子,没有再投出去。任何一种鸟,哪怕是麻雀,都有报复能力。何况是乌鸦,一旦发疯,他和小刘将满脸孔洞。

宋品已经在门口候着,头发乱糟糟的,像刚从柴草堆钻出来,脸上似乎也挂着灰尘。怎么了?不是打架了吧?杨一凡做吃惊状。宋品说路上遇见旋风了。那么大的旋风,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肯定谁家的鸡狗被刮飞了,亏得我命大,不然见不到杨镇长了。杨一凡讥讽,我看你是大白天做梦了。宋品叫,我向祖奶发誓,千真万确,可惜刮得睁不开眼,不然顺手逮只鸡,晚上回去炖炖。杨一凡板了脸,少扯吧,说正经的,怎么了?

有钱就是好,想往哪砸往哪砸,小刘感慨,要是我,就去买块地皮开发楼盘。杨一凡笑笑,等你拥有他那样的财富,或许就不这么想了。小刘问,他到底有多少钱?杨一凡摇摇头。小刘说,乔石头自己怕也不是特别清楚。这是可能的,杨一凡说,而且也没必要计算。小刘自嘲,像我这样数学不好的,就更糊涂了,两块钱三个大萝卜,两个大萝卜三块钱,我盘算好一阵才能搞清楚哪个更划算,所以我媳妇从来不让我买菜。杨一凡笑出声,迷糊有迷糊的好,坐享其成。小刘说,可不,与数字沾边我就头昏。杨一凡揶揄,工资卡里少两个数,你肯定能发现。小刘说,工资卡在我媳妇手里呢,她脑子比我好使,她管着我也踏实,不用操心。杨一凡说,你是有福的人呢。小刘眼睛发亮,就是不知道福气有多大。

宋品的声音似乎更哑了。开发遇阻,所涉及的几个村民,比钉子户还钉子户。我可是费老鼻子劲儿了,嘴唇磨掉几层皮,他们就是花岗岩脑袋,不转弯儿。杨镇长,我实在是没辙儿了,你得帮我想想办法。

现在,乔石头要开发垴包山,情形就不同了。游客到垴包山,必到蝴蝶河。杨一凡的疑惑也正在这里,乔石头为什么无视蝴蝶河,偏偏钟情于一座普通的山?是和他一样对河滩的蝴蝶心存疼惜,还是垴包山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杨一凡欲探知究竟,但转了一圈,并未看出什么特别。

乔石头回来快一个月了,进展如此缓慢,县长问起来,没法交代。杨一凡神情凝重,而心底,却有一丝窃喜。他担心宋品瞧出来,夸张地皱着眉,你干什么吃的?让我替你做工作?宋品苦着脸,我哪儿敢?只是……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杨一凡问,乔石头知道吗?宋品说,他就在村里,当然知道。杨一凡追问,他有什么行动?宋品摇摇头,目前没有。杨一凡暗忖,这不符合乔石头的性格,遇阻……他会因此放弃吗?想到此,杨一凡又有隐隐的担忧。不只是没法向县长交代,那些等着啃乔石头骨头的,都得化为泡影。

那是几天后了,杨一凡与小刘去垴包山走了一遭。蝴蝶河的神奇不在于水域丰盈,也不在于水清如镜,而是那些翩翩飞舞的蝴蝶。杨一凡去过香格里拉,蝴蝶河的蝴蝶无论品种还是数量,不比香格里拉少。杨一凡带贺慧来过,那是他唯一一次带她到乡村旅游,贺慧惊得都说不出话了。作为塞外第一大村,宋庄没什么古迹,唯有大自然的礼物。那时,乔石头正在修从镇上到宋庄的路,杨一凡担心蝴蝶会因游客的涌入而减少甚至灭迹。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游客并不多,蝴蝶仍拥有自己的世界。

矛盾夹击,杨一凡又焦虑起来。那几户是怎么个情况?有什么条件?不能解决吗?乔石头又不缺钱,多补偿些嘛。杨一凡眉头舒展了些,口气却有些冷硬。

2

宋品的脸像煮烂的面条,松垮地耷拉着。当然,乔总也放话了,可……就说那个如花吧,你知道她提出什么条件吗?把她丈夫的尸体挖出来!好些年前了,她丈夫去挖煤,被埋在矿底。那是私人小煤矿,当时签了协议,赔偿还说得过去,她抱了个空骨灰盒回来的。如果有可能,当时就挖了,煤老板不至于黑心到连尸体都不顾,现在她让乔总挖。这怎么可能?乔总又不能把土行孙招来。

仍然是爬行,极慢极慢,被满脑子杂念压着,异常吃力。终于躺在贺慧身边,他暗暗吁一口气,强迫自己合上眼睛。

确实是不可能的。杨一凡突然感觉口干舌燥,抓起杯灌下去大半,沉吟半晌,脑里才闪过一道光,就没有能说服她的人?

再耗下去,这个夜晚就彻底废掉了。更不能让贺慧发现他不在,若她追出来,他不知怎样应对。他知道就是躺到床上也睡不着,焦虑已经渗入他的血液,驱逐不掉。即便这样,也必须回到床上,陪伴贺慧躺到天亮。

宋品说,她大伯子倒是说话有分量,可那个女人脑子有毛病,说不进去。她认为她男人变成了乌鸦,也真是赶巧,前不久被村里那个愣货毛根射杀了,她就疯了一样。我跑了几趟派出所,好容易弄消停。我寻思着,反正她精神不正常,不如……他停下,揣测着杨一凡的神色。

杨一凡在焦躁中猜想,猜想令他更加焦虑。后半夜了,屋里凉了许多,直到鼻孔发酸发痒。他及时捂住,喷嚏没有打出。这才意识到只穿着睡衣,想起他爬出卧室,是追踪那该死的咔嗒声来着。此刻,它不知藏匿何处,或许明白杨一凡无暇与它捉迷藏。它在养精蓄锐,以待再与他车轮大战。

杨一凡自然明白宋品的歪主意,厉声道,不行!绝不可!我警告你,依法行事,不可胡来!

怔了半晌,杨一凡钻进书房。晚宴上,他突发奇想,乔石头的归来与神秘短信有某种联系,现在,他觉得多半是妄猜。乔石头无所畏惧,不会在意一个镇长。如果要“较量”,也是明着来,就如目光的对接,不会偷偷摸摸。再说,有什么可较量的?疑团也仅仅是疑团。这几则神秘短信还是与养蜂女有关,无涉乔石头。想来发短信的人知道他的秘密,可何以知道?难道养蜂女会告诉第三个人?她不会那么傻的。那么,是有人偷窥、跟踪杨一凡?抑或正好路过,无意中看见了?那时他昏沉痴癫,连自己做了什么都搞不清楚,自然没有发现有人在暗处。发短信很可能是前奏,真正目的是要勒索敲诈。

宋品愁眉苦脸的,我真是没招了,要不,杨镇长你出面试试?

手机有震动,是信息提示。扫过那几个字,杨一凡后背一阵冷麻。又是那个号码,仍然是四个字:蜂王飞翔。他回拨,仍然是关机状态。

杨一凡目光凌厉,别踢皮球!

终于,杨一凡爬出卧室。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咔嗒声是从沙发一角发出来的。他蹑手蹑脚地移过去,拇指摁着手机的键,随时照射,让它显出原形。他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怪物,搬家都甩不掉。它察觉了他的企图,突然哑了。他立着,与黑暗中的怪物对峙。它应该是有眼睛的,三角状或四边形,他努力地辨识。过了一会儿,咔嗒声再次溅起。怪物神不知鬼不觉溜到了卫生间,就在他眼皮底下。杨一凡追过去,它又钻进书房。杨一凡追进书房,它又跑到客厅,和他捉着迷藏。有那么一刻,干脆跳到杨一凡耳朵上。杨一凡动作飞快,还是没捂住。杨一凡不气馁,无论如何,要把它逮住。焚尸灭迹,让它永远不能生还。那不是幻听,它真实地存在着!

宋品咕哝,官大一级压死人,我算领教了。

杨一凡正想溜下床,贺慧翻了个身,一条腿伸过来,压住他的脚。杨一凡吓了一跳,以为她察觉了他的图谋。但听了听,判断她仍在酣睡,她的腿绝非故意。他那会儿还抚摩那白皙的长腿来着,他熟悉并迷恋,久久不愿移开。此时却如同镣铐,他急于摆脱。非摆脱不可。这很困难,他怕弄醒她。如果她蛇一样缠住他,那就更惨了。他屏住呼吸,稍抽了一点点。她的腿动了动,忽然没了鼾声。他吓坏了,以为弄醒了她。他假装入睡,让她知道,他的抽扯是不自觉的。她并没有醒,稍顷,鼾声再起。他松了口气,再次屏气,慢慢抽离。终于,他从她的腿底移出脚。又躺了片刻,才往床边挪了挪,抓起枕侧的手机,溜下床。本想穿拖鞋,又怕鞋与地面的摩擦惊醒她。她听不见咔嗒声,未必就听不见脚步声。杨一凡没有站立,而是手脚并用,如爬行动物般。贺慧看到他这个样儿,不知要惊骇成什么样呢。那些人,县长、阎有道、秘书小刘、林月莲,任何一个人窥见,都会大吃一惊。他不是贼,此时却比贼还要鬼祟,他不是变态,只是不想惊醒贺慧,不想让她与他一样被咔嗒声袭扰。

杨一凡笑了,你知道就好。若是战场,你攻不下,提头来见。其他人呢?

贺慧睡得香甜,轻微的鼾声有着音乐的韵律和节奏。然她压不住那恼人的咔嗒,那声音更响了,带着挑衅的意味。杨一凡本不想理会,想用轻蔑制胜,但做不到。他生怕它溜进卧室,跳到床头,若如折磨他一样折磨贺慧,那就是世界末日。还有那些学生,学校的升学率,都要跟着遭殃。必须找见来源,并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掉!

宋品说,一个比一个难缠。毛根、罗包、喜鹊……就说那个毛根吧,原本说好了,又变了卦。他是什么人,我清楚,弄不好,我这颗脑袋都得搬家。你说提头来见,真有可能啊!像我这样的,也不知能不能评个烈士。

飞舞的蜜蜂袭击了他,他突然就醒了。然后便听到咔嗒声。他顿时浑身冰冷,还以为偃旗息鼓了呢,没料还是没放过他,这么快就披挂上阵了。

杨一凡瞪他,你小子少胡扯。宋品闭了嘴,脸依然苦着。确实是遇到了困难,不然,宋品不会这副德性。

那一晚是美妙的,至少前半部分如此。他身体有久违的超常发挥,贺慧自然也感觉到了,吁喘得情不自禁。说了会儿话,她酣然入梦。他被她诱惑着,眼皮没怎么费劲儿便粘到一起。

我不管你想什么办法,良久,杨一凡一字一顿,必须做通这几户的工作,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晚宴的时间不长,杨一凡回到家,贺慧还没批改完作业。她常常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这对她似乎是享受。这么早?贺慧站起来,稍有些惊讶。杨一凡走过去,轻轻抱住她。贺慧捶他,别捣乱,还有半小时就改完了。贺慧从来不问他的去留,杨一凡感动而又心酸。杨一凡松开,冲了个澡,打开电视,尽量让自己放松,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贺慧面前,他伪装得还好,决不能把焦灼传染给她。她的压力不比他小,但她的精神状态很好,就如她的身材一样完美如初。这实在难得,他嫉妒而又庆幸。如果她和他都被焦虑围困,这个家就残破了。

宋品说,恐怕你得和阎所长说说,请他出个面,有个镇场子的。

这样的场合本不该胡思乱想,杨一凡还是走了神儿。县长问话,他竟然没听见,亏得主管副县长提醒。县长说,想家了吧?县长没挂脸,但这温和的批评也令杨一凡难堪。他欲解释,县长的电话响了。他冲主管副县长婴儿式地吐吐舌头,又歉意地冲乔石头笑笑。

杨一凡提高声音,别玩邪的!

忽然就想起令他不安、焦躁的神秘短信,此时不自觉地与乔石头联系起来。蜂王归来,无疑是对他的警示。对方暗示的蜂王或许就是乔石头。为什么要暗示他?对方和乔石头有什么关系?抑或,那个发短信的人就是乔石头指使的?可又为什么发给他呢?

宋品揪着糟乱的头发,明显有抗议的意思。杨一凡说,别在这磨蹭了,回村抓紧落实。宋品懊丧地,我得想想办法啊。杨一凡沉下脸,回村想!杨一凡知道,必须霸道,才可能玩转宋品这样的老油条。但宋品没动,他掐着脑门,我坐坐,杨镇长,头疼得厉害。语气可怜兮兮的。杨一凡给小刘打电话,让他把卫生院长喊来。务必要快,宋书记犯病了。杨一凡一本正经。宋品咧着嘴,杨镇长,哪有这么逐客的,我这就走。杨一凡说,你做通工作,我去罗家豆庄给你摆宴庆功。宋品哭唧唧的,庆功就免了吧,杨镇长别骂我就烧高香了。

如果说那是较量,杨一凡甘拜下风。他曾在某本书上读过窥心术,任何人都有这样的能力,显然,乔石头是超常的。杨一凡与乔石头不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个晚上,“交流”格外深刻。

宋品走后,杨一凡发现他的记录本落在茶几上,抓过来翻看。那个厚厚的黑皮本上竟然没有一行字,却画了许许多多的图,奇形怪状,有人头,有鸟兽,有勺铲,有碗碟,也有三角和半圆形符号。原来他的记录是胡画,不过装个样子。但看到最后一页那几只尾部伸出长针的蜜蜂,杨一凡意识到,宋品并非胡乱勾画,而是有用意的。他盯着那几根长针,耳边突然嗡嗡乱响,头也隐隐疼起来。

杨一凡举杯敬乔石头,已经敬过,这是掩饰。乔石头不会不明白,尽管面带微笑,说着客套话。

宋品返回,看到杨一凡抓着黑皮本,立马龇咧了嘴,让杨镇长看笑话了。他伸出手,杨一凡却往后撤。宋品立定,嘴咧得更大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鬼画符了,杨一凡直视着宋品,你这个家伙,这么些年,你就是这么哄人的?宋品说,我识字不多,领导又说得快,写字哪记得过来?反正我自己懂就行。杨一凡的猜测是对的,那鬼画符确有含义。宋品承认了,杨一凡却又怀疑起来,当真?宋品说,你不相信,我读给你嘛。杨一凡交给他,宋品翻到其中一页,读了一段,问,这是你说的吧?杨一凡摇摇头。宋品叫,杨镇长,怎么连你说过的话都忘了?杨一凡说,我说得多了,哪能都记得?宋品说,你可以忘,我不会忘的,一切遵照你的指示办。杨一凡挥挥胳膊,拉倒吧,少给我塞迷糊药。宋品似乎有些费解,杨镇长,你为什么在意这么个破本?亏得我没记什么秘密。杨一凡本欲问那些不同形状的蜜蜂有何含义,听宋品这么说,便打消了。虽是半哑,却擅长胡说八道,问不出什么来。宋品笑嘻嘻的,杨镇长不留我吃饭,我就回去了。

杨一凡几次与乔石头的目光碰在一起,泛泛的,碰碰便分开。这说明乔石头没有觉察出什么。杨一凡事后回想,那是对他的麻痹。不经意间,乔石头会转过来,目光如电光石火,杨一凡猝不及防,被射穿。乔石头看出杨一凡在琢磨、研究他,而且,似乎猜到杨一凡在探究什么。杨一凡蓦然明白了乔石头的厉害,明白那偶尔闪射的直抵肺腑的光何以让人惊惧。他能看到,而乔石头却能看透。

整个下午,杨一凡脑里全是那些怪异的符号,都长着一模一样的长针,来来回回地飞。校长过来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惦记着请乔石头吃饭,哪怕白请了呢。两人说话间,那些符号依然不停地飞舞,嗡声杂响。有一只从他的身体飞出去,落在校长川字形的脑门上。长针肆无忌惮地蜇下去,杨一凡跳起,在校长的脑门轻拍一下。原来是只苍蝇。春天来了,苍蝇也复活了。校长极为感动,连声道,杨镇长,真是谢谢你呢,谢谢谢谢。杨一凡苦笑,他不过是被宋品的鬼画符搞得心神不定,神经过敏而已。

杨一凡当然插不上话,这样的场合竖起耳朵,并在适当的时候奉上笑意就是。这样的好处是以倾听的姿态放肆地观察,进而研究。那个疑团在杨一凡心上滚来滚去,乔石头究竟藏了什么?他的回哺是否暗藏着玄机呢?

晚饭前碰见阎有道。阎有道告诉他,刑警队和曲靖公安联系过了,曲靖那边将两年前失踪的女性照片和资料全发了过来,他让杨一凡过去辨认。和阎有道说着话,那满脑诡异的符号仍然在嗡嗡,似乎更响了。杨一凡认真地翻检那些照片,没有一个是养蜂女。那就是说,养蜂女未必是曲靖人,那个号码与她恐怕没什么关系。杨一凡的焦虑是紧张导致的,但杨一凡并未因此而踏实,生着长针的符号由飞舞而厮杀。阎有道察觉到杨一凡的异样,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杨一凡摇摇头。阎有道说杨一凡压力太大,劝他不要太累,若有需要,尽可找他。杨一凡想起宋品的建议,若阎有道出面,应该会顺利一些。杨一凡不想让黑脸阎王参与,虽然知道他不会胡来,但那也不好。那个丈夫变成乌鸦的女人,杨一凡倒真想见见,不是为了说服,虽然那也必要,而是好奇一个个夜晚,她是怎么过来的。

然后是晚宴。不是鲍鱼龙虾之类,很土,但都是有特点的。罗家豆腐、柴鸡蛋、蝴蝶河鲫鱼,野菜,诸如此类。虽然土,或者说,正因为土,乔石头才喜欢。县长提议喝点儿红酒,乔石头摆手,说戒好久了,县长自然不勉强。话题广泛,但都很正统,没有任何私密性。

夜晚来临,嗡声仍在。这该死的宋品,什么不能养,非弄这么一堆奇形怪状的东西,他不过随便翻翻,它们便杀入他的脑袋,互争地盘。如果是苍蝇,还可以赶走。现在只能任由其制造混乱。若宋品做不通工作,他难以向县长交差,杨一凡想琢磨出个万全的办法,可被那些声音滋扰,无法集中精力。

那时,杨一凡正给乔石头续水,手腕突然抖了一下,似乎被乔石头惊着了,水溢出来。杨一凡正要致歉,县长开玩笑,瞧瞧我们的镇长比入洞房还兴奋,几个人哈哈大笑,包括乔石头。县长巧妙地替杨一凡解了围。杨一凡那句话没说出口,只是向乔石头微微笑了笑。乔石头笑得很寻常,也很不寻常,笑容里似乎夹了东西。杨一凡看不透,但他看到了,亘在心头,再也没有散去。

振动提示,杨一凡有预感。果然又是神秘短信:蜂王折翅。虽然阎有道安慰再三,没有进一步的威胁,不必搭理,杨一凡还是发慌。忍不住,又拨过去,仍是关机。杨一凡真想把这破东西摔碎。但他不能,这是他和世界的联系,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但愿这短信真如阎有道分析的那样,是发错了的,或者只是玩笑或恶作剧。可是,万一真是暗示他什么呢?万一确实与不可测的未来有什么关联呢?

疑惑是突然间划过的,不是因为乔石头开发垴包山这个项目,而是乔石头无意间的一句话:他将把后半生交给宋庄。交给宋庄?这句话没有逻辑错误,但杨一凡还是嗅出一丝可疑。乔石头会把自己交给宋庄?整个后半生?他不是心血来潮作为场面上的粉饰,因为不需要。这句话的背后或许藏着什么?

焦虑没有减弱,反趁着暗夜疯长。

县长在场,杨一凡更是不敢怠慢这位回乡投资的财神。杨一凡没让县长的秘书倒水,而是始终由自己把持着水壶,仿佛那是他的特权。他的脸上洋溢着极有分寸的喜悦,无论是作为镇长还是个人,都是得体的。

杨一凡没有束手就擒,必须冲出包围。事实上,他从未放弃反击,尽管他的武器只是诗行。

虽然没有好感,杨一凡还是乐于和乔石头来往,毕竟他是祖奶的孙子,而祖奶是杨一凡敬仰的人,她的“出息”说如同神谕,指引着他的人生之路;毕竟乔石头是企业家,在这样一个时代,拥有更多能力和话语权,造福大众那是胡扯,但惠及一方是有可能的,比如刚才,他承诺全镇的乡村公路均由他出资重新翻修,通往宋庄的公路要拓宽,达到国家级标准。若靠写诗,一百年也不能完成。

杨一凡来回踱着,轻轻吟诵米沃什的《窗》:

杨一凡对宋庄这位传奇人物并无好感,且内心里总有隐隐的抵触情绪,说不清为什么。乔石头并不傲慢,谦逊得有些不可思议,又其貌不扬,若非眼底偶尔闪射的直抵肺腑的光,和农民没有多少区别。关于乔石头的传奇故事,杨一凡自是听过许多,半真半假,半信半疑,牛长角,鸟生翅,那不是特异功能,而是上天和时势造就,如果时空穿越至战国时期,很可能还是雄霸一方的诸侯。杨一凡不会因传说而对他有成见或敬慕。或许,是彼此的气息难以融合。总之说不清楚。

黎明时我向窗外瞭望

谈的时间很短,乔石头送上的虽不是大餐,毕竟是美味,况且,未来有可能他会促成某些谈判的达成,因为他已经表示将把后半生的时间和精力奉献给宋庄,回哺他曾生活过的土地。县长、主管副县长均表示欢迎和支持,对乔石头这样热爱家乡的企业家大开方便之门。作为镇长,杨一凡的态度并不重要,但还是作了表示。那不仅是向乔石头承诺,更是向县长保证。县长仅仅是一句话,接下来的诸多具体事项,都要靠杨一凡去落实。

几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英]斯特恩斯·艾略特《荒原》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苹果树已是果实累累

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

过去了许多岁月

荒地上长着丁香

可能梦里出现过什么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我再也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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