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有生 > 第十五章 罗包

第十五章 罗包

别说了,我知道了,罗包打断。经理神色略僵,他感觉到罗包的不耐烦,不知哪句话说错了。罗包说我得出去一趟。他刚站起,麦香到了。他没打算逃,能逃到哪里呢?但仍有被围堵在洞穴的感觉。经理识趣,悄悄退到角落,却并不离去,做好随时上前的准备。麦香并没有如往常那样躺倒抽搐,或满脸恼怒,进门就叫陈世美,你给我听好了,然后陈述罗包的罪状,由十条到二十条,几年下来有上百条了。今天的麦香带着古怪的笑,她径直走到罗包面前,上上下下把罗包打量一番,像确认他的身份,确保没寻错人。

上午,罗包正听经理汇报卫生监督所检查的事,耳根突然一阵发烫,就像被经理的话烤了,他猛往后仰,仓皇四顾。经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问罗包怎么了。罗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摆摆手说,没事,你说你的。经理的语速却慢了许多,几乎一字一顿。雇用他的时候,罗包是犹豫的。让一个瘦如枣核、蛛网满脸的男人管理饭馆,会不会倒了顾客的胃口?但这个退休教师的一句话让罗包拿定主意,他说别看我脑袋不大,拨拉起来比算盘都响,当了二十年食堂管理员,没出现一分钱的差错。果然,他没让罗包失望。而他的蛛网竟然奇迹般地稀少了,瘦黑的脸渐渐圆润。他极少恭维罗包,偶尔一两句话,也令罗包舒坦。他不是多话的人,可此时的汇报却格外饶舌。罗包没听进去,耳朵持续地发烫,心思集中不起来。麦香就要来了,她每次登门,他的耳朵都会发烫,似乎她扇过他的巴掌,有了隔空抽打的魔力。虽然她只扇过他一次。

麦香的手段,罗包见多了。哭骂、叫嚷、痛斥、哀求、昏倒、寻死,最绝的一次她把一头母猪赶进豆腐坊,那也是罗包最狼狈的一次。母猪见了他就像见了仇人,又像饿急了,唯有他才可以充饥。他仓皇逃窜,让整个营盘镇看了笑话,以至于有人编出歇后语,母猪追罗包,一物降一物。但罗包从未见过她这种表情,准确地说,自打他提出离婚,麦香再未对他笑过。罗包摸不着头脑,麦香的反常让他心惊。

饭馆那边早已理顺,他聘了经理,前台和后厨各司其职。经理即是中学的食堂管理员,退休之后就在罗包这儿干了。餐馆的运转无须罗包操太多的心,罗包五六日查看一下账目,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豆腐坊这边。当然,一些棘手的事,罗包还是要亲自出面。虽然他处理未必就顺,但餐馆是他的,天上意外掉落东西,要砸,只能先砸他。

我又来了,你别紧张,没做亏心事,你紧张什么?麦香竟然窥见他的不安,罗包甚是懊恼。

罗包并不计较,就是白送一百块豆腐,也不能把谁的嘴堵住。而送也并非想把自己包装打造成慈善家什么的,除却营销、聚人气,若说有其他目的,那就是,每日看到长长的队伍,他有难以名状的舒爽,他能在长影里听见豆子生长的声音。那是他的另一个秘密,没人懂的。

罗包一言不发地往楼上走,麦香跟在后面,不忘吩咐经理,中午她要吃红焖羊肉,放白萝卜,而不是胡萝卜。她的脚步轻得出奇,仿佛她是一段影子,以往她几乎是跺着走的,恨不得让整个营盘镇都听见。

那一阵徘徊耽误了时间,豆腐出屉已是日上三竿,那些起早排队的老头老太太抱怨说他们的两条腿都快站成棍子了。罗包赔着笑,让喜顺的婆娘每人多发一块,作为延误的补偿。两年前喜顺娶了东城的寡妇,也算有了完整的家。罗包每天免费送半锅豆腐,所以豆腐坊的门口每天都有长长的队伍。老头老太太喜上眉梢,小声议论要是别的商家也像这样就好了,只要少睡一会儿懒觉,多排几次队,吃的喝的穿的都不用发愁,省下的钱看病就可以了。也有说怪话的,你想让卖电视的白送电视机?做梦去吧,也就是豆腐,换了别的,罗掌柜怕也不肯。

罗包侧侧头,确信她仍然跟着他。

罗包走出院落,锁上门,声音突然回到耳边。起风了,塑料袋和废纸掠过他的脚面,发出沙沙的声音。从主街传来沉闷低沉的喘息,是那些重型货车,常常停在加油站周边,像一堵堵巨形的墙。罗包人轻如燕,若插两支羽毛,没准能飞起来。

在那个奇妙的夜晚近两个月后,安敏告诉罗包,她怀孕了。罗包突然被钉住,整个人都不会动了。安敏吓坏了,摇摇他的胳膊,罗包这才反应过来。我去……做掉……安敏声音很小,却极坚定。罗包没应,安敏以为这就是他的态度,她转身,罗包一把扯住,不,生下来!安敏狐疑地看着他,生?她没敢往下说。罗包仰起脸,强力抑制着才没掉泪。他以为这辈子没资格做父亲了,但老天把安敏送给了他。你别怕,我可以……她再次停住。罗包一把抱住她,说什么傻话,你就是我的福包呀!

罗包是跑着回来的。他打开院门锁,轻抬脚步,走至窗户外。听了听,屋里安静得出奇。安敏,他唤了一声。屋里立即有了回应,想必安敏并未睡着。怎么又回来了?安敏的声音带着只有他才能听出的紧张。没事,他说,你别吓着,忘了告诉你,我的咳嗽已经好了,你别再给我送药了。安敏应着,罗包说我得赶紧走了。

罗包不是马上做出和麦香离婚的决定的。他想了数个夜晚,一样一样都琢磨透了,才起身回村。那时,麦香已经去侍候祖奶。他让她出来,麦香不高兴,说什么重要的话,还怕祖奶听到呀。罗包没吭声,他不想当着祖奶讲,虽然祖奶不可能坐起来阻拦他。他忘不了祖奶让他抛石子和吹拂鸟羽的情形,这一生都忘不掉。一抛一吹,他的世界从此变样。她就是他的福运,是他的神!祖奶在那里躺着,他说不出来。麦香跟在罗包后面出来,但脚步极轻,就如现在一样,罗包生怕她返回去,她做得出来,日子越长他对她越难以理解,所以他回头瞅了瞅。罗包想走远些,但到了院角,麦香停住。她不耐烦地问罗包到底有什么事,她不能把祖奶一个人丢在屋里。罗包的心突然柔软了一下。斜阳映照,她脸上浮动着一层金黄。罗包本来想质问她的,关于他的短。她凭借他的信任编造那么一个谎言,将他牢牢握在手里。他临时改变,长话短说。罗包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到他的离婚会成为一场马拉松。

到了门口,罗包却又迟疑了,他突然返回会把安敏吓着。她跟了他,没风光过,倒是遭了不少罪,麦香闹得最凶的时候,她整夜整夜做噩梦,而挨麦香的骂更是难计其数。作为她的男人,他是失职的。许多事他无能为力,虽然他的生意如六月骄阳。第一个孩子已经上了小学,他连正式的名分都给不了她。他离不了婚,仍是麦香的合法丈夫。想到这些,罗包深为愧疚。那么,为什么还要去惊扰安敏睡觉呢?她慢性,却不迟钝,会觉察到异常的。那么这一整天,她都会陷入不安中。算了,还是不回去的好。他刚从她的被窝里出来,身上还沾着她的体香,她不会有事的。能有什么事呢?那怪异的感觉多半是他心理作祟,和安敏没什么牵涉。就这么,他再次踏入被滤出杂音唯有脚步重响的街道。走出不足五米,他想起,没听到安敏的鼾声。这么安静的黎明,是可以听到的。可是,刚才没听到,难道,安敏的声音也被吸纳掉了?

罗包走进包房,往外拉了一把椅子,自己走到对面。坐下不到一分钟,他又站起,给麦香倒了一杯水。麦香从随身带的包里抓出三个香囊,罗包闻出艾叶和菊花的味道。我跟你说过,别再弄了,我不需要,罗包说。麦香说,需不需要是你的事,做不做由我,这不用你批准吧?不需要,你可以丢掉,我的青春都被你糟蹋了,何况几个香囊?你擅长这个,就使劲儿糟蹋呗。痛诉开始,罗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痛斥挖苦之后,是漫长的抱怨。因为罗包的忘恩负义,她怎样成为全村的笑话,连她的娘家人都不正眼瞧她,等等等等。不到午饭时间,她不会停歇。午饭后,她还会视察饭馆的各个角落。逮住某张陌生面孔就询问,你是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然后会宣布,她才是这里的老板娘,下次来还要考,若有谁说不上来,她会大发脾气。罗包无力阻止,由她作乱。若他叫她离开,她不是摔盘子就是砸碗。自然,她看中什么,想拿就拿。这里的一切都属于她,她想怎样就怎样。唯有账目,罗包不让她看,她已经不是他的财务主管,每月他只给她生活的费用。麦香的花样很多,但罗包大致是清楚的。看到麦香还是以往的套路,罗包松了口气。至少,他心里还有底儿。

现在,又是为什么呢?怎么突然就……他可没有逃离安敏的念头。刚才起床,他恋恋不舍,她也知道他的不舍,搂着他,让他再眯一会儿。但罗包还是钻出被窝。他掖掖被子,让她继续睡。她又显怀了,正是贪睡的时候。想着他将要成为第二个孩子的父亲,罗包血液汹涌。难道,安敏会离开他,就像他离开麦香一样?虽然这闪现的猜测毫无根据,甚至有些荒唐,但罗包还是被挫了一下,脚步不知不觉放缓了。然后毅然掉转方向。四月的夜晚虽然尚有寒意,但到底不是隆冬了,何况他还穿着安敏用两年五个月才织就的毛衣。可罗包却有掉进冰窟的感觉,牙齿磕碰出比鼓点还重的响声。

但麦香没有继续痛斥,她及时停止,古怪地冲罗包笑笑,你烦了吧?罗包的喉结艰难地滑了一下。我也烦了,烦透了,麦香说。罗包暗忖,她确实反常,这不像她。你是不是特别恨我?麦香问。罗包没有回答,她虽然令他难堪,她以死威胁他,但他并没把她当仇人。他软弱,退让,却不仇视她。他的情感里混杂了太多的东西,自己也难以说清。你别否认,我知道,麦香说,我不怕,死都不怕,还怕你恨我吗?我不过问问,你别紧张。她语气温婉,像他遭遇了什么麻烦事,她来安慰他。

此时,罗包走向豆腐坊,再次陷入阒静的包围中。他从死寂的世界逃出,和安敏一同度过那个奇妙的夜晚后,他突然想,声音消亡或许是他人生方向发生重大改变的兆示。是的,很长时间他才回味过来。那不由他,或许是注定了的。他逃离麦香,不可避免。

麦香喝了口水,略一皱眉,这是用炒菜锅烧的水吧?有油腥味。你这么搞,餐馆要砸牌子的。这个,她不会胡说的。罗包起身走到楼梯口,喊了两声,经理快步上来。罗包问暖壶里的水谁烧的,经理问,有什么问题吗?罗包说,你闻闻!经理嗅嗅,立刻道,我马上换。罗包说,已经发生两次了。经理说,不会再发生了,你放心。

4

罗包坐下,说谢谢你。麦香挑眉,有什么谢的?这饭馆至少有我的一半吧!罗包揉揉手关节。你不乐意听?难道我说错了?麦香紧紧盯住罗包。罗包无奈地,你到底要怎样?麦香突然笑了。吵了这么多年,我烦透了,今天我不是来吵架,咱结束吧,怎么样?罗包半张了嘴,竭力掩饰着意外的惊喜。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我一夜一夜地失眠,头发快掉光了,你也不好过吧?别看人们都赶着你喊老板,你憋屈着呢。罗包终于没按捺住,双眼翻腾着水花,你有什么条件,只要我能做到。麦香斜睨着罗包,我今儿才知道什么叫乐开了花,哎呀,你像个毛头小子呢。她的玩笑口吻就像一道光,照亮了罗包,他激动地说,谢谢你。麦香说,谢什么?还没结束呢。罗包犹豫一下,问道,几时去办?他期待已久,都快被折磨垮了。麦香似乎没听明白,反问,办什么?罗包说,离婚啊。麦香收拢起表情,谁说要离婚了?你都想疯了吧?

两条大鱼终于咬在一起,跃出水面时,仍紧紧地缠绕着。彼时,天刚破晓,屋外鞭炮声突然变得密集。

罗包目瞪口呆,几乎窒息。半晌,他终于缓过气,你刚才说的,要结束这一切。麦香诧异地,结束有多种方式,谁说只有离婚才是结束?你都魔怔了,罗包,明儿赶紧去祖奶床前祈祷吧。她玩的是猫鼠游戏,他被捉弄了。若是暴烈性子,罗包没准会动粗。他不是,虽被愚弄,那股气也不足以炸裂脑顶。他深呼一口,又深呼一口,胸口不那么胀了,才问她说的结束是什么意思。麦香说,嘴干了,怎么烧一壶水这么久?你雇的服务员都是狼咬屁股都不肯快走的人吧?也真是奇了。

那条鱼终于游得自如了,呼吸变得平和,她看到了四周的鱼虾、珊瑚、贝壳、水草。贴着她的同伴离开了她,但仍在她身体左右。那些鱼虾终于肯跟随她了,她往左它们往左,她往右它们往右。它们吵吵闹闹叽叽喳喳,争相与她说话。而她只想追逐同伴,他往上她就往上,他朝下她就向下。那些鱼虾随他们的游戏变换着阵形,一会儿是扇面,一会儿如巨大的圆柱。

罗包没有催她。催也没用。重新换了水,麦香嗅了又嗅,仿佛在辨识水里是否掺了什么东西,可她的神情却是陶醉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都闭上了。她有眼影,眼睛的轮廓显得更大了。空气中滋滋啦啦地响,就像带水的鱼掉进了油锅。那响声越发使罗包煎熬。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仍紧咬着嘴巴。

安敏就闭了眼,将手掌插入豆粒中,在罗包轻言慢语的指引下,缓缓滑移。安敏听得见豆粒的撞响,听得见豆子与手掌摩擦的声音,就是听不到豆子说话。她抓豆子,豆子却在躲她。罗包抓住安敏的手,让她再慢一点。你想象自己在水里游,你是一条大鱼,周遭是数不清的小鱼小虾,别急,小鱼小虾会围着你转的。罗包伴游在安敏身边,他能感觉到她的兴奋、好奇和仓皇。

麦香嗅够了,眼睛缓缓睁开,语气平缓,如拉家常,那婊子又怀上了?她倒能生,一叉腿一个。罗包努力克制,请你放尊重点。麦香哈了一声,她抢了我的男人,不是婊子是什么?我尊重她?你个黑心货,这话你也说得出来?罗包说,她没在背后骂过你,从来没有。麦香哼了一声,那是心虚,她有什么资格骂我?罗包的嗓子突然发干,她还替你说好话呢。麦香说,少来这套,我安着脑袋呢,能让你诓住?罗包忍不住了,催她有话快说,你想怎么结束?麦香避而不答,罗包,如果你找个仙女,找个明星,我也认了,早就腾地儿了,可你找了她,躺着三块豆腐,站着三块豆腐,连锉子都不如,输给这么个货,我不甘心!罗包呼地立起,你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麦香没有丝毫怯意,想打我吗?罗包喘息片刻,又坐下去,身子说不出地重。求你了,他垂了头。麦香说,婚我是不会离的,你想都不要想!罗包没挨打,可麦香的话比棒击还疼,你要怎样结束?麦香卖关子,我不会告诉你,等结束了你自然就知道了。罗包盯住她,试图从她眼底挖出些许答案。麦香说,你离开我,我也会让她离开你。罗包的目光陡然抽紧,警告她不要干傻事。麦香说,我连死都不怕。罗包探出手,快抓到麦香的胳膊了,麦香缩回去。别碰我,你的手已经脏了。罗包绕过去,麦香立即站起,我的话说完了,该走了。罗包说,你不是要吃红焖羊肉吗?麦香说,我不放心祖奶,留着你和你的豆腐享用吧,趁她还长着嘴。

罗包讲了摸的用意,安敏瞪大眼睛,真……真的呀?罗包点头,豆子和人一样,知道冷暖,知道谁对它好,知道谁糟蹋它,长在地里如此,装在袋里也如此。豆子是会说话的,只对能听懂能听进去的人说。那豆子会疼吗?安敏蹲在罗包身旁,轻轻划了划。罗包说当然。安敏不解,若这样,岂不是?罗包明白安敏在想什么,微笑着说,这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相和轮回,豆子也不例外,不可能永远是豆子,总要变成别的,豆腐、豆皮、豆芽,被崩成豆花,磨成粉,要是掉进火堆,就成了灰。转一回,难免要疼的,这没什么。摸不是让豆子少疼或不疼,是要把豆子摸顺,让它们彼此配合,来的不是一块地,去的世界是一样的。安敏呀一声,你的话不大懂。罗包说,这要是和别人说,肯定把我当疯子看。安敏摇头,我不会。罗包说,我知道你不会。安敏向往地,我好想摸,就担心自己笨。罗包说,不难的,你闭上眼睛。

罗包把麦香送到门口,她回过头,冲他妩媚而神秘地笑了笑。经理凑过来,他比罗包还困惑。他试图说什么,可触见罗包阴郁的面孔,立刻闭嘴。

罗包走进操作间,从墙角拎了袋子,解开,倒进笸箩。他蹲下去的时候,安敏站在了门口。能不能教教我?她好奇而不安。她见过,却不解其意。罗包爽快地说好啊,如果你愿意。其实,他也想说的,没料安敏先说出来。在这个特殊的夜晚,一切都在悄然改变。

罗包上楼,步入雅间,合上门。水杯还在桌上,已经没了热气。罗包愣愣地瞅着水杯,企望能得到什么暗示。他想起黎明前走过街道时那怪异的感觉。他不会无缘无故掉进死寂的世界,那时他就预感到将有事情发生。现在基本可以证实。他一遍遍过滤着麦香的话……我连死都不怕……你离开我,我也会让她离开你……寒气如刀,罗包跌坐下去。

没人催,两个慢性的人不知不觉把酒喝光了。安敏起身煮饺子,罗包坐着等。他没有什么不自在,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是完全放松的。或者说,这安详的场景,这随意的气氛是他一直期待的。吃过饺子,罗包让安敏去躺一会儿。安敏问他去哪里,是不是还要回村,罗包说我摸会儿豆子。

罗包摸出手机,给安敏打电话。手机的铃声是他熟悉的晋剧《打金枝》。安敏没有接听。罗包暗叫不好,鲜血喷溅的画面快速闪现。他边下楼边拨,走至楼梯口,终于接通。罗包问安敏在哪里,安敏说正在来豆庄的路上。罗包大叫,别来,千万别来!安敏怯声问,她来了?罗包叫,别问那么多,回去!安敏说,我就快到了,我……罗包合上手机往外跑,就像被母猪追着。

罗包支开小餐桌,安敏把炖豆腐、一碟糖醋蒜、一碟花生米端上桌。与以往吃饭的情形类似,安敏坐罗包对面。若喜顺在,侧面的位置则属于他。似乎没什么不同,但在这个夜晚,迎接新岁的夜晚——新年早已到来,只是没听到钟声。他和她由于某些说得清楚又说不清楚的原因坐在一起,气氛、情绪与以往不大一样。罗包一向不沾酒,那晚却给自己和安敏各倒了半杯。酒是喜顺喝剩的,不是什么好酒。当然,就是好酒两人也喝不出。几口之后,两人的脸便洇出红色。安敏只是两腮红,而罗包整张脸、脖颈、双耳都像煮熟的虾。安敏悄声笑了。罗包问她笑什么,她说你像染了胭脂,还没我能喝呢。安敏劝罗包别喝了,罗包说我可不想被你笑话,反正也没事,就用这半杯酒熬年吧。

5

确实是安敏,她没买到火车票,在车站候了一夜又半天,傍晚回到豆腐坊的。而除夕之夜,他为什么不在家里?罗包的解释是,他想不起是否锁门了。安敏说门是锁着的,炉火也是她现生的。她没回租住的地儿,不想让姨家知道她回来了。她还想说什么,罗包打断她,我闻到香味了,你做了什么好吃的?走了一路,罗包饿了。安敏笑笑,说不知他会回来,她只炖了豆腐海带,饺子倒是包了一些,纯素馅的。不过,有现成的食材,她可以再炒两个菜。罗包瞅瞅,说足够咱俩吃了。

安敏是从主街走来的,距豆庄只有四五十步了。许多商店都把货摆到了门口,五金、家具、炒货、布匹、熟食,贴墙走路有些困难,那不但要穿过炒货店的铁锅、笸箩、筛子,还得跨越扫帚、化肥和铁丝圈。而相比不时驶过拖拉机、汽车、摩托的大街,穿行于如山的货物间反倒是安全的。每年总要发生几起车祸,有一次,一辆奔驰径直穿进老马卤煮店,老马正在洗猪头,还没反应过来,命就没了,哼都没哼一声。那颗猪头从碎裂的窗棂飞出去,砸中刑满释放不到三个月的吴大舌头,吴大舌头颈椎折断,从此瘫痪。吴大舌头强暴幼女,原说要判死刑的,但不到八年便出来了,至于缘由,说什么的都有。若他坐牢,横祸或许就躲过去了。飞射出去的猪头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成为营盘镇茶余饭后的谈资。

豆腐坊亮着灯,罗包不由一愣。他竟然忘了关灯。今天可真是稀奇,古古怪怪的事都让他碰上了。门却是从里插上的,屋里有响动。那声音罗包当然熟悉,他心底一阵潮涌,她没走,还是又返回来了?抑或,他听到的是虚幻的声音?

别往马路中间走,罗包常叮嘱安敏。

望见镇上的灯火,罗包吁了口气。消亡的声音又活了,树丛的沙响,零星燃放的鞭炮。罗包放慢脚步,揩揩额际的汗。他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没有深想。或许他刚刚穿越了死亡地带,或许他的感觉发生了错乱,但不管是什么,他终于逃离。

此时,安敏正穿越炒货摊,她怀着身孕,身材像丰腴的豆荚,加之她双手捧着琥珀色的瓷罐,小心翼翼,不像走,而是挪。罗包没看见麦香尾随她,也没扫见其他可疑面孔,步子放缓,却不敢大意,仿佛街两边的窗口潜伏着不测。他径直上去,护架住丰收在望的豆荚。

跌入黑暗,罗包仍能听到稀稀拉拉的鞭炮声。风忽而紧忽而慢,树枝摇晃,杂草飞飘,偶尔会有沙粒扑到眉上脸上。但走了一段,周遭的声音突然消失了。没有风,没有扑响的沙粒,更听不到鞭炮的炸响,似乎他不小心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一个除了心跳和脚步再没有任何声音的世界。他不知怎么回事,环顾左右,仍能看到黑暗中的林带。他没有偏离,仍在去营盘镇的路上。夜路走过许多次,不会迷失方向。可为什么只能听到自己而听不到周遭的声音呢?他大咳,踢脚,怪叫,企图得到某些回应。世界像彻底休眠了,对他不予理睬。罗包额头冒汗,心跳如鼓。他没敢停留,尽可能地甩着大步,企图快速逃离这无际的死寂。

叫你别送了,你怎么不听?罗包责备。安敏笑笑,你不咳嗽了,说明这蒸梨有效果呢,多吃几个,就好彻底了。罗包接过瓷罐,店里也可以蒸。安敏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该生锈了,活动活动有好处。罗包问,把豆豆送学校了?安敏说送了。罗包问,你看着她走进教室的?安敏立住,望着罗包,我是看着她走进去的,你怎么了?罗包吁了口气,没怎么,就是问问。安敏还是感觉到异样,姐还在?那我……罗包说,已经离开了。安敏不安地,你又遭罪了,都怪我。罗包说,你别说这个,怎么能怪你呢?安敏问,我现在回去,还是……罗包说,已经到店门口了,吃了午饭,我送你回去。安敏说,我自个儿能回。罗包说,小心台阶。

身体湿滑,罗包费了点儿时间才把衣服穿上。他丢掉了香囊,把缀在裤腰的香袋撕剥开。就是把他塞进香袋里,也未必除掉身上的生豆气,所以没有再带的必要。罗包没和麦香打招呼,那也没有必要了。那时,罗包还没有明确的想法,只想躲开,远远地躲开。

罗包让安敏歇着,可安敏待不住,进豆庄就挽了袖子。当然不是力气活,比如用镊子夹豆壳,挑拣豆料中的沙子等等,罗包也便由着她。

作为惩罚,罗包躺了几分钟才爬起来。你这头猪!你这头害怕母猪的猪!你这头永远洗不掉豆气的猪!他狠狠地咒骂着自己。他是在心里骂的,不想让她听到。他的话也有豆子气吧,不想呛着她。他没再盛水,寒冷引发了阵阵痉挛。灰白的灯光下,他的身体忽青忽白,而胯间的阳物在举起脸盆时还雄挺着,可此时已是垂死的蛇。你这该死的货,惹祸的货,他骂。牙齿磕响,腰越发佝偻了。

午间客人不多,经理问要不要去包间吃,罗包摇头,说不上楼了。罗包喊了安敏过来,饭菜已经摆到桌上。煮熟的羊排在汤花里翻腾,香气扑鼻,旁边一盘豆腐,一盘红薯块,一盘菠菜,一盘白萝卜。另有两张馅饼。罗包无名火起,谁说要吃红焖羊肉?你怎么不问问就摆上来?经理蒙了,罗包还从未劈头盖脸地呵斥他,何况还当着安敏的面。平时罗包都称呼经理老哥。但经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忙不迭地说,怪我,这就撤下去。安敏不知就里,哎哈一声,好久没吃了,我馋了呢。经理用眼神制止了欲上前的女服务员,然后看着罗包,等他示意。安敏问罗包,有什么问题吗?罗包硬着头皮解释,我怕你上火。安敏笑笑,我可没那么大火。罗包缓了语气,当然,你乐意……就吃吧。安敏坐下去,招呼经理一起吃。经理说,你和罗总吃,我还忙呢。歉意涌上来,罗包想挤出些笑作为补偿,可脸上的肌肉僵得像石化了,拉扯不开。

罗包强忍着,没表露在脸上。罗包把专用于洗澡的铁盆拎到外屋。三个暖壶都是空的,必须现烧水。缸里的水也不多了,还得去井里提,好在井就在院里。生火时,柴火故意和他作对,怎么也点不着。血管里的火渐渐熄灭,他不再热,只有躁。他不再点火,打算用冷水冲冲。他冲过,那可是在夏日。冬天又能怎样呢?他经受得住,冻不死的。是的,这个时候,罗包心里窝着气,非报复不可。麦香在里间,在等他洗去身上的豆子气。她似乎没什么不对,他不能报复她。那么,只能报复自己。他剥光自己,并闻了闻胳膊上的味儿,然后站进大铁盆,双手端起盛满凉水的脸盆,举过头顶。他想一绺绺地往下浇,但没抓稳,脸盆滑脱,仓皇间他揽了一下,结果整个人倾倒在地上,倾倒在汪洋的冷水间。仿佛洒的不是一盆水,而是十盆百盆,他瞬间被淹没。麦香问他怎么了,罗包没回答。若她不问,他或许不会那么恼怒。可她问了,紧接着说,前几天才买的脸盆呢。在她心里,脸盆比他还重要。

饭后,罗包送安敏回家。安敏不让他送,你当我是三岁娃娃不认识路呀?罗包执意要送,安敏问罗包担心什么,她摔不倒也绊不倒,还怕人绑架我啊?安敏本是玩笑话,可罗包突然被榔头击中,满脑袋杂音。他说回家有别的事,安敏就不再说什么了。

罗包去父母那儿坐了几个小时,午夜时分才回到家。看电视的人已经离去,麦香正把花生壳、瓜子皮往簸箕里扫。可真能嗑,她说,没有丝毫的厌嫌,脸上是轻飘的笑。她心情好,罗包的胸舒适了许多。他接过扫帚,麦香拉被子,寻出他换洗的衣服。还有她新缝制的香囊香袋。罗包每次回来,她都让他换上新的,新年来临,自然更得换了。触到香囊,麦香脸上便浮现出奇异的神色,特别是她凑近香囊,闭眼闻嗅,那神色总是令罗包心跳加速。是的,那个时候,麦香就不是麦香了,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另外几个人。因为神色的虚幻和多彩,她忽而是这个人忽而是另一个人。雾气腾腾,他看得到,却看不清。但无论是哪个,都是诱人的。罗包痴痴地盯着她,火苗从下体燃起,继而蹿向全身,他瞬间就变成一颗火球。与之前的火不同,这火无声无息,却足以摧毁一切。罗包不遏制,也不可能遏制。麦香觉出罗包的异常,罗包距她不到半尺距离。啊……呀,她叫,呀还没有完全出来,上齿与下齿刚回扣,上唇与下唇尚未闭合,罗包已经将她抱住。这么烈这么旺的火,他以为她瞬间就被点燃了,但麦香竟然鱼一样扭了一下,他晃了晃,又把她紧紧抱住。你还没洗呢,一身的生豆气,呛死了!麦香叫。那是一盆突然泼过来的凉水,火焰被割断一样弯了头,旋即又冒起来,冒得更高了。别,别……罗包几乎是哀求了。你怎么疯了一样?呛得我都喘不上气了!那是更大的一盆冰水,火没熄灭,却没了气势。僵硬的罗包松了胳膊,麦香从他怀里滑脱。又不是毛头后生,瞧瞧你……她抿一下嘴,天亮还早着呢,你好歹洗一下,冲冲你的味儿。她轻轻戳罗包一指头,利索点儿。这是撒娇了,甚至也有挑逗的成分,她感觉到罗包的不快。

罗包原想在豆庄后院盖房,地基都打好了,后来改了主意。麦香隔三岔五地兴师问罪,他尚且能忍,但不想安敏跟着受辱。住在中街,被麦香撞见的可能会少些。当然不可能完全杜绝,虽然安敏的精力主要用在带娃上,但她喜欢往豆庄跑,难免被麦香撞上。有时麦香也会到中街。第一次,安敏把麦香让进屋,麦香见东西就砸,罗包赶回去,已是遍地狼藉。麦香再去,安敏就闭了门。麦香在门口叫骂一阵,悻悻离开。虽然麦香让罗包和安敏不得安宁,但她的手段不过如此,应付过去,就能享受几天平静。罗包没料到麦香突然改变了套路,他不敢漠视她的警告。她可是与人私奔过,没有她不敢干的。

罗包吃得慢,他还没吃完,看电视的已经陆续上门。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一部分人改去钱庄的小卖部看,但每晚八九个人是有的。罗包挪开,让麦香打扫炕。最后一个饺子是吞下去的。麦香把一盘盘瓜子、花生、核桃、糖块、黑枣摆上桌,并沏了一壶酽茶。麦香并非事事计较,有时她大方得超出罗包的想象,即便是喜庆的日子,钱庄也未必肯把所有的零食摆出来给看电视的人吃。

中街的房虽非堡垒,但相当结实,地基圈梁用的是拇指粗的钢筋,墙壁用的是张家口砖,外墙抹了两公分厚的水泥。屋顶是浇铸的,三堵高墙拉了铁丝网,就差通电了。除非炮轰,否则很难攻入。罗包的房盖得过于夸张,还被当成笑料,说整个就是座炮楼。现在想来,亏得他深谋远虑。跃墙进院是不可能的,麦香没有翅膀。罗包查看了屋门锁,又检查了院门锁,均没问题。但仍然不踏实,麦香古怪的微笑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通常罗包就是以这种自戗式的沉默应对麦香的指责和不满,颇为奏效。麦香不是薛腻歪,不会一味地胡搅蛮缠,她是有限度的。果然,他哑着,她就刹住。而罗包胸间的火硬生生地被他压灭,他抓筷子的手终于稳当了。麦香放下碗,罗包才开始吃。饺子已经凉了,香气不再,罗包味同嚼蜡。麦香问他要不要热热。她的声音里透着柔情。那是久违了的,令他迷恋的波光几乎让罗包掉下眼泪。他埋下头,说不用。

罗包说他一会儿接豆豆,安敏就不用跑了。安敏说,这又累不着,你忙你的。罗包有些不耐烦,我说我接就我接,争什么争?安敏听出罗包的恼火,他很少冲她发脾气的,她认真而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了?罗包意识到自己的粗暴,缓了语气,没怎么,我去接吧,今天没什么事。安敏说,那好。她仍盯着他,他避开了。

怎么?你还怪我啊?麦香的目光终于落到罗包变形的脸上。罗包掩着胸口,生怕那火爆裂开来,波及到麦香。我没怪你,他艰难地说。你瞅瞅你的样子,胆小一点魂儿都让你吓飞了。我只是有点儿不舒服,他尽量心平气和。你可真有出息,麦香嘲讽,李桂仙的褶子连起来比你的个头都长了,你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可真是!罗包及时咬住嘴,防止烈火冲出。麦香恼了,或者说,正式地恼了,嘴角下弯。你别藏一句漏半句的,明说好了,我真是?真是什么?罗包死死地咬着嘴。绝不能让火势蔓延,绝不能!

罗包离去,让安敏锁一下院门,安敏便抓了钥匙。罗包走到门外,立住。厚重的铁门和院墙齐高,若不是安着滑轮,安敏怕是推不动的。安敏说,我这就锁,你走吧。罗包仍然立着。门上有两个洞,一个锁洞,一个观察孔,一上一下,均为茶碗大小。听到咔嗒一声,罗包仍然站着,直到安敏踮起脚尖,对着观察孔说锁住了,他才放心离开。

火从脸上蔓延到胸间,罗包听到呼呼燃烧的声音。李桂仙自个儿把钱送来,怨不着麦香,罗包的火气不是冲着麦香,虽然麦香的腔调令罗包不爽。更不是冲着李桂仙,想起她一抖一抖的手腕,他只有疼,虽然李桂仙——昔日的牡丹红沦落为枯黄的稻草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不知胸腔里的火缘何而生。火呼呼地燃着,尘烟滚滚,内脏化为尘埃,筋骨焚成焦炭。他的五官扭得更加难看,几乎错位。

午后三点至五点,餐馆休息,经理总要睡一会儿。有时六点才来,罗包没说过他,毕竟年纪大了。那天,经理没回家,在餐桌边打盹。罗包进屋,他立马站起。罗包问他怎么不回家歇着,经理说等你呀。罗包明白这是有紧要事,便询问地看着他。还是卫生检查的事,罗包皱眉,上午不是说了吗?经理赔笑,我还没说完,就……咱不能掉以轻心。最后四个字像把叉子,将罗包叉在椅子上。

喜顺回村,罗包照例让他给李桂仙带了几斤豆皮,十块豆腐。豆腐坊搬到镇上,罗包仍惦记着她。以往,她把钱塞给喜顺,喜顺不要,她就拽着不让他离开。昨天罗包特意嘱咐喜顺别进屋,悄悄给她放在门口。她既没养猫也没养狗,不会给偷吃了。她总不至于扔掉吧。没料李桂仙还是把钱送过来。她或许没看到喜顺,但是不用猜也知道豆腐哪儿来的。

说起来与薛腻歪有关,罗包重建了房屋,薛腻歪仍然常常登门,寻寻探探,似乎某个角落还藏着旧日的痕迹。豆腐坊转转,餐馆转转,没人理他,他不自在,便点一个菜,要两张馅饼或一盘包子。一来二去,竟然吃上瘾了,一个月定要吃上三五次。自然,难免挑刺。去年,薛腻歪愣说包子里吃出了瓜子壳,免了饭费仍不罢休,向卫生监督所举报。虽然没检查出问题,但仍让餐馆歇业整改。歇了三天。今年没听说谁举报,薛腻歪数月前住院了,经理的意思是通融一下,以免节外生枝。他侄儿在商务局,有些关系。自磨豆腐以来,罗包常和这个那个部门打交道,他走到这一步,深知轻重深浅不由自己,若认真起来,比薛腻歪还腻歪。他问花多少,经理迟疑了一下,罗包说,你自己看着办,不用事事问我。经理哎了一声,说跟你干,比我在学校食堂还舒畅。罗包浅浅一笑,没作回应。

扫院,准备笼旺火的劈柴,一通忙活,准备妥当,太阳就落下去了。麦香喊罗包吃饭,她的声音没有铁锈的味道,自然了许多。盘腿坐下,罗包发现冒着腾腾热气的瓷碗边,放了一卷钱,外边那张是十元的。罗包随意地问,这是什么?麦香不看罗包,土墩娘送来的,我刚起床她就来了。罗包的脸突然变得难看,还有火辣辣的感觉,像猝然间被人扇了巴掌。你给就给吧,为什么还偷偷摸摸的?好像我拦着你呢。麦香仍旧不看罗包,她往碗里倒醋,顺便给呆蒙的罗包倒了些。

经理欲言又止,罗包问还有什么事。经理小心地,你的脸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瞅瞅?罗包说,我能吃能睡,有什么瞅的?经理说,你太累了,多休息,我能做的,你就交给我。罗包苦笑,你也不是铁打的。经理说,碰到天大的事,也别急。罗包反问,我急了?经理笑着站起,是我急了。罗包说,忙你的,别管我。罗包不愿把麦香的警告说出来,与麦香相反,他不喜欢倾诉。那有什么用呢?只能更烦。

除夕中午,罗包才关了店铺。那些被时间拴着脚的总是在他闭店前上门,罗包在等他们。比如跑车的夫妇,比如崩爆米花的老汉,他们吃惯了,罗包不想让他们的年夜饭没有豆腐。回到宋庄已是后半晌,麦香双手沾着面,怪罗包回来太晚,罗包说店里走不开。麦香问,喜顺呢,他就能走开?昨日下午,他让喜顺歇着的。罗包说我一个人就够了,何必把喜顺留在店里?他一个人,什么都没准备呢。麦香哼了一声,说你总是替别人考虑。罗包不想大过年的吵架,说我去贴对联。许多方面麦香令罗包失望,但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怎么会因为他回来得晚责怪他呢?定有什么事让她不痛快了。他十多天没回来,想不出那是什么。

豆豆四点一刻放学,罗包四点赶到学校门口。没料,安敏先他到了。她没和别的家长挤在一堆,孤零零地站在一棵歪脖子榆树下,还不到发芽的时候,但与冬日明显不同,树干和枝丫已经泛青。或许是靠树太近,安敏的脸在罗包瞥见的瞬间竟也缭绕了一层青色。

安敏走后,罗包忽然后悔了。不该那么对她的。她替他担心,所以才折返回来。虽然是特意赶做的,但不过一包豆皮而已,他怎么就生气了呢?如果安敏还在,他肯定要对她说声对不起。不,什么也不需要说,只要冲她笑笑即可。可她离开了,再见她要元宵节后了。那一整天罗包的心就像被挖掉一个洞,空落落的。

我说我来接,你怎么又来了?罗包声音不大,却是恼的。安敏笑笑,似乎不这么调整表情她张不开嘴。豆豆见不到我,会不高兴呢,她慢悠悠地说,我怕你有什么事,拖住脚。罗包说,什么事能有接豆豆重要?安敏说,两个人接更好,豆豆更开心。她往罗包身边挪挪,你不痛快赶紧冲我发,豆豆出来,你可不许黑脸了啊。罗包弹去她肩膀上一丝类似羽毛的条状物,说,下次要听话。

安敏正要出发,薛腻歪进来了。上次在医院赖了一星期后,薛腻歪仍常常过来。仍是这儿转转那儿瞅瞅,似乎心爱的宝物被罗包抢走了,心有不甘,酸话倒是不多了,但还是会说。罗包依然是好脾气,笑笑就过去了。但不再送薛腻歪豆腐。罗包没料到快过年了,薛腻歪还惦记着来豆腐坊转一遭。安敏看看罗包,他感觉到她眼底的不安,摆摆手,让她快走,小心误车。薛腻歪不是来闲逛的,他想买豆皮。罗包说不巧,没货了。薛腻歪说别人买就有,怎么我买就没了。他问安敏手里是什么。罗包解释过,薛腻歪仍然认为罗包有意不卖给他。这就胡搅蛮缠了。安敏刚迈出门槛,如果利索,应该站到公路边了。听到这话,她又退回来。罗包明白她要干什么,催她快走。安敏笑笑,说这么沉,我也拎不动。她打开包,取出袋子,罗包为安敏赶做的豆皮被薛腻歪买去了。住在县城的老主任想吃,他是代买的。安敏冲沉了脸的罗包说,你瞧,连县城的人都香到了。安敏解了他的围,罗包却不痛快。他说你可真叫慢,快走吧。安敏拎起包,冲他笑,没等那笑扩展开,他就别过了头。他有些生气。

豆豆看见罗包和安敏双双来接,果然很开心。给孩子取名字,罗包和安敏各想各的,结果不谋而合,两人又惊又喜。更吃惊的是,豆豆许多方面像极了豆子,圆圆脸,弯弯眉,走路如同豆滚,飞快,好像脚底安了轮子。因为这个,老师找过罗包,因为上体育课豆豆总是踩别人的脚,后来让她站在最前面,可别的娃迈三步,她已经滚出一大截。老师没矫正过来,索性就由她,并且说将来豆豆没准会成为体育明星。现在,罗包和安敏牵着豆豆的左右手,豆豆滚得没往常欢实,她稍往前一点,就被两人拽住,可是从后面看,是豆豆牵着两人在走。

腊月二十六,罗包就催促安敏回家。她要坐客车到张家口,再从张家口坐火车,再倒汽车。安敏不急,过年有什么急的,哪那么当紧?我干活慢,好歹也是一个人呢。你别和我说话,误事呢。确实,因为要回答他,她不得不停下来。结果就忙到了二十九。该买的都买了,顾客没那么多了,罗包让她赶紧走。除了工资,罗包又多给她五百,她推让着,罗包硬是塞给她。还有一包豆皮,是他凌晨特意给她做的。

无论如何不能让安敏接送豆豆了,罗包想,就算麦香不威胁,也得雇个人了。餐馆打烊后,罗包叫住经理,和他讲了。年岁不能太大,四十上下,腿脚须利落。经理跟豆豆比赛过,头几步他还领先,很快就追不上了,自然知道罗包为何如此强调。罗包让他尽快,经理叫罗包放心。

那时,安敏已经在豆腐坊两年多了。春节前是豆腐坊最忙的时候,一天要磨两到三次。当天卖不完的就直接冻了,次日让喜顺送往各村。有更多的人直接到豆腐坊买,在他们置办的年货里,少不了罗包的豆腐。凡是直接到店里的,罗包让安敏搭送一块两块,或一袋花椒两袋盐什么的。罗包的豆腐本来就好吃,有些人把罗包的豆腐作为送亲戚的礼物,中学给老师发福利,除了米面,另加一锅豆腐,凭票去豆腐坊领取。又有搭送,买的问的提货的挤来挤去。乞丐常到豆腐坊门口卖唱,唱的皆是对罗包及豆腐坊的赞誉祝福。罗包敦厚,没让哪个乞丐空手离开。

次日中午,经理就把一中年妇女带到罗包面前。是他的邻居,原先在中学食堂做饭,这学期开学被裁掉了,正闲着。罗包上下打量一番,她偏瘦,应该是利索人,但仍让她在后院跑了两圈。除了接送豆豆,安敏出进还需要她陪着。妇女说没问题。谈妥工资,罗包让她从今天放学就开始上岗。

但在这个黎明尚未到来的清早,罗包感觉到某些不正常。就像他正经过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不是走了无数次的街道。他左右环顾,琢磨缘何有这种不同寻常的感觉。一幢幢的黑暗守在那里,与大地凝为一体。至暗时刻,就是这个样子。可……罗包咳了一声,竟然感觉到空气的战栗。他突然明白了特别的缘由:过于安静了。以往也静,但总归有些响动,风从房顶掠过,夜鸟从树丛惊飞,狗吠、梦语,甚至还有尿液冲击便盆的声响。如果是雨季,还有蛙鸣。可此时什么声音也没有,因而他的脚步显得格外响,就像踩在鼓面上。他走路几乎不出声的,这一点与安敏也极为相像。罗包不知怎么了,是周遭变得不同,还是感觉出现异常。罗包想起数年前的除夕夜,也是一个人走在路上,世界突然离他而去。

安敏对罗包的安排有异议,那天晚上,豆豆睡着后,她探过手,摸摸罗包的头,幽幽地叹口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和豆豆着想,可真的没必要专门雇人,我有胳膊有腿的,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我不成废人了?罗包说,等孩子生下来,要你干的多着呢,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静养。安敏说,我个矮,上次检查医生让多运动呢。罗包笑了,没让你整天睡大觉呀,你干点轻活,院里转转。安敏问,当真不让我出院了?罗包说,不是不让,但有人陪着才行。顿了顿,安敏问,是不是因为姐?你怕她……不至于吧?她能把我怎么着呢?罗包不想做过多解释,更不想让安敏窥见他的恐惧,他抓住安敏的手,听我的就是了,你不要再问。安敏就闭了嘴,但显然罗包没把她说服,她吁了口长气。罗包说,要不,你去县城住?安敏说,还是在镇上吧,好歹我天天能看见你。罗包心里一热,揽住她,将她搂在怀里。

罗包迈着慢腾腾的步子走向他的豆腐王国时,刮了大半夜的风悄然谢幕。幽蓝色的天幕上,残月西斜,星光稀淡。房屋尚未显出轮廓,仍被黑暗掩盖。虽然罗包已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但仍然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他住在营盘镇的中后端,往东几米有条街巷,直通主街,即便是夜晚,主街上也亮着灯,与白日无异。但罗包极少走那里,而是往西穿过并不笔直甚至弧度很大的巷子,然后向南,再到主街。绕不了几步,图的是清静。主街上常有夜行的车,还有刚从酒馆出来蹲在电杆前呕吐的醉汉。醉汉冷不丁站起,问你是人是鬼。再好的情绪也经不住这么糟蹋。所以罗包更愿意从后面走。身影孤零零的,却不寂寞。他能寻到在宋庄街上行走的感觉。

原以为雇个人左右陪护,就大可以放心了,但仅仅隔了一天,不安便如破了的水管,先是往外渗,很快便滴得到处湿答答的。麦香的笑古怪难测,他实在想不出麦香的结束方式,她自己干,还是雇凶。都说祖奶是观音弟子,罗包深信不疑,麦香侍候祖奶这么久,却没有任何禅悟,没有丝毫善念,反变本加厉,不离婚也就罢了,还要挟威胁他。

3

罗包寝食难安,焦头烂额之际,突然想到宋太。

薛腻歪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罗包报了警,若不是阎有道出面,或许住得更久些。麦香非要罗包辞了安敏。罗包说安敏没错,薛腻歪本就是个事由子,他不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两人第一次因安敏吵架,后来,罗包答应从安敏的工资里扣,麦香才偃旗息鼓。罗包不过是应付麦香,没打算真扣。安敏自知闯祸,那些日子神色惴惴,虽然罗包多次安慰,却没有彻底驱散她的不安。直到罗包答应扣减她的工资,是她自己提出的,她才恢复正常。那粒豆子不是突然、一次性滚到身体深处的,一桩事,一个眼神,不经意的一句话,就往里扎了几寸。慢慢地,他没有能力把她抠出来了。

那次和罗包借了钱,宋太又是消失数年。宋太开了家公司,当然是皮包公司,他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后来宋太对罗包提及偷牛,说小偷是贼,中偷是盗,大偷为雄,还说想偷个省长干干,但没弄成。罗包不明白省长还能偷,宋太怎么吹,他就怎么听。那时宋太刚刚从监狱出来,已经是第二次坐牢,他不觉得丑,好像多么光彩,是他的宝藏和护身符。开皮包公司,宋太诈骗了几千万,事发后,他逃往海南,隐姓埋名一年后,再度出山,摇身一变,扮成某首长的亲戚。宋太口才好,胆量又大。他给这个许诺安排工作,给那个许诺提拔职务。自然,求他的人都要数票子。被抓捕那天,宋太住在五星级酒店,正搂着一个不怎么走红的演员,他承诺让她在某部电视剧里当主角。

谁料安敏把薛腻歪惹着了。薛腻歪进店“巡查”,恰罗包不在。薛腻歪里外转了转,问安敏工资多少,每天干几个小时,安敏老实回答。薛腻歪皱眉,说安敏的工作时间远远超过了八小时,这是严重剥削,他怂恿安敏,让罗包给她提高待遇。你不要怕,他不敢把你怎样。安敏说她干活慢,这工资她都觉得多,而且罗包对她很好。他对你可是不薄呢,她说,每次来,他都不让你空手。就是这句话惹薛腻歪不高兴了,他瞪住安敏,问她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他来豆腐坊就是占便宜的。安敏慌了,辩解没有冲撞他的意思。可薛腻歪不肯罢休,咬定安敏羞辱了他。酒气龙卷风一样喷射着安敏的脸,安敏直往后退。这个地方,我站了二十多年,我他妈是这儿的元老,你算老几,你有什么资格羞辱我?不就是几块臭豆腐吗?我他妈不欠你们的。他抓出几张票子,一张百元的,几张十元的。剩下的豆腐我统统买了,够了吗?安敏不答,她没见过这阵势,筛糠一样抖着。薛腻歪喝问,够不够?安敏哆嗦着点点头,她快哭了。薛腻歪抓了一把豆腐,狠狠摔在地上,又抓了一把摔在墙上。安敏试图阻止,谁料薛腻歪稻草一样倒在地上。

宋太刚出狱那会儿,常到罗包的餐馆。每次罗包都管饭。特别是宋太答应劝说麦香和他离婚后,罗包更是好烟好酒招待,奉为上宾。宋太嘴巴溜,说服麦香应该不成问题,罗包甚至没有为早点想起宋太而责怪自己。宋太的游说没有成功,数次之后,他对罗包说,麦香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九头牛也扳不回来。罗包后来听说宋太也受到了麦香的礼遇,因为他答应麦香,劝说罗包回到她身边,罗包这才知道宋太“吃了原告吃被告”,里外落好。不久,宋太进城替人要账,名头渐响,接着被某县的房地产老板聘为安全顾问。若拆迁遇到困难,宋太就大展身手,那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而街头的混混走到哪儿都大摇大摆,经过房地产公司却要低下头。宋太平时没多大事,打打台球,钓钓鱼,过的是神仙日子。罗包初听不信,直到有一天宋太的宝马车停在门口,才知道传言是真的。宋太留下话,让罗包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找他,罗包想起离婚的不了了之,只是笑笑。现在,他实在是没辙儿了。

罗包租下副食商店的房,薛腻歪隔三岔五上门。他不再站柜台了,但喜欢到他曾经风光的地方转转。公家还给他发钱,只是没那么多了,重要的是没人求他没人看他脸色了,他不像过去那样把眼睛翻到天上,但照样腻歪。闺女和婆婆吵架,他去亲家那儿闹了半个月,睡了吃吃了睡,亲家两口子加上女婿说了几车好话,才把他打发走。罗包没和薛腻歪打过交道,但知道他的为人。薛腻歪进店,罗包满脸堆笑。薛腻歪背着手里外转转,查看罗包“把好端端的商店折腾成啥㞗样”时,罗包跟在他后面解释。薛腻歪满腹牢骚,骂上司无能,骂国家薄待他这样的功臣,骂人们势利,骂世风日下。他妈的,我干了多半辈子,说失业就失业了。罗包说公家不是还发工资嘛,薛腻歪瞪着无论多么用力都瞪不大的被酒精浸泡过度、被肥厚眼皮挤压着的眼睛说,那几个钱顶个鸟用?还不如你一个卖豆腐的。他再骂咧,罗包就只听着,不回应了。薛腻歪离开,罗包总要装一块豆腐让他尝尝。薛腻歪不悦,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捡便宜来了?罗包说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和他有缘。薛腻歪不情愿地接过去,说像罗包这样有良心的人少见了。再给,薛腻歪仍不高兴,但终是拎走。一块豆腐不值多少钱,罗包不想惹他。也不是多么怕他,反觉得他可怜。

两日后的上午,宋太的宝马车再次停在餐馆门口,罗包已经候了近一个小时。罗包拽开车门,宋太的长腿探到地面,随后整个人挪出来。皮鞋、西服、背头,鞋和头一样乌黑闪亮。罗包将宋太迎到二楼雅间,水果、烟、茶都是罗包亲自置备,连喝的都是现烧的农夫山泉。几月不见,宋太的脸白净了许多。罗包撕开中华烟,正要拽,宋太说,我不抽那玩意。罗包便僵住。他听说中华是最好的烟。顿了顿,宋太从包里掏出烟盒,轻轻一弹,烟屁股便撅到宋太嘴边。宋太轻轻咬住,说我现在只抽黄鹤楼。罗包不知还有比中华好的烟,醒过神后,忙抓起打火机,给宋太点了。想起自己和宋太在马路边就着花生米、火腿肠喝啤酒的情形,喝得猛,啤酒溅洒到嘴叉、领口上,随便用手背一抹接着灌。红色的花生壳几乎散了满怀。再瞅宋太这作派,确实是今非昔比了。

薛腻歪大闹豆腐坊,是麦香吃饺子一星期后的事。薛腻歪是供销社职工,在豆腐坊的前身,即副食店站过二十多年柜台。紧缺的食品都不摆在货架上,私下里出售,并不是谁都可以买到,除非有些脸面的、能和薛腻歪说上话的。薛腻歪虽是一介职工,却是营盘镇的牛人,他走到哪里,坐着的人都抢着让座。就算是货架上的食品,并不是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得看薛腻歪的情绪,如果得罪了他,你要买盐,他就说只有白糖,没有咸盐。若指着袋里——有时就直接在柜台摆着,那不就是盐吗,他冷着脸告诉你,那是别人交了钱的,若要买,过几天再来。但过几天照样没有。所以营盘镇流传着一句话,宁可得罪阎王爷,也不得罪薛腻歪。更让人头疼的是,他像胡麻柴一样难缠。若是有人不小心说错话,他就揪着不放。如一个人买黑酱,随口说怎么这么稀。薛腻歪就质问什么意思,是不是认为他兑了水。下班还要追到家里,有时一趟有时数十趟,非让说清楚不可。他没有别的喜好,除了喝酒,就是和人纠缠。因过度纠缠,他被打过,但动手的人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薛腻歪在那家炕上躺了两个多月,专程躺或抽空躺,缠裹额头的绷带就用了七八卷,很辉煌的纪录。动手的人请了说客,才将薛腻歪劝离。因此人们只要不买东西,都躲着薛腻歪。

宋太仰头吐了几口,目光才算压下来,落到罗包脸上。宋……哥,你这么忙,谢谢你能回来,罗包字斟句酌。宋太的两块脸肌微微凸起,有了那么一丁点笑意。你是厚道人,我落魄那阵,身无分文,四处求借,只有你给我面子,这好我一直记着呢。罗包摇摇手,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宋太说,我不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人,你的这份情我不会忘,我确实忙,但接到你的电话,还是赶回来。罗包摆出感激的表情,问宋太中午想吃什么。宋太摆摆手,我回来可不是为了吃饭,说吧,遇到什么事了?电话里不能说,非得当面讲。罗包说,不是不能说,实在是三言两语讲不清楚。

似乎从那一天起,有一粒豆子埋进了他身体的某个地方。

罗包依然字斟句酌,同时观察着宋太的表情。

罗包返回,安敏还在吃饭。她不住姨家,一个人租房,平时和罗包喜顺搭伙。她总是在两人饭后才吃,如有人买东西,她就搁了碗,忙完接着吃,所以她的饭多半是凉的。安敏包得慢,但她包的饺子怎么煮都不会烂,麦香包得虽然快,但煮一会大半都烂了。罗包瞅瞅盘子里由于浸泡时间久几乎变成糊状的皮,再瞅瞅不紧不慢的安敏,心突然被扯了一下,怜惜顿生。他说,凉了,热热吃吧。安敏停住,汗已经干了,微笑却不稠密,稀稀拉拉的,就如深秋里被风雨摧残了一夜的枝杈,挂着的树叶没有几片,反而因为稀少,更加醒目。半晌,她才说,不凉。罗包不由分说地端起,这么吃要吃坏的。安敏惊着了,慌慌地说,我……我来。罗包没和她争执。

宋太又抽出一支烟,自己点的。他的头一伸一缩,鸡啄米般,仿佛要把烟和打火机啄到肚里。他点烟的样子倒是没变,罗包暗想。吐了几个烟圈,宋太再次开口,我老早就说过你和麦香不合适,你不听,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罗包难为情地,那时年轻。宋太说,美国都换好几届总统了,你也没把婚离了,拖不是办法,麻烦来了吧?罗包说,我就怕她干傻事。宋太哼了一声,你认为是傻事,可在她未必是。鱼死网破,要的就是这份痛快。罗包小心翼翼地,她没找你吧?宋太的目光如解剖刀般翻滚几下,她给我打电话了。罗包声音发飘,你答应了?宋太皱眉,怎么会?现在我什么身份?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岂能为一点蝇头小利铤而走险?你以为我坐牢有瘾?犯法倒是小事,闹不好命也丢掉了。罗包吁了口气,暗想,那就好。宋太说,我没答应,并不意味着麦香就放弃了,她是那种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以前我比你了解她,现在你比我更清楚她。她可以找别人。罗包脸色凝重,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问宋太有没有什么办法阻止麦香,宋太往后仰仰,捋捋整个往后倒的头发,你找我还真找对了,我虽然人不在,这道上没我不熟的,我说一,没人敢说二。罗包万分感激,那就麻烦你了。宋太沉吟着,待会儿我回趟村,说说麦香,她该给我面子。罗包说,那你就辛苦一趟。宋太说,清明节没回来,趁着给老娘上上坟。宋太的老娘在宋太第二次坐牢时病亡,其实没什么大病,就是心痛,痛起来她就乱揪头发,结果一头花白的头发全被揪光,然后撕头皮、脸皮、大腿、前胸,干瘪的乳头也被她一块块地抠掉,最后把自己揪死了。罗包不知怎么接话,他脑子转得慢,尤其这种时候。你给我备些纸钱,宋太鼻腔异样,他轻轻捏了捏。罗包说,这好说,马上去办。

中午饭吃到后晌了。这在豆腐坊是常事,麦香却认为时间被安敏浪费了。罗包送她,麦香问罗包什么人不能雇,偏偏弄这么一个宝。罗包说豆腐坊就得用慢性的人,性子急躁的干不好。麦香说那也得有个度吧,她也……哈呀,脑袋像生了锈。罗包说,没误过事的。麦香斜着罗包,嘲笑他是武大郎开店,专挑比自己锉的。不过……她审视着罗包,这样也好。她没挑明,但罗包猜到了她的意思。

宋太从宋庄回来,已经快一点钟了。鲤鱼炖得时间久,几乎脱骨。那是蝴蝶河的鲤鱼,清早才打捞上来的。宋太没指明要吃什么,罗包是揣摩着准备的。铁锅鲤鱼、鲫鱼豆腐、黄花豆皮、油炸豆腐,均是餐馆的拿手菜。宋太说三句话就让麦香打消了念头,离也罢不离也罢,都不能藐视法律。宋太的头发被西风撕拽乱了,有几根捋不顺,从耳边耷拉下来,但仍铁嘴钢牙。他其实是做律师的料,罗包暗想。

麦香一个月来豆腐坊一次或两次,那多半是她需要到镇上购买东西,顺便瞅瞅。豆腐坊搬迁对麦香吃豆腐没什么影响,喜顺每天送,她能吃上最鲜嫩的。豆腐坊的生豆气更重了,麦香待不久。但逛街时间长了,她会留下来吃饭。初见安敏,她并无敌意,当然也无好感,她的目光没有温度,点点头便移开。安敏和喜顺没什么区别,不过是个干活的。深蓝的工作服过于肥大,安敏穿在身上像套了件袍子,而两只袖子还不一样长,长的那只她挽回来用别针扎着,防止掉下去。那是安敏从上家豆腐坊带过来的,她打算改改,可她手脚慢,一只改了,另一只还未来得及。看着就不利索,怎么不雇个精干的?麦香问罗包。罗包说她在别的豆腐坊干过,有经验。麦香没再说什么。那次留下吃饭,罗包问她吃什么,麦香近乎好笑地,有什么就吃什么,你开的又不是饭馆,还能包出饺子啊?罗包说,饺子也没问题,我让她包。罗包并不想显摆,潜意识里,是想纠正麦香对安敏的印象。安敏表面看似乎是“不利索”,但挺能干的。安敏和面、剁馅,麦香困了,上床歇着。她睡了一个半小时,以为有热腾腾的饺子正等着她享受呢。起来一瞅,安敏刚刚擀皮。你可真够磨蹭的,一会儿天黑了,我还要回村呢。麦香很是不快。安敏停下来,朝麦香笑笑,很歉意的样子。麦香叫,怎么还停了?快擀啊。安敏这才埋下头。麦香挽了袖子,她要亲手包。她往旁边一站,安敏慌得抓不住擀杖,几次滑脱。一个饺皮擀老半天。麦香不耐烦了,抓过擀杖,让安敏包,她来擀。安敏鼻尖上沁着汗珠,抓面皮的手微微抖着,又想把饺子包得漂亮一点儿,一只饺子包下来,像长跑一趟,有些气喘。平时她不这样,虽然慢,却不乱。麦香的呵斥打乱了她的节奏。麦香擀完皮,安敏包了不过十多个饺子。麦香嘲弄,你就是再捏也是个饺子,不会变成一朵花。安敏停住,脸上汗湿,笑挂不住,都被汗冲走了。她不敢将冷漠的脸甩给麦香,努力地挤着。可百般使劲,也无济于事,反将脸扭得变了形。麦香突然笑了,我的妈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登台唱戏呢,算了算了,我一个人来吧。

罗包轻松了几天,当然不敢大意,安敏出进、豆豆上学放学仍由中年妇女护送。但数日后,麦香再次杀到豆庄,扔给罗包一句话,甭说宋太阻止不了我,老天爷也阻止不了我!她仍是秘而不宣,罗包听得见火捻子的嘶响,却不知炸药藏在什么地方,再次陷入惶恐。

安敏干活确实慢,比罗包还慢。罗包十分钟干完的事,她得一刻钟,甚至更久。难怪她不让他先定工资。以别人的标准,这是短,但在罗包这里不是。他没有催促,更没有训斥,眉头也没皱过。他只是好奇,他就够慢了,她怎么比他还慢呢?她觉察到他投来的目光,停下来,冲他笑笑,很是难为情。是的,她停下来才冲他笑的,仿佛干活和微笑她无法协调,不能同时进行。又或者,必须中止动作,她的笑才显得正式、认真、规矩。误不了就行,罗包怕她着急,瞅瞅她,还得安慰她。他想起童年因吃饭慢,常常被父母惩罚,他尝过那种滋味,所以从不催促她。他催促,她必定会慌,慌难免出错。动作慢,却有耐心。罗包想过许多法子,但豆芽的壳总是滤不干净。当然,夹带一些也无关紧要,顾客不会挑剔这个。安敏来了后,用小镊子一壳一壳捡得干干净净。没了杂,豆芽黄澄澄的,像骄傲的摩登女郎,着实诱人。安敏干活慢,却勤快,实在没活了,她就蹲在地上铲拭污垢,那是几十年的脏污,已与红砖融为一体,要清除并不容易,而且也没太大必要。罗包劝她,她停下来,待笑意爬满汗津津的脸,才说擦了好看,或什么也不说,接着低下头。罗包也只好随她。干活慢,她心中有歉疚,唯有这样才踏实吧。他明白她,因为他就是那样的人。自然,罗包和喜顺的饭由安敏包了,再不用整天下面条。安敏慢了些,却是顿顿变着花样,连喜顺也直竖大拇指。

6

女人站在门口,圆脸,短发,一只脚迈进来,另一只脚仍在门外,怯生生的。她个子不高,但蛮瓷实的。原来那豆子是从她嘴里跑出来的,罗包想,他甚是惊奇,世上还有豆子一样的声音。女人不动,罗包笑笑,当然可以进来啊。女人略显羞涩,我没瞅见人,所以……罗包说,我在后面忙呢,你想要什么?女人摇头,她不是来买豆腐的,是问罗包需不需要人手的。罗包又是一惊。另外两家豆腐坊关闭,他每日要多磨几锅,正打算雇个人呢。罗包没有马上回答,女人说她在豆腐坊干过,不是生手。罗包心里一动。果然,女人正是在关停的一家豆腐坊打过工的。你这儿生意好,我估摸着你要人手,女人说。干过自然好,只是那两家豆腐坊关闭与他有关,再雇先前的人,就像挖墙脚了。因此,罗包有些犹豫。女人说,我没活干了。她绝无埋怨罗包的意思,可那一粒粒豆子明显沉重了许多,像裹着尘土和沙粒,来回滚着。要是他不把豆腐坊搬到镇上,她不会失业。是我的过,这样想着,他说,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过来。他问她工钱方面有什么要求,她目光闪亮,你说多少就多少,我在那边也是由他们定的,她说,然后讲了。就是在镇上,这工资也够低的,罗包想。女人揣测着罗包的神色,再次强调由罗包定。罗包加了二百。说清楚,说在前面,这是罗包处世的原则。有点多,女人有些不安,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罗包笑了,竟然嫌工资高,她不是装出来的,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女人犹犹豫豫的,显然拿不准后果,我干活慢,不是一般的慢,过几天你再定。罗包的嘴咧得更大了,这世上没有谁比他对那个字的感受更深。他说,就这么着吧,我说了算。罗包没问她的名字,两日后才知道她叫安敏,包头人,姨家在营盘镇。

咱娃又踢了,这么不安分,肯定是个小子!安敏抓住罗包的手,搁在她隆起的腹部,来,你摸摸。踢到你了吗?她问。罗包说,踢到了。声音呆板、机械。安敏把他的手挪离,却没有松,你怎么了?罗包说,没怎么。他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但还是被安敏觉察到了。真的没事,就是有点累,他补充。安敏说,你肯定有事。罗包笑笑,别乱想。安敏深深地叹口气,其实你不说我也清楚,是姐那边的。罗包说让你别乱想嘛。安敏说,你发愁,我就难过,如果能帮到你,让我怎么做都行,哪怕离开你。罗包被烫着,猛一哆嗦,声音提高,不要说了!安敏却没刹住,继续说,你喜欢娃,我把娃留下,要是——罗包捂住安敏的嘴,有些粗暴。安敏呜噜几声,罗包赶紧拿开。你要闷死我呀,安敏喘着粗气说。她不是离去就是死,总不说好听的,罗包魂都要丢了。别再说了,他乞求。安敏说,那你高兴一点。罗包说,我高兴着呢,今天我听了个笑话,乐死了,你要不要听?安敏轻笑,你还没讲过笑话呢。罗包讲得有些夸张,安敏笑了好一阵。然后说,你还要早起,赶紧睡吧。罗包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没影响到她。

那声音不高,而罗包正沉浸在畅游的快乐中,但他听到了。他立即停住,竖起耳朵。又是同样的话,我能进来吗?依然不高,透着胆怯,且慢吞吞的。罗包愣怔了一下,那声音圆鼓鼓的,像一粒粒豆子。他以为自己摸的动作大了,豆子掉到了地上。他左右瞅了一圈,地上是空的。起身往外走的时候,他仍下意识地扫着地面,没准滚到哪个角落呢。

半夜,罗包被噩梦惊醒。他和安敏正走在路上,猛不防被推了一把,双双摔倒。他爬起来,安敏却向前滚去,眨眼工夫变成一粒金黄的豌豆。他追,她滚。一辆汽车迎头驶来,她径直滚向车轱辘。他大叫着扑过去。这是梦,他对自己说,可心狂跳如擂。也许真该回趟村,跪在祖奶床前祈祷,如果他做错了,惩罚他就是,万万不能连累安敏,连累孩子。可想到麦香不离祖奶左右,罗包又怵了。火捻子又响起来,嘶嘶啦啦。被这声响搅着,他只眯了一小会儿。

若是同样脾性的豆子,摸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可以了,若是不同脾性的豆子混杂在一起,摸的过程就久一些。这些豆子要一同进锅的,必须要调顺,让彼此合得来。他太知道豆性对口感的影响了。若是粗暴潦草地将这些豆子磨成豆腐,自然也能食用,但口感就差了。如同打仗,士兵各怀心思,打仗必定会输。他就是这些豆子的指挥,他的手掌就是训令,就是和士兵沟通的语言。他不怕也不烦那些倔强的士兵,他不停地游来游去,直到士兵全部臣服。

次日上午,罗包忙活完,慢慢往派出所走。几天前就想到阎有道,他或许能阻止麦香。罗包反复思量,但始终拿不定主意。一来没有凭证,证明麦香将以何种方式结束,阎有道是所长,不比宋太,空口就是诬告;二来麦香还是他法律上的妻子,他打定主意离婚,却盼着她好,不愿给她身上泼污。还有,走进派出所的院子,他就被念了紧箍咒,头疼欲裂。先是麦香告他,阎有道多次拎他,虽然没把他和安敏怎样,可询问、谈话、劝诫、警告,那叫折腾。再是为豆豆上户口,他左一遭右一趟,几乎把腿跑断。听到派出所三个字脑袋就大。可是,火捻一直响一直响,他决定硬着头皮试试。

那时,罗包正在后隔间摸豆子。豆子都是有脾性的,不同的土地长出的豆子个性不同,而同样的土地,旱涝不同,豆子的脾性也有差别。自然,收割时间的早晚,与风缠绵时间的长短,都会有影响。有的豆子火性大,急躁,即使装在袋子里也不安分;而有的豆子温驯,却是拗性十足。如果不了解豆子的脾性,就很难磨出口感香润的豆腐。没有人教,罗包自己悟出来的。每道工序,罗包都有自己的绝招。而且他享受那个过程。比如摸豆,他闭了眼,心无旁骛,柔软的手掌划来划去,就像水里的鱼。慢慢地他就品出豆子的脾性了。不同脾性的豆子浸泡的水温是不一样的,急躁的要用温水,暴烈的用开水,柔缓的用冷水,而浸泡时间也不一样。其间,他要测试多次,时间已经长在他心里。自然,磨豆就更复杂了,一样一样说下来,够写一部书了。父亲曾叮嘱他防人偷窥,罗包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偷他的艺可没那么容易。

罗包本来走得就慢,因为心里怵,更加磨蹭,一只脚落地踏平稳了,另一只脚才拽起来。不像走路,更像工兵排雷。虽然慢,但终于走到了,准确地说,还有三四十米。一辆黑色轿车从派出所对面的镇政府驶出来,到罗包身边,竟然停住。罗包愕然间,车窗摇下,他看到了乔石头。乔总呀,几时回来的?罗包往前靠了靠。好几天前就听说乔石头回来了,要把垴包山买下。乔石头说,有些日子了,你这是要去哪里?罗包说,去……前面。像是做贼心虚,因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他的脸突然发烫。他为自己的躲闪而羞愧。乔石头说,生意一直很火吧?你该弄辆车了。罗包笑笑,马马虎虎,不值一提,乔总——乔石头打断他,什么总不总的,叫我石头就行了。罗包略显局促,那可不敢。罗包让乔石头有空去餐馆坐坐。乔石头说,那是自然,我还想和你谈事呢。罗包不由一怔,目光带了疑惑。乔石头依然如先前那般笑着,罗包什么都窥不到。乔石头说,改日吧,等忙过这一阵,走了啊。乔石头摆摆手。宋太与乔石头比起来,连乔石头的半根手指头也抵不住,可乔石头从不摆谱,至少,罗包没见过。但并非这样别人就可随意,恰恰相反,反而有吃不准深浅的感觉,就如现在,乔石头的车已经远去,罗包站在路边,仍然回味不过来,猜不透乔石头扔出那句话的用意。若是重要的事,乔石头肯定亲自上门,以显正式,可若无关紧要,乔石头就说了,而不是忙过这一阵。罗包嗅出这句话的味道,却不知所指,如坠云雾。

我能进来吗?

站了好一会儿,罗包才往派出所挪去。

2

踏进走廊,罗包就听到阎有道钢板一样的声音。屋里有人,且不止一个。罗包没敢贸然敲门,返了几步,站在正对着门的公示牌下。七八分钟之后,感觉憋闷,罗包走出派出所大门,在靠墙的拐角立住。胸间陡然畅快许多。

然后,安敏进入他的世界。

从这儿能清清楚楚看见大门,等那些人出来,他马上进去。阎有道脸黑,心地是不错的,他自是折腾过罗包,但没乱来,最终还是帮了罗包。罗包心里念着阎有道的好,但靠近他,压抑感便悄然袭来。

豆腐坊挪到镇上,压在罗包心上的重物卸掉了。麦香来住过几天,那时罗包的生意没有起色,她少不了唠叨,加上和周围的人不熟,挂胡不方便,便又回到宋庄。在村里,别人看她是仰着的,但在镇上没人把她当回事。被人羡慕的感觉,吃上瘾了,她离不开。这样,罗包吃在店里住在店里,有更多时间和心思琢磨豆腐。隔一周或半月,他回一趟宋庄。麦香不在店里住,罗包仍让她掌管着财权。他可以隐瞒收入,她不可能查到,但他没那么做。纵有不是,纵有不快,她也是他的妻子。他有短,她和他一起藏着捂着,他感伤,又感激。自然回去肯定要磨一磨的。他身体健壮,火苗蹿起来控制不住。唯有麦香能灭掉。这样的日子不是罗包期望的,但没有大风大浪,捱一天算一天吧。

墙角长出几棵蒲公英,在灰黄的墙体与大地间,极为醒目。没想到蒲公英长这么大了,再远处的一棵竟然绽开了黄花。草刚刚冒芽,蒲公英倒比草还长得快。罗包蹲下去,轻轻拂了拂,惊喜又伤感。又一个春天来临,而他的离婚仍遥遥无期。然后,他就看到嵌在砖缝间已经干硬的蜗牛。蜗牛大概是躲避风雨的,以为怎么样钻进去就可以怎么样爬出来,但显然被卡住,成为砖墙的一部分。蜗牛仍是爬行的姿势,似乎在寒冬里也曾尝试过。罗包像看到受难的同类,痛惜顿生,却不知如何援助。呆了呆,他捡起一支柔软的羽毛,试图掸去蜗牛背上的灰尘,谁知软羽轻轻碰触,僵干的蜗牛突然风化。罗包难以置信,瞪大眼睛乱瞅,试图拾捡哪怕一粒尘埃。可他什么也没寻到。蜗牛真正死亡了,罗包越发地伤感。蜗牛以这样的方式活着,被他弄死了。但再瞅空空的没有任何痕迹的砖缝,忽又生出虚妄的感觉,那里什么都没有,是他眼花了吗?

一根根刺扎进身体,罗包选择了沉默和忍让,与这个短大有关系。她想怎样,他就让她怎样。铁条在周围竖起,罗包吃不消了。他关了豆腐坊,往家里走的时候,再也没有被牵拽的感觉,他又恢复了慢吞吞的步态,有时还要绕一遭,尽量让风把身上的生豆气吹淡一些。不可能彻底吹散,哪怕他走一夜,豆气不是从他的衣领和头发散出来,那是从他骨头里长出来的。搓洗也不可能除掉,但麦香让他洗,他就得洗。她喜欢吃豆腐,却闻不得生豆子气,罗包想不明白。她嘴上说不在乎,说愿意替他背黑锅,心底终究生出了嫌隙。他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他是隐秘的,而她赤裸了些。

鸣笛惊醒了发怔的罗包。警车驶出大门,拐上公路,往县城方向去了。罗包跑进派出所。关键时刻,他会启动快行键。阎有道果然不在了。罗包不想和别人说,他怵阎有道,却只信任他。

婚后数月,麦香的肚子没有鼓起来。一年后,仍然不见动静。娘私下问过罗包,罗包敷衍过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实在的,他不着急。麦香也不涉及这个话题,似乎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喜欢孩子。两年,麦香依旧没有怀孕的迹象。罗包终于忍不住,某个夜晚,他边磨边漫不经心地说,要不,咱去查查?他是商量的语气,生怕麦香不高兴。麦香好像没听明白,哼唧了一声,查什么?罗包没有回答,但麦香悟过来了,同样是漫不经心地,我查了。罗包啊了一声,你说什么?麦香说,年初,我就查了。罗包想起年初她是去过一趟县城,不知道她背着他做了检查。罗包变得急切。麦香却闭了嘴巴,好像不想让罗包知道。罗包催促,她才说,我没问题。罗包突然坠落,虽然麦香仍在他身下。他没摔着骨头,心却碎裂开。原来问题出在他身上。他能把麦香磨出各种各样的形状,却种不出一个孩子。麦香摸摸他的头,安慰道,不算个什么事,我不会和咱爹咱娘说的,你也别说,如果非说不可,你就推我身上,我不怕人说三道四。罗包软下来,像一块豆腐。他闷声闷气地问,怎么办?他是想问是否有法子治,但说不出口,他难以想象自己的种子有问题,即便面对麦香。麦香极其温柔,你别放在心上,说不定哪天,我就怀了。罗包问,要是……麦香伸手堵住他的嘴,别说不吉利的话,相信我。罗包便哑了口。他相信她,虽然他不知那一天何时到来,虽然他不知他的种子如何生根发芽,但她说了,总有她的理由。究竟自己是什么问题,罗包更是想不出来,他曾生出找医生的想法,但恐惧和羞怯让他打消念头。他不再提这个话题,那是他的短,他努力捂着。

酝酿了一上午,连人都没见到。再鼓起勇气,说不定又要耗几个夜晚。回到豆腐坊,罗包钻进操作间,将门插住。烦闷难耐,他就躲到这里。这里是王国的王国,唯有在这里,他能清静一会儿。早年有了烦心事,也是这么驱逐烦恼的。那时,自己磨了豆腐都舍不得吃呢。他爱琢磨,慢虽慢,却一直往前走。从宋庄到营盘镇,由小土房到二层楼,被人嘲笑的他变成老板。王国不大,但他也是国王呢,要什么有什么。乔石头说他该弄个车了,其实车他也有的,就在院里停着。但他不喜欢开,他喜欢步行,喜欢慢吞吞行走的感觉,边走边琢磨,而开车是不能思考的。他不喜欢炫耀,但喜欢拥有的感觉。谁能想到一个卖豆腐的能成事呢?可他就成了,地覆天翻。但,但是,有一样却没随金钱、地位、时间的改变而消失,躁和烦始终牢牢在心里扎着,就像一颗魔幻的种子,今儿长成粗壮的树,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终于砍断,明儿又长成葳蕤的草,好不容易揪断,后天又变成嶙峋的山石。不停地生长,不停地变形,周而复始,生生不息。实在受不了的时候,罗包就躲到这里。

偶尔争吵,偶尔一桩事,罗包虽有不快,但绝不和麦香计较。又一桩事,哪怕麦香说了狠话绝话,罗包也会吞进肚里。但吞咽得过多,他消化不掉,便结了块,生出毛刺。刺长得多了,便成了金属,嵌得深了,再拔拽不掉。

罗包没吃中午饭,经理和喜顺女人喊他,他都没应。快三点了,罗包才走出操作间。他没能把烦连根拽断,如往常那样,但脸色好了许多。经理竟然还在等他,罗包甚感歉意,特别是看到打盹的经理站起的那一刹,由于站得猛,摇晃了一下。经理招呼和他一样等待的服务员热饭,然后对罗包说,也不知你几时忙完。罗包说,你没必要等我,回去困一会儿。经理说刚才迷糊着了,不困了。罗包问他吃了吗,经理瞅瞅墙上的挂钟,说晚饭也快吃了。罗包算算躲进操作间的时间,有四五个小时呢。

如果时间就此停滞,哪怕罗包变成石磨,他也乐意。但时间不肯。罗包有本事磨豆腐,对时间却束手无策。

稍顷,服务员把饭菜端上桌,罗包刚咬一口馒头,听得楼下在说话,服务员,经理,另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嗓门渐高,近乎吵了。罗包捏着馒头踱下楼。来人四十上下,方脸厚脑。罗包觉得面熟,在他介绍自己的同时,罗包也想起来。是薛腻歪的儿子,薛腻歪住院时,见过的。薛腻歪的儿子来买饭,服务员告之五点以后才上班,他坚持现在就要买,结果和服务员、经理吵了起来。

麦香曾是罗包的魂,没有她,他几乎活不下去。她微笑,她蹙眉,她眨眼,她噘嘴,哪怕她端碗的动作都令他着迷,而她浑身弥漫的香气更是让他沉醉。能把麦香娶到手,是他的福,大福,几世才修来的。初婚的夜晚,麦香在他怀里睡去,他却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担心一旦闭合麦香就凭空消失了。极度的兴奋和喜悦令他眩晕,也令他不安,甚至惶恐。二十天之后,那种不真实的感觉还存在,歇息时,他会慌慌地往家里走,比往日快两倍。瞅见他的人都很奇怪,今儿是咋了?母猪没追你呀。罗包说东西忘家里了。一定要看到麦香,他才踏实。有时麦香不在家,他就去她常挂胡的地方,或去丈母娘家寻,当然总有借口,忘带钥匙了,或新做了豆干,等她去尝。他盼着夜晚,那样就可以在麦香的身体上开磨。麦香像泡软的豆子,他本可一鼓作气将她磨碎,研出汤汁,他不。就如在磨坊一样,他有条不紊,不同的工序有不同的节奏和火候,乱来不得。他悟性好,把麦香磨成豆腐、豆干、豆丝、豆筋、豆饼、豆卷,磨成他想象中的任何成品。那是何等快活何等幸福啊!

薛腻歪儿子不是搅混的人,罗包对他印象还好,他不时不晌地买饭必有缘故。果然,薛腻歪儿子说刚刚把他父亲拉回家,父亲进家就提出要吃罗氏豆庄的水煎包,还要豆腐芹菜牛肉馅的。若是往常,他会等到饭馆营业,现在……他停顿一下,脸有悲切,说医生下了通知,只好把父亲拉回来。罗包明白了,让经理打电话把厨师叫来。尔后对薛腻歪儿子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或过阵儿再来,肯定给你准备好。薛腻歪儿子满是感激,说刚才着急,说话过火了,实在是对不起。罗包说,理解,谁都有个急的时候。薛腻歪儿子说,我父亲给你添过麻烦,你真是仁义的人呢。罗包笑笑,都是老皇历了,提这个干什么?对了,我一会儿想去探望他,合适吗?薛腻歪儿子愣怔一下,你真的?还是……罗包说,他挑刺其实是帮了我,如果可以,我去看看老哥。薛腻歪儿子说,当然可以,只要你不计前嫌。罗包说,那好,你等着,我也正吃着饭呢。经理追上来,大惑不解,你真要去看他?罗包说,这还胡说呀。经理欲言,罗包摆手,别说了,你不回去睡觉,给我准备一个果篮吧。

与红火的生意相比,他的婚姻却如狂风中的鸟窝,破散、寒冷,灰暗无光。

薛腻歪儿子拎走包子半小时后,罗包踏进薛腻歪家门。薛腻歪儿子连声说,让你破费了。薛腻歪儿子说医生下了通知,自是不会胡说,可薛腻歪虽说瘦得脱了形,面色却泛着红光,而眼睛鳞波闪闪,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本来半仰着,看到罗包慢慢坐直。罗包说,你躺着好了。薛腻歪伸出手,罗包握了握,关节如刀。常见,握手却是第一次。薛腻歪说,没想到你会来看我。罗包笑笑,刚听说你出院了,好点儿了吧。薛腻歪说,住了几个月院,好多了,阎王爷怕我腻歪他,不敢叫我去。罗包大笑。薛腻歪说,刚吃过你的包子,就是香,比市里的大饭馆都香。生意还好?罗包说,托你的福,凑合。薛腻歪问,我那么腻歪你,你怎么还来看我?罗包沉吟一下,你也不是故意的,心里烦是吧?薛腻歪本已松开罗包的手,闻言突又伸出,摇摆如桨。罗包只好再次握住那凸立的刀锋。薛腻歪唏嘘,你说对了呀,我这心消停不了,风光那阵是这样,落魄了更是这样,所以……反正腻歪的名儿出去了,那就耍呗,我都腻歪了,还怕什么?你不知道啊,这一搅和一折腾,我这心就会稳当许多。然后指着站在地上的儿子和老婆,他们骂我,都骂过,可没一个知道我的苦处。我是讨人嫌,我也不想这样,但烦乱起来,心就乱晃荡,控制不住啊。薛腻歪老婆插话,食品红火那会儿,别人都求着你,你有什么烦的,还不是自作自受?薛腻歪说,正因为别人求着我,我才老担心这是幻觉,风一刮就没了影儿。薛腻歪老婆说,现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你好好养着,好吃好喝的等着你呢。罗包也说,饭馆新上了两道菜,改天你来品尝。薛腻歪问什么菜,罗包介绍着,轻轻抽出手。薛腻歪问,不怕我腻歪?罗包说,能解烦,你就腻歪好了。薛腻歪自语,没想到,能理解我的,倒是你这个外人。罗包说不早了,让薛腻歪休息,便告辞出来。

几年后,罗包将食品公司的房屋还有后边的院买下,将老房推倒,盖了座二层楼。左边开饭馆,右边磨豆腐。仍是不声不响的,说干就干了。谁能料到罗包能成事呢?可罗包就成了。虽说与乔石头不能相提并论,但在宋庄,也算是凤凰了。

薛腻歪儿子把罗包送到大门外,千恩万谢。罗包摆摆手,我帮不上什么,好生照看你父亲,他这辈子也不易。薛腻歪儿子眼睛泛红,连连点头。罗包生怕他再说恭维的话,掉转身。想走快点儿,可摸豆放松的身体再次绷紧,双腿沉得要命。本来打算回家的,他答应安敏回去喝红豆稀粥,但又担心恶劣的情绪影响到她,便给她打电话。安敏慢悠悠地,我煮了半锅呢,你洗澡都够了。罗包干笑,慢慢喝。

陆续有人上门,只要一次,罗包就把客留住了。罗包的豆腐和另外两家卖一样的价,但每次他都要搭一小卷豆腐丝。枣核管理员隔三岔五给家里买,罗包从不要他的钱。枣核管理员不好意思,有时丢下钱,罗包硬塞给他。慢慢地,学校食堂的豆腐也从罗包这儿买。从罗包这买一次,再从别家买一次。他的解释与秃头一样。随后,他从罗包这里买得多了,因为老师们嘴吃刁了。罗包没把政府食堂的生意招揽过来,光头从不登门,但每隔几日,罗包会给他个人送两块豆腐,几张豆皮。半年后,另外两家豆腐坊先后关掉。吃过罗包的豆腐,肚里就生了馋虫,罗包没施下三滥的法子,他的生意是喂出来的。秃头管理员终于来了,因为别处再买不到豆腐。

天凉,坏不了的。她再不痛快,也刮不起风暴,这就是她的好。

营盘镇有三个大商店,副食、百货、五金,在用布票、粮票、肉票的年代,商店的门槛都油光锃亮,若要买一辆自行车,须主任批条子才行。后来不大景气,终至关门。罗包把副食店租下来,简单改造,挂出罗家豆制品的牌子。除了豆类,他还进了粉条、调料、干菜。那时,镇上已有两家豆腐坊,每天磨出的豆腐足够全镇人食用。罗包的豆腐基本还是靠喜顺往各个村送,店里卖不出几块。开张不顺,但罗包没有减量,次日反多磨一锅。喜顺不解,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解释,只叫他安心送货。罗包把多磨的豆腐拎到学校,免费送给教师食堂。管理员瘦如枣核,一脸蛛网。他不相信罗包白送,上上下下瞅着罗包,恨不得将罗包粘到他的网上。他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问罗包有什么条件。罗包谦卑地笑着,说没条件,就是让老师们尝尝。管理员警惕性高,审问再三才留下。当天傍晚,管理员登门,说老师们赞不绝口,和以往吃的豆腐不一样。管理员想买两块带回家,他老婆牙不好,就爱吃个豆腐。罗包装了两块豆腐,自然没要钱,还塞了一把豆腐丝。再一日,罗包往政府食堂送了一锅,镇政府食堂管理员是大光头,一张油腻的方脸,嗓门洪亮,不要钱?提提意见就行?罗包哈腰,说他的意见比豆腐值钱。过了几日,罗包没等到秃头管理员,便又拎了豆腐上门,不是一锅,只有两块。罗包问他口感怎样,秃头管理员慢吞吞地说精倒是精,不过已有别人在送,熟人熟面的,他不好拒了别人改买罗包的豆腐,那不地道。罗包强调没有抢他人生意的意思,就是想改进改进。他把那两块豆腐留给秃头管理员,让他带回家吃。

客人散尽,罗包和经理、员工才开始晚餐。平时,罗包不和他们一起吃,倒不是碍于身份,而是他嚼得慢,吃不到一处。那晚,他说一起吧,省得再摆。员工们为了等他,尽量放慢速度,罗包极不自在,吃掉一小块馒头便搁下筷子,解释,中午吃晚了,不怎么饿。经理吩咐新来的女服务员,给罗总倒杯水。女服务员走到柜台边,刚刚弯下腰,暖壶砰地炸裂了。经理呵斥,干了快半月了,怎么还是毛手毛脚的。女服务员变了脸色,小声说,我还没碰到呢,暖壶自个儿就炸了。经理气道,你不知错,竟然还顶嘴?罗包制止经理,不就一个暖壶吗?别动气。罗包面向柜台,目光一直追着女服务员,确实不是她碰炸的。经理顿时温和许多,罗总仁义,搁别的店,定要扣你工资。罗包说,都快吃吧,一会儿凉了。他盯着打扫残片的女服务员,暗想,薛腻歪八成是不行了。

罗包宣布,打算把豆腐坊搬到镇上,麦香、父母一致反对。他可以把父母的担心丢在一边,却不能不掂量麦香的话。麦香认为罗包胡折腾,卖豆腐在哪里都可以,何必到镇上?她问罗包是不是厌烦她了,想躲开她?不错,罗包确实也有此意,但极其隐秘,隐秘到自己都难以察觉,却被麦香一锥子扎破,他好一阵心慌。他矢口否认,说不过是为了多挣点儿钱,挣钱给谁?还不是给她?她是当家的,他充其量是干活的伙计。他早已打定主意,就是麦香不签发同意令,也照搬。但他没有蛮干,不想闹僵。他软磨硬泡,麦香的耳朵终于被泡化。宋庄的豆腐坊还留着,谁知道镇上能不能长久?待不住还要迁回来。

次日,经理告诉罗包,他碰见了薛腻歪儿子,薛腻歪昨夜去世了,睡着睡着就没了,哼都没哼一声。经理感慨,他腻歪了一辈子,临走倒悄没声息的,真是邪了。火捻声又在耳边响起,啦啦的。罗包说,真烦。经理以为罗包嫌他饶舌,改口说检查卫生的今天可能来,罗包最好在餐馆等着。你得露面,经理说,别让人家挑刺。罗包问,可能是什么意思?经理说,他们就这样,说是抽查,让你永远摸不着底儿。罗包正犹豫该不该找阎有道,有了这个借口,就不用去了。

在豆腐王国,罗包无疑是帝王,纵横驰骋,无人能敌。起初,他只想把豆腐做得好一点儿,卖得快一点儿,一来二去,他不满足了。并无宏伟庞大的计划,只想往前挪一步。罗包是慢性,又有那么一点懦弱,很难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措,但挪一步是不成问题的。就算跌个跟头,也伤不了筋骨。不引人注目,不显山露水。虽是一小步,却是深思熟虑,因而扎扎实实。

快中午了,检查卫生的也没到。罗包正想去操作间,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抬头,果然是宋品。宋品说,我刚从政府出来,看你在不在。罗包知宋品上门不是为了看他在不在。罗包对宋品没好感,个中缘由说得清又说不清。他从不恭维宋品。父亲有一次和宋品说话间,突然蹲下去,摘掉粘在宋品裤脚的一粒苍耳,让宋品看了看才丢掉,那时,罗包就在旁边,盯着父亲驼下去的背,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丢人透了。当然,罗包也不至于摆冷脸,对宋庄的掌门人还是客气的。已经到了吃饭的点儿,也不能让宋品饿着肚子离开,问宋品吃点什么。宋品也不客气,有什么吃什么,真饿了呢。

1

罗包吩咐下去,宋品开门见山。你是明白人,我没必要兜圈子。他的哑音与火捻子的嘶啦混在一起,合奏成纷乱的杂音。宋品言简意赅,罗包脑子转得慢,但还赶趟。乔石头说有事找他,难道就是这个?突然闪亮了一下。别管是与不是,这倒是个机会。没有乔石头做不到的,宋庄人都这么说,罗包不认可。乔石头再能,也是有限度的,他能当美国总统吗?他能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吗?但现在,罗包决定赌一把。也许宋庄的头号传奇可以化解他的烦忧,掐灭嘶嘶啦啦的碎响。于是,他像安敏那样笑一笑,然后盯住宋品,一字一顿地说,我答应签字,但我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