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疯了!我在心里喊。如果我坐起来,定会狠抽他几巴掌。万事都要有个度,就像吃饭,饱就是度,过度就撑了,撑裂肠胃,撑坏身体。任你再怎么能,也不能破坏上苍的法则。石头见过的世面够多,难道他不明白?难道还要我教他?我倒是想教,但我知道,即使我可以说话,于他也是耳旁风。
祖奶,垴包山普普通通,但风水不是一般的好。我找风水师看过了,垴包山是元宝形的,前面又有蝴蝶河,山生水水托山,山水相连,互为存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宝地了。祖奶宫建在半山上,靠山望水,水有多长远,你的福就有多长远。祖奶,你能听到我说话吗?你听得到的,我知道。你不能动了,可你什么都清楚,你可能认为我胡乱折腾,浪费钱财,你觉得躺在哪里都一样。先前我造这座房子,你也怪我奢侈。我知道你一生节俭,有个地儿容身就行,可你不要忘了,你不仅仅是我的祖奶,还是宋庄的祖奶,受人景仰,供人膜拜。没个像样的地方怎么行呢?麦香告诉我,今日有十六个人来看你,她没敢都放进来,怕惊扰了你。我知道你不怕,宁可自己受罪,也要顺遂别人的心愿。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来的人更多呢?上百上千,就是你乐意,这小院也容不下呀。你住到垴包山,住进祖奶宫,那就不同了,任人来去,任人进出。当然,如果人太多,也可以适当限制,收个门票什么的。
石头,我脑门都急出汗了,你看不到吗?
5
蚂蚁在窜。
后来我问白礼成怎么就断定我会借给他。他说我拿月饼给他,他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了。
6
我再次出去,白礼成已将月饼吞了,他嗅着双手,可真香呢。我直言房子是留给别人的,说回来就回来了,让他去别处问问。留给谁?他还不死心。我带了几分火气,留给谁?和你有关系吗?白礼成没因我的斥责而窘迫,不管留给谁,现在不住对不对?你先借我,我保证,他回来我立马腾开。哪怕他半夜回来呢,我立个字据,保证连夜滚蛋。我冷冷地问,我非借不可吗?白礼成讨好地笑笑,乔大妹子,可别这么说,我又不是土匪,哪能逼你呢?听说当接生婆前,你还当过锢炉匠,你知道出门的难处,不是逼得没了办法,谁会求人呢?他并没有摆出可怜相,但他的话触动了我。我语气变缓,你去别家问问不行吗?白礼成说,前街有一家西屋闲着,我问了,不肯借。我好生奇怪,那你为什么不在他家磨蹭,非要赖在我这儿?白礼成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菩萨心肠。我绷了脸,少来这些个没用的。白礼成说,乔大妹子,我看人一向不错的。看样子,我要是不借,他就真这么赖着了。我寻思一会儿,对自己说,也实在是没办法了,要不就借吧。白礼成说,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句话竟然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悄悄乐了。白礼成兴奋地搓着手,谢谢菩萨妹子。我装出气恼的样子,我什么都没说呢,你谢什么?白礼成嘿嘿笑着,东西在院门口,我这就搬过去。
白礼成就这样死皮赖脸地成了我的邻居。他白日去钱家擀毡,夜晚回东院睡觉。他回得晚,有时我和三个孩子都睡下了,他才进门。走在街上,白礼成的脚步嗒嗒地响,像钉了铁掌,进院突然就轻了,显然怕惊扰了西院。他的细心让我生出几分好感。某日夜晚,我正要拉被子,听到白礼成的脚步,那嗒嗒声更重了些,似乎被追赶着,急于奔逃。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难道白礼成犯事了?我愣怔着,直到白礼成拍门。我没有询问,像和白礼成约了暗号,迅速地抽出木头插销。拉开门,才意识到自己急躁了,脸突然有些热。好在是暗夜中。但他好像感觉到了,摇了一下,似乎被我的热浪冲着。因他这个动作,也为了掩饰,我大为恼火,原来是你啊?白礼成讨好地叫声大梅妹子,说实在抱歉,这么晚了打扰你。我声音冷着,什么事?白礼成问,孩子们还没睡吧?然后从袖筒掏出一只梨,给他们尝尝。我没想到他是来送梨的,呆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了。我怪不好意思,说劳你惦记。白礼成说,没什么好东西给他们,梨是钱家赏的,我揣了一整天,都揣热了。我的脑里在开门那一刻便有个蜜蜂嗡嗡叫着,此时终于歇停。我杵给他,你留着吃吧。白礼成甚感意外,大妹子,我个大男人,吃这个干什么?我说,他们吃过的。白礼成说,至少今儿没吃吧?我说,你的心意我替孩子们领了。白礼成说,你是怕我不给房钱?放心,不会的,明儿就和钱家支一些。我说,房租给你,自然不担心你骗我。白礼成说,那是为什么?又来了,总是追根究底死皮赖脸的架势。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白礼成说,不就是一只梨嘛,给孩子们,又不是给你。我说,他们不吃别人的东西。白礼成说,不是偷的,更不是抢的,确确实实是钱家给的,不信你明天去问。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白礼成问,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怕孩子们睡了,我可是跑着回来的。难得他有这份心,只是……我听到身后的动静,回了回头。李春、李桃、李夏站成一排,望着我和白礼成。白礼成有些不高兴,你这当娘的,真不像话。他突然抓起我的手将梨塞给我,大步离开。我没追他。
拿起筷子,我却走神了。虽然明确说了等也白等,可不知为什么,我说不出的紧张。中间,我搁下筷子,拿了一个月饼出去。他闭眼靠在门框上,闻声慌忙立起,这可使不得。我说,大十五的,怎么也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等。他伸出双手,我吃了一惊。他手指粗糙,布满坑洼和疤痕,像被刀剁断重又接住的。我放到他手里,转身进屋,心扑腾扑腾地响。我吃得没滋没味。舌头突然失灵。
那只梨黄澄澄的,足有茶碗大。白礼成没说谎,梨被揣得久了,现在还热乎乎的。三个孩子目光拽得长长的,既然留下了,就不用过夜。我切成三瓣,给他们分了。李春几口便吞掉了,李夏非要让我咬一口。我咬了一小口,他一定让我再咬一口。我没教他,不知他打哪儿学的。即便拔两根酸柳,他也留一根给我。李桃也让我咬,我说娘尝过了,李桃便缩回手。她咬得很小心,熄了灯钻进被窝,她还在啃。各人各性,我绝不会因为这些细小的事而厚此薄彼,手心手背都是肉。十个手指,不会一样长短。但怎么说呢?在内心深处,某些感觉还是有偏差。我不认为那是偏心。我先后生过九个孩子,没偏过哪一个。但我不否认感觉的偏差。那是手指的投射,而非手指本身。在那个夜晚,李夏令我感动,甚至感激。若是别的东西,我或许不会,但那是一只焐热乎的梨。梨的滋味我至今记得,几乎能把牙甜掉。
李二妮没把月饼带走,但我还是像往年一样打了些。七月十五捏面人儿,八月十五打月饼,要的就是这热闹劲儿,吃倒在其次。中秋节的正午,我正在炒菜,突然有声音响起,好香!怪腔怪调的。我抬起头,来人已经立在门口,身材细长,面带笑容。可能是铁铲与锅的碰撞,还有菜的嘶啦声糊住耳朵,我竟然没听见他进院的声音。正要解围裙,他注意到我的动作,又笑了笑。不是请我接生的,我这样想。你就是乔师傅吧?他的声音像打了卷。我点点头,问他什么事。他没说什么事,让我先炒菜,然后蹲在门口。我又翻铲几下,将菜铲进盘子。来人享受地吸着鼻子,你接生好,炒菜也好,真是香呢!炒的是大萝卜吧?我说是。他说我也常吃,不过没这么香。我说用的是荤油,大萝卜素炒就不好。他舔舔嘴唇,毫不觉得难堪,我说呢,荤油可不是哪家都吃得起,胡萝卜呢?他问,一个陌生人突然来到门口向你请教怎么炒菜,着实好笑。但我还是回答,胡萝卜也是荤炒好些。他点点头,十菜九荤,是这个理呢。我问他找我什么事,他这才站起,介绍自己叫白礼成,从蔚县来的,是个毡匠。难怪口音怪怪的。我说没打算擀毡子。我从后草地倒带回些牛毛、羊毛,加起来不足二斤。白礼成笑笑,眼底荡起细碎的光泽,牙齿极白。我是来给钱家擀的。我纳闷,那你找我干什么?白礼成说钱家不提供住处,他打听到我有空闲的房子,就过来了。要是睡在街上,我还不得冻透了?自上次遭抢,钱家白天也关着大门,我是知道的。旁边的房子的确空着,有人问过,我没应。那是给李贵留的,万一他突然回来,总得有个睡觉的地方。我迟疑着,有是有……白礼成击掌,那太好了,我一会儿就搬过来。我斜着他,我可没答应你啊。白礼成很吃惊的样子,大妹子,你是逗我的吧?我沉了脸,我逗你干什么?没那份闲心。白礼成问,那你的意思是不行?看着脑子还活络,怎么听不明白?我重重地摇摇头。白礼成追问,为什么呢?我被他气笑了。不行就是不行,你哪来这么多废话?白礼成说,我不白住。我说,不白住也不行。白礼成说,要是牛马,你不借就不借吧,你心疼,怕牛马累着,可房子又累不着,再说房子得靠人气养着,不住人,哪有气?我说,用不着你给我讲道理。他说,你总得说个理由呀。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人。李春用筷子击碗,我瞅瞅盘里的菜,白礼成马上道,你先吃饭,我在这儿等。我说等也没用。白礼成笑笑。我说你还没吃饭吧,进屋吃点吧。白礼成脖肌滑动几下,算了吧,吃了你的,你更不应了。这么香的味儿,我闻闻就行。我说,随你,愿意等你就等。
次日,听到白礼成回来,我抱了捆胡麻柴给他。虽然冬天还未到来,但夜晚冷得让人哆嗦。冰凉的土炕睡久了会把腰睡坏,好像这时我才想起东院不生火。我让白礼成把胡麻柴垫到炕上,并嘱咐千万不要在炕上抽烟。白礼成龇出一口白牙,我知道你心肠好,没想到这么好。我说你是外地人,不知道口外的冬天有多冷,睡坏了身子,挣的钱还不够看病的。白礼成说谢谢大妹子。然后,他拉开被卷给我看,铺的是黑毡子,毡上是整张山羊皮。说常年在外,他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毡加皮,睡在冰上都没问题,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遇到大妹子,我今年撞大运了!他嘴巴甜,大妹子叫得溜,好像我真是他妹子。
乔大梅恢复原样了,满身活力。若形容枯槁,怎么能迷倒白礼成呢?有些放浪了。说到白礼成,我的心突然就变成野马,不要说一条缰绳,两条缰绳都拴不住,非撒几个欢不可。但伤悲也是猝不及防的,而且经久不去。不再是鲜活的枝条,早已在岁月中枯干、变硬,却依然醒目、固执,日日提醒着我。
我转身欲离开,白礼成问我夜里去外地接生,孩子们怎么办?我说他们自己睡啊。白礼成又问,丢下他们,你放得下心?我说习惯了,不放心又能怎么办呢?白礼成再问,饭呢?谁给做?我说这倒不担心,三个娃都会。白礼成竖竖拇指,夸我管教得好,不过夜里还是有个大人陪着好,世道太乱了。我已经意识到他的用意,所以他提出帮我照看三个娃,我并不意外。但我摇了头。白礼成问,为什么呢?我说不合适。白礼成追问,为什么不合适?我没答。白礼成说,我在哪躺也是躺。夜里外出,我确实不放心,而我每次回来,李桃都会告李春的状,有人照看当然好。只是由白礼成,不大妥当。不用我说得那么细,白礼成该猜得出来,他不是傻子。可他没完没了地追问,我绷着脸说好意领了,匆匆离开。他的缠劲真不好招架。
东方发白,婴孩降世,出奇地顺利。接我的男人不停地说,乔师傅,你就是神仙啊。我叫他不要乱说,心里却很是舒坦。忽然想起黄师傅的话,接生是造福。我的失误、我的大意、我的负疚、我的罪过只有不停地造福才可以弥补和化解。老天要收造福的人?就算是,那也不能坐等,在那个日子到来前,我要引领更多的婴孩来到世上。
七八天后的深夜,有人喊我接生,李夏淋了雨,正发着高烧,又吐又泻,虽然服了药,并用顶针浑身上下刮了个遍,但并没有完全退烧。生孩子是天大的事,我不能推。情急之下,把白礼成喊过来。第三日中午,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家,李夏的烧已经彻底退了,白礼成仍然在。我千恩万谢,白礼成双眼泛红,摆摆手道,整这么客气,谁跟谁呀?这比擀毡省劲多了。
那日夜里,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发呆,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稀软的身体立时被注入力气,我迅速点灯,穿衣。来人敲门,我已准备妥当。与往常并无区别。我忘记了黑雨的谣言,甩掉了血崩的阴云,走得很快。男人叫我慢点,说估计一时半会儿生不了。我说你个老爷们,还不如我。生不生不是你能定的,我说了才算。他问夜里就要生吗?我说最多天明。不是信口开河,我有预感。我不知那感觉是怎么来的,但知道它来了,并像线一样牵着我。
有了开头,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每次出去接生,只要白礼成在,我便招呼他照看三个孩子。起先我还客套,说又要麻烦他什么的,后来这也略了,我说要去接生,他就说知道了。若是白日,我走得匆忙,就叮嘱李夏告知他,再后来,白礼成夜晚回屋,先隔墙问问我在不在。我不在,他便进屋抱了自己的行李,天明再抱回去。
李二妮摔门走了。而我感觉被她揍了一顿,瘫软,疼痛。
白礼成不只会擀毡,肚里还装了许多故事,杨家将、岳家军、梁山一百零八好汉,听惯了,他的口音没那么难听。娃们被他的故事迷住,包括李春。与他喜欢的戳咕咚相比,白礼成的故事更有意思。李桃没再告李春的状,即便她说喜欢穆桂英,李春用鼻子哼了她。我夸白礼成有一套,他说也就是哄哄娃,上不了台面。我说哄娃可没那么容易。有句话我没说,能把李春哄住,是相当了不起的。白礼成说早年学过说书,可惜没成。我问为什么,突然意识到学了白礼成的腔调,忙补充,擀毡也挺好的。白礼成点头,糊口是没问题。
李二妮将包裹搁在柜板上,说带了些包子,还有月饼。中秋将至,我什么心思都没有。我强装笑脸,又让你跑一趟。李二妮说,我是当姑的,你不待见我,我不能不惦记侄儿侄女,说什么也是李家的血脉。我说上次的事我急躁了,你别计较。李二妮说,计较我就不来了。李二妮无事不登门,我猜她不只是为了送吃的,但想不出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她。你怎么了?李二妮盯住我,好像病了呢。连日的寝食难安,我的脸有些走形。我说这几天睡不好,老犯困。李二妮往前凑凑,好像看不清,你的眼角有皱纹了。我轻描淡写,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过几年,怕要长满脸呢。李二妮问,你是不是淋了黑雨?她的语气和神态有担心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审讯。怕我否认,她紧接着说,我听说了。我基本猜到她的来意了,故作轻松,淋雨有什么奇怪的。李二妮问,你没听说吗?我直视着她,听说什么?李二妮叫声嫂子,我不想吓唬你,可……还是告诉你吧。李二妮讲得很生动,还夹着事例,不知是真的还是她编造的,有鼻子有眼。我不屑地笑笑。李二妮问,你相信吗?我讥诮,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李二妮说,顺便问问,我是来看侄儿的。我说,那好,我告诉你,我不信谣言。李二妮说,可,万一……真的呢?我突然想逗逗她,装出感兴趣的样子,真的又怎样?李二妮很认真地回答,我没有咒你的意思,可老天收人,谁说得准?我没有如上次那样动怒,虽然心上的火气在升腾,我说,死生由命,我不替老天操心,如果那样,三个孩子就要投奔你了,你会收留他们吗?李二妮没有正面回答,当然我也没指望她答。嫂子,我有两个闺女……我打断她,赵进元打你了?李二妮讪讪地点点头,他开始对我挺好的,自生了两个闺女,他脾气就变坏了,常动手,还常常不回家,我怀疑他在外面养了人,要是再收不回他的心,我怕是要被他休了。嫂子,你帮我一把。她只要李夏,可李春和李桃也是我掉下的肉。我说,除非你把三个一块领了去。万一谣言应验了呢,和李二妮有个约定也好。李二妮叫,那可不行,李春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她着急,可怜相就撕掉了。我被刺痛,但仍没发火,很平静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老天收了我再说吧,到时你想领哪个领哪个。李二妮问,你铁定不帮我了?我冷笑,我凭什么帮你?把你的东西拿走吧,又让你白跑一趟。
那次我去后草地,来回三日,返回宋庄已是半夜。送我的人叫巴图,是产妇的丈夫。我让他进屋,等天亮再走,巴图不肯,说喜欢走夜路。他将马背上的袋子拎给我,掉头离去。袋子沉甸甸的,我抱着都有些困难。屋里亮着灯,我知道白礼成和三个娃还没睡,想招呼白礼成帮个忙,略一思忖又放弃了。毕竟是个外人,随意召唤总归不妥。我把袋子抱到门口,听见白礼成的声音。娃们早该睡觉了,他竟然还在讲。抑扬顿挫,我甚至能想象到他的神情和手势。我不知该责备他还是感谢他。因此叫门那刻,我有些犹豫。白礼成拉开门,开玩笑,这么大劲,我还以为来了土匪。我带了些气,快把手拍烂了,没一个人应,我以为都睡着了。白礼成笑了笑,解释正要睡的。三个娃都没有倦容,我抱进袋子,他们的目光越发亮了。我斥责,你们不睡,也不让你叔睡了?白礼成说,不怪他们,怪我,这玩意,不只听的上瘾,说起来也有瘾。大妹子,我以后注意。白礼成这样说,我转移话题,你们都饿了吧。白礼成说不饿,就是肚里有些空。我悄悄笑了,拐个弯子,还是饿呗。三个娃没回应,他们把袋子团团围住,等着。
自上次被我赶跑,就再没见过她。她没带赵凤凰也没领赵天鹅,左右手均拎着东西。我说门没关,你进来就是,喊什么。李二妮讨好地笑笑,话却带着刺,你让进,我才敢进。我注意到她脖侧的青痕,心里一沉,没再说什么。
我把袋里的东西一一掏出。鲜肉、干肉、炒米、奶豆腐,还有一盘羊血肠。白礼成呀一声,说接生比他擀毡强多了,他干一个月也挣不了这么多。我也吃惊,巴图家境殷实,很大方。他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接生的,那次也是一大堆。没想到这次更多,超出了我的想象。愣了几分钟,我说,也不是每次都这样。白礼成说,看着就知道是有钱人家。越有钱的往往越小气,这户人家不一样,看着也过瘾啊。
竟然是李二妮。
我抓了两条肉干,切开,分给三个娃和白礼成。白礼成嚼了几下,说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吃过这么香的肉。白礼成没有离去的意思,我不好催他,想他吃完自然会走。白礼成嚼得很慢,不忍吞下去似的。他说给钱家擀完毡子,到后草地寻活,没准天天能吃肉。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顺口说说,我心里突然有东西往下坠。我问他钱家的活什么时候完,他说得年根了。我问不回家过年吗?白礼成说无所谓的,他三个年头没回家了。我说,你女人不埋怨吗?白礼成的目光重重地扫过我的脸,突然变得飘忽,像狂风中的云朵。
某个上午,我听见院门外的声音。
他成过家,女人先是怀不上,去娘娘庙烧了最少二百次香,才怀了,却是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大妹子,要是遇到你这么厉害的接生婆就好了,她跟了我一场,没享上啥福,别说吃肉干了,见都没见过。白礼成抹抹眼睛,停住。我不知该说什么,突然就静了。好一会儿,白礼成才又讲起来。他所在的那个村庄叫匠人庄,各有各艺,编匠、皮匠、毡匠、毛匠、瓦匠、锡匠、锢炉匠、铁匠、木匠、吹匠。天下十三省,能不过蔚县人,说的就是蔚县的能工巧匠。艺不压人,吃饭不愁,但要挣钱就不能在家待着。每年一过初六甚至初二三,村庄就空了。辛苦还好,就怕遭遇不测。他有个弟弟,比他手巧,是个皮匠。因为得罪了人,被砍断双手。没有手,技艺就废了。所以,他不仅要养活老娘,还得养活半残的弟弟。
那些日子,我像在开水锅里煮着,昼夜不宁。白姓人家没有怪罪我,几日后,男人还将我匆忙离开时丢落的剪子送过来,可他越这样,我越不好受。每每合上双眼,产妇的面容便闪出来,滔滔不绝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直到被暗红色的血淹没。而四起的谣言又给我增添了焦虑,我淋成那样,自然是被老天选中。我不是惧怕自己死亡,而是担心三个孩子。我若离开,他们再没有依靠。
不知不觉,天快亮了。两人的目光撞在一起,都有些慌,各自闪开,向炕上望去,不知三个孩子什么时候睡的。白礼成站起来,恋恋不舍的样子,说起话,夜就短了。我避开他的目光,催促他,你抓紧睡一会儿吧,白天还要干活。白礼成说,我一点不累。我没接茬。白礼成说,不过,你肯定累了。我还是没接。白礼成就说,那我走了。
与看得见的相比,那些看不见的更瘆人。传言南天门开了,老天要收人,那黑雨是从开启的天门流下来的,是做记号用的。就像押赴刑场的死囚,背上都要插个牌子。黑雨淋身即是被老天选中,没有逃脱的可能。
大旺离开百天后,花二娘就给我提亲了,被我回绝。我并不是打算独自拉扯三个孩子过日子,而是,一来忙着接生,没工夫细想,二来想等等看。等什么我说不清楚,至少一年之内不会考虑。花二娘不死心,隔三两个月就来一次。当然提的不是同一人。尽管我没好脸色,她却没有丝毫难堪。她靠这个吃饭,就算不成,男人也会给她跑腿费。花二娘提的人有本村的有外地的,有半路死妻的还有二十来岁的后生。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你确实能干,可到底不是黄花闺女,还带着三个孩子。我数次冷脸后,花二娘不耐烦了,话就带了刺。我忍着不快,说并没让她费心,更没请她来,别浪费唾沫了。我切了半块奶豆腐塞给她,几乎是把她推出去。出了门,花二娘却没有马上离开,说她就是好奇,我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
黑雨落了半个时辰左右,而宋老条女人的哭声来年春天还在村庄上空飘荡。
花二娘没有因我的冷淡退却,仍然上门。我不知自己还能找个什么样的,只知花二娘提的那些不适合我,既然不适合,就没有见面的必要。我的心像一潭死水,狂风也吹不起一丝波澜。可白礼成,蔚县侉子毡匠白礼成把死水搅乱了。
死了一个人,是宋老条的三儿子。宋老条也是富户,当然与拥有千顷良田的钱广万不能比。宋老条有远见,把三个儿子送到天津读书,只留闺女在身边。三个儿子都蛮有出息,还会说外国话,老大在天津谋职,老二去了东洋,老三在张家口洋人开设的领事馆当翻译。宋老条常抽洋烟,都是三个儿子孝敬的。那天,宋老条的三儿回来看望他。中午在张北城吃了一顿饭,又借了一匹马赶往宋庄,没料路上遇了黑雨。赶路的人很多,我也在路上,不过被黑雨浇透,偏偏宋老条的三儿送了命。是钱家的人发现宋老条三儿的。黑雨盖地,别人都躲,哑巴钱拜日却冲进大雨中,手舞足蹈。雨歇停,钱家撒出人马找钱拜日,没料发现死在水洼里的宋老条三儿。他应是从马上摔落,跌进泥潭,鼻口堵住了。那匹马返回张北,袋子仍在背上,里面装着花生和砖茶。钱家人没找见钱拜日,以为他淹死在了哪里,傍晚时分,钱拜日自己走回家。
十一月的某个夜晚,落雪了,没有风,雪静如羽,但我听得到那细碎的声音。能想象得到雪粒挂在树杈、盖在屋顶、在柴垛和墙头积卧的样子。这是冬日的第二场雪,头场雪早已融化。听了一会儿,我昏沉沉睡去,直到被扫雪声惊醒。天已放亮,三个孩子仍在梦中。不用说,扫雪的是白礼成。我正要推李春,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住,猛又缩回。
九月初的那场黑雨给宋庄带来的灾难不亚于干旱和冰雹,未来得及收割的莜麦东倒西伏,爬满了蛾似的黑屑,西风吹过,黑屑四处飞扬。本已金黄的胡麻则灰头垢面,籽粒爆裂,仿佛遭了毒打。尚睡在泥土下的土豆好一点,但被黑雨侵蚀的土豆秧三两天便枯了,没了秧,土豆便撒了野,东一颗西一颗,躲得又偏又远,起土豆比挖洞还费劲儿。先前钱广万的羊群进村,李春、李桃、李夏都喜欢追着。羊群本来是大团的棉花,黑雨染过,那些羊又污又丑,三个孩子再也不追了。
我拉开门出去,白礼成已经扫完大半个院子。雪挺大的。我说你起这么早?白礼成说睡不着。见我拿筐,白礼成说你忙你的,我一会儿就弄完了。我还是用木锨将他扫拢成堆的雪铲到筐里。装满筐,白礼成大步过来,拎起筐,将雪倒至院外,再将筐递给我。我说你忙你的,孩子们一会儿就起来了。白礼成说闲着也是闲着。清扫完毕,我叫他留下来吃饭,白礼成说钱家管饭,我没地儿吃了,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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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那天下午,白礼成到西院找我。孩子们出去玩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白日他很少离开钱家,而且脑门湿着,似有汗浮起。我不知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了。他说本来想等到晚上,可不知咋的,心里像着了火,一会儿也等不得了,现在不说,怕自己后悔呢。他的目光直直地定在我脸上,我不由慌了。白礼成说,大妹子,你别怪我啊。我问,到底什么事?白礼成说,我想给你说个媒。我怔了怔,沉下脸,你不是毡匠吗?白礼成说,毡匠也能当媒人呀。我嘲讽,你什么钱都想挣。白礼成说,我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省钱。我没反应过来,省钱?白礼成说,我是给自己提亲,我不只是媒人。我的脸突然就热了,真不要脸!白礼成说,这不合规矩,我清楚,本来想托个人,可等不及了,昨夜我梦见你嫁人啦。我瞪着他,越说越不要脸了,我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白礼成说,关系大了,你嫁了人,我下半辈子要彻底打光棍了,大妹子,你嫁给我吧,我亏待不了你。我听见心里有水泡泛起,可我的脸更冷了。声音也冷,我没打算嫁人,更没打算嫁给你!白礼成的脸如雪一样白,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白礼成说,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怪不易的——我打断他,改嫁也不嫁你。白礼成像在黑夜中看见星火,眼睛顿时亮了,大妹子,见你那天,我就喜欢上你了,相处下来,我更加……遇见你是命中注定。本来我要到张北城擀毡,结果病了一场,在大店待了五六天,赶到张北,原先那家已经雇了毡匠,我这才到宋庄的,一来就遇上好心的你。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的安排?白礼成的嘴巴抹了油,那些话舒服、暖心,但我仍冷着脸,说他越说越不要脸了。白礼成说,你去问问,天下没有比蔚县人更要脸的,而我是蔚县人里最最要脸的,可见了大妹子,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他说得蛮真诚,说到我心里了。当然,另一个原因是,我对他早有好感。只是过于突然,我没有任何准备。我说,这样吧,你让我想想,想好答复你。白礼成让我现在就想,说再等下去,哪怕等一天,他都会疯掉。我斥责,没正经,那你疯掉好了。白礼成目光依然直直的,大妹子呀,要是一个疯子天天跟在你身后,你还怎么给人接生?我没好气,你吓唬我?白礼成忙道,我哪有这个胆?只是若真疯了,我管不住自己啊。咔嗒,我心里响了一下,好像锁把断裂了。我突然有些软,语气却是硬的,哪有给自己说媒的?去找个人来!
蚂蚁在窜蚂蚁在窜蚂蚁在窜。
7
我心跳如擂。石头满脑子奇怪、大胆、疯狂的念头。用宋品的评价,只有别人不敢想的,没有乔石头不敢干的。如果有天梯,他敢和观音菩萨下象棋。不过那些事多半与我没有直接关系,我只能默默替他祈祷。没想,这次的念头更加疯狂得没有边际。祖奶宫?我何德何能,怎配得上如此圣洁高雅的居住地?石头,你真是疯了呀,我一遍遍地喊,虽然他听不见。
祖奶,图纸改过几次,两个月前终于改好了。原先我想把主宫,就是你住的地方建在山顶,讲究个登高望远嘛,可后来琢磨,山顶的风太大,虽然吹不着你,可也不安静。还是建到半山腰合适。这个位置也适合晒太阳。祖奶放心,我不会建一座孤零零的宫殿,把你抬到那里就不管了,虽然就是我那么做了,你也不会孤单,不知有多少人要去拜你。你的主宫是核心,此外还要建附殿和廊亭,从山脚开始,一直建到半山腰。到时候侍候你的不止麦香,还有别人,也得给他们建个住处。山脚下准备建个花园,种植上百种花卉。那时,祖奶宫就不仅是祖奶宫了,还是旅游胜地,拜的人会越来越多,你的名字会越传越广。我知道,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到你,你不能像现在这么享受安静。祖奶,为了天下苍生,你会牺牲自己的一切对不对?今儿喝多了,都怪杨一凡。我好长时间没喝了,并不是因为他是镇长我才喝的,不是,和县长我都没喝,我哪会把镇长放在眼里?即便是他请我,我也不用沾杯。不是我端架子,实在是喝不动了,我戒酒好长时间了。今天我喝了,因为杨一凡说起他的表哥,也是你接生的,那人在美国一所大学当教授,非常了不起。我一激动就开戒了。不是杨一凡灌的,他不敢,是我自己喝多的。现在我的头还有点疼,脑里像塞了乱麻,所以说话没有头绪,你老人家别责怪我。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前后矛盾?一会儿说为了你,一会儿说为了苍生。不,不矛盾的,因为你心系苍生。哪怕你现在还不是仙,可你早晚会成仙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了,在宋庄人心里,你早就是了,若所有人都这么看,那你就真的是神仙了。成了仙,自然要普度众生,惠及苍生。
乔石头沸腾了一样,热气翻滚。我想了很多名字,祖奶庙、祖奶祠、祖奶庵、祖奶殿、祖奶堂、祖奶观、祖奶居,又找专家论证过,他们倾向于祖奶宫,那就祖奶宫好了。玉皇大帝住的地方叫天宫,你住不到天上,但同样可以住在宫里。在我心里,在宋庄人心里,你和神仙差不多了,就算现在不是,早晚你都会成仙。除了专家,还没人知道我的决定,虽然这不是秘密,但我不想跟他们说,我没这个义务。若不是喝了酒,连对祖奶你也是暂时保密,到时候给你个惊喜。不过,提前告诉你也好,你和我一起等着祖奶宫落成。
我的胸口要裂开了。乔石头不是醉了,而是疯了,所以满口胡话。
祖奶宫?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蚂蚁在窜。
祖奶,我要在垴包山上为你造一座祖奶宫!石头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经久不散。
8
本来,我准备在完工那一天告诉你。但今天喝了点儿酒,我突然忍不住了。祖奶,让我告诉你吧。
是不是你干的?我单刀直入。
你或许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买一座光秃秃的山,不只你,当我说要把垴包山买下来,每个人的眼神都很奇怪,以为我钱多没地方打发了。没错,我是挣了很多钱,但再多的钱也有花光的一天,我不会平白无故地糟蹋。我自有用意。当然不是为了让钱生钱,那样我可以买铁矿、买煤矿、买铜矿,买一切可以生钱的东西。垴包山有什么呢?只有石头和杂草。确实,没人能相中,若拉别人来投资,定会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没人相中,并不见得不好。恰恰相反,正因为没人在意,垴包山才能至今保留原始的状态。
不是!李春答得极其干脆。
闸门打开,一时半会儿是合不上了。
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我竭力克制,不让恼火显在脸上。只要你承认了,保证以后不再胡来,就算没事了。
祖奶,你可能以为我是闹着玩的,其实不是,这是我深思熟虑做出的决定。
不是我。李春说,为什么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推?他明儿死了,也要赖我?
我松口气。不过,我已经知道了,还唠叨什么呢?
我瞪着他,胸几乎要胀破了。李春并不躲避,目光没有丝毫紧张和慌乱,只有委屈和不满。他长得快有我高了,上唇已经生出密密的茸毛。他脸膛方正,鼻梁高耸,算得上英俊了,想来蹂躏我的人并非青面獠牙。我定了定,耐着性子说,你是男娃,上顶天下立地,敢做,就要敢承认。李春偏过头,不再与我对视。我再次被他的不屑与倔强激怒,还有说不出的心痛。我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对人要有起码的尊重,哪怕是一个外人,因为颤抖,我声调走样,你白叔哪儿做得不对,你可以和娘说,背后做事不是正道啊,你还是个娃,怎么就……春儿,你听见娘的话了吗?听见你就点点头。李春岿然不动,石化了一般。好吧,我说,看来你需要尝尝冷冻寒天穿湿鞋的滋味。我从柜角拎起白礼成的棉鞋,穿上!李春没有抗拒。如果他不穿,我不会强令他穿,可他竟然踢掉自己的鞋,将双脚伸进白礼成透湿的棉鞋。他的嘴角抽了抽,依然不说话。我没了退路,打开门,让他站到院里。李春眉头也没皱一下,无声地走出去。
祖奶,我要把垴包山买下来,非这么做不可。终于,他不再吞吐。
看你能挺多久!我气乎乎地想。
祖奶,石头松开我的手,抓住另一只,仿佛他不是和我说,而是向手讲,但不能确定向哪只手讲。我暗暗着急,难道他这么唤我一夜吗?
我嫁给白礼成前,和三个孩子讲了。虽然谈不上水到渠成,但白礼成已经赢得三个孩子的好感,不过是改变一下关系而已,我这样认为,所以并不担心什么。而且,白礼成向我保证,要像亲生的一样待他们。李桃和李夏都说听娘的,李春一声不吭。他一向寡言,若是别的也就算了,这样的事他还是要有个态度。大人孩子心里都不能有疙瘩。有疙瘩日子就不顺当了。我追问再三,李春才闷声道,行。但我和白礼成成婚不久,古怪的事接连发生。先是白礼成喝粥喝出七粒砂子,每一粒都有豌豆大。几日后他的烟袋里掺了马粪面,比烟叶还多。我清楚是怎么回事,背地里说过李春。李春照例不吭声。白礼成仍常常说古,李春却不围着他转了,我就知道李春心里长了刺。好容易消停十多天,就在那个早上,白礼成穿鞋,发现鞋浇湿了,并散发着尿味。白礼成倒没生气,问我夜里是不是没关严门,想来是狐狸跑进来了。他的大度令我感激。没有合适的鞋,白礼成找出单鞋穿上,说钱家热乎,不碍事。这是数九天,再怎么热乎也不好受。白礼成出门后,我将李桃和李夏支走,想狠狠教训李春一番。知道他嘴巴硬,但我不信撬不开。没想到他宁愿穿着湿透的棉鞋在寒冷的院里站着,也不承认是他干的。
3
风挟着冷气扑进来,我一阵战栗。院里的李春凝固了一样,纹丝不动。我掩了门,不再看他。几分钟后便又推开门,想将他拽回来。他是我儿子,哪怕他做了错事。可触到他倔强的眼神,我突然定住。必须杀杀他的拗劲。
我告之结果,并安嘱需要注意些什么,花姓夫妻千恩万谢,说没想到一场黑雨反引来贵人。我说给你们带来福运的不是我,而是窑洞曾经的主人。两人甚为不安,说实在是没地方住,一旦有去处就会搬离。我笑笑,说自己不是撵他们,也没资格撵他们,让他们放心住。黄师傅的儿子当了马牙,这么个破窑洞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有一样,我停下来,两人齐齐望着我。我说,她生前爱干净,你们别住脏了。
我把目光从院里拽回,抓起扫帚,将里外屋扫了一遍,端着簸箕走到院门外,倒掉垃圾。返回时,我故意不看李春。但耳朵竖得高高的,只要他喊一声娘,我便推他回屋。可直到我进屋,耳边也只有风声。我敲开一块白土,浸泡拌匀,用细芨芨草捆成的刷子刷了靠近柜的地面和门左右的墙基。再没有什么事,我直起腰。李春的腰弓了些,脖子却挺得更高了。他斜望着天空,仿佛有什么吸引着他。我害怕了。是的,我承认,我败给了他。我大步出去,恨恨地说让他也尝尝穿湿鞋的滋味,然后扯扯他的胳膊。他晃了一下,却又竖直了。我以为他还要拗,正要发脾气,看到他咧嘴,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鞋底与地面冻在了一起。我蹲下去,双手抓住鞋帮,摇一下又提一下,晃动几次,终于拽起来。怕他摔倒,我半夹着他,将他扶回屋。他坐到炕沿,我脱掉他的鞋,将冰坨一样的双脚塞进我怀里。此时,李春似乎才感觉到冷,瑟瑟地抖。我比他更冷,从里到外的冷。我反复揉搓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又急又痛。春儿啊,你要看他不顺眼,娘和他分开就是了。李春扭过脸,一言不发。我说,有什么想法你说出来,总有解决的办法,咱不能背后算计人!李春说,我要搬出去!我被惊着,你说什么?李春扭过脸,我要去东院住。他的神情告诉我,他不是和我商量,他决定了。我慌了,为什么要搬出去?然后意识到自己的可笑,理由明摆着,这个问题真是愚蠢。李春把我的心搅乱了。顿了顿,我说,要搬,我和你白叔搬出去好了。李春固执地,我搬,今天就搬!我说,娘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娘一件事。李春的目光跳了跳。行不?我盯住他。李春点点头。我一字一顿,有天大的不痛快也要说出来,千万别窝在心里。李春的目光不再跳闪,柳枝一样弯下去。我问,能做到吗?好半天,李春点点头。
血崩的阴影尚在,我贴近女人的腹部谛听,眼前不时有黑红状的血块闪过,但我仍然清晰地听到了胎儿的动静。这个胎儿即是喜鹊的祖父花满仓,花丰收的父亲。多年后,我相继把花丰收和喜鹊引到世上。
两天后,李春搬到了东院。我想把白礼成的毡子和皮子给他,他不要,白礼成的东西他瞧都不瞧。我便把家里仅有的一块李桃专有的薄毡给了李春,将白礼成的厚毡给了李桃。但毕竟数了九,再厚的铺盖也抵不住寒冷,一早一晚,只要在家,我都给他烧烧炕。虽然李春自己要搬出去,可我心中歉疚,觉得是自己把他撵到东院的。柴火和牛马粪就那么多,烧两个炕,哪个也不热乎。
一只花猫从角落里踱出来,相比花姓夫妇,花猫倒是肥硕许多。花猫像是饿极了,径直走向我,围着我的脚转了转,便开始舔。脚上沾满黑乎乎的泥巴。我移了移,花猫又追过来。男的一声呵斥,花猫跑开,但仍盯着我的脚,似乎那是什么美味。男的解释这是只野猫,他没赶它,有时他一个人出去要饭,好歹女人有个伴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并不担心歹人抢劫,不过有个伴儿总是踏实。特别是……他看看女人,再次停住。女的摸摸肚,目光在我脸上游荡。我说,如果愿意,我给检查一下吧。花姓夫妇异口同声,那麻烦你了。
家里有白礼成,终归放心许多。腊月的次日,我去张北县城老中医薛令玄那里拜师求医。白姓媳妇血崩的阴影笼罩着我,挥之不去。虽然后来没再有产妇出现血崩,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如果再遇到呢?不能一味乞求上苍保佑,必须要有方案。黄师傅的秘方不是百分百管用。黄师傅没遇到,而我遇到了。这个问题必须解决。
我边和花姓夫妇说话,边打量窑洞,花姓夫妇并未添置什么东西,我仍能寻见黄师傅生活的痕迹,灯台仍在原先的位置,橛上架着竹竿,不同的竹竿上挂着大小不一的布块。那是女人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
薛令玄是前清御医,御医也分三六九等,据说薛令玄专门给皇帝瞧病。清朝不存,他回到塞外,自己开了医药铺,起名普济堂,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拜师并非一帆风顺,过程一波三折,总之最后他收了我。加起来也就几个月,但断断续续的。有数年时间我往返于张北与宋庄,直到民国二十五年薛令玄死于李守信手下。
洗了两遍才把脸洗净。女的难为情地说没有合适的衣服,不能让我替换。我说正好路过,进来坐坐,几步地就到家了,还换什么衣服?男的问我怎么淋成这样,我笑笑,说下就下,没地方躲。女的捂着胸口,可把我吓坏了,完后立即强调是黑雨。我瞄瞄她隆起的肚子,歉意地说我也吓了你一跳吧?男的抢先说,哪能呢,是这雨太可怕了,我还以为天要塌了。又庆幸地说原本下午出去讨饭的,女人头疼病犯了,就歇了半天,不然……他望望女人,停住。
薛令玄不愧神医妙手,我的疑惑他三两句话就化解了。血崩其实挺复杂的,原因不同,诊治方法当然不同。若是气虚型,需用黄芪、白术、陈皮、人参、升麻、当归、熟地黄、麦冬等药;若是血瘀型,需用五灵脂、炒蒲黄、益母草、南沙参、当归、川芎、三七粉等药;若是产伤型,则用川芎、熟地黄、茯苓、龙骨、当归、人参、五味子、甘草等药。想起白姓产妇,我万分痛悔,若是早一日拜师薛令玄,她就不会……黄师傅终究只是接生婆。我绝无轻慢怪罪师傅的意思。黄师傅是农家女子,当然不能和御医比,所以她的秘方有误撞的成分。薛令玄还教了我针灸,这比服药来得快,是救命针。薛令玄和黄师傅一样,极少收徒,可两人都接纳了我。都说我福厚命旺,或许吧,但我想,那不仅仅是我的幸运,更是产妇们的福气。
花姓夫妇惊骇的叫声令我定住。这才想起自己被黑雨浇透,已经不成人样。我张口说话,花姓夫妇仍不敢相信,问,你真是乔师傅?我说假不了的,我淋了雨。花姓夫妻僵硬的脸有了活气,男的忙着打洗脸水,女的捧了半碗水给我。
阴历二十九的下午,我回到宋庄,先进东院。门掩着,李春不在。被褥散乱,枕头倒还端正,上面脑袋的压痕明显。我松了口气。伸手摸摸炕,有一点儿温乎气。正要离开,李春回来了,看到我,立即把手里的东西揣进怀里。回……来了?他居然有一丝结巴。他再捣蛋,心里还是怯我的。我问他怀里是什么,他恢复镇定,说没什么。我说,我看见了,你最好掏出来!他移转目光,顿了顿,拽出来。是一只死麻雀。不知逮的还是套的。我缓了神色,从包里掏出一块点心给他。他的眼睛亮了亮,问,这是什么?我说八角,这个叫八角。他大大咬了一口,几乎咬掉一半。我问,好吃吗?他点点头。我说,一会儿过来,娘给你烙饼。李春再次点头。
好久没到窑洞了,上次来还是钱广万遭抢那天,我不想给花姓夫妇增添紧张。那天被满脑子的问题困扰,突然想去窑洞里瞅瞅,好像黄师傅藏了答案在那里。
自李春搬到东院,没再发生古怪的事,除了吃饭,李春几乎不到西边来。但离家这段日子,我还是担心,担心李春捣乱,又害怕他受委屈。他没出事,我踏实了一半。再问白礼成,他说李春好得让他不敢相信。这话就虚了。我听得云山雾罩,咋回事啊?白礼成说李春没和他对着干。我说,这就叫好得不敢相信?好像他多坏似的,他再不懂事也还是孩子。白礼成嘿嘿笑,说好也有错了?我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问的是实话,一味说好有什么意思?白礼成吧咂两下嘴,好像含了蜜糖。好吧,那我就说实话,李春是没和我对着干,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劲。我警觉起来,不大对劲是什么意思?白礼成摇头,我说不好,反正和李桃李夏的眼神不一样。我说,他性格孤僻,从小就这样。白礼成说,但愿吧。我说,再大一点就好了。白礼成点点头,说我像他这么大已经独自擀毡了。我不屑地想,我几岁就和父亲游走四方了。但白礼成的话提醒了我,得让李春学门手艺了。
经过东坡北侧的窑洞,天已经放晴。我在跌卧沟渠失去意识的瞬间,似乎看见了黄师傅,只是一个背影,我喊她,她没理我,然后就不见了。看见窑洞,我再次想起黄师傅。疑问又冒出来,同样的药为何有的起效有的不起效呢?我从未怀疑黄师傅,她老人家不会用生命开玩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百思不解。
夜间,我和白礼成商量,能不能带上李春这个徒弟。白礼成惊讶我的想法,说且不说李春对他的态度,就擀毡这行当,他肯定瞧不上。我说除了闯祸,未见他有多大本事,怎么会瞧不上?白礼成说,他心性高着呢。我说,什么心性?家有千万,不如一技在身。白礼成叹气,你自己的孩子你未必了解。确实,李春心里想些什么,我真是搞不清楚。但白礼成这样说,还是令人不舒服。我声音略高,来痛快的,带不带吧?白礼成说,他若跟我,我肯定带。
时间并不久,大约一顿饭的工夫,雨点渐稀,浓云东移,天亮了许多。我从沟渠爬上路面。路面也是黑乎乎的,两侧的草滩同样黑乎乎的,我也被墨染过一般,跟乌鸦没什么区别了。只是我没长翅膀,飞不起来。我拖着沉重的腿,躲避着黑乎乎的水坑,一滑一滑地往宋庄方向走。
次日,我去东院烧炕,顺便和李春说了。李春依然不说话,只是摇头。还真被白礼成说中。我说,你是男人,将来要养家糊口,得学个手艺啊。如果你不愿意跟你白叔,咱换个师傅,你想学什么?李春倒是干脆,当兵!我停住,春儿,娘可舍不得你去当兵,都说当兵是拎着脑袋,你不怕,娘还怕呢。李春闷声道,我喜欢。我沉了脸,喜欢也不行!李春又闭了嘴,任我再说什么,就是一声不吭。
我是被雨点砸醒的。身下是沟渠,不知自己怎么栽倒的。并不深,抽抽腿,活动一下上肢,没有大碍,只是肘部隐隐有些疼。又一滴雨珠砸在脸上,脸皮一阵涩麻。我不由摸了摸,手指黑乎乎的。我并不知道雨珠是黑的,还以为脸上蹭了太多的污泥。雨点更频地砸下来,我这才发现是雨点染黑了我的脸。我万分震惊,想抬起头瞅瞅,立刻被雨柱抽得缩回来。天眨眼暗了,像传说中的末日到了。我脱掉褂子顶在头上,褂子已经湿透,并不能遮风挡雨,但有褂子罩着,我还能睁开眼睛。没有惊雷,没有闪电,只有恐惧的黑雨在倾泻。
晚上我和白礼成说了。白礼成沉吟半晌,说如果你能拦住,自然好,就怕你拦不住。说得再不好听点,他不给你拦的机会。他要悄悄离家呢?你去哪里找?我心惊肉跳,那可怎么办?我绝对不会让他去当兵。白礼成说,除非有比当兵更让他喜欢的。我忽然想起巴图。巴图的弟弟在苏尼特右旗王府当总管,他曾说若想到王府寻差,他弟弟一句话就成。我没放在心上,觉得娃们还小,而且太远了。可是,现在,巴图的话成了我的救命稻草。我不知道李春能干什么,会干什么,但干什么也比当兵强。
我在走,可感觉不到自己在走,好像别人的腿安在了我身上,在拖着我走。抑或,安了牛马猪羊的腿,因为腿在变化,忽而两条,忽而又变成四条。出了村,风更大了,挟裹着沙粒、枯叶和带着尖刺的沙蓬,我左右摇摆,似乎不小心就会被风卷走。那些腿来回磕碰,好像为往哪个方向行进而争吵。我缩肩弓腰,将脸埋入胸前。可那些腿开始打架,我轻飘的身子也随着忽左忽右,脑浆都要被晃出来了。一条腿推倒另一条腿,结果都倒了。我未能幸免,听到扑通一声,然后便失去知觉。
正月初八,我借马去了趟后草地。我心情急迫,生怕晚了李春偷偷离家。巴图应得很痛快,还说年前他去看望弟弟,他弟弟说王府缺两个养马的。巴图说先养马,以后有了合适的再调换,只要他弟弟办得到。巴图很热心,非送我回来,说顺便把李春带走。我同意巴图辛苦一趟,也有自己的想法或者说担忧。我没向李春透露过一点儿,不知他肯不肯。
风扑到脸上,我打了一个寒噤。那时,我已经离开白家,站在吉家堡子的街道上。好像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到白家了,街上出奇地安静,既无鸡鸣又无狗吠,更不要说人声了。我又打了一个冷战,然后茫然地找出村的路。
远比我想象的顺利,听说每天可以骑马,李春的眼睛亮了许多。当然,王府两字也挺诱人的,那比钱家可大多了。歇了一日,李春便跟巴图走了。最让我操心的儿子有了营生,我如释重负,满心欢喜。谁承想李春踏上了不归路呢?!
我不记得怎么走出白家顶上长满蒿子和杂草的泥屋,不记得怎么走出坑洼不平的院落。丈夫痛哭时,我默默收拾了东西,然后坐在角落等待。等待丈夫揍我,等待他家人围攻我。我不再是主角,此时已变得无足轻重。耳边挤满嘈杂的声音,哭泣、哀嚎、叫骂与杂沓的脚步。后来有个声音挤进来,让我离开。并不是愤怒的斥责,当然也没有温度。我尽力了,我说,也不知对谁。并不是为自己辩解。顾不上照顾你了,又有声音说,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后来有人拽我一把,我站起来,脑袋混沌,双腿发飘。
9
仍没有止住,由糊状变成了血块,而产妇由哼叫变成了号啕。临近中午,产妇的声音弱下去,双目渐渐灰暗。我急忙掐她的人中,但没有用。她挺了两下,不再动弹。丈夫抱着她,狼嗥一样哭出来。
石头在说。
但血并没有止住,产妇一改先前的牙关紧咬,开始叫了。男人的声音颤得更厉害了,连连问我怎么办?我安慰他,药还没起作用。男人问是不是剂量不够,我说够是够了,不过再服一包也好。我表面镇定,心里已开始打鼓。药是一样的,黄芪、白术、陈皮、人参、当归、熟地黄、川芎、黑莲,我自己研磨的。效果怎么不一样呢?
蚂蚁在窜。
去年我接生的一个产妇也出现血崩,比她流的血还多,那个产妇四肢抽搐,昏过去三次。药灌下去,半个时辰血便止住了,也不再抽搐。那产妇一家看我的眼神满是崇拜,产妇的婆婆双手合十,叫我菩萨。他们不知我的心一直吊着。因为经见过,我镇定自若,起初的紧张在给产妇服下药那刻便烟消云散。
窗外,喜鹊的叫声起起落落,透着说不出的烦躁。夜晚喜鹊极少叫的,今晚是怎么了?难道预知了什么而不安吗?
后半夜,羊水破裂,但直到次日上午,婴儿才落地。不是初生,过程有些长。是男孩,产妇虚白的脸漾起笑意,我就知道是儿子。她的声音弱了许多,然而直到那时,我也未曾担心。我包裹好婴儿,净手、洗脸后,产妇哼了一声。不重,但我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我看到产妇捂着腹部,脸扭曲了形状,越发白了。我暗叫不好,立刻查看。她在淌血,颜色紫暗,是糊状的,像结了块。她血崩了。男人也瞅见了,颤声问,要紧吗?我说,放心!给他吃定心丸,也是给我吃。我有些紧张,但并未多么慌乱。黄师傅也传了医术,还有秘方。我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药包,让男人用温水冲了,给产妇服下。
我不由想起那个夏天。
产妇放松,我更是一点担心也没有。我让她少说话,多养养精神。她不听,疼痛稍缓就说上了,真是话多。我只好随她唠,其实我清楚,说话也能转移疼痛。她还讲村里的事。某户人家屡遭人欺负,因为寻不到靠山,便把仅有的一头驴卖了,托人把瘦弱的儿子送去当土匪,没出半月,儿子被送回来,嫌他胆子太小,抓个鸡都害怕。一头驴就这样打了水漂,现在耕田犁地都得靠人。我不知当父亲的怎么盘算的,世上的路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当杆子?就算没人欺负,背后多少唾沫星子。不要说送驴了,就是给我驴,哪怕给两头三头,我也不会把儿子送进杆子窝,由他杀人放火。驴、土匪,这几个字从产妇嘴里蹦出来,我不由想起那个日光酷烈的日子,一阵阵地晕眩。我强装出笑,机械地回应。我也不想让儿子去当兵,枪子不长眼,咱不冒那个险。她原本望着顶棚,突然转向我,听说有的地方不当兵不行,部队进村,见了男人就抓。乔师傅,你到处跑,你说这是真的吗?我确实听过,但面对产妇忧虑的目光,轻轻摇摇头,并用玩笑的口吻说,你儿子还没出生呢,你倒先发愁了。产妇也笑了,他不能一辈子躲在我肚里呀。我说,不由你,愁也没用,好有好的活法,赖有赖的活法,吉人自有天佑,你就放宽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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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时分,产妇疼痛加剧,她不叫嚷也不抓墙,出奇地安静。若不是紧咬的牙关和抽搐的身子,难以相信她在经历着阵痛。她这样,我倒不忍了,说想叫你就叫,别硬忍着。她用眼神告诉我,绝不会的。疼痛减缓,她说,生孩子是大喜,我才不会又哭又叫的。我夸她要强,她说,这算什么呀,若是生了双胞胎,值得你夸一回。我说,多生几次,要几胎都行。产妇说,就怕他爹养活不了呢。我说,少有少的养法,多有多的养法,你不用犯愁。产妇说,听乔师傅的,生他一大片。
并不是什么都有征兆,但总有一些端倪,未必看得清楚,却令人惴惴不安,甚至意识到灾难在迫近。就如不经意扫过树丛,窥见发黄的叶片,就知道秋天不远了。而蝗虫叫声刺耳,准有祸乱发生。
头一天我便被吉家堡子的白姓人家接过去。产妇体格健壮,白日尚在地里割莜麦,黄昏时分开始腹痛。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我接生的,两岁时出天花夭折,这是她的第二个孩子。她性格开朗,加上与我已经相当熟识,口无遮拦。她自是知道我接连遭遇的变故,说以为我老得走样了,没想比先前还年轻。都说我心大,孩子没了就掉了两滴眼泪,你比我大好几倍呢。我笑笑,我没你想的那么心大,谁窝屈谁知道,也是硬挺着,没的没了,活的天天要吃饭,不心大还能怎样?其实是逼出来的。产妇说,我本来打算看看你的,又怕扑了空,你那么忙。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很感激了。男人接过话,乔师傅说反了,该谢你的。产妇对男人说,我和乔师傅说话,你打什么岔,快去把猪蹄煮上,一会儿我和乔师傅一起吃。她告诉我前天男人便从镇上买了两个猪蹄,用盐渍了,吊在窖里。我早就馋得流口水了,他非要等我生了才吃。我说生了你再买嘛,他愣说提前吃了奶就下不来了,你说他是不是铁公鸡?我嗬嗬一笑。
那年夏日,我已经怀有六个多月的身孕,虽然没那么臃肿笨重,但大步行走已经困难。白礼成不让我到离家太远的地方接生,那要坐车要骑马,他满脸严肃,让我替肚里的孩子着想。白家要他传后呢,他说。就算你不替孩子考虑,也要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枪子没长眼睛,谁知道往哪个方向飞。我故作轻松,你放心吧,老天保佑着我呢。白礼成说,老天也有打盹的时候,不然怎么天天死人呢?我说,这一带的土匪我都惯了,最多抓了我去,他们的女人生了孩子,就把我放了。每年总有那么三五次,我被土匪掳了去,碰上大方的,喜赏还挺多的呢。白礼成说,要是撞日本人手里呢,你还想着回来?我知道他还有另一层担忧,他终是说出来了。
民国二十年九月初的午后,宋庄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令人色变的黑雨。而那一天,我也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上个月就听说日本人打到了沽源,距宋庄不到二百里了。关于日本人的传说,宋庄在讲,别的村庄也在讲,我双耳塞满了。比如日本刀如何如何锋利,一挨脖脑袋就掉了。还有日本人爱吃生肉片,所以只吃活猪,绑在架子上,吃一片削一片,自然也吃活人。都是蘸着盐面和花椒,大蒜和辣椒则根据个人口味添加。这两则传说是宋老条的叔伯弟弟宋辇条讲的,他在日本人攻沽源城的夜晚冒死赶着马车跑出来,投奔宋老条。那几日,宋老条家早晚都有出进的,多半是打听日本人的消息。某个中午,我经过宋老条家,也进去听了听。宋辇条讲一会儿,叹息几声。他开了家榨油坊,刚刚榨出五十斤胡麻油还没来得及卖,白白便宜了日本人。有人安慰他,也许日本人吃不惯胡麻油,会给他留着。他哼了一声,打劫的哪有善心肠?就是倒了,往里撒尿也不会留着!又有人问他扔下榨油坊心疼不。他揉揉眼窝,我骨头都疼呢,可再疼也得丢下,命要紧,丢了脑袋,什么都没了。我听不下去,出来了。世道已经够乱了,又跑出日本人,好像活着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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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礼成听到的肯定更多,所以更加忧心。我安慰他,还远着呢,就是长了翅膀,也要飞半天。白礼成跺脚,你要把我急死呀,不行,就是不行!我撇嘴,老说自己十几岁便满世界跑,可胆子还没个芝麻粒大,你怕,我不怕!白礼成说,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一旦……什么都没了。我叫他闭嘴,白礼成舌头翻得更快了,都是无可辩驳的理由。我招架不住他的黏缠,向他妥协,白礼成俯下身,在我隆起的肚上亲了又亲。但有接生的上门,我就把他的劝诫和警告丢到脑后。没有任何人能拦住我。
蚂蚁在窜。
七月的某个黎明,我被噩梦惊醒,在梦里一群看不清面目的人追赶着我,我绊了一跤。好像真的跑了远路,我双腿酸涩,心跳如鼓。窗户上端帘没盖住的地方已经发亮,屋子仍然昏暗。白礼成、李桃、李夏尚在熟睡。就在那时,我听到几声古怪的声音,像老鼠在啃咬木头。白礼成手巧,自己做了四个老鼠夹,屋里屋外都放了。夹死八九只老鼠呢。入春,鼠夹再没响过,白礼成并未收起,说来一只灭一只。难道鼠夹失灵了?还是老鼠变得狡猾,知道怎么躲避了?我竖起耳朵,那声音却没了。我坐起来,正欲穿衣,白礼成醒了,问怎么了?我拍拍他,说睡不着,躺着难受。白礼成说,还早着呢。我不耐烦,你睡你的。白礼成问,又有接生的活来了?他以为我又听到了远方的脚步。我摇摇头,默默地穿衣服。白礼成忽地坐起,你别骗我。我说,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骗你干什么?白礼成吁口气,说那就好。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吞吞吐吐,暮气沉沉?
早饭是贴锅饼,喝剩的小米粥。三个月前白礼成就买回十斤蔚县小米,那是让我坐月子喝的。他吹嘘以前都是供给宫廷的,所以叫贡米。黏度大,寻常人家用来做糨糊。还说张家口的城墙结实,就因垒墙的黏合料用了蔚县小米粥。昨日是白礼成的生日,我熬了半锅小米粥,白礼成有些心疼。确实比寻常的小米黏度大。
他的巧舌令我欣喜,也令我担忧。无论怎样,那不由我,我未能改变他。
一个锅饼还未吃完,我又听到了,不是老鼠啃咬木头的声音,是另一种,模糊却亲切。我忽然感觉不到莜面锅饼的滋味了,嚼得很慢很慢。白礼成觉察到了,问,怎么了?我说没怎么呀,你这是怎么啦?神经兮兮的。白礼成忧心忡忡,没怎么就好。我笑笑,你天天胡思乱想,就不怕擀毡出错?白礼成哼一声,闭着眼睛我也能擀。突然停住。他听到了门口的声音,不只他,李桃和李夏也听见了,都扭头望着院子。而我已经跳下地,快速穿上鞋。
乔石头则外向得多,总是笑眯眯的,嘴巴又甜,打小就能说会道,而且胆量大,满脑袋都是点子。宋庄西南的山丘比垴包山矮了许多,但平时很少有人去,放牛羊的都躲着。山丘有个被称为天井的洞,丢扔石块听不到声响。还有传言说,井里住了龙王。宋庄人原来到垴包山顶祈雨,自发现天井,就改到天井了。但没人靠近,祈雨仪式距天井起码数百米。不知石头怎么就说动了那帮随他一起玩的孩子,竟然随他去探看。石头事先准备了绳子、手电筒和铃铛。三根结在一起的绳子足够长,一头系着石头,一头由孩子们抓着。石头与他们约定,只要他摇铃,他们便往上拽他。石头没入井中,那几个孩子害怕了。而随着乔石头下坠,他们感到吃力。其中一个孩子说抓不住了,另一个也带着哭腔说勒得不行了。没等他们松手,绳子从结头处断开。石头径直掉下去,几个孩子都吓坏了。那是一九八二年,石头十岁。我赶到那儿,先到的几个大人已经把乔石头拽出来了。同样的办法,换了更粗的绳子。石头的手脸都擦破了,却挂着笑,手电筒在,铃铛也在。大人孩子争着问他井底有什么,他说没龙王,就是一些土。我经见的死亡多了去了,腿没软过,那一刻我却如稀泥瘫下去。是的,他虽招人爱,却并不省心。他的祸与李春的祸相比,更没深浅。李春闯了祸,我还能赔个礼道个歉,补偿人家。而石头干的那些,准确地说,那不完全是祸,我常常无从招架。纵容肯定是不会的,但斥责也难,许多次我的教训半途而废,他自有说辞与道理,似乎他不得不做,别无选择。
来人一高一矮,均灰头土脸,却难掩焦急与疲惫。矮的牵着驾车的花牛,花牛一个犄角,竖得高高的,像传说中的独角兽。高个嘶哑着问,这是乔师傅家吧。我说是。他的目光突然炸裂,溅出惊喜和惶惑,你就是?我说,没错,我就是!他啊哈一声,回头对矮个说,好运气!我说,喊我接生吧?高个频频点头,你一下就猜对了,果真是神仙呢,我是草圪节的,和弟弟赶了一夜路。我说那你们也饿了一夜吧,便让两人进屋吃饭。高个说带着干粮呢。他先从车上抱下一捆草喂牛,然后从背包里掏出面饼,和弟弟吃起来。我说洗洗脸吧,他说洗了也没用,一会儿又荡灰了。我便让李桃和李夏各端一碗水给他们。
祖奶,石头又唤一声,然后便停住,仿佛喝多酒忘了要说什么,或不能确定该不该说。这可不像他的性子。要么不说,一旦张嘴就不会停下来,哪怕并非深思熟虑。即便是闯了祸,他也会把原委道清。在我的儿孙中,李春和乔石头最让我操心,但两人的性格恰恰相反。李春寡言孤僻,那张脸不晴不阴,永远一副表情。没见过比他嘴更紧的,干过的祸事从不承认,哪怕证据摆在面前。那次拔刘转运的胡萝卜,被刘转运当场捉住。刘转运想把他押到我面前,出菜地他便挣脱掉,还将刘转运带了个跟头。刘转运便独自拎着被李春咬了一半的萝卜找我告状。刘转运都快哭了,萝卜还没指头粗,也是个娃呢,就让他糟蹋了。我说了半箩筐好话,并提出赔偿。刘转运没要,但让我好好管管李春。我臊得脸都红了。李春回来,我审问他,他却说刘转运看错人了。我抓着他去给刘转运赔不是,他倒没挣脱,但咬定刘转运胡说八道,气得刘转运浑身发抖。我抽了他两巴掌,他的嘴巴干脆闭住。我还要再抽,刘转运拦住我,说可能是他眼花看错了。刘转运是给我台阶下。我清楚,就是再抽十巴掌二十巴掌,也抽不开李春的嘴。
我收拾好包裹,白礼成挡在门口。你知道草圪节在什么地方吗?他又急又恼。我说,管他哪里,他们能来,我就能去。白礼成说,草圪节归沽源,距县城也就六七十里。我说,你打听得可真细,再远也没后草地远。白礼成提高声音,这不是远近的问题,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当然明白。可他们走了一夜的路,就为了请我,我能不去吗?白礼成说,你张不开嘴,我跟他们说。我说,要是请我看戏,我肯定不去,可他们是请我接生!白礼成说,离了你,难道人家生不出孩子?你是我老婆,我就不让你去。我冷着脸让他让开。白礼成哼一声,就是堵着不动。我恼了,白礼成,你要是明事理,就让开。生孩子是大事,不能误,你不知道?白礼成的语气软下来,你要在路上生了咋办?我更没好气,生了也没事,肯定毫发无伤地给你抱回来!白礼成说,咱不稀罕那份喜赏,我多擀一块毡就有了。我推他一把,你以为我是图喜赏吗?白礼成说,我知道你不是图那个,可……求你,别去了,啊?我说,我没工夫和你废话,让开!白礼成说,我今天就不讲理了!我返身进屋,从敞开的窗户钻出去。落地就被李桃和李夏抱住,央求我别去打仗的地方。好你个蔚县猴子,心思动到孩子身上了,我又气又好笑。白礼成站在不远处,脸板着,但我还是窥见了他眼底的得意。这得意让我不适,哪怕是为我好。我没有斥责李桃和李夏,请我的人就在门口,不能失态。我摸摸李夏的头,娘这么做必有娘的道理,长大你就懂了,松开,自己玩去!我平静地注视着李夏,李夏的手慢慢松开。自己掉下的肉什么脾性我还不清楚吗?我揩揩李桃的泪珠,别哭,哭就不漂亮了,你是姐姐,该更懂事。我轻轻拨开她的胳膊,她没再抓我。白礼成仍竖着,如拴马石。我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他没动。
祖奶……石头喊我。那只蚂蚁又窜出来。它似乎在我身体里挖了洞穴,且打算繁衍后代。麦香、喜鹊、乔石头,没一个发现它,任由它在我的肌肤上招摇。
高个和弟弟从地上站起来,他们大概听到了,紧张地问我能不能去。我扬扬包袱,现在就可以走。弟弟突然伏卧在地上,让我踩住他的背上车。我摇摇头,绕过他,爬到车上。
乔石头握住我的手。白天再忙,夜晚他都要回到专门为我打造的寝宫。有时他不说一句话,就那么握着,直到午夜。有时他给我讲他的那些女人,他和别人的械斗,他的某场醉酒,他和官员的某次交易,听得我心惊肉跳。我未躺倒那些年,他从不给我说这些,即便我问他也丝毫不露,现在他突然想讲了,而且一旦开口就说个没完,仿佛嘴巴的闸门他不能控制。有时讲到天光放亮。我不累,但替他累。他是我的孙儿,我唯一的亲人,我心疼。只是心疼也就罢了,他的反常令我不安。
弟弟驾车,高个坐在车尾,双手抓着车帮,环护的架势。兄弟俩的样子不像是请接生婆,而是请了尊佛。我说你那么抓着多不舒服,我掉不下去的。高个说不碍事,又感激地说来的路上和弟弟还担心,怕请不到,没想我应得这么痛快。我说你们那里没接生婆吗?跑这么远?高个说有是有,只是……犹豫一下说,上一个没活下来,听到我的名气,就不想再让那个接。我问,你是丈夫吗?高个用下巴指指车辕上的弟弟,小声说,我和弟弟都是。兄弟俩合娶媳妇我见得多了,并不奇怪。高个说家穷,实在没法子,他和弟弟合娶一个还算好的,他们村有弟兄仨娶一个媳妇的。末了又说,他和弟弟相处得好,没打过架。我说,你俩看着就是厚道人。高个瞅瞅弟弟,要说私心也有呢,不知这孩子更像谁?我笑笑,没有应答。最好头个像我,第二个像他。高个期待地望着我,好像决定权在我手里。我只好说,像谁你们都是父亲。高个愁苦地,我其实不担心这个,是担心日本人跑到村里,怕就没有下一个了。我说,你愁有什么用?该吃吃该怀怀,你什么时候叫我,我什么时候给你们媳妇接生。高个被我的情绪感染,没那么沮丧了,听见了吗二弟?乔师傅说了,下一个还来!弟弟闷闷地嗯了一声,抽了一下牛屁股。高个阻止,别抽,牛又没长翅膀,还能飞起来!然后向我解释,牛和车都是租的,可不敢使坏了。
石头在我床头坐下。他回来二十余日了。每个白天他都要出去。他要把垴包山买下来,回来那天便讲了。宋品与麦香的对话中也数次提到。我不明白他为何要买垴包山,没听说垴包山有什么宝贝。即使我还能说话,也拦不住他,他认准的事,没有谁能阻止。现在,我躺卧在这里,更是无可奈何了,只能暗暗祈祷。我虽不知石头为何要买垴包山,但敢断定他不是为了饲养牛马,不是为了种植庄稼,他的用意我猜不出来。以往,石头回来也就住个三五日,这次时间太久了,还没有离开的意思。而且,往常他总要带一个女人回来,这次是小艳,下次则是小青。用宋品的话说,长得都跟花似的。麦香则评价一个比一个妖。
路难走,牛车又慢,到草圪节已是深夜。还算及时,弟兄俩的媳妇羊水刚破。她是个罗锅,个不高,腿细得像麻秆儿,使不上劲,骨盆又窄,这种状况十有八九难产。难怪第一胎没了。若自然生产,基本没有可能。若我没有这双柳叶手,也未必能成功。上苍给了我这双手,就是让我引领生命的。我带血的双手托起婴孩,他可真够重的。响亮的哭声如一把锤子,击碎了弟兄俩,还有他们头发花白的母亲脸上的恐惧和担忧。而那一刻,我忘记旅途的劳累,忘记了白礼成的别扭,忘记了战乱,忘记了屠杀,忘记了生命的不易。我像托着自己的前程和未来,心中升起彩虹。
夜幕垂落,乔石头走进屋。我闻到了酒气,自然麦香也闻到了。她结结巴巴地问要不要泡杯蜂蜜水,乔石头说来一杯。麦香又问要不要挤牙膏,她不敢提议,只能提醒,就这,她也战战兢兢。乔石头说可以,麦香得到肯定,声音都变调了,这就……马上!她怵石头,这我清楚,可也没必要如此害怕,乔石头又不是恶魔。
当然,喜悦是暂时的,返回的路上,我心事重重,也说不上因为什么。送我的是弟弟,高个留在家里照看妻子。他不怎么爱说话,始终闷着,当几个骑马的汉子朝牛车奔过来,卷起的尘土长龙一样飞扬起来时,他突然喊出来。他惊恐万分,舌头僵着。我叫他不要怕,不要慌,可能是问路的。我的安慰并不起作用,他牙齿碰响,带出哭腔。还真被白礼成那破嘴说中,不顺当呢。我也紧张,但没乱阵脚,待几匹马近前,将牛车围住,我看清他们的穿着打扮,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为首的是个光头,嗓音粗涩,问车上拉的什么,立马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我挪下车,故意腆腆肚子。我说,这位大哥,我叫乔大梅,是宋庄的接生婆,赶车的是草圪节的,媳妇刚生了孩子,他现在送我回宋庄。车上有一捆青草,是喂牛的。我的包袱里是接生用具和草药,对了,还有一包盐,是他们给我的喜赏,要是不嫌少,你们就拿去。并不是所有的土匪都凶神恶煞,什么脾性的都有。我心里并没底儿,报上自己的名字是想告诉他们,自己说的是实话,没有诓他们的意思。光头的眉毛抖了抖,你就是那个给都统老婆接生的婆子?没料他竟然知道这个。我说,只接过一次。光头抱拳,失敬!你给我拜把兄弟的老婆接生过。我说,我接生的多了,记不得了。光头咧咧嘴,我老婆生孩子,你也得跑一趟。我说,多远我都去。光头一抖缰绳,几个人往后去了。
香气从门缝里挤进来,如丝如缕。豆腐、海带、白菜,还有黑枸杞。那是石头带回来的。石头常带回麦香没见过的东西,黑色的枸杞,蓝色的草莓,拳头大的西瓜,核桃大的梨,还有从外国进口的蜂蜜、参片、鱼籽。那是给我的,当然麦香沾了许多口福。稍顷,麦香将门开展,正式的喂食开始。我对尘世已无留恋,但浓郁的菜香扑鼻,我依然贪婪。若能坐起来,我没准会把那半锅汤灌进肚里。
女人的二丈夫,姑且这么称呼吧,战战兢兢地问,走了?我指指弥漫的尘土。他又问,你认识他们?想来他恐惧过度,没听清我和光头说了什么。我说,他们不找接生婆的麻烦。
一切变得不同。飞鸟归巢,游荡了一日的灰尘慢慢沉落。风弱下去了,树枝不再摇摆。光线灰暗,落地玻璃的余热渐渐消散。铁匠咳喘得越发频了。他打了大半辈子铁,臂硬腰粗,憋一口气抡数十下大锤,到老肺跟个破风箱似的。麦香切菜的声音则轻如吸气,显得小心翼翼。
土匪也敬我三分,就这么传出去了。在这之前,我数次和土匪打过交道,可没人这么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二丈夫讲出去的。也可能是他告诉了哥哥,哥哥讲的。反正传遍了,白礼成都听到了。某天他说起来,似乎不解,你一个接生的,咋这么大名气?我说,这不好吗?他显得忧虑,树大招风,太出名未必好。我说,你想得太多,也未必好。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不是为了出名才接生。出大名,那就出呗,关我什么事呢?多年后,即便我戴着高帽弓腰撅腚地挨批斗,想起白礼成的话,我也不后悔。
虽然双目无光,但我仍能感知四季的更替,时令的变化,太阳的东升与西落。我的皮肤没有僵硬,鼻孔尚在呼吸,而灵敏的耳朵听得到时间仓促、毛躁的脚步,能捕捉每一样与时间伴行的声音。从清早到正午,从正午到日暮,永无间断。
我绝无炫耀的意思,只是想说,我也害怕,但没被吓倒过,就算是面对土匪面对日本兵。如白礼成所言,只要有人请我接生,我就像换了一个人。
又一个黄昏来临了。
从草圪节回来,白礼成有三五天霜着脸,但从此再没阻拦我。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无论我挺着大肚子还是在病中。当然,酸话还是免不了,特别是我在路上产下未足月的白杏后。那是我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守在我身边的不是白礼成,而是送我回村的产妇男人。那男人吓坏了,面如土色。还好白杏无碍,白礼成也就酸酸牙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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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知道,我不在意的事情,于白礼成而言,却是一把刀子。插进身体里的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