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妇的丈夫追上来,要替我抱,我没让。我不只是抱,还有呼唤。祈祷白果听到我的声音,祈祷她平安无事。风很大,几乎把人卷起来,因此抬腿落脚都必须使出全力。我有孕在身,但已经顾不得这些。风塞着口鼻,呼吸越来越困难,后来我绊倒了。小丈夫,也就二十岁的样子,从我怀里夺过白果,我追在后面,说是呼喊,更像是哀求,果儿,睁开眼,别睡啊——
我撂下碗,由于动作猛,糖水溅到炕席上,跌撞着冲出去,说不清是心焦还是脚麻。我推开西屋的门,看到白果睡得仍然香甜,那块石头才算落……没错,只是落了半截。跟进来的中年女人说,没见过这么乖的娃,一夜都没哭闹。哗啦,我听到冰层崩裂的声响。我扑过去,抱起白果。白果的眼睛抽了抽,想睁又睁不开的样子。我摸摸她的额头,烫得像烧煳的土豆。我哆嗦了一下,白果差点从我怀里滑落。我又试试她的肩颈,还让中年女人摸了摸,或许那是我的错觉,白果什么事也没有。中年女人呀了一声,烧得这么厉害!我围裹住白果就往宝昌城跑。
从南郊到宝昌,五六里的样子,我和小丈夫轮流抱着白果,到城门口两人的衣衫完全湿透了。小丈夫掉了一只鞋,上气不接下气,而我头发散乱,如同传说中的魔鬼。守城的士兵拦着不让进,问我和小丈夫的身份,进城目的。因为着急,我说话颠三倒四,士兵起疑,要搜身。我是给闺女瞧病的,放我进去!士兵本来背着枪,我大嚷,他摘下枪对准我。另一个士兵跑过来,我号啕,让我进去,我闺女病了!跑过来的士兵年长些,他撩起裹着白果的垫子,只扫了一下,便摇摇头,说早死了。胡说!我大喊着欲往里冲,枪筒抵住我。小丈夫抓住我,将我扯到一边。他脸色白得吓人,想说什么又不敢。我哆嗦着揭起垫子,探出手,伸到一半,猛然缩回,长嚎一声,将白果紧紧抱在怀里。
这时,我才想起我的白果。没错,抓住产妇双腿那个时刻,白果便被我忘到脑后。我进入另一个世界,如同以往那样,心无旁骛,牵拽我的只有产妇和她腹中的婴孩。生与死只一线之隔,我必须尽全力将孩子平安引到世上,那是天命。天命,怎么可以违逆?我并不想为自己辩解开脱,只是想说,进入那个世界,我不再属于白果,不再属于自己。
那个日子如刀刺进我的身体。我的白果,我的女儿,就这样无声地离我而去。死神硬生生从我手里夺走了她。但许多记忆却在那一天遗失了。我不记得天空是否有云朵,云朵是否有变幻;不记得西风是否擦过我的脸侧,是否卷起散乱的头发;不记得飞鸟是否飞过头顶,是否有哀鸣。似乎我的大脑被戳穿了,那个洞空无一物。送我回家的仍是接我的人,他牵着牛,牛拉着车,车载着我,我抱着早已冰凉的白果。我双目呆滞,面容憔悴,好像也随白果离开了人世。后来,牛站住了,他往滩里走去。你要干什么?我愕然。他转过身,我瞧不懂他的眼神。他回到路上,走了几步,又将牛喝住,说实在憋不住了。我这才意识到他要撒尿。他解开裤子,我本该扭头,却愣怔地瞅着他。他转过来,低着头,不知被我羞着了,还是吓着了。我掀开包裹的一角,窥窥白果,慢慢盖上,再次紧紧抱住。
并不顺利,婴孩嘴里堵了秽物,我吸出,拍打了十几下,直到哭声响起。然后又用棉布把眼睛鼻孔和嘴角清洗干净,包裹住。婴孩的脸有些青,那是窒息还有挤压的缘故,如果算上屁股上的紫印,可谓伤痕累累。我说过,什么都不能阻止生命的降世,无论战争还是饥荒瘟疫,响亮的哭声足以刺破阴霾。那时,窗棂、树梢、柴垛刚刚被日光染红,而产妇及家人也被喜气涂抹得满脸灿烂。丈夫去门外悬挂红布条,他从兜里扯出来,向我扬了扬,约两指宽一尺长。中年女人双手捧着白瓷碗端到我面前,碗里是刚刚冲泡的红糖水。我刚喝下一口,她马上问我甜不甜。我说甜,可她又舀一勺黑红的糖,我说不用了。她仍执拗地放到碗里,不停地念叨,你可真是菩萨呢,真是菩萨呢。
6
到产妇家已是午夜。北风嘶喊,如鞭子抽打,但我仍然在沙石的击打中听到女人声嘶力竭的叫声。那时,车刚进村,牛放慢了步子。我说快要生了,让汉子快点,汉子立即在牛背上抽了一下。车一停,没等汉子扶,我便挪下车。半路,白果啼哭了几次,我奶过,她就不再哭。入黑她便安安静静,此时睡得正香。如果我摸摸她的头就好了,可我以为神婆施法,女儿彻底摆脱游魂野鬼的纠缠,从此她可康壮成长,再加上产妇的叫声太过惨烈,我撩开包裹,仅仅看看白果睡熟的小脸,便把她交给守着产妇的中年女人,挽袖上阵。稍顷中年女人转回来,怕我不放心,说把娃抱到西屋了,她醒来我就喊你。
石头再次在床边立定,一阵细碎的声音,我闻到墨迹和纸张的味道。他抓起我的右手,指尖触摸到某个地方。
如果一点儿不担心是假的,但我并不害怕。其实,这一趟我还有别的用意,想打听李春的消息。宝昌城去后草地做生意的多,即便打听不到,给巴图捎个信也好。来人如此说,我放弃了进城的念头,何况还抱着白果。
祖奶,这是图纸,整个建筑的设计都在这上面。他的声音越来越烫,屋子热烘烘的,像生了火炉。他就不担心图纸被点燃?我的手指虽然柔软,想撕碎,却没有力气。我才不稀罕什么祖奶宫,那是乔石头的梦,不是我的!可惜,我这残朽的身躯无能为力,只能在心里发发牢骚。
来人见我抱着孩子,慌了,这大老远的……我的声音有些冷,少说废话,好好赶你的车。出了村,来人喝住老牛,脱下白茬皮袄,披在我身上。然后把缠在脖颈耳侧的布一圈圈解开,我才看清他的脸。深褐,普通,四十上下。他让我把布裹在头上,我说不用,他还是在我脖子上缠了两圈。我说还没冷到那个份上,他没吱声。后来他告诉我缠这些是防枪子的,都说枪子不长眼,防着点儿总有好处。我没听说缠几圈布就可以防枪子,问他什么人教给他的,他说村里人都这么做。只要出门,必定裹得严严实实。我说给了我,你不担心吗?他重声重气地,你不怕,我还怕什么?又说他是个大老粗,冲撞了我什么的,别和他计较。也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谁愿意乱世出门呢?原来是他儿媳生孩子,头胎没了,这一个家人高度紧张,也是运气好,他从一个货郎嘴里打听到我,这个接生婆是观音转世。所以他打定主意,一定要把我请回去。我问货郎是否姓包,来人呀一声,你真是观音转世,一下就猜中了。我笑笑,问最近去没去宝昌城。他说自打城门有了当兵的,就再没去过。那是鬼门关,谁没事往那儿跑呀?又安慰我说,也不用太担心,日本兵平时不出城的。
我的指尖随乔石头的手轻轻移动。
白礼成骂,妈的,土匪也没这么凶。不去!他还能把你绑了?我利索地换上厚衣服。白礼成问,你还真要去?我说,接生婆,干的就是这个。白礼成冷笑,就算你天不怕地不怕,可你得心疼自个儿闺女吧。我说,白果已经好了。白礼成说,好了也得人照顾!我说,你不是人,不会照顾?白礼成说,要你当娘的干什么?他的话里夹着钉子,戳得我肉疼。虽然我清楚他说的是气话,并不是真的恼恨我,我抽身离去便是。可能是连日担忧,我也撑不住了,于是顶回去,你不是当爹的?要你干什么?结果这话点燃了白礼成,他脸色大变,挥着胳膊说,你瞧瞧整个宋庄,哪个当娘的像你这样,你不管,我还不管呢!白果似乎听懂了,突然哭起来。那是另一种形式的锥子,直接扎进我心里。我一只脚已经迈出去,闻声立即返回,将白果裹好,抱起。白礼成当然明白我的用意,但他没有拦,负气地说,好吧,以后你带着她好了。
这儿!就你中指尖这个位置,是祖奶宫的核心,正殿的位置。再往上五十米,就是垴包山顶。正殿的墙体完全用汉白玉,殿里的四根柱子我准备用红木,每根柱上雕刻两只凤凰,一共八只。两侧的墙壁以观音为主题,我要请国内顶级的山水画师,祖奶,你放心,我会请到的。你是观音弟子,配得上这些画。观音送子一定要有的,当然还有观音除魔、观音洒露。专家比我懂,我会听取他们的建议。放心,祖奶,只有我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的。
天还没冷到滴水成冰的时候,来人却穿着白茬皮袄,加上戴着毡帽,脖子耳朵缠了厚厚的布,多半脸也裹得严严实实,只露着眼睛鼻子。扮相怪异,猜不到他的年龄。或许是耳朵受阻,他嗓门高而粗。白礼成仍是抢先我一步回绝,让他另觅高人。来人性拗,不但不走,反一屁股坐下了,说请不到我,他不会离开。白礼成来了火,没了她,你们还不生孩子了?来人也不应。随后白礼成扯拽那个人。那人摇了摇,屁股仍稳稳的。我答应随他走。我开始就要应的,晚了几秒,白礼成就开炮了。我让他去门口等。来人问,你不是诓我吧?我说,你跑这么远的路,放心吧。来人起身,几乎撞白礼成身上。
祖奶,我知道你喜欢晒太阳,冬天喜欢晒,夏天也喜欢晒。我原本想把整个殿顶全用钢化玻璃,但关于这一点,专家说法不一。一种意见认为琉璃瓦更好,美观气派,典雅大方,而玻璃不伦不类,坚固性也差。另一种意见认为玻璃坚固耐用,就目前的技术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你躺在那里可以仰望星空,离大自然更近,你的心情更愉悦。两种方案都有道理,都可取。正因为这样,我有些拿不定主意。祖奶,你更喜欢哪种?这是你的宫殿,你说了算。你给我点儿暗示好吗?
宝昌南郊一户人家请我接生,是在第三天头上。自出生,白果没有笑过。那天早晨,我醒来就看到她的笑脸。或如神婆所言,白果的元气彻底回到了身上。我摸摸她的头,再试试她的腋窝,仍然有那么一点点烫。当然,可能是幻觉,我被她连日发烧吓坏了。白礼成和李桃李夏都说白果已经好了,那么就是好了。我甚至为自己的错误判断自责。
暗示?我恨不得抽你嘴巴子,你个贼小子!我骂。
当日夜里,白果醒了两次。往夜要醒五六次,轻微的咳嗽,偶尔的梦语,都会惊到她。我悬着的心落下来,亏得同意了白礼成。只是白果的烧并没有退去,或没有完全退。连着两个夜晚,白果睡得都挺踏实。而她的身体还有些烫,我摸摸她,再摸摸李桃李夏;一会儿摸她额头,一会儿摸她屁股,越摸越糊涂。我让白礼成摸,白礼成说已经好了。我又让李桃李夏摸,他们的说法和白礼成一致。白礼成讥讽,说到底,你还是信不过神婆。我说,我没说不信,只是不踏实。白礼成说,不踏实就是不信。这世间奇人异士多得是,还有让死人还魂的呢。然后开始讲蔚县某地死者复活的事,为神婆的法术佐证。我没与他争执,只要女儿无碍,他爱说什么都可。
蚂蚁在窜。
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不听!送走神婆,白礼成就气冲冲地来了。我没回应,作为接生婆,我也常常作法,看起来神神鬼鬼,其实就是心理暗示。神婆作法确实与我不同,特别是她突然竖立的头发,鼓如核桃的双目,煞有介事的,可未必没有秘密。信则灵,不信同空,那一刻,我宁愿相信。
7
神婆年过花甲,头发半白,瘦如枯枝,进门先从腰里拽出二尺长的烟锅,烟锅的头和杆均是红铜做的,光滑闪亮,吸嘴暗如紫檀。烟袋是软皮缝制,足有半尺。她不说话,先装烟,白礼成半躬了腰,帮她点着。她长吸一口,闭了眼,稍顷,蓝烟从鼻孔和嘴巴徐徐冒出。她头昂得高,脖子呈棱角状,像被刀削了。一锅烟吸完,她才睁开眼睛,磕掉烟灰,让我将白果抱给她。稍稍安稳的白果再次哭闹起来,揪住我的衣服不松手,白礼成帮着松开。神婆端详片刻,告知白果被游魂野鬼缠上了。白礼成的目光狠狠抽过来,我瞬间感觉脸肿胀了。白礼成遵照神婆的指示,准备两只公鸡、一口大碗,碗里的清水须是井里现提上来的。神婆继续吞烟吐雾,完后慢条斯理地磕掉烟灰,开始作法。神婆盘腿端坐,念念有词,忽然嘎地一声,就像卡了东西,硬生生地吞了下去。那半白的头发突然竖起,如同铁刷。她双目呈核桃状,半青半白,半红半黑。烟锅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移到左手,在头顶挥舞数十下,然后端起碗,含水朝东南西北方向各喷一口。过程不长,也就一锅烟的工夫。她的头发缓缓垂落,眼睛也闭上了。再次睁开,她说游魂野鬼已经被驱散,但白果被缠的时间久了,三日后才能恢复元气。
哎哟……哎哟……哈呀!声音长长短短,起起落落。
十月底,白果生病了,不停地哭。白日还好,体温也正常,到夜里就发烧了,有时一哭就是大半夜。我煎了几味药,喂下去,并不见好。只好抱她到镇上,郎中说受了风寒,吃两剂药就没事了。两剂药吃完,仍不见效。白礼成怀疑白果受了惊吓,提出给她叫魂。是与不是,试试总没坏处。当日夜晚,我抓着白果的褂子,白礼成拎着包裹白果的垫子,到井口立定,弯腰探头,各唤一声白果回家喽,然后慢慢往家里走。至家,将白果移到垫上,把褂子盖在身上,那一夜白果果然停止啼哭,我和白礼成也睡了个好觉。次日白果又不安生了。白礼成说得请个神婆。白果生下三天就行了六十里路,虽然她和我坐在围囤里,又盖着皮袄,没受风,但刚生下的孩子魂弱,难免惹了别的。白礼成耿耿于怀,那一路没和我说话,回家却动不动就埋怨。白果满月,他的风凉话才断掉。现在又提起来,我虽不信,却没有阻拦。万一如他所说,万一有那种可能呢?只要能治好我的女儿,割我一刀都愿意的。
我进村便听到了,穿过街巷就看到白礼成。他正就着宋老条家的墙角蹭痒,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嘴咧得像捏破皮的柿子,汤汤水水都要冒出来了。他身边围着几个孩子,还有哑巴钱拜日。钱拜日咿咿呀呀,学着白礼成扭腰摆胯,并扮出怪相。听说三姨太和钱拜月吵翻了,差点被钱拜月撵出大院。她不再出门,或许担心离开就再无容身之地。钱拜日没受家庭风暴的影响,哪有乐子往哪凑。
那年秋天,我怀上了和白礼成的第三个孩子白花。因我把白果生在老牛背的包家,白礼成阴阳怪气的,但此时他脸上又挂了笑。一到夜晚,白礼成就探过手,在我腹上抚摸一阵。我拿开,他又搁上来。就让我摸摸呗,不然我睡不着,他小声哀求。夜里,我不好斥责,白日倒是常忍不住数落他下贱。我又没摸你,摸的是咱娃,怎么就不行了?他在你肚里,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要是你不乐意,挪到我肚里,你随便摸。他满嘴歪理。我猜他摸我的肚子不只是因为喜悦,还有另外的原因。怀白杏白果那些时日,他也喜欢摸,喜欢贴耳倾听,但并没有这么痴迷,似乎那对他是必须的宗教仪式,不摸摸灵魂就不得安宁。果然,某天他说漏嘴。那确实是仪式,是他听来的“秘方”:丈夫抚摸怀孕的妻子,次数越多,生男娃的可能越大。我没有责怪他的荒唐,既然他相信,就随他好了。如果是女娃,你嫌弃,那就送人,你说怎样?偶尔,我会半真半假地给他冷脸。白礼成一本正经的,你看我是狠心的人吗?男娃女娃都是咱的肉,我怎么舍得送人?要男娃不过是想把手艺传给他,我这一身手艺不能失传呀,总不能让白杏白果长大当毡匠吧?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他总是一堆理由一堆说辞,就像个躺倒的油篓子,拔开盖,油自个儿就流了。我说不过他,就如他不能阻止我接生一样。
白礼成看见我这个救星,牙龇得更大了,露出粉红色的牙床。我紧走几步,从后颈侧伸进手,一阵猛挠。哈呀,舒服。围观的那些孩子又跳又叫,钱拜日也手舞足蹈的。行了!白礼成发出讯号,我便抽出手。白礼成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弯腰拾捡石子,孩子们一哄而散,钱拜日不跑,似乎没看过瘾。我和白礼成往家走,他跟到门口才止步。
对于我和白礼成,那年也是伤痛的开始。自此,哀伤如秋雨连绵不绝,挥之不去。
白果夭折后,白礼成就得了怪病,动不动就痒。有时胳膊痒,有时大腿痒,有时背痒,有时胸痒,有时浑身刺痒。夜晚还好,白日发作多些。有时正吃着饭就不行了,痒起来五官扭得变了形。痒止不住,他就吃不下饭。找郎中看了,郎中说不出所以然,白礼成既没起疙瘩,也没有红肿。郎中还是开了几副药,但没有用。也请神婆作了法,同样没有驱散他的痒。没有别的招儿,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抓挠。只是在家里还好,他自己够不着的地方,我和李夏都能帮他,但谁也不能总跟着他,那时他就自个儿蹭。柜角院墙,树干石头,白礼成走到哪里蹭到哪里。白礼成蹭痒,成了宋庄一景。
另一些人则说钱广万死的那年。钱广万死在了三姨太的床上。有的说得更露骨,说死在三姨太的身上。钱广万年迈,又大病初愈,但求子心切,不顾医生的叮嘱,将命丢了。这多半是谣传,舌头如刀,胡乱翻卷。不过,钱广万翘盼子嗣兴旺我是知道的。可惜,他没看到钱拜江的出生。九个月又十天后,我将钱拜江引领到世上。钱广万的葬礼极隆重,超出宋庄人的想象。钱家请了四个道士八个喇嘛,念不同的经,超度钱广万。还请了戏班子,白天唱一场夜晚唱一场,多半是钱广万爱听的戏折。尸体停了七天,摆了七天流水席,为此,钱家宰了六头牛,九十只羊。全村的人差不多都去帮忙,白礼成也去了,除了吃,还往兜里塞,带回来给李桃李夏和白杏。所以,钱广万躺着,却并不寂寞,乐器声、唱戏声、吆喝声、争吵声、说笑声,唯独没有哭声。三房女人及他的儿子为分割家产几乎动手,最后二姨太的儿子钱拜月占了上风,地契房契都在他手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搞到手的,家丁也都听他的,没人争得过他。死也值了,有人感叹钱广万葬礼的风光,也有人骂钱拜月是不肖子,败家子。后来的事实证明,钱拜月确实不怎么样。
白果骤然离开,白礼成没有斥骂我。如果他劈头盖脸骂我或抡起大巴掌抽我,或许好些。白礼成不是宽宥了我,我很清楚。他用沉默,用冰冷的目光责罚我。还有他的痒病。他发作起来,我就百爪挠心。是的,那比痒更难受。
民国二十四年在宋庄人嘴里有不同的表述。一些人说是宋达背回宋留根的那年。宋留根是宋达的独子,宋达送他到宋矮子的皮货铺当学徒,宋留根对拨算盘没兴趣,干了不到两月便跑到部队,当了大头兵,宋达用尽办法,也没把宋留根拖回宋庄。两年前,宋留根驻守张北城,是宋庄那些外出当兵离家最近的一个,宋达还领女人看过他。李守信的队伍攻陷张北城,宋留根被打死。宋达听说死了不少人,均丢于城西北的乱沟里。他担心宋留根,跑到乱沟边查看,竟真的发现了宋留根。宋留根缺了一条腿,脸被野狗啃掉半拉,但宋达还是立刻认出他。时值隆冬,天寒地冻,宋留根早已成了肉疙瘩。宋达将宋留根捆在后背,整整一夜才回到宋庄。那个清早,上百只乌鸦在宋庄上空盘旋。人们有的敲锣有的甩鞭,有的爬到房顶试图驱散黑压压的鸦群。没等乌鸦散去,眼尖的便看到那奇怪的一幕。宋留根长出宋达一截,看上去像一人双头。宋留根的娘受了刺激,当下就疯了。她整日在村外疯跑,呼叫着宋留根。宋达怕她被冻死,用绳子缚了她的手脚,但宋达睡着她便逃脱了。这成了宋庄的谜,宋达捆的死扣,没人帮她解,怎么就开了呢?更令人吃惊的是,宋留根的娘一跑一夜,竟然没冻伤过,仿佛她有御寒的神奇法术。宋达不再缚绑,由她呼叫。五年后盛夏的正午,在宋庄村口,她被日本兵射杀。
都是我的错,你揍我吧。某次,他止住痒,我乞求他。你有错?你哪里有错?白礼成装出吃惊的样子。我说,你别折磨自个儿,求你了!白礼成脸绷得像一面鼓,你不用求我,求老天爷,老天爷在惩罚我呢。我说,我并不比你好受。白礼成阴阳怪气地,你是观音菩萨,老天爷还会惩罚你?我负疚地垂下头,等待棒棍落下,白礼成却哑了。白果带走了他半截舌头。
5
我生下白花后,白礼成的痒病好了一些,不再频频发作,走到哪儿蹭到哪儿了。一天痒三四次、五六次的样子,最好的一天痒了两次。而且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痒起来嘴歪眼斜,扭得像麻花,非得我或者李夏帮他挠。白礼成改让白杏给他抓挠,白杏的力气正合适。除非白杏不在跟前,他才求我。他脸上的冰挂融化了,只是似乎还沾着什么,看起来不是很干净,但终究没那么冷了。白花没生在野外,也没生在别人家,是在自家炕头上生的,总算如了他的愿。准确地说,是半个愿。是的,治愈他的不是时间,而是白花。虽然还不彻底,但我相信为期不远。自己蹭,没见我正忙着吗?白花吮吸着我的奶头,她比白杏和夭折的白果都有劲儿,有时,我会“刁难”一下白礼成。并非我自负有了资本,故意拿捏他,而是想把他脸上我看不清却能感觉到的东西铲掉,因此我的刁难有撒娇的成分。白礼成当然能听出来,只是,他死乞白赖,却不说一句肉麻的话。我绝非放浪的女人,但却像染上毒瘾一般,没有白礼成的轻言浪语就活不下去,我只想唤回那个动不动就咬耳让我放松的丈夫。帮个忙,实在是不舒服!他的笑盛开着,却没有水分。我不再为难他,机械地抓挠几下。虽然日子一如从前,但我和白礼成之间有了隔,就如他背上的伤,愈合却结了痂。
蚂蚁在窜。
或许,白礼成从那个时候起就动了心思。他心眼本来就多,不要说一个我,三个我加起来怕也抵不上他。他是能人,没他不会的,这不是吹嘘。擀毡只是本行,除此他还有别的技艺甚至发明。比如,宋庄最早的冰棍是白礼成做出来的。他用木头做了个盒子,盒子又用木条隔开长方形的块,放进加了糖的水,在院外冻一夜之后在炕上稍温一下,敲出冰块,装在皮袋里,藏于地窖,夏日便可出售。我对他说不出是钦佩的成分多还是喜欢的成分多,二者混杂在一起,很难分清。不过,他令我不适的地方也恰恰在于他太过聪明。一句话可以说清的事,他要拐一个弯,用两句话三句话,甚至更多的话。可能我过于苛刻了,这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只要脑子跟得上趟就行。可跟趟没那么容易,我常常要想半天,甚至隔了好久才能琢磨出他的意思,或者,背后的另一层意思。
祖奶,我敢说,这是独一无二的建筑。
秋末的一天,白礼成被宋达喊去帮忙抹房。傍晚,白礼成沾了一身泥点子回来,边洗脸边漫不经心地说,咱的房也该抹抹了。我说,要趁早抹,再过两月要上冻了。白礼成唔了一声,说宋老条被长子接到了天津,那么好一处院子留给了宋辇条。我说弟兄俩,谁住不一样?白礼成说,那倒是,房子再值钱也没命值钱,就是留给别人住,宋老条也舍得。我说,宋辇条从沽源城躲到宋庄,还是躲不过打仗。白礼成说,听说他也想去天津的,但到底隔了一层,宋老条的儿子只顾及爹娘。我说,各人有各人的难,未必是你想的那样。白礼成自嘲地,瞧咱,操这份闲心干什么!
乔石头的声音没有变化。那一块块褐红、灼烫、瓷实的砖在我耳边垒垛起数道坚固的墙,我被层层包围。我憋闷、窒息,感觉自己要变成一块砖了。如果有人进来,能阻止乔石头就好了。可我知道,不要说夜晚,就是白天也没人敢。偷听也不敢。麦香已经被乔石头打发回家,现在,只有我和他。他说,我听,没有选择。
次日,白礼成说东院的房不打算抹了,又不常住人,我说那更得抹。白礼成问,为什么?我说,不住人更容易驼腰。白礼成提议卖掉,现在还能卖,以后想换棵白菜怕都不可能了。我断然否决,不行!白礼成瞅着我,又不是什么宝贝,你还舍不得?宋老条那么好的房,说扔就扔了,虽说留给宋辇条,和扔也没什么区别。我说,那是留给李贵叔的,绝不能卖!白礼成的目光变得黏稠,几乎糊遍我的颈、脸、嘴唇,你知道他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他说,你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会回来呢?我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但知道他肯定会回来,早晚有一天,不能让他没地儿住。白礼成说,你凭什么断定?我说,他的家在宋庄,他不回宋庄回哪儿?白礼成说,这得看他是干什么营生的,买卖人或许会回来,若是别的……他就是想回,怕也不敢呢,他自己或许不怕,可要是连累了你,连累了娃们,这险,他不至于冒吧。
喜鹊不再喳叫,但并没有闭嘴,只不过变成了喁喁私语,我听得到,只是我没喜鹊那个本事,听不懂它们的悄悄话。可是,我仍能听出它们的不安。
我终于嚼出味儿了。白礼成说宋老条宋辇条,说抹房只是个幌子,绕了一个大圈,是为了套问李贵叔。给钱家剪羊毛那阵儿,他听说几年前钱家被抢,头儿是李贵,回来问我。我不知情,不能回答他,但我承认曾有警察上门搜寻、询问。那时,我以为他只是好奇。因为我问他是不是害怕,他满不在乎地,自己不是吓大的。半月前,他去镇上卖扫帚,碰上保安队抓人。他没卖完就跑回来。他看到了被抓的人,还让我描述李贵叔的长相,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惦记呢。确信不是李贵叔,他说咱叔在外闯了那么多年,没长三头六臂,也是有本事的人,不要说不犯事,犯事也休想逮住他。他说得轻松,可我还是觉出点儿异样。但我没放在心上,恰巧白花哭闹,我忙着哄白花,而白礼成追逐跑到院外的白杏,话题就此中止。现在想来,那时白礼成眉宇间便有了丝丝缕缕的忧虑。
乔石头来回踱着,仿佛他的双脚被烫得站立不住,只能不停地走。他喜欢穿布鞋,打童年开始,先前是我给他做,后来他自己定制。即便是冬天也穿,只不过单帮换成棉帮,底也厚实许多。别人叫他乔总,他却自谦是农民。他指着自己的双脚,你瞧,我穿的还是布鞋呢。当然没人因为他穿布鞋而鄙视他,恰恰相反,那些人从他脚上收回目光,都是万分羡慕的表情,仿佛那双鞋有什么魔力,仿佛穿上那样的鞋,财运就会乖乖跟随。乔石头替换下来的鞋没有丢掉,当然早年的鞋已经不在了,那多半是后来的。某个拍卖公司想为他举办拍卖会,被他回绝。他自己搞了个展厅,每双鞋都配有数百字的说明,是关于他穿着这双鞋的成就。展厅并不公开,只有某些特殊身份的人才可以参观。这些是小曼告诉我的,她是乔石头带回的女人中的一个,展厅的钥匙由她掌管。那时,我已经躺卧在床,不然……其实,我做不了什么。乔石头虽是我的孙子,但他有自己的世界。我不能进入,自然不能有丝毫掌控。只要上苍沉默,只要法律允许——这是乔石头经常说的一句话。哪怕他呼风唤雨,我也只能旁观。可是,那仅仅限于他,与我有关,又无关。现在,他要建祖奶宫,我当然要反对。坚决反对!如果我能坐起来,如果我能说出话……假设毫无意义。老天,我该怎么办呢?
我问白礼成什么意思,白礼成装傻,没什么意思呀。我稍顿了一下,说,你是怕李贵叔连累了你吧。白礼成夸张地,你这是戳我心窝子呢,乔师傅,我是担心,可绝不是自个儿,是怕你和娃……虽说他是咱叔,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咱一眼窝黑呀。说得我心里也一颠一颤的。白礼成瞧出来,趁机说,所以,还是将房卖掉好。我说,卖掉就没事了?白礼成说,至少,咱和他撇清了呀,房在,怕是说不清楚呢。我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说留给李夏,过几年李夏该娶媳妇了。白礼成说到时候再盖,他保证盖一处更好的。我说不行,白礼成追问为什么,是不是不相信他。我说,我信你,可房是公爹留下来的,不能卖。白礼成不甘心,让我再想想。我说没什么可想的。白礼成就冷了脸,嘲讽,那就等着沾他的光吧,没准他这会儿就在回家的路上呢,没准还驮了一袋银圆呢。我没理他,由他阴阳怪气。
4
李桃定在腊月出嫁,我赶着给她缝嫁衣。她不擅女红,连背心都缝不好,针脚粗大歪斜,跟蚰蜒爬似的。平日穿也就罢了,嫁衣可不能马虎。本打算让四季红给她做一套,我跟李桃讲了,她想要和我一模一样的琵琶襟袄。可自李守信攻占张北城,出进都要被盘问,想起宝昌城门口的遭遇,我打消了进城做衣服的念头。谁知会碰上什么事呢?日本兵来了后,盘查更严了。东坡一个男人腿上挨了一刺刀,至今还在家里躺着呢。还是别冒险的好。李桃为此扭鼻子摔脸,好像我舍不得给她花钱。我和她解释,她竟然顶撞我,说我心里没她,要是请我接生,我肯定就去了,哪怕城门口守着阎王呢。心性小也就罢了,她竟然如此糊涂,不明事理。我不生气,只是难过。我没责备她,其实追究起来,是我的迁就、纵容害了她。我说娘虽赶不上四季红的手艺,但一针一线用尽心思,内行人也挑不出毛病的。李桃没再说什么,但闷闷不乐。我忙着干活,没把她的情绪放在心上。或者说,我早已习惯。除了棉衣棉裤,再给她缝两套单的。我做不了琵琶襟,但对襟斜襟都会。我还打算等张北城能随便进出了,找四季红给李桃补做一件。日子长着呢。哪里会想到,日子对某些人来说长得没有尽头,但对另一些人,则如秋冬的枯草,轻易就折了。
半上午,我在包家炕上产下了白果。她哭了一声便止住,仿佛因为把她生在别家生我的气,那一声啼哭仅仅是为了告诉我她活着。次日,包货郎去宋庄,把消息告知白礼成,说满月后送我回来。三天后,白礼成雇了马车来接我。包二三女人怕我落下病,拦着不让走。我指着耷拉着脸的白礼成说,他是个细心人,不用担心的。白礼成心中有怨,我早料到了,但他不会因为这个而不顾我的身体。我猜得没错,他还借了芨芨草编的围子,车上铺着他擀的羊毡。我坐在围子里,他用皮袄盖住,仅仅露了一条缝。就是大轿也未必有这么暖和。只是白礼成一路没和我说话。生了个女儿,又是在外面,他不痛快是难免的,我并无不安。谁让我是接生婆呢?如果此时有人请我接生,我会立即跳下车。
别的都撂在一旁,除了接生,我所有空闲都在缝制嫁衣。白杏白花自然由白礼成照看。日头什么时候升起,什么时候落下我全然不知,白礼成几次提醒我休息,我才知道半夜了,或者已经正午。小营盘离宋庄也就三十里,以后也能送给她,为什么非得赶在出嫁前缝好?我没白没黑地忙,白礼成不乐意了。我说嫁衣就要出嫁前缝好,哪有日后补的?白礼成说,白杏白花的嫁衣你要早缝,一人三套。话里自然是有话的,我来不及琢磨,说这个不用他操心。
老大包二三女人不无担心地,乔师傅,你不会是也要生了吧?我虚弱地笑笑,恐怕要借用你们家的炕头了。包二三女人半喜半忧,那没问题,只是……怎么帮你忙呀,俺几个啥也不懂呢!我说,别紧张,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包二三女人果然是利落人,她让老四女人照顾包六七媳妇,将另外两个妯娌叫到我面前,听我安排。乔师傅,你就当这是自个儿家,想生几个生几个,包二三女人向我保证,你住到满月,老五媳妇喝什么就给你喝什么,绝不偏心!我被她逗笑了,一个就够折腾了,还生几个。包二三女人说我能在包家的炕上生孩子,是包家的福呢。我瞧出来,包二三女人是想用说话来分减我的疼痛,但我疼得说不出话了。
那一冬忙忙碌碌,李桃出嫁的当日,时间突然停滞。日头像钉在天上,迟迟不肯移动。瞅瞅,再瞅瞅,依然赖着。终于,太阳坠落下去。我发困,睡了一觉。以为天要亮了,再瞅,黑夜才刚刚来临。与此同时,我的心空落落的。如同巨大的仓库,转个身的工夫货物消失,只剩下尘埃与虚无。
包六七女人骨盆窄,偏偏是踩地生。她娇小玲珑,叫声却如山石崩裂,我的耳膜几乎被震破。而且,她每次阵痛发作,我的腹部也受了诱惑和传染,疼如刀绞。包二三女人瞧出来了,支使包四五女人扶住我,我摇头说没事。我强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显出疲态。但我止不住额头的汗,先前还是一粒一粒的,然后就如线一样流淌。包三四女人不停地给我擦,我没再说什么,不然眼睛就被汗糊住了。我让包四五女人找筷子,没想到包六七女人的嘴巴像个铡刀,那么粗的筷子,嘎嘣就断了。我让包五六女人再放,由一支变成一双、两双。铡刀终于失灵,却挡不住山石的碰撞、乱飞。黎明时分,婴孩终于降世。包六七女人的体力似乎没有丝毫消损,当即坐起来,要看看婴孩像她还是像爹。而我再也坚持不住,包六七女人抱住自己孩子的时候,我如泥一样瘫下去,整个人跟掉进水坑差不多了。疼痛仍在继续,没有任何减轻。我暗叫不好,白果又要提前降生了。
夜里,我被李桃的哭声惊醒。女儿出嫁本是喜庆的事,我竟然做了噩梦。想与白礼成说说,可他睡得正酣,我伸出的手又缩回来。说说又能怎样呢?白礼成丢几句怪话,兀自添堵。或许,李桃上驴前哭得过于猛了,肠肝欲断,站都站不住了。我说不上她是委屈还是伤感。连着两夜都是如此。即便白日,我也能听到,只不过若有若无,不那么真切。
看见老牛背,太阳快落山了。包货郎指着村前的水洼和旁边冒着蓝烟的矮房,说那是个盐淖,他二哥就在那里熬盐,还给我讲熬盐的方法。要挖一大一小两个坑,大坑放铲挖的咸盐土,小坑放一中号缸,两坑之间有相连的孔。浇水后,水顺孔流到缸里。澄清后,把盐水盛到大铁锅,点牛马粪熬制。水逐渐蒸发,盐和硝分层沉积。硝在下面,晶状体;盐在上面,粉末状。水快熬干的时候,用笊篱把盐捞出来,冷却,净水,晾晒两三日就可以了。没想到这么复杂。我说,这比挤牛奶可难多了。包货郎说,可不!难虽难,但好歹是个糊口的营生,离家又近,盐能卖钱,硝也能卖。地一冻,盐就不能熬了,包三四和包二三便结伴到赤城龙烟铁矿干活。我二哥手艺好,熬出的盐比别人的白,包货郎说,并承诺每年送我一包新鲜的盐。我说那可不行,熬盐那么费事,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包货郎说你冒着危险给老五媳妇接生,一包盐算什么。他不是随便讲的,此后的数年,他每年都送我新鲜的咸盐。为这个诺言,他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等到李桃和女婿回三——婚后第三日,新郎携妻子回到丈母娘家拜谢,看到李桃脸上蕴藏喜气,那哭声才从耳边断掉。但时不时地,我会听到李桃咳嗽、打喷嚏或者短促的膈。似乎李桃并没有离开,就在屋外,在宋庄的某个街角站着。我惦记着给她开门,睡一会儿,忽然就醒了。
包货郎担心我犯困,也为了给我解闷吧,话还真是多。他所在的村庄叫老牛背,距宋庄四五十里,归康保县了。父辈从怀安逃荒到塞外,在老牛背安家落户。他弟兄五个,各有营生。老大包二三种地,老二包三四熬盐,老三包四五放羊,他是老四,叫包五六,老五叫包六七,弟兄中最不安分的,是个兵郎。生孩子的是包六七媳妇,包六七不在家,所以由他来请我。他们的名字也是有寓意的,一个名字连着另一个,有互相帮扶的意思。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各家的日子另过,但每家每年要拿出一定数目的钱,由老大媳妇掌管,谁家急需给谁家用。比如包六七娶媳妇的钱,就是从这里出的。包六七虽说是个当兵的,但能喂饱自己就算不错了,没四个哥哥管,就打光棍了。我赞叹,真是有情有义的一家。包货郎叹口气,不这样没法活呀,其实也是逼出来的。
那个夜晚,我似乎听到了什么,也可能没听到,但我醒了,而且没像以往,躺一会儿再次睡去。越躺越没有睡意。那时已经转过年,到了民国二十六年的春天,各种消息冰雹一样,纷乱砸落。
出了村庄,包货郎回回头,小声说大哥追到村口了。我说,别理他,走你的路。包货郎感激地,乔师傅,你可真是菩萨呢。我笑笑,好好走你的路吧,别走岔了。这事还真有过。包货郎说,老驴认道,错不了的,就是……他停顿一下,还是说出来,别遇见兵匪就好,我昨晚走夜路,就是怕这个。我说,怕,你就没法卖货了。包货郎说,要是自个儿,我就不怕了。我笑笑,老驴了,当兵的不稀罕。包货郎摇摇头,不是担心驴,金贵的是你呢乔师傅。我说,他们不找接生婆的麻烦,你就放心吧。包货郎摸摸驴头,听见了吗?能驮菩萨,是你的造化,可不许睡着。我悄悄乐了,是你困了吧?包货郎也笑了,你还闹着病呢,我困算什么。我说,只是没睡好,不要紧。确实,这阵儿我已无酸软的感觉。于我,接生就是灵丹妙药。
嗒嗒,嗒嗒,我竖起耳朵,没错,是马蹄声,由远而近。我立刻爬起来,点灯,穿衣,将接生的包裹准备妥当。白礼成支起身,问我发哪门子邪。我说有人来接我了。白礼成哼了哼,说若是张北城就别去了,我说睡你的觉,不待他再说什么,我吹灭灯,转身出去。
白礼成追出来,将毛线手套塞给我,他的脸像抹了锅底黑。看到门口拴着的毛驴,他眉头大皱,嫌包货郎没赶车来。包货郎不安地瞧着我,这可咋好?我不知乔师傅重身了。我说,骑驴好,还不颠呢。白礼成没再抱怨,将我扶上驴背,叮嘱包货郎抓牢缰绳。包货郎说,大哥放心,这驴比我老婆还听话。
来人已经到了院门口,暗夜中,那一团黑影发出粗重的喘息。是找我的吗?我是接生婆乔大梅。我快步过去,黑影分开了,高的是马,矮的是人。来人声音极低,大梅,是我。我一愣,虽然看不清脸,但那声音是熟悉的。在京城边上的窝棚里,就是这个声音指引我和父亲到了塞外。我惊喜道,是叔呀!李贵说,小声点。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出警告,下意识地咬咬唇。他问我家里有外人没有,我说没有,不过……李贵叔似乎明白我要说什么,说他进东屋,让我拿针线给他。
刚放下筷子,包货郎就上门了。他隔十来天就来村庄转一圈,拨浪鼓一响,女人们就知道货郎来了。他的货挑子里有针线、顶针、粉盒、扎头绳、打毛线的转轴、袜子等等,也有盐、碱、调料面这些。他的眼睛眨得欢,女人们都叫他眨眨眼。他一再纠正,大名包五六,可没有哪个叫他大名。顽皮的孩子常趁他蹲下去的时候扯他的圆顶帽。夏天是布帽,冬天是毡帽。他猛地挺直脖子,叫,喊你爹娘来,赔我半斗小麦!样子凶,眉梢却带着笑,孩子们都喜欢逗他。包货郎一来,半个街都是笑声。他只在街上卖东西,从不进门推销,所以包货郎进屋我就猜到了。白礼成那鬼精样,自然也瞧出来,没等包货郎说什么,白礼成就说,俺家里闹病呢。包货郎啊了一声,这可咋好——白礼成推包货郎一把,走,出去说。我拦住白礼成,问包货郎可是请我接生。包货郎的目光哗啦哗啦响,乔师傅,你可是火眼金睛呢!我说,我这就跟你走!白礼成急了,叫,你瞧瞧她这个样子能去吗?阎王爷都不使唤病人!包货郎哎呀着,这可咋好,这可咋好?我说,别听他胡扯,我没病。白礼成的声音更大了,冲着我,都站不稳了,你逞什么能?我抓了包袱就往外走。白礼成明知拦不住我,但还是要拦,除了担心我,这在他更像仪式。
我再次点灯,寻出针线。白礼成问我黑天半夜翻腾什么,我说这就走。然后端着灭了的灯,拿着针线往东院去。
第二天早上,我身子发虚,白礼成瞧出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啊。白礼成说我脸色不大好看。我说,不好看,你就少看。我要掏灰,白礼成不让;我要倒水,白礼成一把抢过去。他非让我歇着,我说那就吃现成的啦。
灯光下,我发现李贵叔摁着左下腹,那半拉衣服,连同他的手指均被血染红。我吸了口凉气,问他怎么了。李贵叔咬着牙,疼痛难忍的样子。但他眼里却带着笑,我想,他是怕惊着我。他叫我别怕,说遇上土匪,受了点伤。我说把孩他爹喊过来帮忙,他制止,说不要紧,缝一下就好。然后,他脱下衣服,解开捆缚在腹部的布条,问我家里有酒没有。我说没有酒,但有止血的草药,他说那也可以。
夜里肚子就一阵一阵地疼。还差着日子,不到生的时候,我不知怎么了。我常常给孕妇检查,临到自己却一头雾水。白礼成小声和我聊二妮,问她怎么哭了。我说女人泪多,哭有什么稀奇的。我努力克制着,不让白礼成发现异常。他干了一天活,不想惊扰他。我轻柔抚摩,缓慢挤压,用我想象的手语和白果对话。急躁不得,急躁不得呀,我悄悄说。我相信她听懂了。白礼成盼望生个儿子,但种种迹象显示,白果是女儿。午夜时分,疼痛终于减缓。
我又回西屋一趟,蹑手蹑脚的,不想惊动白礼成,更不想吓着他。当然,也是为李贵叔保密。我拿来温水,掺了些草药,帮李贵叔清洗了伤口。他开始缝。缝一下,脸上的肌肉抽搐一下。我说我来,他不让。我就那么站着,看着他。李贵叔像魔术师,说走就没了影儿,又突然回来了。深更半夜,血衣裹身。我想起白礼成的疑问,但犹豫一下,咽了回去。我不知该不该问,不知李贵叔会不会答。李贵叔缝完,灰白的脸不再抽搐。我把昨夜剩的一张白面饼递给他,他几口就吞下去。显然他饿极了。和任何人都不要说我回来过,永远不要,记住没有?我说记住了,问他几时再回来,李贵叔说我不知道,这不由我,今儿是正好路过。
我不再制止,由她哭诉。苦水装多了,是需要倒一倒的。她或要哭到正午了,我刚刚这么想,她突然中止。没有任何过渡,就像从噩梦中惊醒,她对自己的行为不解,甚至紧张。我这是怎么了?问我,又像自问。她瞅瞅手里的毛巾,恼怒又厌烦地摔到炕沿。我是胡说呢,她挤出一绺生硬的笑,你别当真,缺耳子敢欺负我,我连他另一只耳朵剪掉。我说,中午了,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吃饭?她甚为惊愕,好像这是对她莫大的污辱,但她倒没有再刻薄,只是淡淡地说吃惯了包子,别的咽不下去。她匆匆离去,我却发了好一阵子呆。
李贵叔匆匆离去,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他没问我嫁了什么人,没问李桃李夏怎样了。黎明尚未到来,夜更黑了。我擦拭了地,把带血的柴火卷在一起放灶膛烧了。我不害怕,只是心里抽着。我回去,白礼成嘟囔了什么,我没听清。我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在被窝里。所以,他突然装作无意间问起来,我几乎惊掉下巴。
我把白杏哄睡着,挪下炕。李二妮这才把一直抓在手里的纸包放到柜上。我说,月饼会吃进两个孩子的肚里,你不用担心。李二妮说,我问过他俩了。我知道她问了什么,很难说得清,她是担心李桃和李夏遭继父虐待,还是盼望两娃吃苦受罪,她好把其中一个救出火坑。我不言。李二妮说,有我在,谅你也不敢。没了阳光的映照,李二妮的脸青黄晦暗,像发旧的纸张。眼角的鱼尾纹又增加了。她穿的衣服领子高,看不到脖子上是否有伤痕,但耳侧的紫痕是遮不住的。赵进元看着敦厚温和,下手竟然这么狠。李二妮觉察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缩缩脖子。我暗暗叹口气,问凤凰和天鹅都好吧。李二妮说,有吃有喝。我说,那就好。李二妮说,光吃饱肚子有什么用?她露出伤感。我说,知足吧,比起那些饿死的,睡着就被炮弹炸死的,你幸运一百倍。李二妮被冷傲卷裹的壳表面坚硬厚实,其实比枯叶还要脆弱,我不经意地戳一下,便破裂了,委屈涌出来,淹得脸都变了形。没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了,还不如死了的好。她突然就唏嘘起来,都说枪子不长眼,怎么就飞不到我头上呢。我制止她,叫她不要咒自己。结果她索性哭出声。嫂子呀,赵进元不是人。李二妮控诉赵进元在外养了女人,还领回家气她,赵胖子两口子不替她说话,反纵容赵进元。赵进元的娘嫌她脸上粉搽得太厚,赵胖子捏了她的胳膊,算命的说她脸寡福薄……她没个头绪,不过拼凑起来也能听明白。我摆了两次毛巾给她。
8
时辰不长,三人转回来,李二妮的脸不那么冷了,却显得有些失望。李桃和李夏接着揉搓胡麻,李二妮逗了逗白杏。她没有马上离去,显然有话要说。我站起来,说孩子困了,李二妮跟在我身后,似乎忘了她说过怕脏鞋。
发烫的砖头仍不停地丢落,砸着额头、耳膜、床垫、墙壁,击起粗粗细细深深浅浅的声响,并彼此碰撞、缠绕、裹卷,汇集成奇异的杂音。
李桃和李夏吃完,李二妮上挑的目光才收回来。她要带李桃和李夏去门口转转,问我同意不。不是商量,而是挖苦的语气,你不用紧张,我问两人几句话。我挥挥胳膊,话都懒得说。三人离开,白礼成停下来,你这个小姑子像个皇后娘娘,她该坐个八抬大轿才对板。我说,嘴贱,人不坏。白礼成哼了一声,不坏,也好不到哪儿去。我没理他。李二妮在赵家的日子不好过,越是这样,人前越是趾高气扬。对她,我是再明白不过的。
蚂蚁在窜。
是她姑呀,白礼成的神情和语调都极为夸张,早上听见喜鹊叫,我就知道要来贵客。他厌嫌李二妮,我清楚,但他的脸上一丝不露。李二妮眼角习惯性地斜挑上去。走了这么远的路,累了吧,赶紧进屋。我这就烧水,只是没有茶叶了,不知你这个城里人喝得惯不。白礼成竟然把镇上说成城里,我强忍着没让自己笑出来。白礼成不捧还好,他一通乱拍,李二妮立刻来了劲儿,我不进屋,怕脏鞋呢。我已经站起身,她这样说,我又坐下。我是来看李桃和李夏的,李二妮用宣读圣旨的口吻说。然后从拎着的蓝花包里掏出个浅黄的纸包,慢慢展开。里面是四个月饼,其中一个被咬了一口。馅里有冰糖呢,李二妮塞给李桃一个完整的,把咬过那个给了李夏。姑走得饿了,咬了一口。似乎意识到不妥,飞快地瞄瞄我,补充,早上吃得饱饱的,不知怎么就饿了。白礼成插话,李二妮没搭理,她对捧着月饼却没有下口的李桃和李夏说,就在院子里吃,吃完再干。李桃和李夏瞅我,我说,姑让吃,你们就吃。两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咬下去。吃了一口,李夏抠了一块馅给白杏,我说她嚼不了,李夏便塞进我嘴巴。我嚼了几下,口对口喂给白杏。白礼成又挥起连枷,动作很慢。李二妮把剩下的两个月饼包起来抓在手里,望着房檐下空空的燕子窝。白杏似乎受了李二妮的暗示,突然扬起胳膊,冲着燕窝。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乖,燕子飞走了。
蚂蚁没有被灼伤,窜得更加放肆,仿佛那杂音是鼓舞的号角。
李二妮头昂得高高的,谁也不看,到了近前,立定,才把脸端平。她平时极少与我来往,我和白礼成成亲时她来过一次,我警告你乔大梅,你嫁鸡嫁狗我不管,但不能让我侄子侄女受气。但她每年中秋都要来,送几个月饼或包子什么的。就冲这一点说,她并非完全的薄情寡义。
一只飞鸟从树杈上惊起,不知是喜鹊还是猫头鹰,不知是追猎,还是躲逃。飞鸟没有鸣叫,只有双翅划割着夜空。
虽然带着困意,我还是在连枷声、白礼成的嗨声和白杏的咿呀中捕到街上的动静。我引颈张望,白礼成注意到了,停下来,抹抹额头的汗,问我怎么了。李桃和李夏也停止揉搓,双双看着我。我说,你们的姑来了。可院门口空空的,没有人影。白礼成哈了一声,你们的娘,前街掉根针,她都听得见。话音刚落,李二妮已经立在门口。白礼成的嘴半张着,目光如连枷一样又宽又长。
突然就看见了飞翔的白杏。我尖叫一声,就如数十年前的那个中午。
我抱着白杏坐在靠近窗户的墙根,一绺一绺的风舔过,但我并不像往常那样觉得冷。或许那天阳光太烈,当然我穿得也厚,棉袄都上身了。肚子挺得高,下端两粒盘扣已经扣不住了,所以不怎么雅。昨天是中秋,我没睡好,被暖烘烘的日光围裹着,有些困意。全家团圆,独缺了李春,我心里泛酸。蒙民不请我接生,我没机会去后草地,也没法打听李春的消息。我怕他受欺负,又担心他闯祸,那可是王府,谁会担待他呢?越想心越乱,到后半夜才睡着。若不是白杏不停地扭,双手一抓一抓的,我或许就眯着了。
9
白礼成在用连枷打胡麻,每挥一下,都要嗨一声,仿佛吓唬胡麻粒,仿佛胡麻受了惊吓,自个儿会从壳里跳出来。连枷是他自己做的,手握的圆木长柄是榆木的,摔打那端是柳条捆绑成的。捆绑前用油浸了八九天,因而看上去油光闪亮。李桃和李夏在用脚搓,那是挑拣出来、长得壮实而齐整的胡麻,搓掉籽,胡麻秆用来捆扫帚。白礼成的扫帚也捆得好,漂亮又结实。毛毛刺刺都被他修剪掉了,握着很舒服。别人的扫帚半月二十天才能卖完,白礼成背到镇上,当天就光了。白礼成常常吹嘘,但他确实有吹的资本。
整个村庄都听到了凄厉的叫喊。很快,院里院外围了二三十号人,个个张大嘴巴,仰望着屋顶挥动胳膊的白杏。屋顶是斜坡,白杏走得缓慢、摇摆,双臂起落的幅度并不大。但众人的围观让她变得兴奋,她突然飞跑起来,仿佛之前的缓慢是预演,是装出来的。斜坡并不是她的障碍,而胳膊挥舞得越发频繁。伴随她欢叫的是长长短短的惊呼,我的呼喊被淹没,没人听得到。我开始还能迸出一两句短促的恐吓和哀求,此时我已经哑了,一个音都发不出来。白杏跑向屋顶的边缘,她仰望天空,根本不看脚下,我听到心脏的炸裂声,呼吸突然停滞。距边缘不到一尺,白杏滑了一跤,跌倒了。又是一片惊呼,仿佛世界成了屠宰场。白杏爬起来,她没吓着,反咧嘴笑了。她没有继续向前,转身向另一端。还好,她没跑,但仍是舞臂欲飞的样子。我终于喘上一口气,叫,杏儿,你别动,小心摔下来。白杏不理我。抑或,听不见我在叫她。
3
一个后生从墙头跃上屋顶。白杏正好往那一端走,他突然跃上,惊到了白杏。她停住,然后后退。后生赶紧溜下来,立在墙头,轻轻招手,唤她过去。白杏不说话,退到中央,她转过身。我吁了口气,似乎她远离了凶险。有人出主意,我跌跌撞撞地跑进屋,抱了被子出来。四个人各拽住被子一角,我再次呼喊白杏。白杏终于扭过头,我逮到了她的目光。她没有丝毫畏惧,脸上是兴奋过度的欢欣。我指着绿地红花的被子,让她往下跳。白杏不为所动。你别吓娘,杏儿,下来吧,我恳求。白杏不停地扇动着胳膊,似在思考。这时,不知谁悄声说,没准她真能飞起来呢。我灵光突现,叫,你不是想飞吗?来呀,往被子上飞,别怕,会接住你的。我想就是飞这个字,电光石火地唤醒了她,或者说,飞是魔力,她被魔力控制。她欢叫着跑起来,由脊顶冲向屋檐,双臂振飞。那一刻,我血冲脑顶,眼前一片漆黑。被子没有偏离,稳稳地接住了她。我扑上前抓起白杏,抱紧她,像抱住整个世界。稍顷,我松开,上下查看一番,她毫发无伤。我再次搂住她,说你要把娘吓死了呀!
石头按捺不住兴奋,站起来讲了。他声音褐红、灼烫、瓷实,如刚刚出窑的砖。蚂蚁窜得更快了,我想肯定是被烫着了。
白礼成和李夏干活回来,围观的早已散去。他俩没看到那惊险的一幕,以为我在说笑。我沉了脸,白礼成总算信了,随即抛出一个问题。
2
白杏喜欢大雁、燕子、乌鸦、喜鹊、麻雀、老鹰、布谷鸟、百灵鸟、蝴蝶、蛾子、蚊子,甚至苍蝇。所有带翅膀的都让她着迷。她不喜欢牛马驴骡,讨厌猫狗猪羊,所以从不追逐羊群。当然,村里见不到羊了,钱拜月当家不到一年,羊便被他卖光了。但猫狗是有的,且常在街巷乱窜。白杏看见,不是驱赶就是龇牙。
但是,他的愿望落空了。
还没学会走路,白杏的手就不停地抓挠,我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刚会走路,她摆舞胳膊,我和白礼成都没放在心上。她学飞鸟、学蝴蝶的样子可爱极了。闺女,给爹飞一个,白礼成常常逗她。我也逗她。后来发现,只要走,她的胳膊必定要抬起来,我和白礼成才急了。若不让她舞动胳膊,她就不会走了。娃娃还好,若是大姑娘,那岂不让人笑掉大牙?天天纠正她,但没有效果,没有胳膊辅助,她走不了路。白礼成还用布带缚住她的胳膊,但她一迈步就摔倒了。这算不上病症,却让人担忧。若只在地上“飞”也就罢了,没想她竟然爬到屋顶。
两个月后,白礼成为尚未出世的白果擀了块羊毡,不厚,但摸上去暖暖的。我几乎忘记这羊毡是他偷来的,说他擀得真好。白礼成得意地,那还用说,你去蔚县问问,提起白毡匠,谁不竖大拇指?然后向往地,你就在这毡子上生咱的娃,行不?我不知怎么应,无言地点点头。他咧开嘴,龇着白牙笑了。
她怎么就爬到屋顶了?白礼成问。我烧水做饭,白杏在院里玩,半锅水烧开,她就到了屋顶上。我没见她攀爬的过程,为此也是困惑不解。白杏仅有四岁,身高不足院墙的一半,跃上墙头都很困难,而墙头距屋顶少说也有二尺,她怎么可能上去?
白礼成的话滴水不漏,但我还是起了疑心。他每次回来都去趟东院,必有缘故。我打开屋门,便看到墙角的袋子,口敞着,羊毛快装满了。像做了贼一样,我听到扑通的心跳。白礼成回来,我把他叫到院里。我说这可不好,咱挣人家的工钱,可不能干这事。白礼成嘻哈着,钱家几百只羊,哪在乎这点儿。我说他不在乎,咱在乎。白礼成瞄瞄我的肚子,说他并不黑心,只想给要来到世上的娃擀块毡子。我绷着脸,说这样的毡子铺得不舒服。我叫他送回去,他说要是送回把另外两个剪羊工也带进去了。原来他偷偷往鞋底藏羊毛,他俩都是知道的,白礼成给两人送了烟叶,所以他们做了他的同谋。我冷笑,你可真有手段啊。白礼成说,当了这么多年毡匠,我没藏过奸,没耍过滑,我是为咱的娃呀,你要是认为我寒碜,那就告诉钱家人吧。僵持了几分钟,我做了退让,就此为止,别再往回带了。白礼成应得很痛快,发誓再藏一根羊毛,我就剁了他的手。但我知道,他没听我的,只是不像先前那么频繁了。
不管怎么说,白杏没从屋顶摔下来,以后看管好就是了。但白礼成一定要解开这个谜,他把白杏牵到墙根,让她爬上去。白杏看看他又瞅瞅我,低下头。白礼成说,闺女,爹不吓你,你给爹演示演示。白杏不动。白礼成抓住她的胳膊,来呀,你摸到墙头就行。白礼成渐渐用力,白杏两臂上举,半脚离地,而她的小屁股往后拱着。她不说话,却是一副反抗的架势。白礼成来气了,你不是想飞吗?你上呀!他揪住白杏的领子往上拎,白杏叉开脚,试图下蹲,但被白礼成整个拎着离开地面,从我这个角度瞅过去,像被吊起来。她的胳膊没有挥舞,直直地耷拉着。我看不下去了,大步过去,夺过白杏。白杏眼里噙着泪,但自始至终没有掉下来。
次日,白礼成便到钱家剪羊毛去了。他早就备了羊剪。钱家管饭,但中午他回来了。我以为他是被撵出来了,脑瓜好使,不见得手就好使。白礼成说忘带磨石了。第三天中午白礼成又回来了,闭着一只眼。那只眼进沙粒了,他弄不出来,让我舔舔。李桃李夏的眼里都落过沙粒,是我用舌尖舔出来的。他不是装的,果然有,我嚼了嚼,吐出去。白礼成歇了一会儿,灌了半碗冷水,才起身走了。第四天中午没回来,第五天中午又回来了。一只“羊爬”(羊身上的寄生虫)钻进他的后背,虽然已被别的剪毛工弄出来,但还是咬了几个疙瘩。白礼成让我看看红不红,要不要紧。我翻起他的褂子,果然有两处豌豆大小的包。我用针扎了扎,又挤了挤,说没有大事。此后的中午,各种各样的缘由让他跑回来。我说你事这么多,不怕钱家不高兴吗?白礼成说,工钱是按只计,又不是按天算。又说歇喘歇喘,剪子才拿得稳当。别看蹲着,累得很呢。
夜里,我和白礼成不能入睡,小声探讨那解不开的谜。莫非她真会飞?白礼成大胆推测。我确实也这么想过,但终是否掉了。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她长了两条胳膊,而不是翅膀。白礼成竟与我想到一处,我暗暗心惊,好像竭力掩饰的谎言被当面戳穿。我甚是恼怒,斥责他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白礼成虚虚地说他也不相信,那不过是信口说的。我呵斥他以后少胡扯。白礼成赔笑,你倒是给我解释呀。我说,我没法解释,但你不能乱说!白礼成说,好啦好啦,不就一句话嘛,还真生气了?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凶,好像心里有一头困兽。白礼成一面讨好我一面又埋怨我不听他的,把白杏生在了野外。他专捏我的软肋,我突然来了火,这和白杏上房有什么关系?白礼成软话里含着骨头,你不能证明有关系,但也不能证明没有关系。我说野外生孩子的多得是,你少胡吣!如果让我说,我会列出一长串,那年月,生在哪儿都不奇怪。白礼成不过是借机损我。我发脾气,却不记恨他,毕竟他是白杏的父亲,和我一样忧心忡忡。可他后来的一句话,如钢钉射进我的身体,让我恨意顿生。那时,我和白礼成背靠背,准备睡了。鸡叫头遍,天快亮了。一番探讨、推测、争吵、指责,谜仍然是谜,身体却困倦得再难支撑。白礼成声音极低,更像自语,却不小心被我听到了。除了忧虑,声音里似乎还有恐惧,白杏怕是养不住呢。我抽搐一下,反身探手,在白礼成后颈狠狠拧了一把。你这是干什么?白礼成坐起来。我缩了身子,没有理他。钢针越钻越深,我疼得说不出话了。
我问白礼成什么时候学的,白礼成嘿嘿笑,梦里。我撇撇嘴。猜他早就揽上了,至少不是溜达那阵子撞上的。他先前不说,不过是为了用出远门来“要挟”我。这猴子,至少有一千个心眼儿。我没戳穿他,故意装傻,你这本事可真是不少呢。
自此,我对白杏的看管更严了,绝不让她离开视线。我外出接生,对白礼成千叮咛万嘱咐,虽然我不叮嘱,他也会的,但不说我不踏实。白杏想飞,就在地面飞吧,不上房顶不至于有危险。白礼成为纠正白杏走路舞臂,把她的胳膊拧出好几条青痕,但不起作用。也许白杏长大些就好了,我安慰白礼成,也安慰自己。我接生过的婴孩,有的脚上长蹼,像鸭子一样;有的是连体,就如哪吒再世。白杏喜欢飞翔,并不稀奇,只要不在高空飞就由着她好了。
钱家有几百只羊,一般在五月中旬剪羊毛,自那年六月落雪冻死上百只羊后,剪羊毛就延至六月了。剪羊毛也是技术活,我见过,手艺好的,剪下的羊毛是个整团,铺展开就像一张皮。不会剪的,羊就遭罪了,伤痕累累,剪下的羊毛也乱糟糟的。
俗语说,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而白杏,眨眼工夫就“飞”了。一次李夏带她到淖边看蝴蝶,在村口的母柳下,李夏撒尿背转了身。就这么个空当,她就到了柳树的枝杈上。在树上,她轻盈如羽,从这个枝丫飘到另一个树丫。李夏快哭了,她才下来。是“飞”下来的,李夏对自己怎么接住她的,没有任何记忆。那一刻,他大脑全是空白。另一次是我看着她。我坐在屋门口,边哄白花边看着白杏。白花刚刚断奶,那阵子天天都是哭唧唧的,小手在我胸前又抓又抠。我由着她,她一粒一粒地解开我的扣子,探进手。我说辣嘴呢,你忘了?说着把她的手拿开。白花再次哭起来。我一边哄她一边指着白杏,看,看呀,姐姐要飞了。彼时,白杏在院里边走边舞。白花的目光终于被牵拽到白杏身上。白杏学着飞鸟鸣叫,一会儿是大雁一会儿是喜鹊,她由走变跑。就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我并不怎么担心,只让她小心,别摔倒。跑到墙根底,她忽然一跃,立到墙头上。她双臂舞动,完全是飞翔的姿势。我呆若木鸡。是的,我亲眼目睹,却更困惑了。那一瞬间,像有风托着她。白杏立在墙上,冲我和白花微笑着,然后顺着墙小跑起来。我终于醒过神,喝令她下来。但白杏根本不理我,速度反越来越快。那么窄的墙头,她稳稳当当。我突然立起,差点把白花丢在地上。白杏已经“飞”上了房顶。依然是亲眼看着,看得清清楚楚,却更加糊涂。她怎么上去的?怎么就上去了?另外一次,是我和白礼成共同见证的。那天,白礼成从里锁了门,将白杏狠狠抽打了一顿。那年,白杏六岁。白礼成不是浑人,我理解他的心情。可白杏到底是娃,哪经得住他这么打?她的背出血了,与衣服粘在一起,连着数日,白杏没有下炕。我责骂白礼成狠心,却暗暗祈祷他的暴打能改变白杏。当然,我的祈望落空了。白杏依然是走路必定舞臂,白礼成绝望而惊骇。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他像魔怔了,动不动就自语,这是为什么呀。没人回答他,他也不期望答案,不过是习惯成自然地磨叨着。
白礼成转了一圈回来,脸上挂了大团的笑。李夏已经把李桃哄回屋,但她不跟我说话,她这股气要到次日才能消完。我问白礼成是不是捡到了元宝,白礼成说元宝没捡到,但捡了一份活儿。告诉我钱家雇他剪羊毛了。我一怔,钱家雇你?你会剪吗?白礼成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鱼鳞般的光泽,当然会啊,钱家人又不是傻子。
不能改变白杏,唯一能做的就是严监严管,不让她离开我们超出五步,有时候还得拴住她。这不人道,甚至残酷,但别无选择。
我哄白杏睡觉,白礼成出去溜达。白礼成溜达也不只是为了练腿。不管白天黑夜,他走路两眼珠子都是乱滑溜。只要有耐心,说不定就能捡到什么宝贝。反正也是走,为什么不低头瞅瞅呢。有一次我取笑他,他这样辩解。他还怂恿李桃李夏跟着学,两人都不听。白礼成捡到过一把火铲,一顶毡帽。有人寻来,我一一送还。我逗白礼成白捡了,白礼成反驳,赚了人情啊,咱不亏。我骂他人精,他嘿嘿乐。
白杏八岁那年的夏日,天格外热。风像生病了,夜里也难得刮一次。罂粟花的香气在村庄上空流淌,没有风的吹拂,味道变得黏稠,似乎凝结了。垴包山下、蝴蝶河两岸皆是红的粉的白的罂粟花。罂粟是要卖到上面的,香气却属于村庄。只是过于浓烈了,令人吃不消。整个村庄都在打喷嚏,此起彼伏。那个午后,白礼成和李夏到地里去了,与别的人家一样,我家的地也多半种了罂粟,伪蒙疆政府贴了告示,不种要杀头。白礼成再次显露出他的能干,他种出的罂粟比别家的长势好,所以常被请去指导帮忙,捎带赚一顿饭。他不但会种,还会割罂粟。那小巧的刀片像个顶针,戴在他手上,轻轻一划,白白的奶液便流出来。那得入秋了,罂粟花脱落,才能结出核桃一样的绿果。
我和白礼成常常小吵小闹,但两人并没有裂痕。看得见的刺都不是真正的刺,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喜欢他的怪调怪腔,即使是争吵也喜欢。
我外出接生,清早才回到家。一夜没睡,困得要命。白礼成和李夏吃过午饭就走了,我把白花哄睡着,也想眯一会儿。白杏不瞌睡,但我硬是让她挨我躺下,用绳子拴住她的胳膊,另一端系在我手腕上。我叫她老实躺着,还说晚上给她烙一窝丝油饼。白杏很认真地点点头。我当然不敢大意,又察看一遍绳扣。我没打算睡多久的,稍眯一会儿就行,夜里再踏踏实实地睡。那天实在太倦了。其实也没睡多久,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只是睡得太沉了。我睁开眼,白杏不见了。她竟然把绳子解开了,那可是死扣啊。我一阵眩晕,叫了两声,没有回应,立即跳下炕。或许是飞下去的,因为我的手没托付炕沿便立到了地上。我跑到院里,冲房顶大喊。没看到白杏。我又跑到院外,转了一圈,仍不见白杏的踪影。我急了,跑出几步,忽又返身,回屋将刚刚醒过来的白花抱起。我的手腕还拴着绳子。解了一下,没解开,于是就那么带着半截绳子抱着白花跑到街上,大呼小叫。
半晌,白礼成试探着说,如果你自己能带,我就去宝昌转转。我沉了脸,我自己带可以,但宝昌你不能去!白礼成问,为什么呢?我说,不为什么,反正不能去!白礼成带了些气,你不为自己担心也就罢了,可别忘了,你怀着娃呢,是五个孩子的娘!他生气,我反而笑了,我没忘,有你呢,你这个爹难道是装样子的?白礼成声音有些高,我不管了,你想咋胡来咋胡来,我去哪儿,你也不要管。死缠烂打无效,他开始耍蛮。这当然不能吓住我。我哼了一声,你个蔚县猴子,还想和我耍横?就依你,我不管你,你也别管我。白礼成立刻就软了。我可以不管他,他当然不可能不管我。
我昏了头,逮着人就问,甚至连钱拜日也不放过,竟然忘了他是哑巴。没想到钱拜日明白我在寻白杏,咿呀着指了指。那是蝴蝶河的方向。一股热浪从胸腹翻起,直逼喉咙。我没忍住,喷到钱拜日身上。那是午饭、黏液,还有别的。钱拜日跳起来,嘴咧得像个簸箕。我冲他仰仰下巴,拔腿疾行。白花嚎哭起来,我顾不上她,只是不停地变换着姿势。我绊了几次,但没跌倒,在身体着地的一刻,我快速弹起。说飞起来可能更准确。跑到河岸,却不见白杏的踪影,只有黄的白的紫的蝴蝶在翩翩起舞。白花哭得更响了,这时我才发现倒抱着她,她头冲着地面。我把白花翻转,然后沿着河岸奔跑起来,大声唤着白杏。我不知自己呼叫得有多高,反正垴包山上的白礼成和李夏听到了。
白礼成此时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改了主意,认为钱比命重要了,而是冲我来的。我没听他的劝,用他的话说“整天地疯跑”。我并不想疯跑,可谁让我是接生婆呢?白礼成明知劝不住,还是动不动就说酸话。
白礼成和李夏赶到河边时,我的嗓子已经哑了。白礼成一瞧我腕上的绳子就明白了,狠狠抽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我。我没有丝毫的疼痛,更不怪他,嘶哑着说快,快点。白礼成和李夏又沿河岸跑了一遭,然后又跑回村庄。那时,我已经不会动了。我抱着和他们一样的侥幸,也许白杏回到了家呢。过了一阵,两人从两个方向回到河岸,那时岸边已经站了十几个人。李夏脱了衣服跳入河中,接着,又有七八个水性好的后生跳进去。白礼成水性差,在浅处走来走去。
自有了白杏,白礼成擀毡只在营盘镇地界,我外出接生,他得照顾白杏。另一个原因是战乱。日本兵占了沽源几个月,就被吉鸿昌的部队打跑了,但吉鸿昌的部队一撤,日本兵又围占了沽源。宋辇条赶回沽源,“还没睡个囫囵觉”,又赶车逃到宋庄,如他所料,那坛子胡麻油被日本兵吃得干干净净,“连油星子也没剩下”。这次,日本兵不只占了沽源,还占领了康保、宝昌。这消息是刘转运的儿子刘旺说的,生意不好做,裕成泰快散伙了。他把媳妇接到张家口城住了一年,几天前又送回宋庄。我半年多没到后草地接生了,因为没人来请我。这个当口,白礼成怎么能往远处走?就是他有这个心,我也不让。当然,也无须我多言,他自个儿都说命比钱紧要。
我瘫坐在岸边,唯有胳膊还抱着白花,而目光如一截截绳子追随着河里的人。我祈祷他们寻见,但又害怕他们寻见。也许,白杏和我捉迷藏呢,躲在什么地方,太阳落山她就会回来。或许,她真的飞了,在某个枝丫上玩得忘记了时间,也可能,她飞到了天上,在空中我看不到的地方瞅着我呢。我每天不是拴她的胳膊就是拴她的腿,她不高兴了,要气气我。是的,哪种结果都是好的,只要她不离开我。她是我的骨肉,她不能离开。不能!不能!她也不会离开的。我虽拴着她,可确实是为了她的安危啊。她不会的!不会!不会!
李夏返回屋,说李桃在门口的石头上哭呢。白礼成叫他看着李桃,李夏看我,我点点头,他再次出去。白礼成夸李夏懂事,说他将来肯定有出息。我说,他倒是不让我操心。白礼成说明天带李夏和李桃专门拔一趟酸柳,触到我的眼神,忙说,不往远走的。我说,那也不行!白礼成说,好吧,只是地锄完了,我不能闲着。顿了顿,见我没接茬,进一步说,近处的活揽不上了,只能往远走。我说你让我一个人带白杏啊,白礼成便不吱声了。
伴随着惊呼,我的目光死死缠住李夏。那时,太阳已经西垂,黄昏正走在路上。李夏,还有他抱着的人在水面上拖拽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就像黑色的绳索拴着他和他的妹妹,要将他们拖拽到河水里。李夏要往河岸走,可他的力气似乎耗尽了,似乎不堪绳索的拖拽,踉跄一下,摔倒了。水花溅起,半个天空都闪耀着红粉的光芒。
白礼成不说,我没忍住。你留一半明天吃,又没人和你抢,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李桃立时勾了头,将筷子一丢,转身出去了。白礼成欲下地追,我扯住他。白礼成说,天晚了,别让她乱跑。我想想也是,示意李夏。李夏跟出去了。白礼成说,我多拔点就好了。他怪罪自己,毫无道理,我明白他是怕怀孕的我生气。我确实不痛快。李桃在某些方面像极了李二妮,生怕自己吃亏,受不得一点儿气。当然,我也有责任,总是袒护她,不管她占不占理。她动不动就哭得背过气也着实令我害怕。其实她的自私,也有我助长的因素。
我嗷了一声,浓腥黏稠、并伴有块状的液体又一次喷射出来,抛洒到空中。眼前碎片飞舞,五彩缤纷,我不知那是破裂的五脏六腑还是罂粟花。只知那些碎片在飞,并伴有呼呼的风声。
那把酸柳我没吃,留给李桃和李夏了。李桃分给李夏四根,剩下的一口气吃个精光。白礼成瞄瞄我,什么也没说。他想让我吃的,但他清楚我的心思。在这一点上,白礼成没和我争执过,有了白杏后,对李桃和李夏仍如从前。
天突然就黑了。
我每次穿这件灯芯绒袄,白礼成都要夸赞一番,夸衣服,捎带夸人,或者夸人,捎带夸衣服。但那个下午,他说得更夸张些。这针脚,几乎看不出来呢,他再次称奇。我说,怎么?你想改行当裁缝了?他说,咱可做不来。我刺他,你不是说,除了生孩子,没有学不会的吗?白礼成笑了,没缺,那就成仙了。语气一转,再坐坐?我明白他的意思,慢慢站起。他要抱白杏的,我没让,他拎着马扎,跟在我后面。白杏又在舞胳膊了,是冲白礼成舞,白礼成在逗她。想飞呀,小心肝,等你长出翅膀就能飞了,白礼成乐滋滋的。捡拾在耳,但我并没有在意,就像并未在意白杏盯着头顶的蚊子一样,因为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那个下午,我和白礼成只顾得调情——我不知还有什么更合适的词——虽然注意到白杏的举止,但终究没放在心上。
10
去年秋天,我给张北城的裁缝四季红的儿媳接生,生产顺利,还是双胞胎,但产妇血崩,我没白和薛令玄学,及时止住了。四季红说我是她家的福运星,非要给我做件衣服。问我喜欢什么样式的,我摇头谢绝。半个月后,她竟托人给我捎来一件灯芯绒袄,紫色的,非常喜气。大小肥瘦都很合适,不得不佩服她的厉害。这件夹袄不是常见的对襟或斜襟,是琵琶襟,领袖下摆还镶了翠绿的花边及黑色刺绣。她是有心人,我不过在她身上多停留片刻,她就瞧出来。我只是看看,绝没有其他想法。怀着身孕,略显紧了,但还扣得上。
蚂蚁在窜。
我把白杏的手放在乳房上,她抓了抓便松开了。我斜抱住她,她的嘴巴对准紫色的乳头,吮了两口,停下来,又吮了吮,便将头扭开。她没再抓头顶的蚊子,而是望着屋顶,也可能是烟囱。房顶落了几只麻雀。我松了口气,一边系扣一边说,行了吧?饿不饿我还不清楚!白礼成吧咂着嘴,这么好的东西,她就不觉得香?!他的眼珠子在我手上粘着,我系好了,他还死死盯着。我狠狠捶他一下,你个擀毡匠,有点出息!白礼成咧咧嘴,这不怪你?遇见你,我才没出息的。他等我接茬,我偏不上当。白礼成又往前凑,我正要呵斥,他说,都说蔚县人手巧,可给你做褂子这裁缝,比蔚县人巧多了,我走南闯北,没见过这种样式。你穿着这件衣服,像从画上走下来的。然后强调,我说的可是真的。
我粗涩无光的皮肤成了蚂蚁的领地,它肆无忌惮,横冲直撞。这只蚂蚁必定有隐身术,不然,他们为什么看不到呢?
我知道白杏并不是饿了,如果是,我就抱她回屋了。可是白礼成反复说白杏想吃蚊子,我犯了嘀咕,不是认可白礼成的说法,而是因为白杏的举止。自看见头顶的短腿蚊子,她就又挥胳膊又挠手的。我将白杏放到腿上,一手揽她一手解扣,然后撩起半棉的背心。如果说是为了验证白礼成的说法,不如说是为了驱散心中的疑云。白杏未足月,又是生在路上,我对她总是格外疼惜些。
乔石头抓着我的手指缓缓下移,柔韧的图纸被指尖摩挲出沙沙的声响,就像没有风的夜晚,雪粒狂吻大地。乔石头肯定听不到的,他完全沉浸在虚妄疯狂的想象中,被滚烫亢奋的情绪淹没。
她若不是饿了,不会逮蚊子,白礼成瞅着白杏的怪状说,你让她吃一口,哪怕一口。我装出生气的样子,早憋回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白礼成一本正经,我就是知道,才想让白杏吃。我骂他不正经,脸又烧起来。白礼成往前挪挪,欠起身子,说,你腾不出手,我替你解。我猛一拨拉,把你的狗爪子拿开!白礼成央求,让娃吃一口嘛,你还真要让她吃蚊子?不饿她够蚊子干什么?
停住了,他手上的力重了些,仿佛怕我逃掉。如果我的手指是一把刀一把剪子,再韧的纸也能戳破。可惜,我枯瘦的双手每日被麦香洗得干干净净,却派不上用场。我不愿,却不得不跟随乔石头进入他制造的世界。
我坐着马扎,白礼成略成仰视状。似乎这时,他才注意到一抓一抓的白杏。问我,闺女这是干什么呢?不等我回答,便又道,可能饿了。我说,睡醒吃了半碗糊糊面呢。白礼成说,糊糊面不经饿,你奶奶她。我没理他。不到十个月,我就给白杏断了奶,这样更方便我外出接生。断奶那天,白礼成还和我吵,怪我心硬,某某的孩子五岁了还在吃奶。他说他的,我断我的。不错,某些时候某些方面,我确实像块石头。白礼成拿我也没办法,也就说说酸话,发发牢骚。
祖奶,这是环形廊亭的位置。亭顶和祖奶宫一样,全用琉璃瓦。这里很重要呢,祖奶,不只是观赏、避风雨的场所。你猜猜,廊亭是派什么用场的?乔石头的声音透着淘气。我能猜到他的神情,他一定眼睛微眯,舌头半卷,偶尔舔舔上唇。速度极快,快得很难看清他的动作。
这样你满意了吧,在马扎落座后,我依然是气呼呼的样子,魂儿都要让你吓丢了!白礼成依然绷着脸,你太不当心了!石头是寒性的,等你感觉到凉,那就麻烦了。我哼了一声,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跟个碎嘴婆婆似的,没完没了!白礼成说,我碎嘴你都不长记性,不碎嘴你更不会放在心上。我说,正因为你说得多,我才记不住,我没那么好的记性,知道该记哪句?白礼成乐了,你随便记住一句都成,怎么说都不听!我依然气哼哼的,就不听,你怎么着吧?还想打我呀!口气蛮横,其实是撒娇。白礼成当然懂。他扬扬手,却拍在自己头上。他说,我可不上你的当,你疼的是肉,我疼的是心。我故意冷了声调,你个蔚县侉子,我才不信!目光凶,脸却是烫的。不是头婚了,和改嫁的丈夫打情骂俏,是不是很没廉耻?或许吧,但我承认,我享受那种感觉。白礼成蹲在我面前,你摸摸,还没打呢,心就疼上了。跟了我四十年,一见你它就背叛我了,改天剜出来给你算了。我说,真肉麻!是不是偷偷舔蜂蜜了?白礼成嘻嘻笑,你猜对了,嘴唇现在都是甜的呢,你尝尝。说着努出嘴唇,示意我吮舔。我佯装捶他,他往后一撤,坐在地上。
有那么一阵年月,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接生。请我的人多半夜晚敲门,或白日约了,傍晚我去约定的地点与他们会合。那里多半有一头驴一匹马一辆牛车。有时来人用担架抬我,那不比我自己走更快,但我被他们强行摁到担架上。当然也可能,来人什么也没带,却叫我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我疾步如飞,如壮年那样。后来有了乔石头,我不敢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每次接生都要带着他。乔石头不喜欢坐车,喜欢骑马,那时便显露出他的疯,不停地吆喝,马跑起来他才开心。坐担架也是这样,非要抬担架的人跑起来。我不让他胡说,他根本不听。我和乔石头都从担架上摔下来过,摔疼他也不哭。用旁人的话说,他就是一块实实在在的石头。
不知怎么回事,怀上白果后,我突然变得怕冷,夏季来临,我仍然是半厚的衣服,夜里睡觉,棉被上还得搭衣服。但那个午后暖烘烘的,我竟然出汗了,而我什么也没干。因此,白杏睡醒,我便抱她到门口闲坐。石头并不凉,我向来体质好,白礼成根本用不着大惊小怪。白礼成会疼人,只是有时太过,就像吃糖,吃一口是甜的,若堵满嘴,呼吸就有些困难。当然,不管怎样,我是领情的,从未因为这个挫伤白礼成。
七十六岁后,我又可以大大方方地接生了,请我的人又多起来,宋庄周围,张北城,后草地,我少有闲暇。乔石头随我东奔西走。那次我到柳庄接生,折腾了一夜,天亮发现在另一间屋睡觉的乔石头不见了。我魂飞魄散。村里村外找了个遍,不见他人影。那时,偶有偷盗孩子的传闻,我担心他熟睡时被抱走了,虽然抱他并不容易。那家人一面致歉,说没照看好,一面安慰我,说也许乔石头独自回家了。柳庄距宋庄十几里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黑天半夜的怎么能跑回去?跑回去干什么呢?但家是唯一的希望了,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去。乔石头竟然真的跑回家了,我万分气恼,在他娇嫩的脸上拧了一把。后来,我注意到他嘴唇油乎乎的,问他吃了什么。他让我猜。他没把我的责罚当回事,眯着眼,嘴巴却半张着。就在那时,他快速地舔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我想起蛇,虽然他是我的孙子。我纠正过,但没改过来。或者说,他没打算改。
那是民国二十三年,我再次怀孕。四个月后,我将生出我和白礼成的第二个孩子白果。
我猜不到,也没心思猜。我瞪着他,他主动说了,带着炫耀。他竟然烤了一只猫头鹰。我大惊,奋力摇着他,似乎他中了毒,我要把他肠胃里的东西摇出来。干什么干什么?你都干了什么呀,你要气死我呀!或许是我恐怖的神情惊到了他,他的淘气、炫耀不见了,代之的是被冤枉的委屈。他讲了缘由,却让我更加惊愕。上个月村里死了一个老汉,那几天猫头鹰在老汉家周围的树上不停地叫。村里难免有这样那样的传言,乔石头听到了。就在我去接生的前几晚,猫头鹰又在我家院外的树上发出凄厉阴森的叫声。我没当回事,我不信那些胡言乱语,虽然那叫声确实让人不爽,没想到乔石头上心了。昨夜他偷偷跑回来就是为了逮猫头鹰。竟然逮住了,还烤了吃掉了。你这个娃呀,把奶的魂都吓丢了。我没再惩罚他,当然也没奖赏他。他没迷路,没从树上摔下来,实是万幸。我让他发誓,再不背着我胡来,他应得倒很痛快。但……确实,他没胡来,因为对于他,认定的就是对的。
白礼成拎着锄头归来,老远就扬扬手,瞧瞧,我拔了什么?然后故意藏到身后。我看清了,那是酸柳,大旺也曾拔给我。白礼成当然知道我看清了,可还是要藏。怎么说呢,这是他的情趣吧。到了近前,白礼成脸上的笑忽然刮掉了,语气比手里的锄还要生硬,怎么坐在石头上?他的样子着实好笑。我说,坐石头怎么了?又不是冬天,我不冷。白礼成说,赶紧起来!他霸蛮地伸出手,半拽半扶,我只好站起来,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我又不是瓷瓶,瞧你这劲儿!白礼成说,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他将酸柳塞给我,大步进屋,拎了马扎出来。那是他自己做的,如他所言,除了不会生孩子,没有他学不会的。
第二日,我检查乔石头的粪便,说不上来担心什么。发现了拇指长的一片羽毛,那片黑色的羽毛极为醒目。既是烤了,怎么连羽毛也吃进去?我百思不得其解。数日后,乔石头的身体没有出现异常,我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六月中旬的下午,我抱着白杏坐在门口的石头上。没有风,空气中弥漫着莜麦与青草的香气。短腿蚊子在头顶飞舞。夏季的蚊子几乎不咬人,深秋才变得凶猛,叮一口就是一个大包。现在的蚊子热衷于互相打闹。白杏仰头看着蚊子,并伸手去抓。我换了一个姿势,让她的小脸朝向我的胸脯,她再次转头。我抚住她的后脑勺,轻轻扳转。蚊子虽不咬人,可我怕它们打累了,掉进白杏的头发里,怕它们钻进她清澈的眼睛。白杏又咧嘴又扭身,试图挣脱我。我只好松开扳她后脑的手,她立刻破涕为笑,双臂伸摆,咿咿呀呀,像和蚊子在说话。我随她望着那团蚊子,防备哪只冒失鬼触碰她。那时,白杏便显露出她的特别或者说喜好,但我没有在意,仅仅以为那是婴孩的好奇。
现在,乔石头再次让我猜。他的嘴唇没有油污,神情和动作是不会变的。
但数十年前,我是那么喜欢他的怪腔怪音。
停了有两分钟,也可能三分钟,乔石头笑了。祖奶,你猜不到吧?我来告诉你。仿佛听这句话我要做什么准备,抑或那是什么仪式,须等到某个时刻才可以。他又停住了,沉默中只有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声音是有颜色的,自然也有形状,我看得到。如果说这是异禀,不如说是上苍对一个卧床十多年的百岁老者的恩赐。寒冷的西风是青紫色的,如一根根粗壮的圆柱,仲夏的南风是淡粉色的,如一匹匹悬挂的绸缎;喜鹊的叽喳红艳如豆,大雁的啼鸣深黄如丝;宋品的哑音是深灰色的,如燃烧后的煤渣;麦香的诉说是青白色的,如干裂的豆荚。世间的颜色并非只有赤橙黄绿青蓝紫,千万种声音,就有千万种颜色。有些我能说出来,有些我描述不出。那多半是各种色彩的混杂,且不停变幻,比如白礼成的怪调。不错,我还能听见久远的声音,那些已经离我而去的人,丈夫、儿女、父母、公爹、李贵叔,还有我引领到世上并见证了他们由婴孩到耄耋、再到死亡的那些人。我不仅活在声音里,也活在色彩里,不论我喜欢与否。白礼成的声音令我别扭,还有他那大如核桃、棱角分明的喉结。
祖奶,我要在廓亭里放置功德碑!乔石头郑重、庄严,灼热的砖头在屋里碰撞、回响。哗啦声如水波一圈圈扩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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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在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