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在讲。
6
蚂蚁在窜。
我还想和她聊聊。我没有睡意,又想她可能要念经,不敢也不忍打扰她。我闭了眼,看到飞翔的白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7
我听得心惊肉跳。不知赵进元欠烟馆的钱没有,我和李二妮白跑一趟也就罢了,李二妮要被扣押可就惨了。我暗暗想,就是拼了命也不能让李二妮遭此劫难。虽然我和她多年不和,我毕竟是她的嫂子,如她所言,她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聊完烟馆,婆婆提及孙子,说这两天刚交了五角出生税。我再次被惊到,生娃还要交税?没听说呀。婆婆说可不,我活了这么大,也是头一遭听说,保长说是刚设的,上追两年,就是说去年和前年生的娃都要补交,按人头,双胞胎就得交一块。我说,照这么下去,真得勒脖子了。婆婆说,活也难,死也难,听说死人也要交什么占地税,跟死人要不着,死人的家属总跑不掉。牙齿磕碰了几声,我缩了缩膀子。婆婆问,这一朝一朝地换,日本人来了就更不消停,听娃他爹说,叫蒙什么政府?我说,什么政府也由不了咱呀。婆婆说,是呀,兴许换一朝,这税就不收了。我说,但愿吧。婆婆说活了今天,不知明天什么样,她倒没什么,老骨头了,可想到刚出生的孙子,想到拉骆驼的儿子,她的心就盐杀了似的。焦烦起来她就拉风箱,不放水,不点柴,干拉,拉一会儿心就静那么几个时辰。晚上她要念大半夜经,为儿孙祈福。我说,你老早就信佛了吧。她说信是早就信了,只是真正的经不会念,除了阿弥陀佛,就是菩萨保佑。心诚则灵,菩萨该不会怪我的。又说村里的女人和她一样,也只会念这么几句。整天担惊受怕,念念就踏实些。乔师傅,你是观音弟子,你会念很多吧?真想让你教教。我说,我不比你强,心诚就够了。婆婆嗯了一声,说得是呢,呀,不早了,你睡吧。
我到张北城接生过多次了,都是进门忙出门走,没逛过大街。领李桃求医倒是有闲,但没心情,知道薛令玄遭不幸,我万分惊惧,好像那一粒子弹没有落地,穿过薛令玄的胸膛后,又朝我飞过来。我半张着嘴,傻傻地瞪着。李桃拉我一把,我才醒过神儿。几乎没作停留,我和李桃匆匆返回。所以我并不比李二妮熟悉多少。好在我是镇定的,不像李二妮,进城眼睛就不够用了。推车的、挑担的、摆摊卖艺的,比营盘镇不知热闹多少。虽说兵荒马乱,但人要活命,营生还是要做的。甚至原先喊两声,现在得吆喝三声,才能在杂乱中引起注意。难怪缺耳子往张北跑,尽是勾魂的玩意!李二妮收回目光,愤愤地骂,随后问我缺耳子在哪儿。显然她脑袋胀大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知道赵进元在哪儿?我提议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摸黑就赶路了,我早就饿了。李二妮说找见缺耳再吃吧。我冷笑,你以为他挂着招牌等着你呢。我往烧饼铺走,李二妮拽我一下。我瞪她,你不吃拉倒,我可不饿着肚子陪你找。李二妮指指前边的包子铺,略显忸怩,还是吃包子吧,好久没吃了。她终于说了实话,我不忍扫她的兴。于我,填饱肚子,糠菜都行。
李二妮龇牙咧嘴,自进屋就不停地哼哼。我给她使眼色,她却不看我。婆婆善解人意,说走得脚疼了吧,一会儿泡泡。先把裹布解了吧。李二妮解开,我吃了一惊,她的脚肿得像两个大馒头,难怪哼哼唧唧的。泡脚的工夫,李二妮竟然歪着睡着了。婆婆把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来,我摇了好几下,才把她摇醒。待躺到炕上,没过三分钟,她就扯起鼾声。我难为情地解释,说她不只是累。婆婆问,你们这么急着去张北城,该是碰到难事了吧。我简要说了。婆婆叹口气,说本村的孟虎,家景不错,身强力壮的,自去了趟张北城,在烟馆泡了一天,就染了瘾,三天两头去,还把弟弟孟豹也勾了去。孟虎连老婆也抵给了烟馆,现在女人在一家茶室接客。孟虎没钱泡烟馆了,也没能力赎女人,听说在西门外要饭呢。孟豹倒是没将女人抵给烟馆,但举了债,四处躲藏,不敢回家。他的三根指头被剁掉了,再被债主逮住,剁的或许就不是指头了。
我要了一笼包子,两碗粥,夹了一碟咸菜。李二妮咬了一口,皱眉说没缺耳爹手艺好,油放得不够。为了给我验证,她将咬破的包子倒过来。确实没有一滴油渗出。还张北城呢,包子连油都没有,她又咬一口,边嚼边嘟囔。我想呛她,又想她心情不好,终是咽回去。尽管没油,李二妮还是吃得挺快,一笼六个,我吃第二个,她第三个已经吞下去。筷子伸进笼屉,忽然停住,盯住我。我说,你吃吧,我饱了。李二妮没客气,毫不犹豫地夹起。我没带钱,她的目光讨好而不安。我说,不用你掏,放心吧。等把缺耳追回,我请嫂子,咱要两笼,吃个够!李二妮声音高了许多。我没理她。
女人的丈夫又去拉骆驼了,她和婆婆、孩娃在家,并没有睡觉,只是在黑夜中坐着。婆媳都很热情,我没说借住,婆婆就明白了,说炕大着呢,想住几日住几日。我笑笑说,明早就走。
付了钱,我向伙计打听烟馆在哪条街,伙计说哪条街都有,问我去哪家烟馆,我摇摇头,说是来找人的,若是知道哪家烟馆,就不问他了。伙计说张北的烟馆正式的有三十多家,若加上其他的,那就多了。那去哪儿找呀?李二妮的声音有些绝望。我的吃惊不亚于李二妮,听说张北烟馆生意红火,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我问其他的都是什么,伙计说多半客栈都设有烟铺,那样客人就不用往烟馆跑了,客栈也多了份收入。赌场也有,还有望春楼、西施阁、永顺茶室、三顺茶室、喜顺茶室,都设有烟铺。李二妮抢着问,那是什么地方?伙计笑笑,你俩准是第一次到张北,张北连要饭的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然后压低声音,男人买春的地方,门口一转就知道了。李二妮脱口道,那不就是卖X吗?还买春!伙计有些慌张,说那多不好听,迅速转过脸。我扯了两把才把李二妮拽出来。
上路前我就盘算好了,夜里到孟庄借宿。我夏天来孟庄接过生,那家男人是赶骆驼的,住在村南。我凭记忆找到那户人家,没料黑灯瞎火的,不像有人居住。李二妮紧张地,不会是黑店吧?我低喝,闭嘴!侧耳听听,确定屋里有人,我喊了两声,报出自己的名姓。稍顷,屋里有了隐隐的灯光。
到了街上,李二妮犹气呼呼的,骂伙计贼眉鼠眼,有几个钱,必定也往那些破地儿跑。我说人家好心好意告诉你,你怄什么气呢?李二妮的鼻音就重了,嫂子,他说那些我就想到缺耳,他肯定不只抽大烟,在女人身上也糟蹋钱,我气呀,不是冲伙计,是气缺耳子。我责备她不该耍脾气,人生地不熟的,别惹出事。你是来找赵进元,别忘了咱们跑这趟干什么来了。李二妮愁眉苦脸,这么多地儿,我听着脑袋都疼,怎么找啊?我说,还能怎么找?一家一家寻,反正他出不了张北城。李二妮说,让嫂子受累了。她的眉眼不往上挑了,松垮着,带出苦相。我说,废话少说,打起精神,睁大眼睛。
秋日天短,我和李二妮的身影在垂落的夕阳里渐渐拖长,像被拉拽过猛的弦,突然就断了。待走到孟庄,天已黑透。李二妮问,这是哪里?我说,别管哪儿,今儿不能走了。李二妮问,你不是说能到吗?我说,姑奶奶,远着呢,半夜也走不到。李二妮问能不能连夜赶,我说凤凰和天鹅见不到老子,不能再见不到娘,你想这样吗?李二妮声音中露出不安,那……去哪儿住?我说,你就不用管了,跟着我就是。
我和李二妮进的第一家烟馆距包子铺不远,前行百十步,在右拐的巷子里,叫上官。没多打听,只问了两个人。烟馆掌柜是个中年男人,我说明来意,他说寻人可以,但只能一个人进去,不能弄出动静。我让李二妮在外面等,我进去找。李二妮问,你不会认不出他吧?我说,他没孙猴子的本事。老板领我到门口,轻推开门,我轻手轻脚进去。虽是白天,屋内并不亮堂。窗户处用木板挡了大半,难怪。共有六铺,四铺空着,另外两铺躺着人,一个在睡觉,另一个正在吸。他侧卧着,躬身蜷腿,身瘦腿细,像一团扭结的树根,而颤抖的手臂则如从树根深处爬出的蛇,似乎冬眠初醒,有些兴奋,爬行得不稳当。他一只眼半闭半合,另一只睁得大了些,翻起些目光,还没看到我,便又缩回去。不是赵进元,赵进元比他粗壮多了。睡觉那个头发花白,起码五六十了。他大约刚刚吸完,不像别的铺,烟枪、烟灯、铜钟、烟针、烟斗,包括枕头和毡子都摆得整整齐齐,随时恭候来客。他枕侧的烟具横一件竖一件,如败逃士兵随意丢弃的铠甲。若不是他嘴巴发出声响,和死人没什么区别。
不能歇得太久,越歇身子越软。稍作歇息,我就催她起来。她骨头散架了,我只得扶着她。没走几步,风箱又哗嗒哗嗒响了。还有多远?她喘着问。我说早着呢,别说话,省点力气。天黑……能到吗?我不耐烦地,能,能,废什么话呢。
像在墓穴里走了一遭,我的气不大够用,迈出门,鼻孔不自然地张大许多。缺耳在吗?李二妮猴急地问。我摇头。李二妮问,你不会看错吧?我再看看。掌柜拦住她,说好了只许一个人进去。我问掌柜是否还有别的屋,掌柜说我这是小馆,只有六铺,去别处找找吧。真看清了?李二妮问。那时已经到第二家门口了。我说,你这么信不过我,叫我来干什么?李二妮委屈地,我是怕你没看清嘛,这次我进去找吧。我说,不行,你一惊一乍的,把人吓坏了,咱赔不起。李二妮嘱咐我,你可一定要看仔细了。
李二妮取了良民证,两人往张北城方向,日已偏西。李二妮慢下来,满嘴都是呼哈的声音。我几岁就开始走了,从虞城到单县,从单县到塞外,并不是每次接生都有驴马骑,都有车坐,步行来去的时候多了,一日走几十里从来不用歇的。李二妮哪吃过这样的苦?就是被赵进元嫌弃,也是天天有包子吃。我扶了她,防她跌倒。又走了一程,她整个人变成风箱。幸亏吃了那半碗饭,不然早就瘫了。我说歇歇吧,李二妮说不用。她的头和脖子往前伸出老长,像吃力飞行的大雁,可惜她没长翅膀。我说我走不动了,怎么也得歇歇,她这才停下。屁股落地,她就面团似的摊开。
就这么一家一家找下来。有好说话的,也有不好说话的,要磨半天嘴皮子才行。有一家的掌柜竟然认识我,他孙子是我接生的。李二妮如愿随我进烟室转了一遭。我也趁机向掌柜多打听了一些。他说民乐街的八仙院和市场街的翠霞府是日本人开的妓院,叫我躲着点儿,千万别问,其他的,就算不让进,也不会有别的麻烦。他原先卖瓜子,糊不住口,所以和亲家合开了这家烟馆。还说张北城最好的买卖就是烟馆了。
李二妮崴了脚,身子歪斜,走得倒并不慢。我怕她摔跤,有意放慢速度,她不停地催我,不时埋怨,你这么大的脚,这么长的腿,怎么跟老驴拉磨似的。我回应她,我没长翅膀,长了你就追不住了。白杏闪出来,我下意识地望望天空。空空荡荡,只有几朵白云。
下午,我和李二妮来到神仙庄。神仙庄既是烟馆又是旅店,一处大院,前后两排房。前排是大屋,有独铺,也有对头铺。不像小烟馆那么安静,咂嘴声、说话声、哼叫声还有唱曲声,与缭绕的烟雾混杂在一起,有些乱。但那些人都是享受的,似乎他们不只是冲雾气来的,也为声音迷醉。气味带了声音,声音糅了气味,整个屋子有说不清的奇特魔力,似乎进来就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不由得要躺到毡子上。难怪叫神仙庄,即便不吸,也有飘飘然的感觉。有十多个人,但看不到赵进元。这次李二妮随我一道进来的,溜了个遍,她仍不死心。我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出来。
咋还拿你的……东西?见我夹了包袱,李二妮瞪大眼。我说,这你别管,我答应你找赵进元,翻遍张北城也要找到他,别的你就不用操心了。李二妮咕哝,你怪累的。我没搭理她。
后院是独间,客人尊贵,伙计说什么也不让进。我灵机一动,说是来找钱老板的,有口信捎给他。伙计迟疑一下,问是不是宋庄的。听说钱拜月在神仙庄包了房,还真不假。我连连点头,没错,就是他。伙计正要领我进去,掌柜回来了。他询问我一番,说宋庄来的也不行,他这会儿正睡觉呢。我想说实话又怕惹恼掌柜,和李二妮商量了一下,便在大堂候着。
我返回,李二妮竟然吃干净了。不知她是饿了还是我的话起了作用。她的前胸洒溅了菜汤,还沾了根萝卜丝,嘴角粘了块土豆泥。这就走?她讨好地望着我。擦擦嘴吧,我怕她难堪,扭过头。李二妮唉了一声,又不是去相亲,风一吹,满脸土。她自己先轻看了自己,难怪赵进元在外面胡来。这些话我不敢跟她说,照她的心性,过了这个坎儿,眼角照样向上斜挑。
天快暗了,钱拜月才从后院出来,身边有个女的,身材高挑,想必就是什么一枝梅了。宋庄最大的败家子看见我和李二妮,很是意外。像我和李二妮从地缝儿钻出来的,他目光垂到地上,四处划拉,似乎那缝儿还没合上,他要瞅个清楚。我叫了他一声,他才仰起头。自打钱广万去世,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钱广万的葬礼上,他指挥这个吆喝那个,说一不二,冷着个脸,挺像那么回事。钱拜星喊他吃饭,他嫌烦,没见正忙着吗?吃饭有多当紧?钱拜星劝他睡一会儿,他可是一夜没睡了,他挥挥手让钱拜星离开。那个时刻,他的头发乱了些,但看不出疲态。此时钱拜月睡了快一个下午,但脸色青白,和我说话间捂了两次嘴巴。他怕是全靠大烟提神儿了,我想。钱拜月倒没摆架子,弄清我找的赵进元就是赵胖子的儿子后,说见过几次,让我去市场街北端的野鹤庄碰一碰,或许在,他也不敢确定。一枝梅搀了他的胳膊,偎靠着他,款款离去,不知是吃饭还是到别的地方逍遥。
我热好饭,给李二妮盛了一碗。李二妮摇头说没胃口。我沉下脸,我可没包子,只有这个,不吃你就饿着,昏在路上我可不管。李二妮失魂落魄的,慢吞吞地抓起筷子,夹一片菜叶,嚼半天。照她这吃法,要到后半晌了。那会儿急得半刻都等不得,这阵儿却又锈住。我匆匆扒进肚里,放下碗就往外走。李二妮叫,你去哪儿?我没好气地,李夏搂柴去了,我到前院给他留个口信,回来就走!我的目光落到她的碗上,重重强调,我家的饭不是风刮来的,不许剩!
我和李二妮寻到野鹤庄,夜色已经浓得看不清彼此的脸。没了行人,也没了买卖的吆喝,街上冷冷清清。这倒也好,不用担心撞了谁。从店铺渗出的光昏暗、漠然,还没有爬到脸上,便被黑暗吞噬掉了。被朦胧的几近于无的光诱惑过,再重新撞进黑暗,什么都看不清了。李二妮走在后面,可能是害怕,猛追。其实,她距我一两步远,结果踩了我的脚不说,差点把我撞倒。确认眼前半掩着门的院子就是野鹤庄,我大大松了口气。李二妮欢愉地说,总算到了。好像回到了家,而不是赵进元吸食的烟馆。
我可以跟你跑一趟,能不能追回,那就不知道了,我说。钱家那么厚的家业都快被钱拜月败光了,赵胖子那几个钱哪经得住赵进元折腾?若再染上赌瘾,那是分分秒秒的事。李二妮站起来,歪倾了一下,那就走啊,晚了就被他花光了。我说,快晌午了,总得吃口饭吧,饿肚子走,几时能走到?李二妮重又坐了,你吃,我等着,我是吃不下。我说,你半路饿昏,我该丢下你还是背你?对了,你的脚怎么了?李二妮说走得急崴了。我说,屋漏偏逢连阴雨,你崴成这样,怎么走?李二妮说,我没事的,嫂子,拖不了后腿,你快吃吧。我拿出些剩饭,准备热热。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问她带没带良民证。李二妮愣住,在家里呢,还要良民证?我说,姑奶奶啊,你是只吃包子不问世事啊,没有良民证进不了张北城。良民证是伪蒙疆政府发的,每次接生我都得带在身上以供盘查,张北城门口查得更细,我上个月刚去过。李二妮快哭了,那可怎么办?我说,回家取呗,你不带,进不了城不说,没准还得掉脑袋。李二妮脸扭得像踹扁的包子,天呀,一来一回,天就黑透了。我想了想说,我陪你先回家,取了证再去张北城。李二妮哽咽,那就辛苦嫂子了。她抹抹鼻涕,顺手在腿上擦了。
一老者在堂屋的椅子上打盹,如桌上的灯火一样摇晃着身子。听见动静,他眼开眼,迅速站起。显然,他在等客。上下打量我和李二妮一番后,满是期待,想尝尝吗?我这儿清静,没人知道。我摇摇头,说是来找人的。别来我这儿寻!今儿背透了,到现在除了你俩,还没见到人呢。老者重又坐下,再次合上眼睛。眼袋大,几乎垂到鼻沟。我提起赵进元,他答得极干脆,不知道!李二妮插话,你把他藏到哪里了?老者不答。我说,你再想想,他缺了半拉耳朵。老者突然睁开眼,问我们是他什么人。李二妮往前移移,我是他明媒正娶的女人李二妮。老者的目光越发亮了,营盘镇的?李二妮说,没错,把他交出来吧。哎呀,真是的,老者因慢待了我们带出些自责,他站起来,让我和李二妮坐。总算不虚此行,我大大舒了口气。
嫂子,你必须帮我,缺耳花光了钱,我和凤凰天鹅都得喝西北风了,李二妮的目光死死箍着我,生怕我不应或开溜。赵胖子真够不幸的,长子加高自家烟囱,从房顶摔下来,腰摔坏了,起不了炕。二子随赵胖子一起经营包子铺,他嘴巴甜,脑瓜活,是做生意的好手,但也正是这活络害了他,去年秋天偷偷贩卖烟土,被抓进去。赵胖子把他赎回来,已经只剩下半口气,不到十天就归西了。而他溺爱的赵进元又是这个德性。
李二妮坐下去,她的脚不知肿成什么样了。我没有。老者往外走,我想瞅瞅他干什么。老者先关了院门,回来将屋门也反插了。我猛然感觉不对劲,叫,你这是干什么?李二妮没反应过来,瞅瞅我,瞅瞅老者。老者的笑容渐渐消失,他不看我,盯着李二妮说,你来得正好,这回他跑不脱了。李二妮也意识到不对,问他什么意思。老者怒冲冲的,那王八蛋欠我钱了!李二妮叫,他欠你钱,你找他要去。老者哼了一声,要能找见他,就不朝你说了!李二妮嚷,都是你们祸害的,还想要钱?她跳起来扑向老者。老者闪开,奔向角落,待转过身,手上多了一把刀。我抓住李二妮,不让她动。来呀,你来呀!老者大叫。他浑身都在发抖,我揣度他并非恶人。但冲动之下,谁能料到他会做出什么事呢?我冲他笑笑,你老别生气,我俩是来找人的,不是打架,你说赵进元欠了你的钱,究竟怎么回事?你总得说清楚呀。老者绷紧的脸肌松弛了些,我不是土匪,我是讲理的。我笑道,你这架势可不像呀。老者举刀的胳膊垂下去,但仍紧紧握着。
我猜也是,问题出在赵进元身上。如果和别人的女人鬼混还好,半月二十天还能回趟家,自前年吸食大烟,很快就上了瘾,整日泡在张北城的烟馆,数月不回,回来也是为了拿钱。赵胖子对赵进元在外面找相好睁只眼闭只眼,但反对他吸大烟。就在昨日,赵进元和赵胖子大吵一架。赵进元要钱,赵胖子不给。孰料夜里赵进元撬了赵胖子放钱的匣子,全部扫空。赵胖子气昏了,现在还没醒过来,赵进元的娘让李二妮把赵进元寻回来,至少要把钱追回。李二妮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近半年来,赵进元在他这儿吃住和吸食。赵进元说嫌麻烦,和老者约定一月一结。他说家里做生意的,绝对不会欠下。老者刚开一年,没有经验。不但相信了赵进元,还庆幸遇上了财神。月底让赵进元结,赵进元说下月吧。老者想他也跑不了,就应了。就这样拖了大半年。更悲摧的是,老者还借给他,因为赵进元说会付高利息。待老者醒悟,已经晚了。别人开烟馆挣钱,他开烟馆把老底搭进去了。
你这是怎么啦?我抓住她,她也抓了我,比我抓得更紧,指甲要嵌进肉里了。嫂子,帮帮我!李二妮气喘如牛,带着哭腔。怎么回事啊?我焦急地问。你得帮我啊,嫂子!李二妮哭腔更重了。我叫,你倒是说呀,不说怎么帮你?可李二妮不说,抑或不知怎么说。我扶她坐下,她仍抓着我,仿佛怕我逃掉。我生硬地拨开,舀了半碗水给她。她满面尘土,嘴唇焦裂,想来喉咙已经冒烟了。喝不下,嫂子,李二妮摆摆手,我哪有心思喝水?我说少喝点,润润嗓子,我都听出哑了。我像哄小孩一样,扳住她的头,将碗对住她的嘴,她这才喝了两口。她不那么烦躁了,脸灰中透青。我说,慢慢讲,你说清了我才能帮你。李二妮说,爹和大哥不在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了,嫂子,你不能不管啊。我眼睛潮湿,她第一次这么动情。我说,你把我急昏了,我就帮不了你啦。
李二妮说赵进元前几天从家里偷了钱,老者闻言,脸都黑了,我不知道他还欠了赌场的钱,听说他还没到城门口就被赌场的人搜光了,我连味儿也没闻到呀!李二妮突然号啕起来,边号边拍大腿。老者觑我,我说,赵进元坑的可不止你一个呢,他父亲气得半死,两三天水米不进了。
我放下剪子,抬起头,李二妮已经进院,果然急匆匆的。她一只脚重,另一只脚好像不敢落地,蜻蜓点水般,因而身子歪斜,让人担心她要倒下去。她衣衫不整,双手空空。我忽然一沉,难道她遭了抢?李二妮进屋也没放慢速度,我被她冲撞得退后三步才站稳。
我不知说什么好,轻轻扶着李二妮的肩。好半天,李二妮的哭声低下去。老者已经将刀放下,却没放松警惕,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到了门口。我问他知不知道赵进元在什么地方,老者摇头,恨恨地说,知道我就把他逮回来了,拴也得把他拴住,不过……目光飞快地掠过李二妮,女人在我这儿,他跑不了的。我苦笑,他连爹娘的死活都不顾了,还在乎女人呀?我俩找他,是想把钱追回一些,你这么说,绝了她的念头,让她掉枯井了。你被骗得惨,她更惨。老者依然恨恨的,我不管,他没影儿,我就扣住他女人。我说,扣下她,你还得管吃管喝,若是她想不开,就是你的大麻烦。现在你只是搭进了钱,若再搭上命,你觉得划算吗?老者被我说动,脸没那么硬了,更显伤悲和绝望,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啊?我说,你告官,你派人寻他,寻见他,哪怕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呢,你拦着不让我俩走就说不过去了,你刚才还说自己是讲理的,不是土匪呢。实话说,土匪我常打交道,他们见了我,也要给个面子呢。我是宋庄的接生婆乔大梅,常到张北城接生,县长的门我也进过,旅长的门我也进过,都没有拦着不让出呢。我扯虎皮做大旗,实在是不知老者深浅,担心真被扣住。老者啊了一声,你就是那个……我听说过。他窥我的手,我伸出让他端详、验证。许久,他才说,是有些特别呢。我笑笑,你儿女生娃,信得过我,随时都可以找我。老者脸又悲了,重重地叹了口气。老者的不幸不止这一桩,那是难言的痛。人生在世,谁又只有一桩呢。
剪子太笨,就像剪的不是布,而是牛皮,卡得我中指都疼了。白礼成回来,先得让他磨磨剪子,我倒也会磨,但白礼成磨的更好使。在咯咯吱吱中,我听见李二妮的脚步。她准是来送月饼的,每个中秋或前或后,她都要来一趟。她在赵家的日子不好过,我叫她别大老远地跑来,不敢说得太重,怕伤了她。可就这样,李二妮还是受伤的样子,斜眉问我什么意思,她是送给侄儿侄女的。我愿意跑,她说,你以为我来看你的?我不想与她纠缠,哪怕是嘴巴,想跑就跑吧。只是今天李二妮的脚步透着惶急,好像被追赶着。
老者到底放我和李二妮离开了。李二妮先是骂缺耳,后又骂老东西。我说,你别怪他,让赵进元坑成这样,能不气吗?李二妮哼了哼,赵进元坑了他,那谁坑了赵进元,敢说他没责任?我噎住。李二妮的话确也在理。李二妮没再追问,又骂起缺耳。我劝她消消气,骂有什么用呢?李二妮后悔来晚了,埋怨我昨晚不该在孟庄借住,早一天兴许能追住赵进元。她心情糟糕,我不想和她计较。她埋怨了一会儿,见我沉默,终于闭嘴。
次日上午,我找出李桃的一件旧衣服,想给白花改做一个坎肩。白花受不得凉,受凉就会咳嗽。她还爱尿炕,每个夜晚至少得叫醒她两次。这我倒不操心,我外出接生,都是白礼成照顾她。
在黑漆漆的大街走了一段,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先找个旅店住吧,总不能在大街上过夜。李二妮问,还找不找了?我说,随你,你说找就找,你说不找咱就回。李二妮说,我饿得肠子都快断了。她这是拿不定主意了,我知道。我说既然来了,多待一天也好,赵进元不会钻地缝儿里。寻见赵进元,揪也把他揪回去。李二妮悲叹,他花光了钱,揪回去有什么用呢?我说,若还留在城里,说不定哪天黑了心,把你给卖了呢。话说出口,我突然后悔。竟然一语成谶。许多年,我为自己的“过错”而内疚。在那个黑乎乎的夜晚,李二妮并未计较我的乌鸦嘴,负气地说,他要敢,我连他的骨头渣子吞了。
后半夜我才躺下。我嘲笑自己的愚,白礼成生性谨慎,哪会冒失得走夜路呢?他没能如约返家,肯定被什么绊住了脚,他背了工具回去,怕不止一个邻居让他擀毡。婆婆舍不得白花,兴许要留父女俩多住几天。晚回两三天四五天八九天,有什么不可呢?
第二日下午,我和李二妮去西门外碰运气,听说一些人快不行的时候就到西门外等死。死在西门外不用上税,尸体由官府统一处理,三日清一次。死者破烂的衣服亦成为抢手货,都被剥光了。更有一些人以尸体做诱饵,专门套野猫野狗。午夜之后,猫嘶狗吠,闻者寒栗。昔日的张北城不只是花花世界,亦是人间地狱。
偶尔,我会闭一会儿眼睛。我看到白杏在乌云下飞翔,她白色的身影如闪电一样划过夜空,照亮大地。如果我能像白杏一样长上翅膀,就可以飞向天空,那样就能看到白礼成和白花,就可引领父女俩往宋庄走。白杏,你父亲和妹妹在路上,你看见他们了吗?白杏肯定听见了我的低语,她似乎要带我飞翔,那一道闪电径直射向我。我倏然一惊,眼睛不自觉地睁开。白杏消失不见。我仍在院子里,夜越发黏稠了。
结果还真寻见了赵进元。在萧索的秋风中,赵进元缩着膀子,与另外几个蓬头垢面的人围在一起,正吃着什么。那时,我和李二妮距他有二三十步远,他侧脸坐着,没看见我和李二妮。我正要叮嘱李二妮,李二妮已经骂出声。赵进元偏过头,突然弹起,朝前奔去。歇了一夜,李二妮的脚也没消肿,刚才还叫着疼死了,而此时她却不顾疼痛,大步追赶赵进元。可惜没追几步,就被半裸的尸体绊倒。摔倒的同时,发出重重的响声。我去扶她,她猛推一下,追啊!我不能丢下她不管,让她与尸体、垃圾躺在一起。待我好容易把李二妮扶起,赵进元早没了影儿。
但声音再杂,我也能辨清白礼成的脚步,只要他踏进宋庄。没能陪他回蔚县,我心里是有愧疚的。就冲这一点儿,我也该在院里等。
8
狗吠突起,接着是急匆匆的脚步。那不是白礼成的,白礼成不是这么个走法。咔嚓一声,像是碗掉了。然后便响起叫骂。村庄西北,垴包山方向隐约有狼的嗥叫。某个冬天,数十匹狼袭击了钱广万的羊圈,咬死二十多只羊,钱广万心疼得三天下不了炕。若他活过来,知道钱拜月不但卖光牲畜,连地都变卖了大半,立马会气死过去吧。钱家的羊圈空了,狼的嗥叫也悲凉了许多。村庄西南隐隐约约有枪声。抓人的抢劫的,互相争地盘的,不分白天与黑夜,枪声像鸡鸣狗吠一样寻常。
乔石头将图纸折起,抓住我的手,让我摸。那是一个长方形的硬皮笔记本。不知他身上藏了多少宝贝,想必这个夜晚都要掏出来,向我论证修建祖奶宫多么重要,而他的准备工作又多么细致。他可能以为,躺卧在床的我会惊喜,会陶醉,会为他祷告,为他祈福。
白礼成说八月十五前肯定返回,但是……今儿是十五,他很可能就在今晚归来。我要在院里等,等他和女儿白花。
这是你接生那些人的名单,我自己抄了一份。有中国人,还有日本人,都不全,特别是日本人,只有六个。祖奶,你接生的不止这些对不对?我没那么多线索,能联系上并证实的只有这六个人。祖奶,你还记得吗?
夜黑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但空气并不潮湿,反如干柴触脸,让人不适和疼痛。千万别下,我暗暗祷告,也许白礼成和白花就在路上,或许半夜就到家了。我已在院里站了许久,李夏搬了凳子,我没坐,因为站着听得更远。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明年年景肯定差不了。李夏望着夜空说。我想摸摸他的头,抬起胳膊才意识到他已与我一样高,是真正的大人了,喉结突起,嗓音变粗。但愿吧,我将手搁在他的肩上,庄稼人盼的就是风调雨顺。李夏似乎想挪开,好像不大适应我突然间的亲近,稍稍偏了一下,立即立正。我移开手,别陪娘站着了。他明天还要搂柴火,我叫他早点儿睡。李夏老成地嗨了一声,躺下也睡不着。要不,我在这儿等,娘进屋歇会儿?天冷了,小心着凉,他试探着说。我摇摇头,穿这么厚,没事的,你睡去吧。那你坐下吧,李夏牵牵我的胳膊。我坐下去。李夏仍在院里立着,兴许叔晚一两天回来,不如……他斟酌着,商量的口气。我笑笑,你别担心,娘不出院子,丢不了的。你别在这儿磨了,再磨叽娘要生气了。李夏这才离开,他轻手轻脚,仿佛怕惊扰了我。其实他的任何动静都不可能混淆我的视听。
我当然记得,怎么会忘记呢?石头还真是厉害,居然连那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日本人都找到了。
5
蚂蚁在窜。
蚂蚁在窜。
9
石头呀,别糟践你奶奶了,我改为乞求。
回来七八天之后,我再赴张北城。与赵进元无关,是去接生。不用左脚咬右脚地走了,身骨没那么累,心却重了许多。请我的人来头不小,我是冲接我的大屁股车和人数判断的。除了司机,还有两个高粱主队,都挎着枪,一左一右夹着我。高粱主队是宋庄及周边百姓对伪蒙疆军的称呼。另一个没穿制服,戴了顶鸭舌帽,已是深秋,竟然还拿了把扇子。不过没扇,在手里一掂一掂的,像戏里的谋士那样。鸭舌帽是主事的,能瞧出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翻译。司机木着脸,高粱主队犯困,只有鸭舌帽鸡下蛋一样脖子半伸,反复玩着扇子,偶尔回头问我话。比如是否真的给察哈尔副都统老婆接生过,我是否会法术等。他说看来请我是请对了,但又强调,必须施展十二分的本领,如有闪失,不要说我活不成,他的脑袋也保不住,因为我将要接生的产妇比察哈尔副都统老婆重要多了。一只野兔穿越路面,向草野深处奔去,速度飞快,转眼就没了影儿。鸭舌帽拽回目光,让我保证,不能出任何差错。我不知那个比副都统女人还重要的产妇是什么来头,但来头再大也是产妇。分娩都要经历阵痛,自然也少不了意外。还没见到人,怎么保证?鸭舌帽没等到我的回答,扭过头,怎么,有问题吗?我不卑不亢地,生孩子的都一样,我是干这行的,不用你说我也会尽我所能。鸭舌帽倒没生气,还挤出一丝浅笑,传说中跟神仙一样的接生婆,我以为满脸皱纹,没想到你这么年轻,还伶牙俐齿的,不过……以往怎么耍嘴皮子我不管,今天不行,你必须保证!我问,你要我怎样保证?掉脑袋的话你都撂出来了,还担心我藏奸耍滑?鸭舌帽说,你不保证,我不踏实,我这命,我的前程都押在你身上,输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想起赵进元,还有西门外的裸尸,想这世上的赌法千千万万,我引领婴孩到世上竟也成了赌局,不知该悲叹还是难过、愤怒。乔师傅,这点儿把握你还是有的对不对?鸭舌帽语气里带出恳求。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没有音讯的李春,也不知他怎么样了,我担心他太拧而吃亏,可是若像鸭舌帽这样随便在什么人身上都押注,那更让人揪心。我有些可怜鸭舌帽,说好吧,我保证。鸭舌帽随即道,赏钱你不用担心,我也向你保证,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不再是下蛋的架势,脖子缩回去,用扇子轻轻拍打着手掌心。我并不紧张,但心里压抑着,有些喘不过气。
祖奶,我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在碑石上,你引领这么多人来到世间,这是你的大功德。而他们,那些无声无息的人也因此留下了自己的痕迹,不枉来世上一遭。祖奶,即便他们一生过得平平淡淡,也是你给他们的恩福。
鸭舌帽不说话了,我合上眼睛。白杏又在天空飞了,忽上忽下,偶尔回过头,冲我笑笑。突然一声巨响,白杏受了惊,没影儿了。我睁开眼,大屁股车扭来颠去的,鸭舌帽也有些慌,先喝令司机快开,后又叫司机停车。两个高粱主队慌慌张张地跳下车,一通乱射。鸭舌帽脑袋猫藏下去。我手心直冒汗,也不知怎么躲,左顾右盼。那时,我已经知道和高粱主队干仗的是什么人。听说过,但没见过,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不足半个时辰,枪声渐稀。一个高粱主队被打伤了腿,被另一个背上车。
住嘴,我喝道,你这个狂妄的贼小子,少在这儿胡说八道!
到张北城已是傍晚,大屁股车在一处院外停住,我抓着包袱跟在鸭舌帽身后。快至门口了,鸭舌帽猛然停住,回过头,又是一番叮嘱。我点点头。鸭舌帽往前凑凑,几乎碰着我的脸,我退了一步。我已经听到呻吟。在我,那是召唤。我猛地拨开他,大步往里走。
我不是因为想到这些才要把他们的名字刻到碑石上的,是在搜集整理他们的信息时忽然感觉悲凉,一个人再牛再了不起,不管脾气暴烈还是慈悲心肠,不管是帝王还是百姓,到最后注定都要被土吃掉。当然,祖奶,你例外,因为你是观音弟子,你会长生不老。
堂屋站了一个男人,平头,圆脸。他说了什么,也可能没说,只是张了张嘴。脸盆在哪里?烧两壶水!我吩咐他,有些急切。从产妇怪怪的呻吟判断,羊水已经破了。有时我靠听判断,有时完全凭感觉,说不清,但也很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超常能力,而是上苍的指引。男人没动,像没听见。鸭舌帽追进来,半躬了腰,冲男人一阵呜里哇啦,又指指我。难怪,他是日本人。明白过来,我有些傻。张北城的大街上到处是日本人,但从未想过日本的女人也要生孩子。那呻吟虽说有些怪,但与别的女人并无本质区别。鸭舌帽警告、吓唬、恳求,却始终没说产妇的真正身份。或许是怕我不随他走。确实,在那一个时刻,我是犹豫的。这要传回宋庄,传到别人耳里,不定有多少唾沫星子等着我呢。并非我有多大觉悟,而是耳里灌了许多骇人的传闻。本能的直觉、对名声的爱惜在那一刻牵住我的手脚。所以,当鸭舌帽转身,向我转述男人的话时,我迟疑着未动。鸭舌帽脸如死灰,目光直着,如同僵尸。他灵魂出窍了吧,不然可能会扑上来撕我。
石头竟然有这样的感慨,令我惊讶。
产妇的叫声突然提高,如长虹贯过脑袋。于我,这世上,没有什么比那种声音更有魔力,更牵动心扉。
祖奶,你一共接生一万一千九百八十六人,这是我能统计到的,有名姓,有出生年月。目前还在统计中,我专门雇了人在做这个事。虽然不可能百分之百精准,但尽量做到不遗漏,不出差错。目前稍难的是,许多人去世了,他们的后人记得是你接生的,但说不清年份和具体日期。祖奶,初听到这些模糊的说法,我很震惊,也感到悲哀。一个人来到世上,活五六十年,七八十年,不算长,与你更不能比,可也有几万个日子,该留下许多痕迹呀,谁想生卒年月都没人记得清。旁人记不住那是自然的,后人怎么也记不准呢?他们对着先人的坟墓磕头烧纸,却记不住先人的生卒日期,或许,再过些年,连先人的姓名都会忘记。记不住,也没人责备他们,先人就更不会了。也许,这没什么要紧,可是……这是不是很悲哀?一个人来世上走一遭,无声无息的,什么都没留下。还不如一根草,草枯了次年还会发芽,还不如一绺风,夏天刮了,冬天照样刮。人呢,能留下什么?什么是人留下的?
我指挥鸭舌帽,他翻译给男人。男人按照我的吩咐忙碌。我不再迟疑,也没有惊惧。我是来接生的,管他什么人呢。
乔石头在喝水,真难为他,说这么久。或许,他亦被自己的话烫着了,再次在地上来回踱着。
我推测得没错,产妇的羊水已经破了。她也是圆脸,和男人像双胞胎,嘴巴也很像。她听不懂我的话,但能明白我的手势。毫无疑问,她是头胎,骨盆还没有撑开。好在她挺配合,让她屈腿就屈腿,让她用劲就用劲。她的脸湿漉漉的,被汗渍着,左眼睁不开,右眼睁得也有些吃力。她生怕错过我的手势,咬住嘴,只为努力地看着我的手,好像生孩子倒变得次要了。突然有一丝痛惜,我为刚才的迟疑而羞愧。作为接生婆,对所有的产妇都应一视同仁,拜师那天黄师傅就告诫我了,接生婆要忘掉所有的恩怨。怎么忘了呢?于是,我冲她笑了笑,抓起她旁边的手绢,替她擦拭。她眼睛睁大了,回我一个微笑。她是个好看的女人。
祖奶,我要给你立功德碑!发烫的砖头高高抛起,重重地砸落在床头、耳侧,击起阵阵回响。我突然感觉自己置身某个幽深的山谷,迷失了方向,因为那回音有勾魂摄魄的力量,既想躲避,却又有探知究竟的好奇。竟然是给我的!建什么祖奶宫就够张扬够折腾了,这让渺小如草芥的我惶恐不安,如果他能窥见我的心,就知道已经焦煳如炭、黑烟滚滚,可他还要立功德碑。他是不是还要雇人给我写传记,并刻在石头上,以求不朽?
也就是一顿饭工夫,婴孩坠地,是个男婴,但无声无息。产妇坐起来,惊恐地瞪着我,欲往前扑的架势。我用眼神制止她。婴孩嘴里有秽物,我吸出来,吐掉,然后抓住他的双脚,倒拎起来,在粉嫩的屁股上拍了两掌。响亮的哭声在屋里撞击,女人双手合十,冲我连连致谢。
4
我包裹,圆脸男人没忍住,跑进来。女人冲他呜里哇啦,肯定与我有关,因为圆脸男人再看我时,双眼闪亮如镜,并向我深深鞠了一躬。他凑过来,我斜他一眼,他立即领会,咧了咧嘴,往后退去。我想起鸭舌帽的话,若是失手,就出不了这屋了。但圆脸男人并不凶,当然,有些人翻脸也极容易,我遇到过多次。我包裹好,想抱给产妇,圆脸男人伸出胳膊,我就给了他。
次日黎明,我心急火燎地赶回,李夏告知,我前脚走,白礼成后脚就带着白花离开了。
我在圆脸男人家住了两日,虽说是商量,但别无选择。鸭舌帽说这是铃木少佐的意思,少佐夫人也很喜欢我。鸭舌帽怕我违拗,说少佐高兴,对我多么有好处,等等。他对我态度大转,我保住了他的脑袋,少佐还会赏赐他吧。
也就几分钟工夫,来人已经走进院子。白礼成很不痛快,这拴脚绳说来就来。我边解围裙边说,这不由我。白礼成阴阳怪气地,是呀,凡事顺着来,别拧。我说,晚走三两日,行吗?白礼成问,要是再有人来请呢?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我没工夫和他争执,迈出门槛又停住,回头盯着他,不会那么巧的,等我!
女人和铃木少佐待我不错,我得说实话,特别是女人。她从首饰盒里拿出金戒指送我,我摇头谢绝。她准认为我救活了她的孩子,当时鸭舌帽不在,若在,我会告诉他,那是接生婆必备的技能和应有的德行,不足挂齿。并非单对她如此,当然也没有对她藏奸,虽然我确实迟疑过。女人没有强求,我摇头,她就把戒指放回去了。
不但没睡饱,反亏了觉。早晨起来,脑袋涨涨的。我烧开水,还没来得及揭锅盖,耳朵突然一热,仿佛被气蒸了。我扭头瞅门口,白礼成呀了一声,不会这么巧吧。我说,巧不巧,天知道。
离开时还是弄出些不快。鸭舌帽将铃木少佐的奖赏展示给我,砖茶、砂糖、丝绸、一块猪肉,另有十元钱。我说太多了,一块肉就够了。鸭舌帽说少佐的心意,我必须领受。我说既然是心意,我就心领了。旁边的少佐看出来,询问鸭舌帽,鸭舌帽说少佐问我是不是嫌少。我说不是嫌少,你告诉他,我绝不是冲钱来的。鸭舌帽为难道,乔师傅,这话说不得,你赶快拿上,他若以为你嫌弃,那就麻烦了。我说,我不要他的东西,他有什么不痛快的?鸭舌帽几乎要哭了,你不要,我的脑袋保不住呀。我差点笑出来,你的脑袋也太不牢靠了。他拎起来塞给我,说我老婆也要生了,就当提前给了你吧,别不要呀。
那晚睡得挺早,原想睡个饱觉,但眼皮子粘不到一块儿。白礼成同样没睡着,不过假装睡着了。白礼成原来是个话篓子,白果夭折切掉他一块儿舌头,白杏离去又切掉一块儿,他的话一天天变少,像白日说那么久那么多是极少有的。白礼成睡不着是因为兴奋,我想当然地认为,毕竟是第一次带妻子回老家,我辗转反侧却说不清缘故。我回味着白礼成的话,除了担心被李贵叔牵连,他似乎还有别的忧虑。那是什么呢?我琢磨不出。
在那之后,我多次给张北城的日本人接生。只要请,我就去。那时张北城住有三四百日本侨民,多半是做生意的,盐、硝、糖、茶、大烟、粮食、货运等。他们住在城中城南一带,有一些日本人张北话还说得挺溜。有那么两口子,男的在仓库当保管,女的先前在俱乐部,怀孕后便留在家里,两人都是用张北话和我交流,男的口头语也是张北味,会说“寡气”之类的。有的有钱,有的日子也不怎么样,从饮食穿着能瞧出来。所以,并不是每次去张北城都坐大屁股车,有时骑马,有时步行。像到别的村庄一样,哪怕走着去,我也不抱怨。数年后,这些都成为我的罪状。
回来就回来,这是他的家,有什么奇怪的。我慢悠悠地说。白礼成脸上有隐隐的担忧,就怕李夏一个人应付不了。我被他说蒙了,应付?他是当叔的,为什么要应付?白礼成说,那就好,我也是乱操心。我问,你什么意思?他极无辜地,没什么意思啊。我说,有什么话你一次性倒出来,别像羊肠子拉拉拽拽的。白礼成突然就痒了,歪着嘴说,我出……出去一下。
转眼一个多月了,白礼成和白花还没回来。我心急如焚,不知父女俩被婆婆留住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打算去一趟蔚县,但每每要动身,请我接生的就上门了。那一阵生孩子的接二连三,我的脚一绊再绊。结果就拖到了冬日。
咱叔呢?白礼成问,他若就这几日回来怎么办?过于突然,我顿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李贵。因凌空砸下这么个问题,他怪不好意思,解释说临时想起的。他画蛇添足,反让我生疑。那不是临时想起,恐怕在他心里早就翻腾上了,甚至说钱拜月卖地都是引子。他擅长绕弯儿,而且是大弯。那个漆黑的夜晚,李贵叔在东屋包扎伤口,白礼成听到了动静。他问过,我搪塞过去了。看来他心里还结着疙瘩,或许长得更大了。他怕受李贵叔牵连,几次套问我,李贵叔干的是哪个行当。李贵叔叮嘱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其实,我也不知道李贵叔干些什么。多年后我才知道李贵叔的真实身份。那时,白礼成或许先我听到了信儿。
那个夜晚,我梦见了白杏,她的翅膀像被剪断了,怎么也飞不起来,她不停地扑腾,墙角、地面被她撞出一片又一片红。我突然惊醒,心跳如擂。然后便听到簌簌声。昨晚天上还有星光,这么快就下雪了?虽然耳朵没骗过我,我还是爬起来。拉开门,寒气袭来,我猛一哆嗦。果然在落雪,夜色昏暗,我仍能瞧见雪花的形状,不是瓣状的,而是像布条子一样拉拉扯扯地往地上垂。
原来白礼成生气是因为没钱买地呀,我笑笑,谁不馋,可没你这么个馋法,有钱按有钱的过,没钱按没钱的来,命里没有,气也白搭。白礼成说,我不信命,照你这么说,都坐着等老天掉馅饼吧,也不用干活了。我说,你这就是抬杠了,信命不是好吃懒做,不是怨天怨地,而是不该有杂气和浮气,因为那不但帮不了你,反裹你的脚,锈你的脑。命其实是理,信命就是凡事顺着来,别拧。白礼成声音怪怪的,你还一套套的,知道的以为你是接生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大仙呢。别说,你是不是真和观音有什么关系?我想起黄师傅,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有!别人叫我活菩萨,我不敢领受,还差得远呢,但我信她,引领婴孩到世上,算不上修行,说积德不过分吧,这不就是关系?白礼成自然是想到什么,垂了头说,你是抓着理了。我说,你可以怪我,我没听你的,但我不能违心呀。白礼成说,你出门,有人找你接生咋办?照你这么说,若产妇和婴孩有什么意外,你不成罪人了?我说,我不知,不会难过,若来请我,我不应就不得安宁。
我再也睡不着了,总觉得白礼成和白花会在这个大雪飘洒的夜晚回来。我得等,必须等。我不想让他们顶着一身白,哆嗦着手指敲门。我要在他们进院前恭迎在门口。这么想着,忽然就听到咯吱声,我迅速翻起。但没看到白礼成,也没看到白花,我不相信,伸出头左右瞧瞧,似乎父女俩在跟我捉迷藏。确信没有人,我怏怏返回。躺了一会儿,我听见了白花的咳嗽,心里咯噔一声。白花这是冻病了,我边下地边责怪白礼成,非得在这么个夜晚回来,他这父亲太不称职了。又扑了空。我的耳朵从不骗我的,但那个夜晚竟屡屡和我开玩笑。
白礼成又不是不知道,也不用气成这样吧。好像挖了他的心肝。我故意逗他,是不是钱拜月没经你同意?白礼成失魂落魄的,卖得太贱了,可惜呀!要是……顿了顿,要是咱有钱,也买个十亩二十亩的。我和白礼成的地在垴包山,在大旺和公爹开垦的基础上,又拓出两三亩,但太瘦了,本来产粮就不多,遵照伪蒙疆政府令,又大半种了罂粟。
清早,我脑袋昏沉,不住地打喷嚏。雪还在下,后晌才渐渐停歇。初冬的雪就这么疯狂,快没小腿了。大雪封途,他父女俩音讯全无,我烦闷透了。李夏倒显得兴奋,说这天逮黄羊最好。我的心猛然一阵剧痛,大叫,不行!不准你去!我还没冲李夏叫嚷过,更不用说带着怒气。李夏当下就傻了,怔怔地望着我。我意识到失态,放缓语气,告诫他不要往雪野里跑,日子勉强过得去。大旺就是这么离开我的,阴霾还未散去,我怎么会允许他的儿子再去冒险。李夏反而笑着安慰我,娘胆子也太小了,还吓成这样,我就是说说,不去就是。李夏乖顺,极少违拗我。违拗并非不好,如果他执意去,后来那场灾难或许就可以避免。
饼烙出锅,白礼成背着手回来了。即便在自家院子,他也低着头,进屋才抬起来。他的脸有些灰,显得心事重重。我问他怎么了,他没好气地,钱拜月又卖了一块地给东坡的霍家。他骂钱拜月败家子,照这么下去,不出三年就卖光了。这我是知道的。宋庄人都知道。钱拜月常年在张北城最有名的神仙庄包房,养着张北城最红的一枝梅,据说一枝梅唱起来,听的人都酥到骨头里。至于赌宝的骰子,场子里还专门为钱拜月准备一套,是用骆驼的腿骨做的。花钱如流水,卖光牲畜就卖地,今儿五十亩明儿一百亩,那可都是好地。地是钱家的,钱家人都拦不住,旁人又能怎样呢?也就是背后议论罢了。
10
蹭完,白礼成没进屋,我猜他又去街上“寻宝”了。我暗暗叹服,明儿就要出门,他还有心思转大街。宝没捡回几次,宋庄的秘密倒是捞回挺多,谁和谁相好都说得上来。我先前还不信,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白礼成显摆地,怎么样?不是胡说吧?白毡匠就是马王爷,多长一只眼睛呢。
一个个名字从石头嘴里往外跳,依然带着滚烫的温度。间或,他们悬在半空,如秋千一样摇晃,那是石头在简述其出众之处,强调其非凡本领或本来默默无闻却由于机缘巧合绽放出短暂而耀眼的光芒,还有一些因为贪欲或一念之差而走上不归路。从生到死的痕迹各不相同。那些跳落而没有停顿和声响的名字确如石头所说,在茫茫尘世行走得无声无息,连后代都未必记得住他们。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是留下痕迹的,比如乞讨的花姓夫妻,到他们的儿子花满仓,再到他们的孙子花丰收,脸的轮廓,略扁的鼻子,甚至耳背的痣都那么相像,难道这不是留存于世的印迹?
次日,我准备干粮,白礼成收拾擀毡的工具,他答应了老家的邻居,下次回去给人家擀一块毡子。路上可能要受些累,他不安地说。我瞅瞅他的箱袋,说你都应下人家了,就不要失言,你走南闯北的,不都带着吗?我抱着白花,没准还能帮你。白礼成说,本来不想让你受累的。他的客气让我不适,我说,就别废话了。白礼成突然哎呀一声,脸拽眉拧,丢掉手里的东西,跑到大门口又蹭又磨的。他没再出声,我的心却更痛了。
我想辩驳,但没有可能,只能被动地听着。你歇歇不好吗?明天再说也行啊。
那是白杏离开第二年的秋天,离中秋不到半个月。白礼成刚在柜角蹭了一阵,哎哟声飞溅得到处都是。时间似乎也失去效力,对他的病没有任何帮助。光线昏暗,我仍能触见他扭抽后渐至生硬的脸,仿佛被刀削了似的。白礼成一本正经,而且直截了当,我甚感意外,但我清楚,这想法他必定揣了许久,绝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虽是商量的口吻,但他僵硬的神情更像在谈判。他给我脸色,我不想过于痛快地答应。我问,为什么要带白花?白礼成说,他奶还没见过孙女。白礼成每年回蔚县一趟,均独自来去。他如此说,我就心动了一下。他说八月十五前,我肯定回来。我说,也不用那么赶,兵荒马乱的,回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天,节后回来也行。白礼成眼睛跳荡着火星,显然没想到我如此干脆,他没费任何口舌。不知他后边准备了多少话呢。你同意了?他半喜半疑。我故意冷了脸,你耳朵是不是堵了?我给你掏掏?白礼成欢喜地,不用不用,我听清了,我还担心——哎呀,我每次回去,他奶都要念叨。我想婆婆还从未见过我,问他带不带我。白礼成受惊似的晃了一下,问,为什么?我……我没听错吧?我没调侃他,像他一样郑重其事地,早该随你回去的。白礼成仍愣怔着,这不像他,他的脑瓜一向好使。我反问,丑媳妇见公婆,还要理由?他有些慌,有些局促,不,不用。我说,如果你不乐意,那就算了。白礼成抓住我的手,怎么会呢?我太同意了,我就是不敢相信。好像他松开手,我就会跑掉。我问几日走,他说就这一两天,后天行吗?我说你定,你说哪天就哪天。他甚是感激地望着我,那就后天。我说行啊。我想讨好他,歉疚如蚁,始终在啃噬我。这对他的痒病或许有好处。
蚂蚁在窜。
大梅,我想带白花回趟蔚县。
11
3
那场大雪的第二日,许多人结伴到荒野打黄羊、追兔子、逮沙鸡,既有父子又有兄弟。那得跑出老远,人迹罕至才能碰上好运气,当然也可能命归黄泉。他们有的三更即起,有的黎明上路,炊烟升空,我耳边还有咯吱声。若白礼成在,他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当然他不会走远,只在他们经过的地方捡漏。李夏留在了家中,但那一夜他睡得并不踏实。要把诱惑撕拽得干干净净,确实没那么容易。
那一行行字变成一只只蚂蚁,蚁群从头脸从手脚,从各个方向窜到我身上,撕咬,掘洞,造窝。
那一日,包货郎同样踏上冒险的旅程,与那些觅食的人不同,他是来给我送盐的。自从给他弟媳接生,他每年秋冬季节都送我一包新熬制的咸盐。我几次劝他别跑了,他不听。他说自家产的,尝个鲜,顺脚就捎过来了。他眨巴着眼,说他的脚都摸透他的心思了,若给我送盐,一路碎步,都不带歇气的。后来伪蒙疆政府下了禁盐令,包家弟兄熬制的咸盐都由官府收购,个人不能买卖,查住是要治罪的。但就是这样,包货郎仍偷偷带给我。盘查日紧,许多路口都设了关卡。那么大的雪,包货郎以为来了机会,官府不会在这样的天气设卡,他不顾家人劝阻,将早就准备好的盐放在货挑子最底端。快到宋庄时,与两个高粱主队迎头遇上。包货郎想跑,刚转过身,高粱主队就开了枪。他中弹倒下,不知流了多少血,周遭数米全被洇红。
乔石头要把他的传奇、他的丰功伟绩刻在石头上吗?到祖奶宫膜拜我的人必须经过碑廊,排队读碑文,会是祖奶宫另外的风景。
李夏那日没去荒野,却抵不了诱惑,爬到树杈上凝望。什么都看不到,皑皑白雪晃得睁眼都困难,他想在树杈上多待一会儿,似乎这样也能过瘾。刺骨的寒风中,他竟然犯困了。突兀的枪声惊醒他,他起身就跑,忘了自己在树杈上。虽说地面有积雪,还是摔折了右腿。兴许躲过那块石头就会没事,可是假设毫无意义。
小曼给我朗读,石头的父亲消失了,满纸都是石头。她没按顺序,后一页前一页,只捡她好奇的感兴趣的给我读。那是我了解的乔石头,也是我不了解的乔石头。小曼探究地问我真假,我张不开嘴,就算张开也无法回答。
李夏卧床,我去蔚县的计划不得不搁浅。
我奇怪自己怎么就听见了这些。或许,印书的纸张是那些被偷割的小麦秸秆做的,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仍带有往昔的声音和记忆。
那个冬日遭遇不测的并非只有包货郎和李夏。就在包货郎被射杀二十天后,宋辇条被吊在村口的母柳下。他从沽源逃到宋庄,投奔宋老条,宋老条被儿子接到天津,他留下来耕种宋老条的地。当然多半都种了大烟,按官府烟征股的规定,大烟须交到烟土组合,这是任务,叫交烟官。但烟土组合收购价定得太低,每两只有三元钱,而市面上一两大烟二十多元。于是就有人铤而走险,偷偷贩运。宋辇条开过油坊,脑瓜活络。那些年税种多,什么田赋税、营业税、所得税、救国税、户口税、出生税、死亡税、婚丧嫁娶税、农具税、烟税、屠宰税、鸡狗税……千奇百怪,闻所未闻,只有百姓想不到,没有官府做不到。即便像宋辇条,耕田虽多,也吃不消。谁不想手里多攥两个子儿呢?只不过没那个胆。查大烟的就更多了,清查署、警察、保安队、日本兵,油水大,都抢着查。宋辇条是被清查署查到的,押回宋庄,杀鸡儆猴。不抽不打,只灌辣椒水,两大桶灌进去,宋辇条面如褐土,肚子像倒扣的锅。驴马也饮不下两桶水,可宋辇条竟然“喝”进去了,连灌的人也吃惊,怀疑宋辇条长了漏肚子。还不到一刻钟,血红的辣椒水从宋辇条的嘴巴、鼻孔喷射出来,接着从耳孔、袖口、裤口滴淌,血水先是蜿蜒,很快汇成溪流。好像宋辇条“喝”进的不是两桶,而是上百桶,围观的人一退再退。清查署离去,几个男人踩着血水将奄奄一息的宋辇条放下来,他浑身还在冒水。没等抬回家,他就咽气了。黄昏时分,第二场大雪再次飘落。不同的是,那雪是粉红色的。黑雨令人不安,红雪更令人恐惧。那个夜晚,呓语、嚎哭、呢喃、祈祷、呻吟、争论、惊叫与红雪的簌簌声混杂在一起,如洪流般在街道上流淌、撞击。许多年后,宋庄人说起来依然毛骨悚然。
功德碑我是懂得的,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乔石头为我建祖奶宫就是为了置放关于他功德的碑石?他出了本传记,当然是雇人写的,代笔的作家名头挺响,获过多个奖项呢。代笔费就花了二百万,还不算印刷、宣传。印了多少本我不清楚,只知他资助建设的某个山区的学校学生人手一本,而他入股的某个生产运动鞋的企业,他的传记是员工必读书目,还有什么读书竞赛,获奖的员工由他亲自颁奖,奖品是十天假期,免费旅行。乔石头不对我说这个,平时说的都是关于我的吃啊喝啊这些,他极少说自己,不知怕我操心还是怕我绊脚。这些都是小曼告诉我的。她就像乔石头让我摸祖奶宫的图纸一样抓着我的手一页一页地把整本书从头翻到尾。哗啦的声音与风吹麦浪有几分相似。在麦浪的翻滚中,我听见了磨镰、喘息和短促咳嗽的声音,似乎看见星光下弯腰前行的黑影。那不是石头,而是石头的父亲。他不停歇,因此没法看到他的上半身,更不能看到他的头。到了地头,他也是弯腰折回,即便磨镰也半低着。他担心他的身影被夜幕中的某双眼睛瞅见,就像他不是割地,而是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暗夜浓重,除了远方偶尔闪亮的磷火,没有任何行走的活物,没有谁为了窥视而半夜爬起。当然,他担心的不只这个,他还焦虑黑夜流失,因而争分夺秒。割得急,他的左手三个手指被割破了,他草草地吮吮咸腥的血,不作任何包扎,任由血液流淌干结。脚踝更是伤痕累累,由于使劲,镰头挥砍过猛,总会累及腿脚。至于沙蓬、苍耳更是躲避不及,咬手咬脚咬皮肉,咬敞开的衣襟,连他的头脸也不放过。他不再是他,更像某个夜行的动物。清早,队长领着社员割麦,来到地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夜之间,麦子齐刷刷地斩掉了,有的打了捆,有的还未来得及捆,散落着。有人惊呼,是不是撞鬼了?队长醒悟过来,骂,真他妈没有觉悟。割麦不留名,这他妈是什么精神?队长环顾一圈,没人回应。那时,他带着满身伤痕,已经从另一个方向潜回家。
年关临近,官府征兵,其实是强抓,李夏由于骨折而幸免。不然,他就成高粱主队了。福祸相倚,谁能想到呢?但我清楚,躲过一时躲不了一世,他不能永远躺在炕上。李夏也明白,自那日,忧虑就在他眼里扎了根儿。避开这一劫,只有离家了。但总得有糊口营生,一味地逃,就是他肯,我又怎么放心?若李贵叔回来,倒可以带李夏走,只是李贵叔行踪不定。征得李夏同意,腊月二十九我去了趟孟庄,孟姓男人正好在家,他满口应承。初五的夜晚,我将尚未好利索的李夏送到男人家,次日孟姓男人便带李夏上路了。拉骆驼极为艰辛且不说,难免遇上土匪、官府、野狼,这些我当然知道,但我更知道,吃哪行饭都没那么容易。相比被抓去当高粱主队,拉骆驼实在是上上选。
祖奶,你听清了吗?功——德——碑——仿佛担心我耳朵背,乔石头又重复一遍,尾音拖得长长的。
初七,我迫不及待地奔向蔚县。
2
12
一切发生得诡异、突然,我从空寂的草野拽回目光,将松散的包袱重新扎紧。头晕目眩,辨认了好半天,终于确定方向。我摇晃着往回赶,枪声仍在响,不过不那么密了。不知谁在打谁。那些年,枪炮声于寻常百姓太过平常,不会闻之色变,但在那个午后,在茂密的芨芨草丛间,枪声那么及时地响起,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蚂蚁在窜。
不知跑了多久,男人立住,将我放下。仍在滩里,但四周的芨芨丛更大,更高,是个天然的屏障。男人蹲跪在我身侧,赤目如火。我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他不傻,尽管四野无人,他还是选了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我想起父亲带我置办嫁妆的日子,父亲遇害,我被蹂躏。也是这样的芨芨滩,也是白硬的日光。似乎黑的白的蚂蚁突然窜到身上,我浑身刺痒,阵阵痉挛。我不能放弃,不能任由赤色的目光射穿。那时我是黄毛锔匠,现在我是引领生命的接生婆,老天会庇佑我的。男人把我按在身底,试图撕扯我的裤子,我拼死反抗。你这个红眼贼,我是接生婆,你要遭雷劈的呀!吊诡的是,似乎我念了咒语,咔嚓的雷声随着话音一起落下。我呆住,男人显然也听到了,停止了撕扯。我猛地一推,男人歪倒,错愕地张着大嘴。晴空朗朗,一丝云都没有。我趁机坐起,抓了包袱。男人反应过来,牵住包袱的一个角。响声再起,但不是雷声。是枪声,稠密如雨,从西南方向传来的。男人缩回手,直跳起来,由于动作猛,由于慌张,他闪了一下,跌倒了,嘴巴咬住了地皮,也可能是地皮夹住了嘴唇。他奋力挺直脖颈,往前爬了几步,再次跳起,往荒野深处逃去。
蚂蚁在咬。
要是碰上包货郎就好了,他不但识路,还能解闷。正想着,前方闪出一个人影,正是朝我这边来的。不过没有货挑子。我犯嘀咕,但并不怎么害怕。猜应该是和我一样赶路的,土匪多半成群结伙,鲜有单打独斗的。距我几十步远,男人站住了。他长脸赤目,胡子拉碴,上身穿了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两个膀子裸着。我心里略有些紧张,为了壮胆,我笑了笑,问他到宋庄可是这个方向。男人木然地摇摇头,我说你连宋庄都不知道,那可是塞外第一庄呢,康熙爷歇过脚的地方。你不是塞外人吧,我是宋庄的接生婆乔大梅,刚从孟家坡出来。或许我不该唠叨这些没用的话,我以为接生婆,以为自己的名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通行证。他正是从我的废话中窥见我在以此壮胆。或许他本来犹豫不决,我的示弱让他的邪念失去了控制。他径直冲我过来,赤红的目光陡然间掺杂了凶狠。我意识到不妙,转身就跑。没几步,被男人扑倒在地。我踢拽抓咬,男人的长脸被我抓出血印,他没松手,反抓得更紧。渐渐的,我力气不支,叫声弱下去,指甲在他脸上横划竖切,也留不下痕迹了。男人将我扛在肩上往前走。我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包袱,包袱掉了。我嘶哑地喊。男人折回,将包袱捡起,继续走。我不知他要把我扛到哪里,也许扛到家,如果他有的话。或许正缺个女人。也许他一时鬼迷心窍,醒过神儿就会放了我。我不再挣扎,嘴巴却没有放弃。男人闷头走路,任我说什么骂什么,回答我的只有呼噜呼噜的声音。包货郎,我灵机一动,大喊,虽然声音并不高,男人还是吓了一跳,他环顾一圈,奔跑起来。
13
中午了,阳光白花花的。出村庄没多久,双腿便隐隐泛酸。在炕上躺那么久,骨头都软了,若不是接生,我不会走这么远的。人是需要一口气顶着、一股劲儿撑着,现在那口气那股劲和我一样松软,加上腹中空空,不到一个时辰,腿已经软得棉花一般,而后背发黏,与衣服裹在一起,像突然多出一层皮。我把包袱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我不敢停下来,就是不停,回到家怕也要半夜了。翻过馒头状的山坡,是望不到边际的芨芨滩,穿越这片滩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远倒不怕,塞外的路,特别是滩里的路,并不明显。除了车辙和牛马蹄印,没有其他标记。但有时车辙和牛马蹄印乱糟糟的,一味顺着,可能就走错了,所以既要看方向,又要辨识车辙和蹄印。有人带着低头走就行了,独自赶路整个神经都绷着。
你确定他八月十五前就走了?我问。从坟地回来,我又寻见老人。老人叹口气,我说几遍了,你就是不相信,我骗你干什么?他不过六十出头,皱纹已如叠加的渔网,只要说话,便露出暗粉光秃的牙床。我苦涩地笑笑,不是不相信,就是怕你记错。老人说,别看我牙快掉光了,脑子还好使,村里没几个人了,连猫猫狗狗加起来也就二三十号,谁哪天打了几个喷嚏,我都能说上来。我怕老人生气,可还是追问,他带着女儿上路的?老人抹抹清鼻涕,在翻卷的破鞋帮处擦擦,吸了吸鼻子,说女娃叫白花对不对?她招人喜欢呢,我摸她的耳垂,她直冲我噘嘴,嘿嘿,几年没见到孩娃,真是稀罕呢。然后,老人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勾了勾,就用这两根老骨摸的。就像他还捏着白花的耳垂,白花疼得直叫唤,我忙说,行了行了,你松开吧。老人的手垂下去,这回你该相信了吧。我问,擀毡的工具也带着?老人点头,那可是吃饭的家什。我问,干粮呢?谁给他准备的?老人又叹口气,更重了些,你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你要再问我坐没坐轿,我只好胡说八道了。我连连作揖,求你了,我实在是担心。老人说,粮食都炸成灰了,上路前塞满肚子就算不错了,哪有多余的……干粮?不过,那么大个人,又有手艺,饿不死。我惆怅道,难说呢,这么多天,他能走几个来回呢。老人说,也许在哪儿揽了活,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你放心吧,礼成从小就鬼,走哪儿也吃不了亏。我说,可是,他还带着女儿呢。我反复纠缠,虽不蛮横,却显得无礼。好像白礼成与白花至今未归是老人的错,他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似乎我纠缠下去就能摸清白礼成与女儿的踪迹。
我得走了。我起身,汉子扯住我,越发不安了。我笑笑,你这是干什么?男人瞅瞅炕上的女人,似乎不想让她听到但又没有办法阻止她听,他喉咙里响了几声,横下心说,你老原谅,我骗了你。我问他什么意思,有些听不懂呢。男人说,我拿不出喜费,连两颗鸡蛋也拿不出来。我再次笑笑,我不是冲喜费来的。男人有些愣,你当真?我说,我是接生婆,接生是天道,有了就给,没有就算,我不计较这个。男人松开我,目光舞摆,不知说什么好了。我说我得走了。男人又露出难为情的神色,问不送我行不行,他得留下来照顾女人孩子。我乐了,你也就两条腿,没打算让你送。男人送我出来,我说回去吧,听听,孩子哭了呢。
从宋庄到白礼成老家,那个窝在山洼里的村庄,我用了八天半时间,中间搭了三次车,余下的路全是步行。我虽然自小就走惯了,可这么急行还是第一次,脚上的水泡白天起,夜里挑。每天上路,脚都疼得刀割一样,一程下来便木了,就像钉了铁掌,除了响声,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太想见到白礼成和白花了。原以为到了白礼成老家就可以看到他们,可扑进村庄,就像跌入废墟,我彻底傻了。到处是倒塌的房屋、残断的树木石块、裹着柴草的土皮,破碎的砖瓦从房基一直丢散到大街上。直到老人从夹在两块山石间的草屋钻出来,我才醒过神儿。就在白礼成回来的前一个月,几枚炮弹落到村庄。正是傍晚,多半人都被炸死了,只有少数在田里干活的躲过了灾难。那些天,除了哀嚎就是铁锨、镢头掘挖墓坑的声音,叮叮当当,从清早响到黄昏,从夜晚响到黎明。死人多,活人少,从石块瓦砾中翻找尸体,再将尸体埋葬是巨大的工程,更大的困难在于,尸体残缺不全,有的没了头,有的没了腿,有的缺胳膊,有的炸烂了肚皮。即便凑全了,但未必是原来的,男的安到女人身上,女的安到男人身上,本来是老人的身骨,却安了娃娃的头。到后来,没有哭声了,因为没了力气。每天醒来就不停地挖、找、翻。白礼成的母亲和弟弟也被炸死了,一并埋在了后坡。在老人的指引下,我去后坡祭拜。一个土包挨着一个土包,没有碑石或木牌,因为没法写,他们原来有性别有名字,现在已经分不清谁是谁。
虽说步行,并不比骑驴慢,甚至更快些。日上三竿已经到了。地窖房,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进门得弯着腰,不然就碰头了。屋内昏暗,我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呻吟的女人。她斜躺着,脸白如纸。我以为她下身盖着被子,抓起来才知道那是用布块缝接的,因大小不一,薄厚不同,拉拉拽拽的,破旧、透风,和渔网差不多。生产倒是顺利,进屋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婴孩平安落地。只是皱巴巴的,不像新生婴儿,倒像个年过八旬的老头。哭声断断续续,细弱无力,似乎被捂了嘴巴。我清洗后,他的哭声也没变得响亮。产妇与男人都是满脸担忧,我说,放心吧,结实着呢,别看瘦,用不了几年就壮实了。男人与产妇得到鼓舞,总算有了些喜气。不一会儿,男人端来两碗糊糊,一碗给我,一碗给女人。他难为情地说买不起小米,只能喝这个。走了一夜,忙活这么一阵,我真饿了。接过碗却迟疑起来。我不忍心。犹豫一番,轻轻放下。男人问,你老喝不惯?我说,留着给孩子娘喝吧,我不饿。男人说,哪能呢,你老又不是石头做的。我笑笑,别你老你老的,我也没那么老吧?男人说,你是菩萨心肠,就叫你菩萨吧。我挥挥手,省点劲儿,别磨舌头了。我洗手,收拾包裹,男人站在我身后端着碗,恳求我喝了。我接过去,喝了一口,又放下。
白礼成和白花三天后便离开了,至少中秋节后就该到家的。在家那些纠结、惦念的日子,我还抱着希望,现在那稀薄的希望突然破灭,我坠入了寒冷恐怖的深渊。我想探听到更多关于白礼成父女的讯息。除了老人,别人都是一问三不知,白礼成与白花所住的草棚与老人挨着。我明知无礼,却再顾不得那么多,期待老人嘴里还能漏出些消息。一根草,一绺烟,我沉陷深渊,随便抓住什么都行。
出了村庄,他还千恩万谢的。包货郎说你是菩萨,果真是呢。还说走累了可以背我一程,他力气大,搬碌碡都没问题。我说没那么娇贵,快走你的吧。来人说,远着呢,我怕你老——我乐了,我没那么老。他要替我拿包,我也没让。白礼成说得没错,接生就是我的神药。
老人从蹲坐处拽了几根枯黄的衰草,折了几下,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准确地说,是嘬。他两腮塌陷,吮吸起来脸上的坑更大了。声音很响,似乎那是绝世的美味。去坟地前,老人给我煮了一碗玉米渣粥,我忽然想,老人肯定饿了。我吃了他的粮,他只好吃草。我绝望中又添加了不安,歉意地说,我不该吃你的东西。老人愣了愣,你可别这么说。我从携带的包袱里拿出五角钱,说就当饭钱吧。老人沉下脸,你这是打我脸呢,别说你是礼成媳妇,就是外人来,我也分他半碗粥,谁还没个难呢,装起来,快装起来!我说,看你都饿成这样了。老人指指嘴巴,你说这个呀,香着呢。他又抽出几根塞进嘴里。实话对你说,我从九岁就开始吃草了,我娘活着的时候还打过我,我没改过来。我前世一定是驴,要不就是牛马,驴的可能更大些,因为我学驴叫比真驴都像。以前养过一头驴,我叫驴就叫,后来还能听懂驴语。可惜村里没驴了,我给你学几声吧。然后老人叫了几声。确实,像极了。
来人是孟家坡的,与包货郎所在的村庄相邻,没牵驴也没赶车。步行去呀?李夏跟我身后,有些不高兴地问。来人不安地说,雇不起驴马,也没地儿雇,村里仅有的几匹马都被当兵的抢了。我说走吧。
我被他逗笑了。
吃过饭没多久,便听到有人叫喊。从院门到窗户底,声音忽高忽低,急惶惶的。白礼成扫扫我,冲李桃说,相信叔的话了吧,你娘能从炕上爬起来,不是无缘无故的。我冲窗外应了一声,说这就来。白礼成怪声怪调的,你娘不问谁来请,不问去哪里,不管黑天半夜,一叫就走,这世界没她天就塌了。我喝令他闭嘴,你能不能消停点儿!实在没吃饱就让桃儿再给你做点儿。白礼成突然就痒了,我的妈呀,跳下地抵住柜角,一阵猛蹭。李桃有些紧张,你真要去呀?这么晚了,你问清楚——我打断她,娘干的就是这个,不去娘睡不着觉,放心吧,什么事都不会有。李桃试图拦我,你说了带我去张北城的。我说,事从紧处来,你等着,娘回来咱就去。我穿鞋的工夫,李夏已经将接生的包袱抱在怀里。我往外走,李夏塞给我,叮嘱我路上慢点。还是李夏懂我,在这一点上,别人都远远不如。
老人说他每天都要在村庄学几声驴叫,不是自己过瘾,只想让村庄有点活气。不然,一天到晚,死气沉沉的,像个乱坟滩。那些活着的人听见驴叫,就不那么孤寂了。有个女人,虽然侥幸活命,但活得没滋没味,想寻短见,听见叫声,把绳套里的脑袋拽了出来。老人混沌的目光略显得意,你说,我这头驴还值几个钱吧?
李桃给我蒸了两个鸡蛋,还没端上来,白花就流口水了。她明明闻出了什么味儿,故意问我。别看她四岁不到,鬼精鬼精的样儿,完全跟了白礼成。我笑笑,逗她,好像是山药泥。白花紧紧盯着李桃手上的盘子,还没放稳,她就大声说,不对,是鸡蛋!我越发乐了,猜对了,自然有你的份儿。白花看李桃,李桃绷着脸说,这是给娘补身子的。白花小声说,娘说有我的份儿。我拽拽她薄得几乎透明的耳垂,娘说话是算数的。我从中间划开,夹了一半放到白花碗里,冲她眨眨眼。白花知道李桃在瞪她,埋下头,谁也不看。李桃没做母亲,不知当娘的感受。白花香在嘴上,当娘的香在心里。我把另一半划开,打算搛给李桃,李桃捂了碗。我说,你这身子骨,也要补呢。李桃避开,皱着眉头说,我可没那么馋。当着白礼成,我不好说别的,暗暗叹息,和自己的妹妹怄什么气呢?一直沉默的白礼成说,你娘疼你,你就吃,她亏不了嘴,这接生那接生的,哪家不给蒸几个鸡蛋?我就着白礼成的酸话说,那是自然,谁坐月子不准备点儿好吃的。顺手将那四分之一鸡蛋块放到白花碗里。余下的我吃了,不然李桃的脸要变青了。
老人或许是为了驱散我的阴霾,总说开心事。我问草真有那么香甜?老人诡谲地笑笑,我有个秘密,村里人不知道,爹娘都不知道,现在告诉你吧。老人不是因为饥饿才吃草,而是因为别的。烦闷、苦恼、哀伤、绝望,若想摆脱,只有吃草。有时高兴了也吃,娶老婆那天,他偷偷躲到角落,吃了一大把,嘴唇都变色了。他牙掉得早,可能与吃草有关系。所以,草香甜与否对他并不重要。药是苦的,还治病呢!
那晚吃的是灰灰菜稀饭。灰灰菜是白礼成和李夏从野外拔回来的,洗尽,切碎,掺拌了莜面,加水煮开。菜多,面少,不抵饿,适合晚上吃。垴包山的地大半种了罂粟,余下那片种出的粮食不够吃,青黄不接的时候,能吃上灰灰菜稀饭已经不错了。听说钱广万的三姨太也提着篮子到地里掐灰灰菜了,她的日子过成这样,别家可想而知。我接生有些喜赏,白礼成除了擀毡,还揽些别的活,日子虽清淡,但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偶尔还开开荤。
我想起孟庄的婆婆,她拉风箱与老人吃草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那就是祷告。我又想起白礼成,不该一再追问的。我有苦,谁没苦呢?
李桃抓住我的胳膊,小声说,叔一天比一天叫得厉害,没准真有什么东西钻进肉里了。我说,不是钻进肉里,是钻进心里了,桃儿,记住娘的话,没有过不去的坎,忍忍就过去了。我没告诉她,我比白礼成更难受。我承受着自己的痛,也承受着白礼成射出的刀叉剑戟。李桃咕哝,老天,这得忍到什么时候。我拍拍她的手,忍不是咽气,不是把气窝在心里憋成疙瘩,恰恰相反,忍是顺气,是让气从心底跑出来,那不易,要多久,只有天知道。你叔痒,就是那气结成了团,不蹭出不来。李桃说,难怪每次蹭完,他的脸就没那么阴了。我说各人有各人的方法,只是……我顿住,李桃看我,我说准备饭吧,你叔的大劲过去了。李桃还欲说什么,我说,娘也饿了。她便闭了嘴。我把另一半咽回去,怕她对白礼成有怨。她心里已经装了太多东西。有的人独自承受,有的人不,一定要拉拽上别人,白礼成属于后者。我并不怪罪白礼成,毕竟是我没看管好白杏,只是我有说不出的忧伤和失望。原以为自己终于找到结实的依靠,没想他如此弱不禁风。
我向老人告别。那时,日已西斜。老人留我歇两天,至少吃了饭再走。为了证明没有弹尽粮绝,他从角落翻出一个布袋,抓了玉米粒让我看。他越这样,我越不忍。我吃一粒玉米,他就得多吃些草。老人那些话,或许是哄我开心。
白礼成先蹭门框,如钩的双手抓着前胸、脖颈、双胯和腿侧。稍顷,他踉跄着跑到门口,抱住大旺栽种的那棵树,昆虫爬行般,弓身、舒展,舒展、弓身,似乎树杈上有止痒的灵丹妙药,他想要爬上去,但一次次努力,仍然立在原地。白礼成的呼喊声在浓稠的罂粟花香中起起落落,在黄昏褪尽、夜晚降临的时刻,越发地令人伤悲。
走出数百米,突然听见驴叫,在荒陌的路上,那声音如同音乐,我胸间的郁烦瞬间化掉。继而,叫声变成合奏,不是三头五头,十头八头,至少有数十头。声音高亢雄壮,不像在身后,而是在路的两旁,躲在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我。我不再孤寂,放慢了脚步。
没错,白礼成的痒病又犯了。他没请神婆作法,也不瞧郎中。不像以往,痒了求人抓挠。不让李夏抓,不让白花挠,仿佛怕传染给他们,碰都不让碰。李夏几次欲帮他,均被他喝退。白花不听他的,见他犯痒就想把小手伸过去,同样被他骂得不敢再动。似乎那不是病,而是什么宝贝,他守护着,不让任何人靠近。当然,他也不忍着,自己蹭。柜角、门框、墙角、石棱,或在地上打滚。而且叫声也高,哎呀妈呀天呀地呀地乱叫。白礼成神情恐怖,不要说那些孩子,钱拜日都不追着看了。我不知道白礼成为何要用自虐的方式惩罚自己,我只知道,他的每一声喊叫、呻吟都是刀子、叉子、钉子,长长短短粗粗细细,无一例外都射进我的身体。即便闭眼凝望白杏飞翔,我也能听到刀叉钉箭射进身体的声响。
到了镇上,天已黑透。直到我在小旅馆住下,直到我昏睡过去,那隐隐的声音似乎依然追随。
白礼成和李夏干活回来,看到忙碌的我,都是一愣。李夏抢先一步,双眼硕亮,上上下下将我照了个遍,尔后说,今儿一出门我就听见喜鹊叫了,娘也是让喜鹊唤醒的吧?我笑笑,你说对了。而白礼成在最初的愣怔后,眼睛半眯,略带嘲讽,你娘不是喜鹊唤醒的,准是要给人接生去了。不得不说,还是白礼成眼睛毒。李夏疑疑惑惑,不会吧?你刚好。白礼成阴阳怪气地,接生就是你娘的神药。我说,别听你叔胡扯,没人请我接生,你灰头土脸的,洗洗吃饭吧。白礼成哼了一声,还想说酸话的,但嘴没张开,突然就痒了,龇牙咧嘴,弓腰扭胯,转眼就变成麻花。
次日醒来,身子发软,脑袋发沉,我以为是连日行走疲劳所致。就如脚上的水泡,初走疼,走一阵反而没事了。我不想久留,必须尽快赶回宋庄。可脚就像踩在棉花上,怎么也站不稳,双眼阵阵发黑,就像走进无边的黑暗,怎么也找不到尽头。想来是病了。我扶着墙,想和客栈掌柜招呼一声,还没迈开步,便被无边的黑暗淹没。
明儿让李夏送你回去,我对李桃说,一早就走!李桃仍然有疑,真好了?我笑了,傻闺女,好就是好,哄你干什么?李桃说,这几天你就喝了点粥,瘦得都脱了形,我还是留下服侍你吧,反正回去也没人待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抱怨,问,又和婆婆闹别扭了?还是和女婿?李桃说,我没和他们闹。我顿了一下,说,那你更得回去了。因闹别扭,李桃跑回两次,但只住一宿就被我押送回去,另一次是李夏送的。动不动就往娘家跑,婆家不烦也烦了。我不让她这样,有刺拔刺,有伤治伤,躲避是最没本事的。这一关早晚要过,必须要过,有些我能帮她,有些必须她独自面对和承受。李桃郁郁的,你还没好利索呢。我说,你走你的,好没好利索娘自己清楚。李桃被噎了似的,嗝了一声,间歇,又嗝了一声。我说,姑奶奶,瞅瞅你这样子,还服侍我呢。我舀了半碗水给她,她喝下两口,哀声道,我真的不想回去了呀。我心里发沉,桃儿,没有一帆风顺的日子,该忍就忍着点。李桃恼怒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我说,窥面知心,你女婿善性,这一点儿娘看不错的。李桃说,他倒不坏,就是耳根软,什么都听他娘的。我说了什么话,他转身就告他娘了。我说,那是他娘啊,根在你这儿,你不说她的不是,告了也没什么。李桃说,憋了气,我总得撒一撒。我说,桃儿,不比在咱家,一切依你,你嫁了人,虽说也是一家,到底是隔了一层,各有各的规矩,不能什么都由着你。李桃斜着我,还啥都由着我呢,我是怎么做也不入他娘的眼,如果我是一头猪,不定被她杀了几次呢。这话说得狠绝,她积气太深,慢慢消解吧。我瞅瞅她扁平的肚子,移转目光。还没动静?我小心翼翼的,呼吸都不敢大声。李桃没回答。没回答就是回答。我触及她的痛点,她又嗝了一声。经年的摸索,老天赏赐了我治疗妇女不孕的良方。虽然不是百分之百,但十有八九是可以治愈的,只不过有的服药久些,有的服药时间短。个别妇女,我办法用尽,却未能让她们获得生育的欢痛。李桃,我的亲生闺女不幸成了她们中的一个。她满脸哀伤,不只因为我,我早该瞧出来的。照我上次的方子,再抓三十副,我说,别人都能吃好,你为什么不行?你要有信心才行。李桃幽幽的,闻见药味就想吐,我就是死也不吃了。我叹口气,古语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咽不下的苦。谁无端端吃药?这不是想好吗?往后日子长着呢。李桃说,让它长就长,让它短就短。我被重锤击着,差点摔倒。李桃及时扶住我。我猛拨一下,不准你胡说八道!或许是我声音太高,李桃没顶撞我,只是噘了嘴。我靠墙立定,放缓语气,明儿别回了,我带你去张北城让薛令玄把把脉,开个方子试试吧。那时,我还不知道薛令玄已经死于李守信手下。李桃没吱声,这就是同意了。
我不知自己怎么长上翅膀的,不知自己如何飞到了高空。一切来得太快,不容我多想。风从耳边掠过,沙粒碰撞脸颊。云朵遮挡住视线,很快,我从云朵中钻出。我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尘土飞扬的路,在车与行人之间辨识。我看见白礼成了,他背着擀毡工具,怀抱白花,夹在马车与牛车之间,有些踉跄。我呼叫、嘶喊,白礼成和白花都不理我。我俯冲下去,想将父女俩驮起来。就要落到地上了,一切突然消失,车马不见了,行人不见了,白礼成与白花无影无踪,似乎化作了弥漫的尘土。我仓皇四顾,再次飞到空中。
躺了七八天之后,某个黄昏,我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李桃正在拉风箱,她力气弱,风箱沉,她使劲的吭声与抽杆的咔嗒声搅混在一起,如同垂死老牛的粗重喘息。本来这几日白礼成要勒风箱的,鸡毛都准备好了,遭遇悲伤,他也没这个心思了。服侍我这么久,难为了李桃。我唤了两声,李桃闪进来,脸上掠过惊喜,娘,你好了?烧开水,我就给你做饭!我边往炕下挪边说,我来烧吧,你歇歇。李桃拦住我,这哪行?躺了这么久,你快躺成面团了。那个动不动就怄气的李桃也懂得疼人了,我心里划过一丝欣慰。我说你烧你的,娘得梳头洗脸了。李桃眼神透着疑惑,你好……了?我说,你听听娘的声音,脆得像咬豆子一样,放心吧。李桃迟疑着松开手,她自是不明白我昏沉多日,何以突然间就好了。我没告诉她,因为那预感隐隐约约的,我并不十分确定。
我看到宋庄,看到院子,看到了炕上熟睡的我,左边是白杏,右边是白花。白杏的手腕上系着绳子,另一端绑在我的手腕上。我看到白杏解开绳子,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我喊沉睡的我,可我睡得太死,怎么也叫不醒。我想阻拦白杏,可上天似乎用绳子将我吊住,我悬在半空,冲不下去。白杏张着双臂,出了院子,朝蝴蝶河走去。哑巴钱拜日迎面走过,他想拦住白杏,白杏从他头顶飞过去。她落到地上,冲他伸伸舌头。白杏出了村庄,走进河滩。粉蝶、红蝶、黑蝶、黄蝶、白蝶网一样罩过来,围着她飞。蝴蝶是想邀请她一起飞的,可白杏没飞,而是舞着双臂奔跑。她似乎忘记怎么飞了,奔跑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到了河边,还在跑。我惊呼,她没听见。一只脚陷没河中,她身子一歪,整个人掉进去。我大声呼叫,白杏没有回头。河水已经将她淹没。我挣扎着,想将吊我的绳子扯断,一次次努力,终是徒劳。突然,那群彩色的蝴蝶鱼一样钻进河里,不到一秒,就拥着白杏飞出水面。白杏显然是蝶王,她的两个翅膀像两把大扇子。她的两个小辫变成了触角,依然那么黑那么亮。我松了口气,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往河滩跑,她的伙伴在这里,她的领地在这里。
如果可能,我宁愿就这样闭着,凝望白杏飞翔,或让她带我飞翔。我没飞过,太想尝尝飞的滋味了。
声音钻进耳朵,我睁开眼。蝴蝶河不见了,白杏不见了,我仍然躺在小旅店里。喊叫在继续,是从隔壁传来的。那再熟悉不过,用不了半个时辰就该生了。虽然身子软,脑袋却清爽了许多。我爬起来,抓起桌上的水杯灌下去。喉咙要着火了。
我闭上眼,就看见了飞翔的白杏。白羽如雪,身姿轻盈。她飞过蝴蝶河,飞越垴包山,飞向蓝得要融化的天空。一个俯冲,她射下来,快至地面忽又翻起,在村庄上空久久不动,就那么悬浮着。她周围没有同伴,就像那些孤傲的老鹰。偶尔,白杏会栖落在房顶或门前的杨树上,那还是大旺栽的,并不怎么高,树叶遮掩不住她的身影。我凝望她,她窥着我。我招手,呼唤,让她下来,发誓绝不再捆绑她,她想飞就飞,想跑就跑。但她不为所动。她不再相信我了。只有一次,她飞至近前,距我不足半尺,振翅的凉风拂着我的脸颊。我想摸摸她,太想了,手还未伸出,她便飞离。我急惶地睁开眼,白杏彻底消失,我看到的只有被垛、白墙或者李桃哀伤的面孔。我躺倒的当晚,李桃便回来了。我忽而迷糊,忽而清醒,即便醒了也不愿睁眼。我愿意活在白杏飞翔的世界里。如果李桃呼叫得急,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昏睡太久,怕她担心,我会睁开眼睛冲她笑笑,或者在她的劝说下喝半碗小米粥,然后又合上眼睛。娘没事,就是软,我再躺躺,你也歇着吧。我是闭着眼睛说的,不愿错过飞掠的白影。
我正要拽门,门却开了。我看到店掌柜,他身后站了两个人,竟然抬着门板。掌柜显然被我惊着,双目龇裂,如大白天撞见鬼魂,连着退后几步,只是啊呜,却说不出话。后来我才知道,我已经昏睡了两天两夜,掌柜以为我不行了,想将我抬出去扔给郎中。我猜他说谎了,或许,我晚醒半个时辰,就被掌柜丢到了荒野。掌柜说去年有六个人死在店里,他实在是吓怕了。那日孕妇又叫得惨烈,他实在是心烦,就喊了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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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住的两口子是去亲戚家避难的,原以为能走到地方,没想到半路女人就坚持不住了。丈夫说他们夫妻前世积了德,所以才有幸遇上我。感激的话说了有二十箩筐。若说我救了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么他们也救了我。我没说,因为实在太过曲折。他说我是贵人,一定要让我给他的女儿取个名字。我脱口道,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