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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毛根正在园子里松土,宋慧喜颠颠地跑过来,告诉他猪的病好了。她又恢复了大嗓门,说,范长水还挺厉害的。毛根想,也许猪压根就没病,是她太着急了。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他没白过。
数日后的下午,毛根正在压水,宋品走进来。
宋慧抱紧了猪,半转了身子,以防范长水碰到。不行!绝对不行!它这么小,针扎哪受得了?范长水倒没生气,反而被宋慧逗笑了,他说,你可是天下第一号!宋慧说,反正不能扎!范长水指指毛根,要不是这蛮子,我才不会饿着肚子来呢。毛根问范长水要扎哪里,范长水说,扎哪里我说了算,扎还是不扎?宋慧央求,你开点药好啵?毛根说,如果吃药管用……范长水说,你们这么不相信我,还喊我干什么?背了药箱就要走。毛根忙扯住他,范长水叫,怎么?绑架我呀?毛根说,你好歹试试,我给你一张狐狸皮。范长水说,你日哄鬼吧,兔子都让你打光了,还狐狸呢。毛根说,你不能不救……呀!范长水怪怪地盯着毛根,你没中邪吧,怎么比她还急?好吧,我说清楚点,扎扎耳朵,放放血就行。毛根问,管用吗?范长水不耐烦,管不管用试试才知道。毛根转向宋慧,耳朵,扎不坏的。宋慧没再反对。范长水蹲下去,左右耳各扎了一下。小猪嗥叫数声,宋慧轻拍着小猪的头,安慰,不疼的,不疼的。范长水斜睨着毛根,讥诮,你俩倒像是一对。毛根假装没听见,扭转头。
压水井已经用了十多年,刚安上那阵,特别好用,都不用往槽里加水,压七八下水就上来了,清澈甘甜,酷热的盛夏,灌一缸子刚压出的井水,能爽到骨头里。冬日,若是结了冰,则晶莹剔透,咬一口嘎嘣脆响。毛根喜欢咬冰,寂寞漫长的冬日,那声响就像节日里的鞭炮,令他欢欣振奋。胖女也爱喝这井水,第一次喝,她以为毛根放了糖,还怪毛根吝啬,说还不够一指盖吧。确定是原汁原味,毛根什么也没放,胖女的脸顿时亮起来,哎呀,这可是口糖井呢。她认为铁管扎到了糖矿,所以水才这么甜。她干脆叫糖水。胖女的姑姑来看她,她说天天喝的是白糖水,还给姑姑舀了一大缸子。姑姑喝两口眼圈便红了。胖女不知姑姑怎么了,连问三次,姑姑才叹息道,知道你日子难过,没想到这么难过,这就是寻常的水,哪里有甜味?胖女尝了一口,明明是甜的,姑为什么尝不出来?姑姑说甜的是感觉,你是活在自己的感觉里。胖女说毛根喝也有甜味。姑姑说就是他有这个感觉才传染了你。姑姑临走,给胖女留下二百块钱,叫她别苦了自己,想吃糖就去买。还说城里人吃糖多,有一半人都得了糖尿病,而你们吃个糖还困难成这样!姑姑的话里透着怜惜。胖女和毛根说了,毛根说你姑姑的舌头肯定出了问题。由此,毛根与胖女总结出来,井水什么味道,与喝的人有关,有的人能喝出甜味,有的人喝不出来。
宋慧仍在食槽边,不过是坐着了。她半搂半抱着小猪,小猪不安分,一拱一拱的,似乎她怀里有更好吃的东西。她的上衣被拱开两粒扣子,灰绿的外褂、藕色的内衣到处是猪嘴印。或许是这种感觉让她舒服了些,或许是阳光映照的缘故,她的脸浮着浅粉色的光,忧伤不那么明显了。毛根有些呆,似乎脚下的土突然变成冰层,有些不敢迈步。他瞬间对那只小猪生出难以形容的嫉妒,可又不忍影响它和她,仿佛停留片刻,他就会变成那只猪,被宋慧搂在怀里,由他乱拱。他盯着范长水走近宋慧,几乎要喝止了。范长水和宋慧说话,他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他粗重的呼吸把周围的声音都淹没了,直到宋慧大叫一声,毛根才惊醒过来。
胖女依旧爱喝,因为行动不便,她常常吩咐毛根,给我盛一杯糖水。她患有头疼病,疼起来五官都抽得变了形。在娘家,疼痛发作她就咬皮条,从小到大,嚼的皮条缀起来有一张牛皮大了。嫁给毛根,不用咬牛皮了,因为这甜水也能减缓疼痛。所以,毛根乐见她喝,又怕她让他舀水。毛根原打算待她生下小根,把她陪嫁的五只羊卖掉,带她到城里治一治。连怎么抬她,他都盘算好了,没想到她那么快就离开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她让毛根舀一碗糖水,尽管祖奶呵斥不准,毛根还是让胖女喝了。就是甜的!这是她的告别语。
我不是不愿意去,确实饿着,范长水解释。毛根说,我还以为你在喜鹊那儿吃了。范长水说,死了两只喜鹊,不明原因,她情绪不好,哪有心思做饭?……不是你射杀的吧?毛根一阵心惊,叫,绝对没有!范长水笑道,我开个玩笑,射杀喜鹊,谅你也没那个胆儿。喜鹊可不是如花,不把你撕了才怪。毛根不愿谈这个话题,转开,一会儿让宋慧给你做点饭。范长水哼了一声,算了吧,她那邋遢劲儿,想想就……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他竟然这样说宋慧,毛根很是来火。忍了又忍,终是压下去了。
后来,压水越来越困难,不往水槽加水肯定不行,由一瓢变成两瓢,而且节奏要快,稍慢些水就漏光了,好像另一端有一张更饥渴的大嘴等着。水也由清至浊,有时要澄半天才能饮用。
毛根往喜鹊家去,半路迎见背着药箱的范长水。范长水比老婆高出一大截,常年扣个鸭舌帽,只不过冬天的帽子多两个耳盖。毛根说明来意,范长水问,宋慧的猪病了,关你什么事?他的目光和他的身高一样长,好像要从毛根眼底刺探点秘密。毛根说,她替我照看小根呢。范长水边走边说,我还以为……猪怎么了?毛根说,不肯吃东西。范长水哦一声,一定是吃腻了,喂点儿好的。他没有停步,自然也没去的意思。他没把毛根的话放在心上,准确地说,是没把毛根放在心上。毛根是为了宋慧来的,连范长水也请不到,宋慧会怎么看他?若是平时,他不理毛根,毛根也不屑理他。但现在不同,毛根说软话,范长水仍没有停步的意思。毛根猛地扯住范长水的胳膊。范长水用力挣着,干什么你?没见过你这样的!毛根说,怎么着,你也得去一趟。范长水很恼火,自娘胎出来,还没人命令过我呢。毛根说,没几步地儿。他手上的劲儿大,范长水哎呀着,你他妈弄疼我了。毛根松了松,却没有完全松开。范长水甩了两下,没甩掉,气呼呼地叫,我还没吃早饭呢,快饿死了,怎么也得让我吃口饭吧。毛根说,你老婆正剁馅呢。范长水皱眉,还剁着呢?毛根说,我刚从你家出来。范长水垂了头,没完没了的……那就先去吧。
扫见宋品,但毛根没抬头,更不敢停下来。水已经漏下去三分之二,不加快动作,很快就漏光了。他忽上忽下,几乎赶得上范长水老婆剁馅的频率。他没穿外褂,上身只套一件腈纶秋衣,薄而又薄,两个肘部都磨破了,像乞丐装,可后背还是潮乎乎的。
范长水老婆又骂,大意是范长水连玉米都啃不动了,贱的毛病一点儿没改。虽是骂,样子倒不像是生气。那阵子乱剁还真管用。他镶了两颗牙,你注意到没?毛根摇头。范长水老婆说,我没胡说,去年秋天啃玉米崩掉的,他不敢吃硬东西,咸菜疙瘩都得蒸了。为了证明,她从碗柜里端出蒸咸菜,让毛根尝。毛根咬了一口,确实软唧唧的。范长水老婆问,好吃吗?毛根说不好吃,他吐到院子里,就势离开。
你这是压水还是在干架?宋品走过来,站在园子的墙根。毛根说快了,动作更加疯狂,随着双臂的抬压,他的脚也离开地面,似乎要把整个身子伏在压杆上。水越来越少了,他听到逃离的声音。哧——终于彻底漏光。毛根停下来,垂头丧气的。宋品笑了,压桶水比生孩子还困难,就仗你劲儿大,没地方打发。从未像今天这么难压,毛根不知怎么了。难压也得压,不能没水喝,趁下面那张饥渴的嘴喝下去许多,紧接着压会容易些。毛根不想当着宋品的面压,问他什么事,宋品说没事,先压你的水。毛根不相信宋品没事,没事绝对不会找他的,但宋品说了,毛根也不客气,进屋舀水。这次成功了,毛根抹抹头上的汗,长长舒了口气。
约莫一刻钟,范长水老婆的动作慢下来,继而将刀拍在菜板上。她摘下围裙,擦掉脸、额上的汗,问毛根什么事,毛根说等范医生。范长水老婆拎起空桶走进园子。园子里有压水井。她的力气似乎剁切时用完了,拎一桶水显得吃力。毛根快步过去说,我来,她便松开。闲着也是闲着,毛根索性替她拎满缸。然后问,范医生该回来了吧?范长水老婆说,谁知道呢。我让他压水,他说肚子疼,喜鹊唤他,他马上精神了,这王八蛋!毛根想,原来是去了喜鹊那里。
宋品拉长脖子,带着好奇,似乎那水是毛根变出来的。就喝这水?毛根说澄一澄就清了。宋品说这玩意该淘汰了,还是打井好,顺根管子,一合闸水就上来了。宋慧家就是那种井,好是好,但那要花钱呢。毛根说范长水家也是压水井,水足着呢。宋品嘁一声,你个货,人家几米深,你的几米深?再过几年,我敢保证他的井也压不出水,压水井就这个毛病,水位一年年下降,原先打山药窖就出水,现在哪口井不得二三十米?赵小铺种菜的都打到一百米了。宋品说的是实话,毛根想,或许有一天,他的压水井彻底不能用了。我给你记着吧,上边要是有打井的项目,给你争取一个,宋品说,你这货,动不动就捅娄子,我还得替你操心。毛根猜他是为如花的事来的,就说,我向她认过错了。宋品哼一声,你以为认个错就没事了?毛根心一沉,那还要怎样?宋品说,她又将你告了,谁让你射杀了她丈夫呢?你也不能怪她。毛根勾了头,我不怪她,她心里不好受。宋品甚感意外,毛根,你这样讲倒是让我吃惊呢,保你出来那会儿,你还不愿意认错,现在知道悔过了。我射杀了她的念想,她告就告吧,毛根想。随她好了,他说,她想怎样就怎样吧,大卸八块我也认了。宋品说,你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大卸八块?你死了,毛小根怎么办?你带他一起死?毛根的脸痉挛似的扭曲着,好像毛小根是一把剪子,将他剪疼了。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不会给如花打证明,宋品说,我不会理她。毛根问什么证明,宋品就说了,随后骂,你个愣货,知道我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吗?好像我前世欠了你的。原来是来讨好的,毛根想,可是我什么也给不了他。我会记着,毛根说,选举还投你。宋品咧嘴,你是一天比一天开窍了,哪天我高兴,没准给你当回媒人呢。毛根别别扭扭的,问宋品还有别的事没。宋品指着毛根,你个愣货,还夸你呢,站了老半天,就让我干站着呀,连个让字也没有?毛根以为宋品是说笑,没想宋品还真跟他进了屋。不知宋品中了什么邪,想必还有别的事。
范长水老婆没理会毛根,她额头的汗滴随着密集的动作甩在案板上、锅盖上,有一滴竟然甩在毛根脸上。毛根抹了抹,问,范医生在吗?范长水老婆说,自己看!毛根从她背后小心地挤过去,东屋没人,西屋也没有。他问范长水哪里去了,范长水老婆气鼓鼓地,不知道!若是他自己的事,毛根早离开了,可他是为宋慧来的,只得耐着性子等。
毛根用袖子擦擦凳子让宋品坐,宋品说阴得和地窖一样,你连火也懒得生了?毛根说生了,只是炕怎么烧也不热。宋品掏出烟抛给毛根一支。啥人啥福,宋品抽了两口说,你这火力倒让人羡慕呢。扫视一圈,毛小根呢?毛根说在宋慧家。他说得平淡而自然。宋品问,还帮你照看?毛根点头。宋品的目光笼住毛根,你这愣货,怎么就把宋慧哄住了?毛根皱眉,我没哄她。宋品哈一声,连你都能哄住她。毛根提高声音,我没哄她,她心肠热!宋品目光倾斜,好像毛根不值得他正眼看,我随便说说,你还不高兴了?你个愣货,我来给你报喜,你倒给我脸色,我真想拍拍屁股走人……唉,谁让我前世欠了你呢。毛根疑惑,喜?喜还能砸到他头上?
哒哒声又密又响,没有间隙没有停顿。范长水老婆侧身立着,手握菜刀,她面前的菜板上是早已剁成末状的胡萝卜。她右手握刀,左手摁板,因为速度快,看不清刀抬起多高,忽然间,刀从右手换到左手,右手摁板,那声音竟然没有任何变化。她个子不高,却是斗鸡性子。别人剁馅是为了包饺子烙馅饼,而范长水老婆切剁多半是为了平息怒气或剔除伤悲。我剁剁就好了,不然会憋气,她自己讲。一根萝卜,一颗土豆,半块瓜片,逮什么剁什么。范长水家的菜板和菜刀寿命不长,隔一两年就要换新的。虽然花了钱,但换来两人相安无事。只有一次,范长水在赵小铺惹了祸。他和小媳妇的事难以说清,在范长水嘴里他是冤枉的。那丈夫在地里找见正在割麦的范长水老婆,让她拿一万块钱去赎范长水。那是一九九〇年代,一万块钱不是小数目。范长水老婆拎着镰刀直接去了赵小铺,范长水被捆在闲房,还未来得及辩解,她照范长水小腿劈了两镰。鲜血如注,那丈夫吓坏了,担心范长水死在自家,只得将他放了。两镰赚了一万块钱。范长水老婆事后说,她可没那心眼儿,不砍范长水,她就得砍自个儿。
宋品却不说了,有意吊毛根胃口的样子。那过程太过漫长,大概连他自己也忘掉了。他陷入深思,眉头紧蹙,直到烟火烧到手指,他才醒悟,抛掉烟头,大声宣布,乔石头回来了!两天前,毛根去小卖部,这个消息早就捡进耳朵。可是,乔石头回来和他有什么关系?宋品对毛根无动于衷的表现不满,你的脸跟炕板差不离了,就不想知道乔总回来干什么?毛根无所谓地,看祖奶呗。宋品说,那当然,不看祖奶看谁?可他不只是看祖奶,他还要开发垴包山!毛根仍不明白那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因为激动,宋品的脸浮涌着酒后才有的红色,而脖子也充了气似的粗壮起来,听清了吗?他要把垴包山买下来!你是不是感到吃惊?毛根确实吃惊,但也是因为宋品吃惊。宋品突然变了个人。宋品说,甭说你了,我都让他惊着了。垴包山除了那个没有影子的传说,就是个秃岭,可是乔总却要买下来。他是我见过的最有脑子的家伙,不会不知道买这座光秃秃的山毫无用处,我提醒他,他笑了笑,说这是他的事。是的,他清楚,但还是执意买。后来,我悟出来了,他这是要回报宋庄的养育之恩。说明白了,就是给大伙送钱,买垴包山不过是个名目。
老远便听见剁板的声音,猜范长水又惹老婆生气了,抑或,她遇上了伤悲的事。毛根站在门口叫了两声,没人应,径直推开院门。
你说,这算不算喜?宋品目光灼灼,不再嫌屋子阴得地窖一样,扯开领口的扣子。毛根问,我有份儿?宋品说,当然有份儿,你是这个村的人嘛。毛根想起胖女,问是不是也有份。那是他的私心。听说乔石头钱多得用不了,擦屁股都是用百元大钞,不会在乎多一个胖女。宋品眼睛里的火焰弱下去,你个愣货,心眼儿倒不少。但我不能答应你,乔总也不会。胖女毕竟……若算起来,还有你爹你娘,你爷你奶,都这么算,哪算得过来?毛根说,我就是问问。宋品说,你可以问,只要我能答复。你说的这个,困难太大,当然,我可以请示乔总,毕竟你的情况特殊,毛小根有病……毛根打断宋品,小根没病!宋品僵了僵,不由笑了。你这货,病就是病,有什么丢人的?毛根说,他就是没病!宋品说,好吧,别再说小根了,再说你个愣货要和我干架了。总之,就是这样,乔总要给我们发钱了。宋品手伸向怀里,毛根以为这就要发,但宋品掏出来的却是几页纸,还有一个印盒。宋品猜破毛根的心思,点着毛根,你个货,哪有这么快?乔总是见过世面的人,一切都要按法律程序走,你要听吗?要不要给你念?宋品那一通话已经胀得毛根脑袋疼,他只盼尽快结束,宋品赶快离开。他冲宋品摆摆手,宋品说,那就在这里签字吧。毛根瞄瞄光洁的纸,就我一个人签?宋品说,当然不是!每户都要签!我先来给你报喜,你要头一个签。毛根没再犹豫,半天才把名字画好,又照宋品的吩咐摁了手印。宋品发愁地,这一户户跑下来,我这腿怕要累断了,还真想和你调换一下呢。
毛根清楚宋慧不放心。没治好,反而治死了,确也有过,但并不多见,多数情况下,范长水还是可以治好的。毛根不相信偶然会发生在宋慧的猪身上。
宋品小心翼翼地将纸折好,塞进兜里,却没有马上离开。涉及几户人家的地,宋品不紧不慢地说,又丢给毛根一支烟,其中有你的,当然,这么说不大准确,那是村里的地,现在你种着。毛根听出意思了,问,不能种了?那可不行!宋品好脾气地笑笑,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那块地你是不能种了,乔总买的是整座山,可不是半拉。滩里还有集体用地,在那儿分一块给你。滩地比坡地好,占便宜的是你。毛根没有吱声,宋品说的是实话。宋品说,这还不算,但凡换地的,乔总要另外补偿,我说不用了,但乔总坚持补,生怕你们占的便宜不够多。宋品变魔术似的,又掏出几页纸,让毛根签,毛根毫不犹豫。宋品说得够明白了,可不想再啰唆了。倒是宋品话实在多,又把乔石头好一顿夸。说是买,其实也就五十年期限,实在是不划算,可乔总非这么做,知道这叫什么不?积德行善!乔总生在宋庄,是咱们的福气!宋品似乎上了瘾,直到毛根说先去尿一泡,宋品这才站起,说他也憋尿了。
范长水就没父亲的本事了,但好歹跟随父亲许多年,也学了几招。范文登不在了,只能找他。范长水劁骟是要捆的,也没那么利索,猪羊驴马恐惧而伤悲,劁骟完了,它们还要好一阵嚎叫,有时叫一整夜,整个村庄都不得安宁。而且,他割不干净,马马虎虎的。比如劁羊,他只挤出一颗睾丸,这就很麻烦。劁了,算不上真正的公羊,但依然有雄性的冲动,混在羊群里,不是骚扰这只就是骚扰那只,母羊没心思吃草,自然要掉膘。所以,范长水劁骟,主家得紧紧盯着,以免留下后患。但范长水也有绝活,牲畜是否怀孕,他摸摸便知。有时摸都不用,只需瞟瞟,跟医院的B超一样准。因为绝招傍身,他的饭碗端得还算牢。
两个人分别站在院子的角落,宋品边撒边说,我和乔总一起上过厕所,乔总撒尿也那么有气势!毛根不服气,想自己一泡尿能冲毁三个蚂蚁窝,乔石头又能冲毁几个?但他不敢说,对于他,乔石头是活在天上的,他够不着。他只盼着兴奋过度的宋品赶快离开,他还要翻园子呢。宋品的激情随尿一道流走,也可能是西斜的日头让他意识到时间的宝贵和紧迫,匆匆离去。
范长水的父亲范文登是很有名的兽医,治病一靠灌药,二靠针灸。给牲畜安颗人脑袋,其实和人没什么两样,没准比人还聪明,他这样认为。他的另一个绝活是劁骟。他的骟刀又窄又短,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几乎看不到,而且被劁骟的猪羊驴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完活。所以,即便劁骟驴马也不用捆绑,他拎着料槽靠近,牲畜吃料,他轻轻抚摩,待它们完全放松,生殖器已经到了范文登手中。倚仗着这几绝,范文登吃遍整个营盘镇,谁都没想到他会在这上面丢掉性命。一次酒后劁骟,被毛驴踢着睾丸,不到两小时便咽了气。
但宋品那些话却没有立刻离去,仍萦绕在耳边。自然,这不是坏事,但也没给毛根带来喜从天降的激动。远不如半个月前宋慧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不如她伏在他肩头带给他的震颤。而且,说不上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仍挂在耳边的声音,毛根有一点点不踏实,就像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却又不知道那是什么,猜测的可能都没有。等摆脱掉那莫名其妙的声音,黄昏已经临近。毛根终于释然。没什么好紧张的,也没什么好高兴的。除了宋慧,还有什么能牵拽他的神经呢?
毛根简单吃了几口,便去前院。宋慧蹲在食槽前,捋捋猪的背,再揪揪猪的耳朵,听见毛根的脚步,却没有抬头。毛根以为她在为昨晚的事生气,闷声道,我给如花认过错了。宋慧这才回头。毛根说,就在早上。宋慧没有追问,什么也没说,眉宇间却挂着东西。毛根说,千真万确。宋慧这才病恹恹地说,那就好。毛根问,你……不舒服了?宋慧摇头,不是我,是猪。毛根的目光落到宋慧三百元买回的猪娃身上。宋慧说,不肯吃东西呢,一定是病了。毛根说,或许不饿吧。宋慧说,那怎么可能?一夜没吃东西,往常恨不得把食槽啃了,你看看今天的样子,一准是病了!毛根说,你别急,我去喊范长水。宋慧再次仄过脸,忧虑重重,他行吗?不会治死吧。她的神情令他揪心,当他意识到这一点,忽又有一丝惊喜,就像在烧焦的废墟中发现了鲜嫩的草芽。虽然没了沸腾的感觉,但他还是在乎她的,他确定。他说,先听听范长水怎么说。宋慧迟疑道,也好。毛根安慰,我看结实着呢,你别担心。她帮我照看小根,我也该为她做些什么。毛根走在路上,这样想着。若杨八叉回来,就没这跑腿的机会了。
5
毛根呆立良久,悻悻返回。她误会了他,显然。但不管怎么说,我赔罪了,而且是诚心诚意的。
夜幕先是挂在烟囱,然后是树梢,慢慢地,矮墙、水井的压杆、箩筐均隐没在纱幔的背后。毛根在屋里走来走去,没着没落的感觉再度袭来。就像离开土壤的植物,被风沙裹挟着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无论怎么努力,再无可能扎进泥土里。有时,毛根会狠狠诅咒自己,你就不该痴心妄想,活该被射杀,那是你应有的报应!有时,毛根愤然于胸,老天惩罚他够多了,胖女离开他,毛小根嗜吃嗜睡……现在又用宋慧来剐割他。为什么没完没了?他不怪宋慧,这怪不着她的。
如花距芨芨丛二三十步远时,毛根站起来。怕吓着她,他动作很慢。但如花还是惊了一跳,立刻定住,声音发飘,你要干什么?毛根说,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如花挥挥胳膊,好像这样就能把毛根轰走,而她的语气则变成了央求,别再靠近它们。毛根刚说了我不是,如花忽又变得恼怒而充满敌意,也有紧张,你休想再伤害它们!然后迅速转身,向着乌鸦跑去。
曾经的毛根孤傲、任性、冷硬,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不在乎,对顶起来天王老子也不怕。别人说世间有鬼,毛根就问鬼在哪里,让人家带到面前,让他看看长的白胡子还是红胡子。不顺眼,我他妈一枪崩了它。没有谁把鬼带到他面前,争不过他,都骂他是愣子。对祖父因杀生太多而被勾命的那些说法,在毛根听来更是无稽之谈。萝卜也有命,土豆也有命,谁不是照吃不误?这不是杀是什么?他不是故意让那些人不痛快,但说起来必定是逆着的。在毛根看来,太阳不见得是从东边升起,不过是给升起的方向命名了东,若命名为西,那就是从西边升起的。猪不见得是猪,若老早给猪命名为狗,那就是狗。有一次,马倌喝醉了,拦住毛根,我他妈要揍你一顿,你信不信?毛根说不信。马倌突然掴毛根两掌。他人高马大,手上的劲儿又足,毛根的脸顿时变青。马倌问这下你信了吧。毛根没有逃离和退缩,他说这不算揍,马倌问怎么不算,毛根说除非你拧断我的脖子,割了也行,砍了也行。马倌被激怒,大叫,我他妈豁出去了,扯住毛根的头发拖拽一圈,没把毛根拽倒,自己跌了一跤,半天没爬起来。结果跌醒了,马倌没再挑衅。毛根挺着腰离开,挨了打,仍然气昂昂的。他不在乎别人叫他傻蛋,叫他愣坨。他傻不傻,与他们的称呼一点儿关系没有。他不信他们叫他,他就变成傻子。
如花终于返回。与凌晨行走的奇怪步态不同,如花自然了许多。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回头。毛根以为乌鸦会落在她肩上,或在她头顶盘旋,就像喜鹊和她的喜鹊。但没看到一只乌鸦相随。
娶了胖女,毛根的性情才有了变化,虽然什么都不信,但不怎么和人抬杠了,当然,也没人和他抬了。而自从迷恋上宋慧,毛根彻底变了。他相信魂儿的存在,相信魂儿会飞离躯体;相信喜欢上一个人可以为她偷为她抢为她去死,相信白天相信黑夜,相信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凡是宋慧相信的,他都相信。宋慧就像那个大太阳,把他的日子照得亮堂堂的。
距河滩数百米,毛根停下来。如花正喂乌鸦,他不想惊着她。有芨芨丛的掩护,如花即使回头,也不会发现他。早些年,一到深秋,芨芨草就被拔光了。芨芨草笔直、柔韧,特别适合做扫帚。村里两个男人因拔芨芨草发生冲突,一个揍塌了另一个的鼻梁,手背也被另一个咬出血包。现在拔芨芨草的少了,因为几块钱就可以买一把更结实的竹扫帚。当然,毛根还是用不花钱的芨芨扫帚。芨芨丛还是狩猎时绝好的藏身处,那时,茂密的芨芨草犹如他的发须,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现在则更像扎在他皮肤上的利刺。
可是,现在,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孤傲已离他非常遥远,宋慧还是大太阳,光芒却弱了许多,他感觉不到曾经的温度和亮度。她的气息仍吸引他,却不能令他如醉如痴。他仍喜欢她的声音,仍在乎她,但他的血液再也不能沸腾。他没了方向没了动力,没了对抗漫漫长夜的武器。在日子最艰难的时候,也未曾这样。
毛根一会儿为如花疼,一会儿为自己疼,有时两种疼痛交织在一起。他身体扭曲着,感觉自己变成了麻花。他艰难地爬起来,却不知做些什么。他在里外屋来回走着,试图甩掉纠缠他的痛。有一会儿,似乎轻了些,但稍作停留,那痛又蹿进他的身体。看来是没法睡了,他想,索性就放弃了睡觉的打算。他打开门,风扑进来,差点将他撞个跟头。他恨恨地骂该死的,竖直身体,和风对顶着。风奈何不了他,只将门吹得哗啦啦响。毛根没有就此罢休,一步一步走进黑暗中,咬牙切齿。风慢慢后退,然后落荒而逃。那时,毛根已经到了宋慧的院墙外。好像是睡梦中被无形的大手捉到这儿的,毛根愣怔片刻,开始围着宋慧的院落转圈。再没了血液燃烧、心如沸水的感觉,虽然他仍惦念着炕上那个人,至少还没把她从他的心里抠掉,既无意愿,也无能力,她仍占据着他描摹不出的位置。可是,那团火熄灭了。他不甘心,一圈又一圈,期待像先前那样飞起来。那些个夜晚,他是长了翅膀的,半走半飞。但直到浑身冒汗,他的双腿仍然灌了铅,而且,汗没让身体变热,反更冷了。他放弃了努力,缩着膀子,摇摆着走回自己的凄凉地儿。终于困了,双眼涩重,他却没敢任由自己睡去。他知道如花起得早,打算在路上截住她,向被他射杀了念想的她赔个罪。没料还是起晚了。赶到村口,如花朦胧的背影已经在他前面。太阳还未升起,大地沉寂,毛根疾步追赶。可如花走得更快,比跑还快,更像滑行。不,是飞行。她的脚看起来是不着地的。毛根被惊呆了,他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行走。他慢下来。他知道,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的。
必须再试试,没准还能找回来,毛根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毛根蹲在枯衰的芨芨丛边,望着远处的如花,困倦而鬼祟。昨夜没睡好,钱庄离开了,但他的话仍锯割、凿劈着他。钱庄果然厉害,别人的劝导、训斥,包括宋品都是挂在耳朵上的,钱庄却说到了他骨头里。他明白如花为什么疼,疼在了什么地方,继而想到自己。他射杀了如花的念想,而他的念想则被宋慧杀掉了,用她厚实的巴掌。他知道那滋味。“你不知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知我做了什么。”宋慧不计较他做了什么,而且她对毛小根一如既往地好。没错,他心怀感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释然了。他能闻到并且仍然喜欢她迷人的气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种撕裂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他为此惶惑。是钱庄点透了实质。他还是那个人,但念想被杀掉了。
午夜时分,狗吠渐稀,毛根出了屋,顶着灰暗的星光往宋慧家走。天气一天天变暖,因寒冷的啃噬而裂开的土地早已弥合,风掠去了枯叶柴棍,街上光溜溜的,就像专门为毛根准备的。虽然看不清楚,但毛根能感觉出来。毛根不用担心绊倒,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他立定,侧耳,待捕到宋慧的鼾声后,便开始围着她和她的房子行走。那是他和她的电波,他必须要接通。连续走了几个夜晚,这是第六次了。他没有以往那样由慢至快,拔脚就是大步,两圈之后变成了跑。心脏撞击着身体,咣当,咣当,每一声都像深情的呼唤,宋慧!宋慧!脚踩大地却无声无息,或许是被呼唤淹没了。他意识到出汗了,后背湿乎乎的。但他所渴望的奔涌、燃烧、沸腾始终没有,甚至连往夜那种稀淡的甜蜜也没有,越跑越烦,越跑越躁。也许跑得太慢了,这么想着,他的步子更大,呼唤也更频了。他感觉自己湿透了,汗珠滴到手背上。也就这些,除此什么也没有。
3
毛根没有绝望。也许太快了,慢一点更好。于是,由跑变成走,一圈又一圈。也许不该睁着眼睛,于是,他闭上。驴拉磨都要捂着双眼,他问母亲,母亲说捂了双眼驴才能用心走。那是他和母亲磨酱面的时候用的方法,胡麻炒煳碾磨成面,熬菜时撮一撮,菜便有色有味了,与酱油的作用相似。闭了眼睛,果然就专注了,不再胡思乱想,只有一个名字,一个人影。他与她近了许多,他“看”得细致而真切。但,但是,没有火舌喷射。
然后话题扯到念书,天气,去年的收成,今年的打算。钱庄带来的烟都抽空了,也未提到正题,好像他就是来和毛根聊闲天,解个闷。他耐心足,毛根倒忍不住了,问他是不是有别的事。钱庄这才突然想起来,你的猎枪被没收了?毛根没料他问的是这个,疑惑地点点头。钱庄再问,值不少钱吧。毛根说,我自己装的。要多少钱呢?钱庄又问。毛根摇头,我没算过。钱庄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你别嫌少,算是赔你的枪。毛根如坠云雾,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能要你的钱。钱庄说,这是你我之间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你也不要对人讲,听明白了吧,说出去对你对我都不好。毛根仍然不解,他的脑子跟不上钱庄的节奏。钱庄说,我知道猎枪在你心里的分量,说起来三代猎人,枪被罚没,你肯定心疼坏了,我没有能力从派出所替你要回来,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毕竟,这事是因如花惹出来的,我补偿你也是应该的。毛根有些不好意思了,虽然他知道钱庄不会仅仅为这个,这说不通。果然,钱庄语气一转,让他帮个忙。毛根很痛快,说只要我能办得到。钱庄说,你给如花赔个礼。还是为这个。但钱庄没有用教训的口吻,而是“让他帮忙”。这令毛根熨帖,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只是,毛根仍然疑惑不解,他给如花赔不是有这么重要吗?值得钱庄如此费心思。钱庄似乎猜到了毛根在想什么,说,我这个弟媳认死理,现在又结了疙瘩,我怕她再有什么意外,你得帮着解开,气顺了,她就会好起来,还有个钱宝,也是一家人呢。钱庄不紧不慢,每句话都像胶带,毛根觉得自己被缠住了。他终于感觉到气促,声音摇摆,我不是故意的。钱庄说,我知道,这个你不用解释,毛根呀,你射杀的可不仅仅是一只乌鸦。毛根问,你相信那个是钱玉?钱庄摇头,那是不是钱玉变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如花相信,那是她的念想。毛根,你射杀了如花的念想!钱庄直直地盯着毛根,你明白吗?毛根突然被击穿了,浑身战栗。
忽然就倒下了,不是绊倒的,是他的双腿太软,支撑不住已经发冷的身体。有一瞬间,他还以为骨折了,因为听到了奇异的脆响。毛根很是紧张,对于孤身的他,这可不是一般的灾难。他摸了摸,又捏了捏,好像不是那么疼。他不知道是疼的地方太多而分辨不清,还是已经麻木失去了感觉。他坐在冷硬的地上,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直到听见扑棱一声,是从左前方的树冠发出的,喜鹊,抑或是乌鸦,他才挣扎着坐起,一步一摇地往回走。
钱庄摸摸炕,问,没生火?毛根说做了一顿饭。钱庄说,那你得铺厚点儿,炕凉了会落下病。毛根说,习惯了,有点温乎气儿就行。钱庄说,你身体好,搁我,肯定不行。毛根说,要是小根在,我会多烧点。钱庄哦了一声,听说宋慧帮你照看呢。毛根说,常麻烦她。钱庄说,宋慧是个好女人。毛根的目光就有些颤抖,可不是呢,要不是她,我怕要累死呢。钱庄说,如果宋慧忙不过来,你可以把孩子送我那里,临时照看一下还是没问题。毛根说,你们那么忙。钱庄说,总有闲的时候,天天照看当然不可能。毛根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感激了。
毛根不记得怎么进屋,怎么躺下的,脑袋像灌了泥浆,昏昏沉沉的。
毛根对钱庄两口子印象还是不错的,毛小根每次到小卖部,宋丽华总要给他点吃的,有时还送到家里。虽然那是他们吃剩的,毛根还是感激。至少,两口子没把小根当怪物。钱庄和宋丽华都能干,宋庄人评价他们放个屁都能赚两个钢镚,有钦佩,也夹杂着嫉妒。毛根一贫如洗,却没眼馋过。他够不着,那距他太遥远了。现在这个人与毛根都跨坐在炕沿上。如果搁以往,毛根或许有些不适,现在,他不会。他竭力抹掉脸上的冰冷,让自己自然些。
那声音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飘忽不定,但毛根听出是宋慧。她在呼救。毛根想奔向她,但双腿缠着,怎么也迈不开。他努力挣扎,终是徒劳。宋慧呼叫得越来越急,她一定是遇到了危险,他想。他急得大喊,突然从梦中醒来,弹簧一样坐起。宋慧就在窗户外,边敲玻璃边叫,神色慌张。毛根掀掉被子,扑到窗前。他是和衣躺下的,鞋都没脱。他想把窗户打开,把宋慧放进来。动作猛了些,几乎撞到窗棂上。脑袋沉得如同巨石,双眼阵阵发黑。他拽开窗,宋慧却不见了。惊愕滑过脑际,他正要探出头,声音从身后响起,你开窗户干什么?毛根迅速回头,眼前又是一黑。原来你从门进来了?毛根惊魂未定。宋慧笑得丰胸乱颤,我不从门进,还从窗户进啊?你睡迷糊了吧?毛根垂了头,我以为……宋慧截断他,你可真能睡,睡得这么死,我叫了半天,玻璃都要敲碎了,你再不醒,我都要叫人了。毛根见她往身后瞅,忙把被子团起来。宋慧说,你可够简单的,睡觉还穿着鞋呢。毛根不知怎么回应,说惯了,问她是不是有事。宋慧嗯了一声,目光忽然不动了,你是不是病了?毛根摇头,说就是头有点涨。宋慧让他往前,毛根便挪至炕沿,双脚耷拉在地上。
不足百米的路,毛根感觉走了一整年。有个黑影,烟火一明一暗。黑影先问,谁?毛根说是我。他听出是钱庄,心想,又一个!他们这是商量好了,夜里也不放过我。毛根问有事吗?钱庄说和你坐坐,去我那儿,还是?钱庄商量的语气,没让毛根反感,毛根说进屋说吧。
宋慧抬臂,将手背挨住毛根的额头。大方、自然,就像毛根是她的孩子。毛根的脸与她的胸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她的气息包围了他,他还能听到她心跳的节奏。他被奇异的感觉环绕,摇晃而复杂,还未来得及品味,她冰凉的手已经撤离。她呀一声,你发着高烧呢,毛根,难怪你睡得这么死!毛根说,不至于吧,我没什么感觉。宋慧问,你家里有感冒药没?赶紧喝上!毛根说我找找。宋慧说,干脆你过来吧,我那儿有。我和小根吃过了,正好还有没下完的面条,给你煮一碗。毛根说,小根给你添的麻烦够多了,我就……宋慧斜他,架子好大,还让我雇个轿子抬你?毛根只好让她先走,他抹把脸就过去。
如果说这是一场对决,可以确定是他赢了。但他没有丝毫的喜悦。
确实是感冒了,头重脚轻,浑身发冷。待吃了三粒感冒胶囊,又吃了一碗半热气腾腾的面条,发过汗,毛根感觉好了些。他一向认为自己跟碌碡一样结实,没想多半夜的疯狂寻梦竟将他折腾病了。宋慧给毛根剥了一碟子蒜,叫他全吃掉,蒜也是治感冒的。实在太辣了,毛根吃了不到一半。宋慧把碟子拿走的同时,丢了一瓣在嘴里,说你还不如我呢,有一次感冒我吃了满满一碟。你不信?她从毛根的眼神里感觉到什么。毛根说,我信!宋慧说,我还以为你不信呢?我当场吃给你看!毛根想象不出吃一碟大蒜会是什么感觉,他问她不怕烧胃吗?宋慧说,我结实着呢,八叉说我前世就是猪。毛根说,你不是!后边的话差点就冒出来。宋慧没在意毛根的神情,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现世就够忙活了,还管得了前世?毛根想起她的嚎哭,心里酸酸的,那是她现世的武器,若失掉这个武器,宋慧该是什么样子呢?
转过墙角,毛根却站住了,听了一会儿,确定宋慧进屋了,才离开。终于,他强硬了一回,噎得她说不出话了。那一刻,站在院里那一刻,甩下宋慧那一刻,他有说不出的痛快。但走出院门,酣畅的感觉便飘走了。他孤寂,不安,疲惫不堪,双腿发软,快站不住了。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他本来是给毛小根送烧饼的,因为那个巨大的门槛,他一整天徘徊、张望。然后硬着头皮去了,他担心的一切并没有发生,门槛根本就不存在。宋慧化解了,也替他化解掉。他猜不透她,却感激她的大度。再然后,她送他出来,提到乌鸦,他的态度突然大变。他慢慢理出头绪。她不该提乌鸦的。宋品喝令他也就罢了,毕竟宋品保出了他。但即便那样,他也只是嘴上应着宋品,道歉与否,那得看他的心情。他射杀了乌鸦,就算是如花的,可她的举报害得他被关了一整夜,猎枪也被没收,他的损失远比她大。应该她给他道歉才对。宋品有账,他也有账。那些人看得见宋品的账,却看不到他的。先是铁匠,再是宋慧。要说宋慧最有资格教训他,而他也最听她的,可在这件事上,宋慧最没资格。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他怎么会混乱、焦躁、郁闷、困扰?又怎么会背着枪在野外游荡?而她居然认为他该赔偿!是的,他就是这么被触怒的。
宋慧让毛根照看小根,她得去趟镇上。回去也行,在这儿也行,她瞄瞄看电视的小根,只要小根高兴。毛根说,还是回去吧。他可不能在宋慧家照顾小根,虽然杨八叉不在,虽然他也想。宋慧说,随便,不过,我用不了多长时间,买点麦麸就回来了。毛根问,给小猪买吗?宋慧笑了,是呀,买给你,你吃呀!毛根也笑了,随即道,要是只买麦麸,他替她去。宋慧不同意,阎王爷还不使唤病人呢。毛根不愿放过为宋慧跑腿的机会,说自己已经好了,不碍事的。宋慧仍然不同意,说你要被风刮跑,小根会跟我闹翻天呢。毛根说他也有别的事,正好一块儿办了。宋慧问,真有?毛根说真有!宋慧说要是顺便那敢情好,毛根没必要单为她跑一趟,她没那么急,杨八叉就快回来了。毛根咯噔一声,仿佛宋慧宣判的是他的刑期。装修够快的,良久,他才没滋没味地回应。宋慧说没装修完,杨八叉听说乔石头买了垴包山,待不住了,非要回来瞅瞅!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宋慧说,他是怕我让人哄了,好像我傻得连钱都数不清。我还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他一直想买一台机器,什么机器都行,磨面机、收割机、翻地机,他都想疯了。真能分一台机器的钱吗?我不信!那是石头山,又不是金山银山。他还得去,这一来一去,路费也要不少呢。毛根心里空空的,嘴上却安慰宋慧,你不能把他拴在那儿,由他好了。宋慧向往地,如果真能分一台机器钱,那就好了。她脸颊蚕豆大小的黄斑竟隐隐浮了一层浅红色,而锯齿状的边缘则是淡粉,如破晓的霞光。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愿意这么想。他不忍把霞光拂去,一直等到那光晕自然消隐,才问她买多少麦麸。宋慧说,三十斤,猪认麦麸,吃麦麸毛都是亮的。毛根问,够了?宋慧说,四十斤也行。她似乎还沉浸在遐想中,说杨八叉买了面粉机,就不用往镇上跑了。到时候,我养个十头八头的。毛根,你打算干什么?她忽然问。毛根说,我还没想好。宋慧说,小根好多了,不过,你还是给他再查查好。毛根嗯了一声,说到时候再说吧。宋慧给他拿钱,毛根死活不要,说小根吃你的喝你的,几斤麦麸算什么?宋慧扯住他,说他这么跟她算账,她什么忙都不用他帮了。拿着!她喘着粗气命令。毛根就将那五十元钱接了,他怕她绊倒,还怕他倒在她身上,尽管他渴望,可他不敢。她扇灭了他的念想,若再扇掉他为她效力的可能,他的天就彻底塌了。现在,他只是没着没落,若那样,他的世界或许就没光亮了。
毛根说不早了,转身就走,将宋慧和她的后半截话晾在那里。
宋慧推出自行车,毛根瞄瞄便移开目光。他说,我用不着那玩意。宋慧想起毛根不会骑自行车,呀了一声,这么远,你扛回来呀?毛根不屑,不就四十斤吗?一百斤我也扛得回来。宋慧说,十多里路呢。毛根摇头,没事的。这不是吹嘘。走路是他的强项。他有许多强项。那年六月落冰雹,砸死好几只羊,羊倌哭得鼻涕都出来了。毛根正好路过,一肩一只,起码二百斤,从滩到村他就歇了一次。若论力气,宋庄没有哪个能和马倌比,他扛得起一头驴,但也就是扛而已,论行走就差远了。宋慧只好把袋子给他,嘱咐他多歇歇,反正也不急。毛根说,耽误不了你喂猪。
宋慧叫,毛根,你可是……
出村毛根便甩开大步。不会骑自行车的不多,毛根是一个。当然不是因为他笨学不会,而是他自恃脚力好,用不着自行车。枪他都会组装,骑自行车算什么?他不相信自行车会比步行快。宋太和他比过一次,毛根说咱跑两程,第一程你说了算,第二程我说了算。宋太笑得叽叽嘎嘎的,说两程你都说了算。毛根说,那不公平。宋太比毛根年龄大,他讥笑毛根嘴叉的毛还没长出来,嘴巴倒硬得鸡头一样。宋太说毛根输定了,毛根不信这个。第一程,从村边跑至垴包山底,宋太双腿猛踩,毛根紧追慢赶,被宋太甩在后面。宋太得意地问第二程咋跑,毛根说我咋跑你咋跑,随后,阔步攀爬垴包山。宋太骑不上去也扛不上去。毛根从山顶下来,宋太不服气,说比的是平路,不是爬山。毛根反问,平路是路,山路就不是路了?在毛根的理念中,只要脚能踩上去,哪怕是云朵,那也叫路。宋太没赢到那五包方便面,当然也不承认输了,两人就是个平手。宁和傻子吃土,不和蛮子掰手,宋太得了个教训。
毛根声音冰冷,不认!
毛根不相信自行车比步行快,但也承认自行车的好。胖女怀孕后,让毛根给孩子准备一件礼物。毛根就买了辆自行车。别人看见了,故意问他,毛根满脸骄傲,是给我儿子准备的,我才不骑呢。确实,毛根没有骑,他将自行车用布缠了,吊在西屋的后墙上。现在,毛小根的礼物仍吊挂在那里。毛小根不骑,毛根也绝对不会动的。绝不是舍不得,是用不着。
宋慧急了,往前一步,仍与他隔着距离,声音带着回响和毛边儿,那你连个错也不给如花认了?
但在那个上午,毛根虽然走得不慢,却有些吃力。脚似乎灌了铅,难以想象的沉,而腿被风削成一根线,来回摇摆。或许是昨夜走得太急了,也可能是感冒还没完全好。但毛根没因此放慢速度。他可不愿别人看到他病恹恹的。
毛根哼了一声,他对自己这一哼很满意,用从未有过的教训口吻说,你自己长长脑子,不要人家说什么,你都相信!
到了磨面厂门口,毛根抓住生锈的铁栏杆喘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他扛着麦麸出来,脚已经稳稳当当。不是四十斤,而是六十斤。已经买上,不必走得那么急了。
宋慧说,那是如花养的呀!还有——
走了一段,听见有人唤他,然后便看到站在豆宴庄门口的罗包。罗包招手,说有话问他。毛根闪避着嘟嘟乱叫的轿车和冒着黑烟的四轮车,他不相信这些车敢撞他,但扛着宋慧的麦麸,就得小心了。
毛根冷冷地盯着她,知她还在为他担心,都说她肠子不打弯儿,一眼就能望到底儿,她也自称直筒子,可是,他却看不明白,不明白她脑里究竟想的是什么。而比这更糟糕的是,尽管隔这么远,他却不能抗拒她的气息。他冷下脸,不只是对她,更是为了压抑自己。他没法不泼冰水,她的欢欣实在是毫无道理。凭什么让我赔?
毛根问罗包什么事,罗包笑说你别扛着呀,进店坐坐。毛根说不了,还要赶路呢。罗包执意让毛根放下,说你这个样子,我说话等于欺负你。毛根想反正误不了宋慧喂猪,便将口袋立在门口。罗包问袋子里是什么,毛根说是麦麸。罗包吃惊地,麦麸,你不是吃的吧?毛根讲了,罗包说,我就说吗,你再困难,也不至于吃麦麸。毛根说,那是。罗包说,我这儿有一袋大米,去年的,不过还好好的,如果你愿意,一块儿弄走吧。毛根说,那就谢谢你了。罗包说,不多,也就二十斤。他喊服务员烙豆腐馅饼,并特意强调多烙些。又对毛根说,给孩子带几张。毛根说饭就不吃了。罗包说,急什么,你还怕天黑认不得路?很快的!
宋慧欢畅地,那真是太好了,我都替你发愁,若要你赔,你拿什么赔?!
毛根听罗包说给孩子带几张,心便活了。想,一会儿我快点儿就是。罗包是慢性,但愿他的话不比烙饼耗时间。一户能分多少?罗包问,垴包山,该不少吧?毛根摇头,我说不上,你还在乎这个?罗包说,钱我倒是不在乎。毛根不解,除了钱,你还在乎什么?罗包叹口气,满脸忧愁,各人有各人的烦。毛根暗想,他这是得了富贵病吧。他不明白罗包有什么可烦的,两个女人都争着跟他,再烦也不可能比他更烦,他连念想都没了,心整个被掏空了。若杨八叉回来,连为宋慧跑腿的机会都没有了。毛根没安慰罗包,实在是不知说什么好。当然,罗包也未必是让毛根劝导他,那是钱庄的本事。你到底想说什么?毛根有些憋不住了。罗包说,一言难尽呢,不说了!毛根卸掉了担子,说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罗包的脸不那么悲了,问知不知道乔石头为什么要买垴包山。毛根说,钱花不完了,找个借口给大伙发点呗。罗包缓慢地摇摇头,直接发就是了,何必费这个劲儿?毛根说,我不操心这个。罗包说,我就是好奇,乔石头的脑瓜和咱们的不一样,你说他琢磨什么呢?毛根说,你该去问他。罗包抿嘴乐了,你个毛根,尽往人嘴里塞沙子。
浸没在黑暗中的毛根皱皱眉,略显失望地摇摇头。想她可能看不清楚,重声道,不用!
馅饼端上来了,满是黄色的油泡。毛根站起来,说来不及了。罗包说,也不在这一会儿呀,你尝尝,新推出的。毛根瞟瞟吱吱叫的油泡,吃饱就扛不动了。罗包便将整盘馅饼装进食品袋给毛根带上,还有大米。
你射杀了乌鸦,不让你赔?宋慧问。
毛根扛着麦麸,夹着大米,拎着馅饼,跨着大步,把罗包的话甩得干干净净。
赔?毛根猜到了,但又觉得她说的是别的。
他不知道乔石头琢磨什么,不知罗包琢磨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不是他的世界。
如果让你赔,你说话,我没个多,也有个少。宋慧被光晕包裹着,突然高了许多。
6
毛根走到院中央,宋慧又喊他。似乎有些犹豫,她的嗓门不高,而且听起来有些伤感。毛根一阵酥麻,猝然止步,就像宋慧的呼唤是一张巨大的蛛网,牢牢地将他粘住。良久,他才缓慢转身,看着立在门口的宋慧。
次日,毛根上了一趟垴包山。没什么目的,随便转转。也许罗包的某些话给了他暗示,他不能确定。
你知道吗?我差点闯出大祸!宋慧脸上闪过惊恐,现在想起来我都害怕。毛根惊愕地问怎么了,宋慧没有回答,自责道,我真该死!毛根追问,到底怎么了?宋慧这才说,只顾着和祖奶说话,锅煳了,把祖奶呛着了。仿佛怕毛根听不明白,宋慧大声而痛悔地,我呛着了祖奶!毛根问清缘由,说祖奶有事,她就不会坐在这儿了,劝她不必放在心上。宋慧摇头,这是个大错,没有什么比这更大的错,我难过得要死了!毛根,真想让你抽我几掌!还好,宋慧只是说说,并没真的让毛根抽。但毛根仍然紧张,等宋慧的情绪平缓了些,立即站起,并要带毛小根回去。宋慧说,让他待着吧,回去干什么?毛根求之不得,说辛苦你了。
垴包山共有三个山头,呈倒“品”字形,彼此相距不远,离村庄最近的山包是最高的,土质也最好,遍坡灌木丛、沙蒿,石缝间的皮尖草即使在苦旱年也有半尺高;而另两个山包只生长沙蒿和老牛疙瘩,黑色的石头裸露在风雨中,就像牛粪垛。相貌也有差异,最高的山头往东南向,缓缓向下,高却不陡,北面一侧被掰掉似的,那一截不知去向,若从北面看,像突兀的棺材头。西面凹下去,百米外是另一个山包,像昆虫的脑袋,身子甩在西北方向,绵延出好几公里。西南的山包是勺头形,另一端是断壁,如刀劈斧削。不止一个人死于崖下,有的是不慎摔落,有的是自寻短见,所以又叫断魂崖。
这就没事了吧?宋慧问,我吓坏了,你要坐牢,可咋好?她在替我担心呢,毛根想,她没计较我。他依然能闻到并且喜欢宋慧身上散发的混杂的气味,只是他的血液不再沸腾。毛根说,我一早就回来了。宋慧说,这一天昏沉沉的,我没出屋,不知你回来了。原来是这样,毛根想,她的昏沉多半与他有关,他不能装聋作哑了。我是个粗人,毛根羞惭地说。宋慧说,你不知你做了什么,我也不知我做了什么。这话让毛根费解,他困惑而不安地瞄着宋慧。宋慧说,我什么都记不住的,难道你能记住?毛根突然醒悟,她已经把那个夜晚抹掉了,粗憨的宋慧说的是禅语,他忙不迭附和,忘了,早忘了!可是既然忘了,她为什么还昏昏沉沉?毛根不信她彻底忘记,毕竟——
山顶风大,毛根有些摇摆。他拉上外套的拉链,蹲坐下去。他爬的是最高的山,坐着视野也足够好。村庄、树木、河流、乌鸦,毛根迅速掠过。早上碰见宋品,宋品说如花那架势是要把他送进监狱。不过,宋品让毛根放心,一切掌控在他手里。毛根不害怕,也不怪罪如花,他能体会到她的苦痛和伤悲。
毛根担心的斥骂、奚落、抽打并没有发生,那个门槛轻易地跨过去了。好像那个夜晚不曾存在,两人没发生什么事。但等毛根坐定,并有勇气细细打量宋慧,还是发现了宋慧的异常。宋慧脸色发白,眼圈也带着点红。这是我的缘故,毛根烦躁地想。
喳喳喳,喜鹊的叫声突然响起,如荚壳里的种子在空中爆裂。毛根心中一喜,引颈张望。两只喜鹊,一先一后,在西北方向。喳喳喳,又是数声爆裂。然后便看到一个人影从昆虫背走下来,毛根猜到那是谁了。喜鹊走路,必有喜鹊伴随。毛根起先不相信,后来他服了。但他不相信喜鹊的前世是喜鹊之王的说法,他认为喜鹊有摄魂术,所以那些喜鹊才乖乖听她号令。祖父毛一枪也曾有奇幻的法术。最离奇的一次是毛一枪路上遇到一只野兔,他没带枪,但那只野兔突然就不动了,直到被毛一枪抓在手里,仍缩着身子。毛根没有亲见,但他相信是真的。那么,喜鹊摄魂喜鹊也不足为怪。
门开着,你不会进来呀?宋慧先开口,仍然粗声大气的。再缩在外面就不合适了,毛根的脚步和着心跳的节奏。距宋慧三四步距离,毛根犹豫地立定,似乎在等待宋慧下一步的指示和命令。宋慧却转身进去了,顺手拉着灯。毛根硬着头皮跟进去,招呼一声毛小根,将已经凉透并被他捏碎的烧饼掏出来。宋慧说刚刚吃过,毛根正要缩回,毛小根说“咕得”。毛根看宋慧,期待她批准。宋慧接过去,柔声道,听话,歇一歇再吃。毛小根的目光又回到电视上。那一刹那,积存在心里的愤怨一扫而空,毛根惊讶、羞愧,又万分感激,他这么听你的!宋慧说,他懂事着呢,我昨儿照看祖奶,留他一个人在家。毛根结巴了,真……的吗?宋慧说,我哄你干什么?是不是小根?毛小根说“夜是”。宋慧颇自豪地,我没胡说吧。
喜鹊像揣了心事,步子极缓慢。她低着头,没有看到山顶的毛根。喜鹊脸坯子好,这是宋庄人的看法,以毛根的标准,远不如宋慧。她有名是因为她会摄魂术,毛根盯着喜鹊的背影想,除此,根本没法跟宋慧比的。
若不是院墙拦着,毛根收不住脚,就直冲进去了。与院墙那一撞是生猛的,他弹了两下才立稳。没开灯,但屋里有跳闪的光亮。那是电视屏的光,他几乎可以断定,是毛小根在看。毛根隔着院墙喊了两声小根,宋慧出来了,立在屋门口。毛根紧张得气都不敢出了。一个屋门,一个院门,两人互相凝望,似乎彼此不认识。
登高望远,西风浩荡,返身下山,毛根舒服了一点点。宋慧不属于他,但能和她前后院也是幸运的。至少能听到她粗声大气的嗓门和决堤般的嗥哭,虽然有些声音会戳痛他,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但至山腰,他就不那么轻松了,没着没落的感觉再度袭来。只是宋慧一个人“抛弃”了他,但他感觉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毛根睡了一觉,日已西斜,才开始生火。吃过饭,又挑了两桶水,仍什么也没等到。黄昏时分,毛根再也坐不住了。他抓起已经冰凉的烧饼,一步一挪地往外走。宋慧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杨八叉不在家,她若……还有他的小根!这么一想,急跑起来。
经过自家那几亩地,毛根在胖女墓边立定。墓就在地头。胖女连矮土丘都没登过,她上过最高的地方就是土炕。她问毛根爬山是什么感觉,说这辈子能爬一次垴包山就知足了。毛根忘不掉她向往的神情,活着没能让她如愿,死后将她葬在山腰。这块地是祖奶开垦的,一九四八年才划归村里。某次,祖奶上山包土,说要带回去,毛根才知道这些过往。几易其主,现在属于他。准确地说,是他承包的。但在毛根心里,地就是他的。胖女葬在这儿,等于住在自己家里。若乔石头买了垴包山,胖女是不是就不能住在这里了?这个问题突然闪出来,毛根被雷击了似的,连打几个冷战。仿佛触碰到胖女哀怨的目光,毛根低了头,匆匆下山。
毛根端了簸箕出去,还没走到门口,灰便被风吹走了,但他还是拍了好几下,像敲锣一样。
毛根没回家,径直到村部,然后又折返到宋品家,均没见到宋品。王大翠说可能在祖奶那儿,他跑了一趟,也没有。他还去了小卖部,让钱庄给宋品打电话,但没打通。毛根暗想,难道宋品知道他来,躲了?转了一圈,毛根决定去他家里守候。不信等不着。
他们说你回来了,铁匠虽然常年咳喘,声音依然洪亮,我昨儿就找了你一趟。消息传得真快,毛根想,宋慧却未听到。铁匠是来要獾子油的,他的孙子被开水烫伤了。毛根没有二话,从缸角拿出一整瓶獾子油,倒了一些给铁匠。那是他去年秋天捕获并熬炼的。熬了三瓶,卖了两瓶。捕捉獾子,一把铁锨两桶水就足够,当然,只毛根有这个本事。铁匠闻了闻,说我就喜欢这个味儿,还是只母獾呢。毛根淡淡一笑,他不信铁匠能闻出公母,抡不动铁锤了,吹牛的本事却见长。没给你用刑对吧?铁匠上下侦察一番,不然你不会这么快出来。毛根不想提这个茬儿,没理他。铁匠却没刹住,说到底不是什么大事。毛根问,你哪个孙子烫伤了?铁匠说,老四家的,不过,你不该射杀乌鸦。毛根皱眉,你还有别的事吗?铁匠说,乌鸦的肉未必好吃,你射它干什么?那如花……毛根沉下脸,用不着你来教训我。铁匠说,我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敢教训了,哪敢教训你?我只是想说,你没犯法,可你失礼了。毛根不再理他,猫下腰掏灰。铁匠叹息一声,撅哒撅哒走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他几时回来。看到毛根进院,坐在门槛上洗衣服的王大翠说。毛根说我等他,他总要回来吧。王大翠说他没迟没早。毛根在墙根蹲下,几时回来几时算。王大翠便埋下头。当然,即便她抬着,毛根也看不到她的脸。她包着灰绿的头巾,应该是两块,一块从后往前,一块从前往后,只露着额头和眼睛。毛根有好几年没见过她的面容了,原以为她出外包着,没想到在自己家也裹这么严实。不觉得憋吗?毛根脑里滑过疑问。
日过头顶,毛根没等到宋慧,没听到她的咳嗽,打喷嚏,没听到她喂猪的噜噜声。毛根直起酸困的腰,发现左手食指和右手拇指都划破了。他吹了两口,突然听见咳嗽声。他的眼睛尚未亮起便熄灭了。他听出了是谁。果然,没两分钟,便看见佝偻着腰、脸色青黑的铁匠。
毛根试图说点什么,他对王大翠印象不错。她从不端架子,虽然她有资格端。她曾找毛根买兔皮,毛根没打算要钱,可她说毛根不容易,硬塞给毛根。毛根哎了一声,准确地说,是半声,猛又刹住。王大翠的样子,好像毛根根本就不存在。她双手牵衣,双肩一起一伏,胳膊拉缩自如。她用力甚猛,速度极快,仿佛她抓在手里的不是衣服,而是恶魔。一番较量,打斗厮杀,她终于将泼污、欺凌、辱没她的魔头摁住。她不敢松手,不敢掉以轻心,似乎稍有松懈,恶魔就会逃走,并继续为非作歹。噗噗噗,她一刀一刀宰割着,先是头,然后是颈、胸、四肢。虽然看不到王大翠的脸,但在毛根的想象中,此时她必定双目充血,牙关紧咬。没人能帮她,她只能拼尽全力。
毛根把杂乱的院子清扫一遍,将长在墙角经历一个冬天仍顽强枯硬的蒿草拔干净。你处理处理,宋品有次被墙角的黄蒿染了裤子,很不高兴,说你这是住人,不是住鬼养狐狸,墙生草,日子没个兴旺。毛根没理他。毛根不信这个邪。毛根不是懒汉,要养活毛小根,想懒也不可能。一到春夏,园子里也是生机勃勃的,水萝卜、白萝卜、胡萝卜、芹菜、韭菜,一样不少,虽然这些往往未长成就进了毛小根的嘴,但拔了再种,只要时令允许,毛根就会把籽撒下去。所有生长的都是他需要的,如果馒头可以结馒头,他也照种不误。蒿草不能吃,可毛根喜欢,在院子里也有旷野的感觉。若是在园子里,毛根绝不会任由蒿草这么放肆。蒿草占据的是墙头、墙角、旮旮旯旯的地方,为什么非要除掉?日子兴旺与否和杂草没半点关系。毛根不屑与宋品争执。他现在清除并不是宋品的话生效了,而是磨耗时间,幻想着,万一宋慧来呢。宋慧可能不知道他回来了,他在院子里的动静她该会听到的。她总不至于一整天待在屋里。她或许会把毛小根送过来,喏,给你了,扭头就走。她或许不理他,但仍愿意带着毛小根。他不知等待的会是什么结果,更不知如何应对,整个人是惶恐的。
自蒙面之后,王大翠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洗衣服,没有昼夜,不分冬夏。有时一件衣服一天要洗三四遍,因为常常还没晾干便又脏了。灰尘、鸟粪,枯枝败叶,空气中的任何脏东西都会粘在上面,王大翠的衣服不是穿烂的,而是洗烂的,哪怕是新衣服她也要洗。往往没等穿呢,便洗得千疮百孔。王大翠去小卖部,话都不用说,宋丽华便知道她要什么。王大翠费洗衣粉,每次都是买两袋。宋品买了一台洗衣机,但王大翠从来不用。
毛根把烧饼放在盘子里,用面盆罩住,在阴冷的屋子转了一圈,好像检查是否丢了东西却又不知丢了什么。脑袋空着,眼睛空着。其实,这个家没什么东西可丢,他清楚,丢了的是他的魂。宋品保出他的人,没保出他的魂。他的魂没被关在派出所,在那之前就丢了。后来,他的目光停在后墙的彩灯上。彩灯也没丢。这就好,他想。
毛根直定定的,有些看呆了。
毛根就那么站着,脚不知往哪个方向迈。太阳终于从云层里钻出来,或许是捂得久了,脸色苍白,但总算有一点儿温暖的感觉。毛根仰起脖子,并闭上眼睛,仿佛他站在街上就是晒期盼已久的太阳。一只公鸡踱过来,围着毛根转了一圈,突然一个跳跃。没啄到,毛根及时躲开。他飞起一脚,公鸡咯咯着逃离。毛根检查过浸得油腻腻的食品袋,走向自家院落,耳朵则捕捉着前院的动静。
终于,她的双臂不再抽动。她将衣服拧干,丢在旁边的塑料盆里,端起灰铁皮做的洗衣盆。毛根见状,赶紧过去,说我来。王大翠说不用,略一偏转身体,避开毛根。她的声音也像被包裹着,说不出的沉闷。她把水泼到院子的西南角,接了新水,将淘过的衣服晾晒到铁丝上。分别是两条裤子,一件上衣,一双袜子,顺便扯掉晾了不知多长时间的枕巾、秋衣、背心,团在一起,扔进洗衣盆。喝了几口水,重又坐在那里。
望见自家房屋和瓦片间稀稀拉拉、瑟瑟发抖的枯干蒿草那一刻,毛根突然感觉被钝旧的刀片砍了一下。没砍断胳膊,没砍断腿脚,甚至他都不知道砍在什么地方,但是能感觉到劈砍的力量和随之而来的疼痛。他踉跄一下,没有摔倒,烧饼却滑出来。他死死抓住,烧饼被捏碎了。他赶紧换换手,虽然无济于事。然后,他的目光落到宋慧的房舍上。其实早看到了,只是他生硬而残酷地扭转开。现在没法不看了,因为毛小根在宋慧那里。他是知道的,但好像在路上忘记了,此时才想起来。他为难了。不知怎么见宋慧,该说些什么,而宋慧又会用什么眼神看他。那一幕仍在脑里横亘着,新鲜得如同刚刚发生。也许宋慧还揣着怒气呢。
太阳落山,毛根也没等到宋品。他起身离开,王大翠仍在揉搓。这不是他认识的王大翠,而是另一个人。或许是她的替身,她怕人识辨真面目,所以才包着头脸,一日一日地搓洗。
2
吃过饭,毛根先去村部,后又拐到宋品家。宋品还没回来,王大翠仍然在洗,不过不是坐在门槛上,而是在屋里。洗的好像是一块抹布。毛根虽然想到了,仍万分惊愕,问你不吃饭吗?王大翠说吃过了。毛根问,不累吗?王大翠说不累。毛根说,怎么会呢,就是机器也受不了呀。王大翠说不洗才累。毛根生怕自己听错了,你是说,不洗……就累?王大翠说,我不跟你说,你不懂!毛根其实懂了,或者说,他认为自己懂了,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王大翠说,喝醉了,他多半不会回来,你还要等吗?毛根略显不安,我再等等。王大翠说,愿意等,哪怕你等到天亮呢。从毛根进屋,她始终没有看他。
毛根才不稀罕跟着宋品,不过是觉得骑摩托更快一点。摩托两个小时以后才能修好,毛根步行可以走两个来回了。宋品轰赶,倒合了毛根心意,他拔腿就走。没了镣铐,双脚生风。宋品冲毛根的背影嘀咕,前世就是个兔子。
约莫一小时后,宋品踢踢哒哒进了屋。王大翠没被宋品打扰,宋品也没理王大翠。他自顾自地说累得脑袋都要掉下来了,然后便去揭锅盖。原来锅里备着饭呢,一盘炒白菜,两个馒头。宋品探探手,说凉透了,热热?好像和王大翠商量。王大翠擦擦手,开始生火。宋品这才问毛根有什么事,毛根说你先吃。宋品说在镇里开会,就中午管了一顿饭,还真是饿了。不过,你不说我也清楚,问钱的事吧,放心,亏不了你!毛根仍是那句话,你先吃!宋品说,你个货,倒是越来越懂规矩了。
毛根大失所望,其实他比宋品还急。就算焐着,毛小根也吃不上热乎的烧饼了。出了修理部,毛根仍紧跟在宋品身后。宋品骂骂咧咧,妈的,一个修摩托的,还真当自己是老板了。毛根目睹了整个过程,看来宋品的威风仅限于宋庄。如此一想,毛根倒有些同情宋品了。他想安慰宋品,又不知怎么说。宋品突然回头,你怎么还跟着我?好像刚刚发现,而且似乎毛根的跟随有什么诡诈目的。宋品眼睛瞪得溜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还要咋的?认不得回村的路?毛根没防住宋品发火,僵了几秒,我以为……宋品呛他,你以为我欠你的?毛根说,我没这么认为。宋品不耐烦地挥一下胳膊,像轰赶苍蝇,我还有事,别再跟着我了。他是拿我当出气筒了,毛根想。但并未计较宋品的态度,他怀里还揣着宋品买的烧饼。
宋品放下碗筷,目光松松垮垮地甩过来。毛根抛出自己窝了一天的问题。宋品漫不经心地,这个,自然要迁的,迁就迁吧,又不费事,费用也可以补给你。毛根的声音瞬间就硬了,不行!那绝对不行!宋品的目光越拽越紧了,不行?你个愣货,行不行是你说了算的?毛根说,胖女住得好好的,凭什么?宋品恼火地,我以为你拎得清,怎么满脑袋糨糊?乔总买下垴包山,那山就是他的,你……你那个胖女在那儿算怎么回事呀?毛根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让她挪地儿。宋品说,哪儿埋不是埋?那里就好了?毛根不愿讲胖女的心愿,固执地,我就是不搬!宋品冷笑,国家修路,一纸公告,只限个日期,你不迁,后果自负!毛根心里一阵抽缩,谁说要修路了?宋品说,道理是一样的,由不得你!毛根说,那你把协议给我,我不换了!宋品恼怒道,你个愣㞗货,你以为协议是什么?想签就签,想撕就撕?我告诉你,你签了字,就有了法律效力!胸中狂风大作,裹挟着石头与棍棒,毛根握紧拳头,脸由青变绿又由绿转青。宋品叫,发飙?那你来吧!毛根没动,任由飞沙走石摔打撞击。宋品缓了语气,你个蛮子,我真不知道你脑里想什么。这样吧,你先别和我瞪眼,我问下乔总,看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说不用迁,那当然好。毛根看到希望,问他几时问。宋品说,那得看乔总什么时候方便,你以为他是我呀,你随便踹门。毛根扫扫旁若无人、自顾自洗衣服的王大翠,说自己没踹门。宋品哼了一声,你个愣货,就差揭房顶了,还说没踹门!毛根不想和宋品闹僵,艰难地挤出一丝别扭的笑。
宋品从房里出来,依然是摇摆的步态,好像崴了脚,脸色也不大好看。你没给修是吧?他问老板。老板终于刷完牙,灌了口水仰脖晃晃头,突然喷到地上,嘴叉仍带着泡沫。怎么没修?宋品又问。老板腾空嘴巴,慢吞吞地回应,化油器坏了,没法修。宋品说,没法修换新的啊,怕我不给你钱还是咋的?老板说,换也得你同意了才行,你要不换,我还得拆下来,这事遇到过。宋品皱眉,那你打电话,我还等着骑呢。老板说,你没留电话,我往哪儿打?宋品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老板指了指,六七辆都在那儿等着修呢,谁都着急,只有我一个人。宋品问,你那个伙计呢?昨天还在。老板说,老婆生孩子了。宋品说,换新的,没个腿还真不行。又指着毛根说,我一大早就来领他了,步行。毛根没想到宋品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很是不悦。但老板对宋品的话并不感兴趣,问他要好的还是次的。宋品问了价钱,说当然要好的,次的用不了几天又坏了。老板说知道了,让宋品两个小时后来骑。宋品问,换个化油器要这么久?老板说,你再怎么急,也得等我吃了饭吧。宋品悻悻地,那好,我一会儿再过来。
一夜乱梦,均和胖女有关。一大早,毛根便守在宋品门口,他有强烈的感觉,宋品多半是敷衍他。宋品被突然闪出来的毛根吓了一跳,你个愣货,从哪儿钻出来的?!毛根说天没亮就等着了。宋品皱皱眉头,干什么?毛根直截了当,提出昨日答应他的要签在协议上。宋品没好气,你以为那是擦屁股纸,想撕就撕,想改就改?毛根的眼睛因充血而发红,这使他像抵架的公牛,我知道你在哄我!宋品说,愣劲又来了!你别烦我好不好?我天天净替你操心了,你还给我添乱!你想想,吃的穿的用的,村里哪样没照顾过你?毛根说,我不是添乱。宋品厉声道,那这是干什么?一大早就来索命,还让人活不?毛根觉得宋品和他讲的是两个方向的事,他僵了僵,说,我不管!谁都不能把胖女迁走!宋品极其失望,我以为你只是个愣货,没想到还是个糊涂蛋!你要再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就不管了!毛根问,协议在哪儿?宋品怒冲冲地说,不知道!
修理部刚刚开门,老板蹲在门口刷牙,满嘴泡沫。宋品问他的摩托修好没有,老板含混地唔了一声,仍低头刷牙。刷了左边又刷右边。宋品等不及了,走进房里。毛根没跟进去,他望望尚未从云层露脸但依稀能辨出位置的太阳,低下头瞅着正慢条斯理刷牙的老板。毛根把烧饼揣到外套和内衣之间。饼尚有余温。烧饼不怕凉,但热的更好。有宋品带着,半个小时就到宋庄了。毛小根能吃上热乎的烧饼,他想。
宋品气哼哼地远去。毛根想跟的,追了两步,站住了。他比宋品更失望,也更愤怒。他恨不得扑上去,把这个糊弄他的家伙揍一顿。但他清楚,宋品可不好对付,拳脚未必管用。而心平气和,必定没一点儿用。他不想跟在宋品后边浪费时间,得琢磨别的办法。宋品的话听起来有些理,但再大的理也不能让他的胖女离开垴包山。他的!这两个字就像铁钎,在他心壁上击出耀眼的火花。
听见没?宋品把六个烧饼装进袋子。毛根只吃了一个。毛根闷头不答,宋品扬着手,却不给他。毛根起身,嗯了一声,宋品才把袋子杵他怀里。
毛根并不知道怎么办。他低着头,拧着眉,慢慢走着。满脑都是胖女,宋慧叫他,他竟然没听到。宋慧赶上前拍他一下,他站定。那时,他已经走到自家院子。他盯住宋慧,宋慧啊了一声,问他怎么了。毛根说,没怎么。宋慧说,你眼睛红得要吃人呢,还说没怎么,我喊了你七八声,你好像聋了!毛根问她干什么,宋慧说山药饼烙多了,让毛根过去吃。毛根闷声说吃过了。宋慧不信,这么早就吃了?毛根说,睡不着,起早了。宋慧问,没出什么事吧?宋慧自然不放心他,毛根不想跟她说,说没事,就是没睡好。宋慧说那就好。她走路就像踩着鼓,咚咚地响。
又一碗粥灌下,毛根揩揩嘴巴,从宋品的侧面望出去。一辆拉着废纸箱的货车正经过烧饼铺门口。宋品又敲一下碗,毛根收回目光。你给她道个歉,听见没?不管你信不信,你也要道个歉!她心一软,或许就不会找你的麻烦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没一日缺了乌鸦的食,你别管钱玉变不变乌鸦,就冲她的死性,说乌鸦是她的不为过吧?毛根说,我不是故意的。确实,他没有蓄谋。他和如花没过节,虽然那次他买花如花驳了面子,但他没记仇。那完全是意外,扣动扳机那一刹他脑子是空的。背后有别的原因,他当然不会和宋品说。
鼓声消失,毛根转过身,瞥到院角的椽棒,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过于迅猛,毛根被撞着,有些站立不稳。他不知道乔石头会怎样,宋品会怎样,他奈何不了他们。但他可以做自己的,他们休想让他屈服。
你个货,为什么要去惹如花?那女人,你不知道吗?宋品质问。毛根能从宋品的用词判断宋品生气的程度,货,愣货,愣㞗货,一般这三个等级,若骂屌愣㞗货,那说明他的肺快气炸了。宋品用的是“货”,意味着宋品的气消得差不多了。毛根见到宋品那张脸,就做好被炮轰的准备,没料吃掉两个烧饼,宋品的声音反放低了,虽然依然没什么好腔调。毛根本不打算回应的,这是他对付宋品的招儿。他不搭理,宋品打的就是空炮弹。打一百枚一千枚,毛根也是毫发无伤。而现在,宋品低沉的语气不完全是斥责,还有好奇的成分,毛根不再装聋作哑,闷声道,我没惹她。宋品瞪他,你射杀了乌鸦,还说没惹她?毛根说,乌鸦又不是她的。宋品扬起筷子点着毛根的额头,你别装傻!毛根不相信钱玉会变成乌鸦,如花那么说,那是她脑子出问题了。毛根也不相信宋庄人都认为钱玉变成了乌鸦,尤其是宋品。他们附和她,不过是哄骗她。毛根摇头,我不明白。宋品敲一下碗,以示提醒,钱玉变成了乌鸦,她逢人就讲,你敢说自己不知道?毛根反问,怎么变的,你看见了?宋品被噎个半死,戳着毛根的眼窝骂,愣货,你就是个愣㞗货!毛根埋下头,大口吸粥,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你不该的,毛根,别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宋品的语气又平缓了,她背后有钱庄呢,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我不是吓唬你,如花不会轻易罢休,她是个死性女人,被她缠住,你这辈子甭想好。毛根说,我不怕。宋品说,你当然不怕,你是个愣货!可是我怕,麻烦一桩接一桩,他妈的,我上辈子欠了你们还是怎么的?啊?你说说,我是不是欠了你们?
说干就干,毛根屋也没进。左肩一根右肩一根,中途没有停歇,一口气扛到垴包山。那多半是从树林里锯的枯木,也有毛根偷偷砍的,当然已经干得和枯木没什么区别。夜幕垂落,毛根已经扛了大半上去。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体里汹涌着战斗的激情,他没有丝毫疲累的感觉。一整天没吃饭,竟没感觉到饿。还是吃一点好,吃了力气会更足。这么想着,毛根才开始生火。
宋品只顾着说话,他喝了一半,毛根的粥碗已经空了。毛根吃了半拉烧饼,没再去盘子里拿,定定地望着宋品。宋品问还要粥吗,毛根点头,宋品便冲柜台喊,又一碗热气腾腾的粥端到毛根面前。喝完,毛根又不动了。你怎么不吃饼?宋品问。毛根实说,想留着给毛小根。宋品稍稍怔了一下,随后叹口气,你吃吧,有你带的。宋品又给毛根要一碗粥,另加五个烧饼。小根跟着宋慧,饿不着的,宋品说,我交代过宋慧了,你放心吧。毛根吞咽着烧饼,含混地嗯了一声。毛小根饿不着,想来也是,宋慧对毛小根的疼爱,毛根还是相信的,但宋品交代宋慧肯定是胡扯了。
东方刚刚发白,毛根便爬起来。又是和衣睡的,穿脱衣服太费时间了。半天时间,他把院角的椽木全部扛到山腰。又从小卖部买了铁丝、塑料布、编织袋,开始造屋工程。次日又跑了趟镇上,买了几米炕布。三天后,宋品爬上来,毛根已经把木屋搭好,就在胖女的坟墓边上。屋外包着塑料布,再外是编织袋。毛根正用木条钉门,瞄瞄气喘吁吁的宋品,埋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
对宋品,毛根也是这个心思。宋品保他了,这不假,但他不相信宋品“为他操碎了心”。宋品来领他,带他到烧饼铺吃饭,这也不假,但他绝不相信宋品一夜没睡。不过,他没有驳斥。如果有区别,也就这点。以前他很容易跟人抬杠,比如叫人家把电视里的人喊出来,现在他只在心里对顶。他的心里横七竖八地堆着刀叉剑戟,顶撞也是不由自主。
你这是做什么?宋品围着木屋转了一圈。毛根没理他,叮叮当当的。宋品火了,踢踢毛根的屁股,你个愣货,没听见我说话吗?毛根抬起头,并不看宋品,我要守在这里,谁也甭想把胖女迁走。仿佛毛根说了笑话,宋品嘴咧了个大窟窿,跟鬼住在一起?亏你想得出来!宋品掏出烟给毛根,毛根没要,宋品便自己点了,语气缓慢而柔软,毛根呀,你别胡闹,对你没好处。毛根不语。宋品说,把我家的电视机搬去吧,送你了。小根不能天天跟着宋慧吧,家里有台电视机,小根就不会乱跑了。过日子要向前看,往远处看,不能钻牛角尖,那会把自己钻死。私心可以有,但不能太自私了,你是宋庄人,要从宋庄的长远发展考虑问题。如果你只顾自己,而不考虑众人的利益,还怎么在宋庄立足?这得罪人的话别人不会说,我也不想说,可谁让我当了这个书记呢,不得不说。宋品说了一大通,大道理,小道理,毛根仍然没应。凭良心说,宋品对他确实不错,虽然动不动就爆粗话。但在这件事上,毛根绝不让步。
面对阎有道的审讯,毛根并不害怕,而是心灰意冷。没收了枪,以及枪砂和那一小包火药,毛根当然心疼。那把单管猎枪是他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组装起来的,趁他不注意,毛小根吞了一个螺丝扣,次日,他在毛小根的大便里扒拉半天才找到。猎枪沾着毛小根的体温呢。阎有道上门,毛根就知道保不住了,没用阎有道费口舌,他就交出来。他心灰意冷并不是因为猎枪被没收,而是他相信、依赖并为之疯狂的一切崩塌了。他没有任何抵赖,阎有道问什么他说什么。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好像那一刻连毛小根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还会在乎阎有道的审讯吗?还会在乎坐牢吗?爱怎样怎样。阎有道说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而且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他可以压下去,但如果毛根再私自造枪,必定坐牢。毛根被放出来了,这是真的,但他不相信阎有道的话。考虑到他的实际情况?扯淡!若他射杀的不是一只乌鸦,而是钱玉本人,阎有道还会放他出来吗?所以,他并不感激阎有道。他没有坐牢,是因为还没到坐牢的份上。
怎么样?别胡闹了,赶紧拆了吧,宋品拍拍毛根的肩。我不拆!谁也甭想把胖女移走!毛根硬邦邦地说。宋品的脸黑下来,语气仍然是温和的,别让人当疯子看。毛根说,我才不管这些。宋品的腔调变了,你怎么就冥顽不化呢?毛根抓起一个钉子,只钉了一下,宋品就爆发了,你个愣㞗货,油盐不进的愣㞗货。你以为盖个破屋,就拿你没办法了?以为你是谁?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以为你是孙猴子会七十二变?你要能阻拦住乔石头,我把宋字倒着写!毛根又钉了两下。宋品骂破东西,毛根以为骂他呢,待宋品说一把火烧了,才明白骂的是木屋。毛根不再理他,哪怕他跳着骂呢。毛根一心一意干自己的,甚至,宋品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但宋品有一句话他是记住了,“一把火烧了”。他清楚,宋品不是吓唬他,极有可能。
我饿了,宋品边搅边说。随后盯住毛根灰扑扑的脸,因为你个愣货,我一夜没睡呢。毛根咬一口烧饼,慢慢嚼着,尽量不让自己的咀嚼盖过宋品的声音。他装着倾听的样子,可心思并不在宋品的话上,至少不完全在。一天一夜的煎熬之后,准确地说,应该是一天两夜,其中一个夜晚是在草野上度过的。毛根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毛根了。换个说法,又是原来那个什么都不信的毛根了。他本就这样,是宋慧改变了他,让他变成另一个毛根。那个毛根柔软、肠热,相信轮回,相信报应。连宋庄关于毛小根的传言,他几乎都要相信了。可依然是宋慧改变了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回原形。她对他的好,对他的体贴,她伏在他肩头的嚎哭都是假的。连宋慧都这样,还有什么可以让他信的?他还能信什么?
当天夜晚,毛根便把被褥抱进尖顶木屋。同时背上山的还有弓箭、镰刀、铁锨。如果有猎枪就好了,他不会惧怕任何侵犯。当然,现在他也不惧怕,这些武器足够了。过几天,杨八叉回来,宋慧不能照顾毛小根时,毛根打算把小根也带到山上。毛根只为守住胖女,不让他们动她,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在他搬扛、敲钉的同时,那种没着没落、魂不附体的感觉不知不觉消失了。他再次有了念想,有了生活的方向。他不想与人为敌,但现在必须战斗。人在屋在,屋在坟在,他要与木屋共存亡。他听见身体里的号角,那是骨头的脆响,心脏的跳动,血液的奔流,灵魂深处的嘶喊及弥漫至脑顶的悲壮。
宋品要了两碗粥,四个红糖烧饼。咸菜是自取,宋品夹了一碟回来,见毛根坐着不动,皱眉道,轮到我侍候你了?自己夹去!毛根缓缓站起,他并不是等宋品侍候,而是囊中羞涩,不敢太主动,要这要那的。比如桌上没有糖,宋品吆喝一声,柜台后的老板娘快步送过来一罐。而毛根没有就不要了,更不会这么大声。当然,宋品要来了糖,毛根也不会畏手畏脚,舀了大大两勺。
繁星满天,毛根毫无睡意,直直地竖着耳朵,谛听着山野的动静。胖女在另一侧,在土壤深处,但他感觉她就躺在他旁边,因为他能感觉到身侧的温暖。对别人的喜欢终究是空的,只有她,永远属于他。
优越感并未让宋品忘乎所以,他感觉到异样,忙低下头,发现双脚淹没在黄白色的液体中。宋品立即跳开,大骂,你他妈属公驴的还是属母猪的?毛根没有回应,尿得没完没了,他也着急。当然,胀裂的感觉没有了,他轻松了许多。终于不再滴答,毛根塞好裤子,抬起头。额头湿漉漉的,仿佛一半的水从那里渗出来。宋品将烟头丢进尚在流淌的尿液,自言自语,要不是亲眼看见,打死我也不信,你小子尿了一支烟的工夫。毛根咧咧嘴,他想起来,似乎一天一夜没尿了。他也说不清怎么回事。烧饼店的香味随风掠过,宋品问毛根饿不饿,没待毛根回答,就说,听到你肚里叫了,你个愣㞗货,我保你出来,还得管你吃饭!毛根跟在宋品身后,跟得紧紧的,力气突然间恢复了。
来吧,宋品!
十字路口,一条瘦骨嶙峋的黑狗正在旁若无人地撒尿。想来这黑狗也不受人待见,它的右后腿抬离地面一点点,懒散倦怠。毛根突然感觉到膀胱的膨胀,他躬了腰,仿佛整个身体蜕变成了膀胱。宋品再次回头,怎么又停了?毛根说,憋尿了。宋品骂,懒驴上磨!早干什么了?左右扫扫,多数店铺已经开门,卖电动车的卖五金的早早吆喝上了。于是没好气道,憋着!到前面的墙角。毛根脸色苍白,龇牙咧嘴,憋不住了!毛根不是胡说,巨大的膀胱快要炸裂了。宋品又骂了什么,背转身,点了支烟,假装没看见毛根在干什么。毛根已经顾不得这些,慌乱地解裤带,没有平时利索,在这样的紧要时刻,竟然想起那个夜晚的笨拙,憋得昏头涨脑也没把宋慧裤带的机关打开。来不及多想,一闪而过。自然不敢对着店铺,也不敢正面朝着不时有行人经过的街道,他侧身勾头,掏出并死死摁住自己壮硕丑陋的怪物,灼热的液体喷射出来,在路面击出很大的声响。宋品厌恶地皱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前面的音像店正在播放阿宝唱的酸曲。在宋品的理念中,所有关于哥哥妹妹的歌都叫酸曲。“见个面面容易拉个手手难”,只有吃不饱甚至吃不上的饿汉子才酸,才有这种凄惶的感觉,他没饿过,因此听到酸曲就有说不出的优越感。他不是逮女人就上,从不乱来,更不利用手里的权力胡来,他相信自己凭借的是个人魅力。迄今,他只有麦香一个相好,而且是在女人出了车祸之后才和麦香好上的。他有苦衷。王大翠在外包着头脸,回家也不取下,睡觉也是。头巾像长在她的脸上,成了脸的一部分。若只包着脸也就罢了,别的部位也包着,他不能攻克。难道健壮的男人不该有个相好吗?他不敢把理由明白地说出来,也没必要,但在心里,是理直气壮的存在。只有吃饱了,才能当个好书记。比如为了毛根,天没亮他就爬起来了。村里派出所来回跑了不下十趟,生生把摩托累坏了。
来吧,乔石头!
风卷过来,一只白色的塑料袋顺着墙角飘飞,毛根不躲还好,一躲反中了塑料袋的圈套,左脚被塑料袋套住,甩了几下,竟然没甩掉,于是弯腰撕扯。好像没耽误工夫,直起身,宋品又走出老远。要说走路,宋庄没有谁比毛根更快,而且可以不停歇地走一夜。此时,他追宋品竟然有些力不从心。
来吧,你们!
日头早已升起,但始终躲藏在铅色的云层后面,天空灰蒙蒙的,和毛根的心一模一样。而双脚则如戴了镣铐,难以迈开,仿佛对这个地方留恋难舍。宋品已经走出老远,回头瞅瞅仍立在派出所门口,并朝里张望的毛根,突然就来了气,你个㞗货,瞅什么瞅?还关得上瘾了?毛根这才艰难地扭转脖子,吃力地拔起脚。他的猎枪在某间屋子,他确信,但他再也见不到了。他的停驻,是告别仪式。宋品不会懂的。
他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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