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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如花

如花几乎要崩溃了,歹人闻听变色的阎王在意的仍然是毛根的猎枪。我丈夫被他射杀了呀,如花悲愤地呼喊,他是凶手!呜——如花埋下头,不知是阎有道还是扁脸公安试图拽她,但没拽动。

阎有道再次点头,那是当然,私藏枪支,那是犯法的。我们会管的,你放心。

如花停止哭泣,抬起头,阎有道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扁脸公安。他正在剪指甲,剪一下,磨一磨,再吹一口。如花问阎公安呢,扁脸公安说执行公务。如花问,抓毛根去了吗?扁脸公安嗯哼一声,说她可以离开了,他都记下了。毛根射死的乌鸦是我丈夫钱玉变的,如花说,我不骗你。扁脸公安哦了一声,目光有些同情,又有些厌嫌,我还要忙呢。如花问,怎样你们才相信?扁脸公安说,会给你一个交代的,怎么处罚是我们的事,你还认识回村的路吗?要不要我给你家人打电话?如花站起来,我可没疯。

如花情绪激动,必须治他的罪,不能饶了他!

傍晚,宋丽华过来看望如花,告诉她毛根被公安带走了。那时,如花正用铜色的绸布为死去的乌鸦缝袋子。如花心口堵着东西,这个消息并没有把那东西搬空,反更堵了。会判刑吗?她问。宋丽华说,被带走哪有好果子吃?他不大与人来往,人缘差,没有哪个会为他求情,你放心吧。如花说,我没得罪他,他为什么射杀乌鸦?宋丽华说,谁知道呢,或许他不是有意的。如花说,他又不是不知道。宋丽华说,可能是毛小根想吃肉了。如花气不打一处来,那也不能随便射杀呀。宋丽华附和,是啊是啊,这就是他的不对了,活该被公安带走,只是可惜了毛小根,那孩子——唉!如花有一点紧张,难以名状的紧张,嫂子,我不该报警吗?宋丽华说,当然该!谁让他……整个一愣货!如花声音悲戚,钱玉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宋丽华正色道,如花,我也正想说这个呢,那么多乌鸦,你怎么认定毛根射死的这只就是钱玉变的呢?或许它就是一只普通的乌鸦,与钱玉没有任何关系。如花反问,那怎么认定它不是钱玉呢?万一就是呢?宋丽华说,说来说去,你还是猜的。如花的脑子敞亮了一些,有可能?宋丽华重重地点头,所以,你不用自己吓自己,钱玉变成乌鸦,那就是神鸟,猫还有九条命呢,神鸟肯定死不了的。如花双眼枯木逢春,嫂子,真是这样吗?宋丽华说,老天不会让他死两次的。如花双手捂了脸,老天呀!宋丽华说,那个毛根就饶他一回吧,你是明白人,和他计较什么?如花说,我听嫂子的,那怎么办?我再去一趟派出所?宋丽华说,只要你饶过他,其余的事交给你哥吧。

阎有道像没有听见,嘉奖般地点点头,你来报警,很好!

宋丽华走后,如花丢下缝了一半的袋子,在地上来来回回地走。钱玉没死!他是神鸟,死不了的!兴奋在血管里奔流,她停不下来。忽然想起还没给钱宝做饭,一天了,他和她都没吃,她哎呀一声,系上围裙,开始忙活。

如花早就不满意了,阎有道并未在乎她的乌鸦丈夫的死,翻来覆去地问那把枪,待他说没出大乱,如花生气了,叫,他射死了钱玉!

如花擀了两碗白面面条,晾了一会儿,才去喊钱宝。虽然她成了钱宝的妻子,但每次进西厢房还是习惯性地敲敲门,那不是礼貌,是怕惊到了他。除了吃饭,必要的活儿,或担心他看坏眼睛,平时她不打搅他。连乌鸦被射死这样的大事,如花也没有告知他。他的脑子已经被书塞得满满当当,她怎么可以再把悲伤塞给他呢?

阎有道有些恼火,隆鼻重重地哼了一声,这个狡猾的家伙,居然把我也骗了。坐在另一侧的扁脸警察飞快地记录着。不可能是老枪,八成是他买了零件组装的,别看那小子倔,日能着呢。这话是对扁脸警察说的,还好没出大乱,否则——

钱宝睡了,仍是那个姿势,头扎在翻开的书页里,发丝蓬乱,像从纸张里长出来的怪异植物,没完全伸展便遭到冰雹袭击。如花推醒他,说吃饭了,钱宝双目肿红,不是吃过了吗?如花心情大好,就想逗逗他,那你说说吃了什么?钱宝回想数秒,反正吃过了。如花疼惜地,你这个呆子,我一天没做饭,你吃什么?钱宝说,我怎么不饿呢?如花说,你是饿过劲儿了,三天不吃,你也不懂得饿。他没问她为什么一天没做饭,不知她这一天经历了怎样的大悲大喜。当然,那不重要了。

如花比划了一下,有铁锨把长短。

钱宝吃得稀里哗啦,如花不担心他烫噎住,仍不时提醒他慢点。钱宝一边吃一边说,我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吃饭上。如花说,你就是铁铸的,也要休息啊。钱宝说,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如花说,陪我说说话吧。钱宝头也不抬,说什么?如花说,说什么都行。钱宝看看她,又低下头,没什么可说的。如花说,废话也行。钱宝皱眉,为什么要把时光浪费在废话上?如花说,骂我也行。钱宝更加费解,这就更说不通了,世界是有内在逻辑的,无缘无故,我为什么要骂你?如花说,怎样你才骂我?钱宝说,我绝对不骂你,除非我疯了。正好吃完,钱宝站起,风一般消失。如花盯着空荡荡的门,又气又好笑,你跑得可够快的。

那是什么样的枪?阎有道问,大约多长?

如花简单收拾一下便拉开被褥,奔波了一天,实在是太累了。然而,她并没像以往那样酣然入梦,黑暗中,她徒睁着双眼,没有任何睡意,好像害怕什么。很快,她明白了。从绝望到希望,起伏太大太快,突然的旋转令她眩晕。被兴奋包裹着,霞光万丈,她什么也感觉不到。现在,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恐惧。钱玉是否变成神鸟,是否不死是可以验证的。她急于入梦,又担心梦幻碎裂。翻了无数次身,几乎要和褥子磨出火星了。老天爷不会让钱玉死两回的,她想,宋丽华的劝导水一样浸漫过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如花睡着了。但那是个糟糕的夜晚。

如花说,千真万确。她敢用自己的脑袋保证。

连着两夜,仍是如此。钱玉没有来。第三日,她将乌鸦葬在了钱玉的衣冠墓边。一个钱玉和另一个钱玉。或者说钱玉的同伴和钱玉。如花的希望没有熄灭,第七个夜晚后,如花终于绝望。毛根射死的肯定是她的乌鸦丈夫,他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如花本来被抛到天上,又再次被摔坠于深谷。

你看清了?确定是毛根?阎有道问。他脸长,眼睛不大,睁不开似的。只睁那么一点儿便寒气腾腾,若全睁开,没几个扛得住。都说观面知心,阎有道却有射穿骨头的本事。如花性懦,见生人都会脸热心跳。现在,她坐在阎有道对面,被那刀叉般的目光戳着,却没有丝毫惧意。乌鸦丈夫的死让她变了一个人。如花在祖奶床前哭诉过,求祖奶保佑她的乌鸦丈夫,盼望发生奇迹。从祖奶屋里出来,她便往家里疯跑。乌鸦丈夫没活过来,他彻底离开她了,如花这才想到报警。

如花没打算再次报警,她到镇上是为了买肉。钱玉不在了,他的同伴还在,她不能丢下他们不管。就像答应钱玉照顾钱宝一样,她也要照顾那些乌鸦。钱玉没叮嘱她,他走得太突然了。无须嘱托,她知道怎么做。到了镇上,她就管不住自己的腿了。

5

扁脸公安已将如花忘了。不知一天要处理多少案子呢。如花提醒,他方想起,哦了一声,说已经处理过了。毛根早就回到村里了,这个,如花是清楚的。他射死的乌鸦就是我丈夫变的,我有证据。扁脸公安斜着她,这使他的眼睛看上去一大一小,什么证据?如花说,他若没死,就会和我在梦中相会,我没说疯话,千真万确。扁脸公安极不耐烦,没见我正忙着吗?别影响我办公!如花说人命关天。扁脸公安呵斥,出去!如花说你不能——扁脸公安大喝,走不走?

如花瘫软在地,依然不时抽搐,仿佛她也被毛根射了一枪。她仍抱着死去的乌鸦,不,是抱着她的钱玉。旷野寂静,日光灰白。偶尔,微风舔舔她还在淌泪的脸颊,拽拽她糟乱的头发。她不动,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后来,她睡着了,非常短暂,突然一声炸响,她从梦中惊醒。她坐起来,骇然地望着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卧于野滩,然后她看到了死去的乌鸦,悲伤的洪水迅疾席卷。

如花不怯,她定着,像残破不堪却仍然稳扎在大地的木桩。正僵持着,阎有道回来了。他目光果然毒,立刻认出如花,还叫出如花的名字。扁脸公安抢着汇报,阎有道摆摆手,让如花坐着说话。他温和的语气令人舒服。阎有道说,毛根的猎枪被没收了,也对他做了相应的处罚,谢谢你提供了线索。如花说,我丈夫不能白死。阎有道说,那你想让毛根赔多少呢?如花被问住,她没想赔的问题。阎有道说,毛根可不是煤老板,他穷得屁股都拿瓦盖着,什么都赔不了你。如花急了,我不是故意讹他。阎有道说,你主观上或许没有,可客观上是有嫌疑的,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若是换了别人,我早就不客气了。这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如花声音悲戚,那就是我丈夫啊。阎有道超有耐性,这样吧,你先让村里开一张证明,证明被毛根射死的乌鸦就是你丈夫,好啵?你开了证明,我再做处理。如花问,村里不给开呢?阎有道摊摊手,这就没办法了,法律以证据为先,明儿你杀了人,没有证据,是不能判你刑的。别在这儿磨蹭了,没用!

又叫了一声,如花听得真切。是毛根,不知他几时折回来的,他有些不安,又有几分不解。你没事吧?毛根问。你杀死了他!你杀死了他呀!如花泪水滂沱。毛根说,我没想,这是个意外。如花叫,你就是故意的,你这个凶手!毛根皱皱眉,神情硬了几分,我不是凶手,你别乱说。若是娘的性子,如花早扑上去撕他的嘴了。如花做不来这些,虽然满腔仇和怒,浑身颤抖,也只会叫嚷,你就是!你就是!毛根说,我是看你可怜……你也不要过分,乌鸦又不是你家的。如花觉得自己要炸裂了,你射死了钱玉,你射死的是钱玉呀,你必须偿命!毛根扭头就走。

如花转身离去,她没看到扁脸公安钦佩的目光。

如花听见他在叫她,很轻,但她听见了。她立刻将他挪离胸口,以为祈祷应验了。可乌鸦没有站起来,没有振翅,它的眼睛已经没有刚才圆了,也失去了光泽,像困得厉害,非闭上不可了。别啊!如花大喊,别丢下我啊!如花声嘶力竭。但他已经听不到了,他的眼睛慢慢闭合。哇,呜哇,如花号啕。她仍然捧着他,好像会有奇迹发生。快两年了,她渴盼着抚抚乌鸦的羽毛。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地端详,却是这样的方式。这时,她看到手腕上的血,红得令人眩晕。

宋品比阎有道还难找,如花找了几个地方才找见。宋品与一个个头不怎么高的相跟着,两人刚从野外回来,脚上沾满泥巴。宋品往前一步,极其热情地握住如花的手,好像早就恭候如花似的。如花不习惯,她和宋品没说过几句话,更别说握手了。宋品给同行的男人介绍了如花,又对如花说,这是大名鼎鼎的乔总,祖奶唯一的孙子。乔石头也和如花握了握,微笑着说你好。如花稍显慌乱,虽然她也听过乔石头的传说,但没见过。如花脑里出现短暂的空白,突然忘记找宋品的目的。两人走出十多步了,如花才想起来,没有任何犹豫地叫住宋品。宋品和乔石头说了什么,然后朝如花走来。有什么事?宋品脸上的温度散去了许多。待如花说了缘由,宋品突然骂出来,狗操的活阎王!然后满脸严肃地说,如花,这证明我不能给你开。如花说,毛根射死的乌鸦就是钱玉变的。宋品说,我还忙呢,回头和钱庄说。他大步蹿离,没再给如花说话的机会。

如花没有理会毛根,径直奔向乌鸦。它尚在挣扎,待跪下去的如花捧起,它却不动了。眼睛倒还睁着,又圆又大,竭力要看清她的样子。如花不知怎么救它,她亲了它一口,又把它搂在胸口,暗暗祈祷。如果划开自己的血管可以救它,如花毫不犹豫;如果上天抽打她一顿,它就能醒过来,如花会立即扒掉自己的衣服。那一刻,如花什么都愿意,舍弃了腿舍弃了胳膊,甚至舍弃自己的生命,但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是祈求上天不要让她的钱玉再死一次。如果非要带他走,那就带她一起走好了。

晚上,宋丽华又上门了,如花黯然地告诉她,钱玉确确实实死了,他不再与她梦里相会了。宋丽华重重叹口气,如花啊,你别再说这样的话了,再说就被人当成真疯子了,你说钱玉变成乌鸦,他就变成乌鸦了?如花问,嫂子不信?宋丽华说,我信可以,可别人不相信啊,你不能强迫人家对不对?如花急出眼泪,就是他变的啊。宋丽华说,你自己信不要紧,那是你的事,不能妨碍别人。如花问,妨碍谁了?宋丽华说,你都报警了,还说不妨碍?警察会因为毛根射死一只乌鸦而判他的刑吗?如花说,只要村里给开证明——宋丽华打断她,宋品把你大哥啰啰了一顿,宋品很恼火呢。如花垂了头,他们这是推诿。宋丽华说,你明白这个,脑子还不糊涂。如花问,那钱玉就白死了?宋丽华说,那你还准备让毛根偿命啊?如花的眼泪又弹出来。宋丽华摆了毛巾递给如花,待如花停止抽泣,才说,我爷活着的时候常给人算命,他讲过人死了就会转世,钱玉能变成乌鸦,那乌鸦也能变成别的。如花的目光突然闪亮。宋丽华说,至于变了什么,我不清楚,没准哪天他又回到你身边了,你不要急,慢慢等,总能等到的。再也不要和别人讲了,更别找宋品了。别忘了你还有钱宝,你是愿意照顾他的对不对?如花说,我不会让他饿着。宋丽华点头,钱玉知道了,准会高兴的。

嗵的一声,突然,一个黑点从云团栽落,如花懵了,愣了足有一刻,才朝前方奔去。然后就看见拎着枪的毛根。毛根也看见了呼天抢地的如花,他定住,仿佛被如花吓傻了。如花距他十几步远时,他才醒悟过来,快步离开。

6

如花放慢脚步,大喘着粗气。它们说躲就躲了,她差点被吓死。黑云盘旋几遭,往河滩方向飞来。如花仰着头,气哼哼地说,你们这帮家伙,成心气我呀,看我怎么罚你们。

如花在两个钱玉的墓上撒了各式各样的花籽,月季、菊花、扫帚梅、马莲、黄花,等这些花开了,这儿就是五彩缤纷的花包。先前种下的柳树已经长得比她高了,尚未变绿,但枝丫间已顶出鹅黄的苞蕾。没准哪天钱玉又回到她身边,宋丽华也许在骗她,但也许真的会。感伤的如花选择了相信。他会变成麻雀,也许是蝴蝶,也许是蜜蜂,也许是大雁,也许是老鹰,也许是布谷鸟,也许是萤火虫,也或许,他还会变成乌鸦。选择了相信,如花便看到了希望,虽然非常渺茫,但终究是看到了。那就等吧,她不怕等,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她愿意等,只要他来,再晚也值。

薄雾散去,垴包山轮廓清晰,第一缕日光将山尖染红,一个黑点从山背面跃起,盘旋在空中。然后又一只,继而,密密麻麻的,如黑云遮盖住垴包山。

如花坐在两个墓中间,她累了,想歇一歇。最近特别容易累,好像气力被偷走了。切一晌午土豆,感觉腿腰就要断了。风掠过耳侧,散乱的头发盖住大半个脸,视线阻隔,她突然觉得自己被装进笼子,不由一慌,猛地甩了甩,又捋了一把。就在这时,她听到咕咕声。轻微,短促,但她听到了。老天啊,难道钱玉……她立刻站起,引颈张望。几十步外有两排白杨,但枝杈空空荡荡,她盯得眼睛都酸涩了,也没看见一只鸟。她又将目光移到地上,一寸一寸地瞅。没有活物,一只蚂蚁也没看见。难道她听错了,还是钱玉在和她捉迷藏?如花重又坐直,竖起双耳,只要再咕一声,她就扑过去。一绺风吹过,又一绺风吹过,既无人声也无鸟语,四周出奇地静。如花困了,头不住地往前倾。她意识到了,猛挺下脖子。数日时间,她老了几岁,脸上的肉也被削薄几分,脑袋没什么重量,一挺就挺起来了。但几分钟后,脑袋又耷拉下去。如是几次,她终于睡过去。

乌鸦常栖的河滩是空的。如花稍怔了一下,继续往前走。走得更快了。它们有时也换地方,整个河滩都是它们的领地。如花的目光探出去,左左右右地扫。又走了一程,仍没看见。如花这才慌了。天地又亮了几分,视线基本没有阻隔,但所及之处,没有半只乌鸦的影子。如花定了一会儿,目光投向垴包山。她已经摸清乌鸦栖息的规律,春夏秋三季常栖在河滩,冬日则躲在垴包山背风处,那些深深浅浅的洞,那些石块形成的屋檐,是上天造就。狂风暴雨的夜晚,它们也喜欢在那里藏身。可春日已至,它们早就迁回河滩,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如花浑身发麻,差点摔倒。不,不会的,她立刻反驳。和鸽子喜鹊不一样,乌鸦是不祥的鸟,除了她和钱宝,人们都躲,没人会捉的。城里人爱吃炸麻雀,烤鸽子,没听说哪个餐馆出售乌鸦。她曾为之庆幸,她的钱玉不会成为他人餐桌上的美味。或许,昨夜刮大风了,乌鸦都躲到了垴包山,睡得香,这会儿还没醒呢。如花突然间被注入力气,拔腿往垴包山跑。

风变大了,头发在脸上抽甩,如花倏然惊醒。其实睡了没几分钟,可感觉昏睡了几天几夜,好一会儿才辨清方向。她瞭瞭发白的太阳,忽然想起钱宝还没吃饭。她责备着自己,匆匆往回走。

我来了,如花低语。她不由自主,仿佛僵硬的空气里遍伏她的信使,会先她一步去报信。

昨天如花就发了面,打算烙糖饼。拿起罐子却傻眼了。她明明记得还有糖,怎么罐子是空的?钱宝不可能偷吃,她不喊他,他绝不会到正屋。难道是钱玉?如花又惊又喜,仿佛他在哪个角落藏着,她瞅了又瞅。慢腾腾地揭开面盆盖儿,面盆竟也是空的。那就不是钱玉了,他不会把一盆面吞掉。如花不明白怎么回事,发了会儿呆,重新舀了面,只能烙家常饼了,好在钱宝不挑。

四月的某个凌晨,如花拎着装了谷物的袋子到河滩喂食。天地灰蒙,树影模糊,空气硬而涩,如花步履匆匆,像被无形的线牵着。似乎昨夜不曾喂过,似乎鸦群已经被饿了数日,她晚去片刻它们就会昏倒。她无法平抑内心的激动,当然还有同样难掩的喜悦,每个喂食的日子都如同节日。如花知道仍有人叫她疯女,即便听见也不屑理会。如花在乎的是乌鸦,而不是闲言与嘲笑。他们不是如花,怎能知道如花曾经的哀伤?又怎能知道如花此时的渴望与牵挂?

如花喊钱宝吃饭,钱宝反应不过来似的,不是吃过了吗?怎么又吃?太浪费时间了!如花被他的神情逗笑了,你个书呆子,让你吃饭还不满意,饿着肚子,你能读进去?钱宝说,书是最重要的食粮。如花说,行啦行啦,别讲大道理了,一会儿凉了。突然瞥见桌上的瓷盘,还有盘里的面饼。如花几乎惊倒。她挪过去,拿起一张,掰开。没错,是糖饼。如花盯住钱宝,问饼是哪来的,钱宝说是你端进来的呀。如花叫,你别胡说,怎么是我端进来的?钱宝说,除了你,谁端给我?如花惊颤着问,你吃过饭了?钱宝不高兴,怎么老是把吃饭挂在嘴上?你把活着的意义搞反了。

如花以为不招惹谁,就不会有麻烦,更料不到灾难就潜伏在平静中,日子如同衣镜,碰碰就碎。

如花拍了一下脑袋,想起来了,喂乌鸦回来——这可从未忘记,她给钱宝烙了糖饼。种花籽前又把剩下的两张饼端给钱宝,她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回来。打了一个盹,这段记忆被切割掉了,若不是钱宝,怕就再也打捞不上来。不止这个早上,最近她总是丢三落四,脑里一段段的空白。

日子就这样过了。钱宝还叫她嫂子,如花纠正了几次,让他叫如花。钱宝改了,但不彻底,有时叫如花,有时喊嫂子。冬闲时,如花和钱宝一起到镇上卖对联,钱宝仍抱着书,一切与他无关的样子,如花喊他,他才起身帮忙。这字不赖呀,谁写的?偶有人问,如花便指着钱宝,我家钱宝。每年钱宝都会收到一纸箱书,于他,比宝贝更宝贝,但他从来不问是谁寄的。如花很是感动,认为陈静重情重义,同桌三年,或许一辈子都忘不掉了。钱宝不闻不问,但日夜啃陈静的书,何尝不是对她的报答呢?

你说得对,早上才吃过,不过,我又烙了,咋办?如花和钱宝商量,要不少吃一点点儿?晚上咱就不吃了。钱宝说,如果非吃不可,我听你的。如花说,不吃也行,不过,你得好好回答我几个问题。钱宝说,解惑,圣人之智。如花说,你读了这么多书,不至于白读吧。钱宝说,我与圣人,天壤之别。如花恼了,问几句话就这么难吗?钱宝说,好吧,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婚后的日子倒是平静,很少有人打扰她和钱宝。而她和钱宝名义上是夫妻,但私下仍如以前一样相处。钱宝仍住西厢房,她仍住正屋。不是她不让钱宝搬过来,而是钱宝不肯。他夜以继日地读书,愿意在一个独立的,没人打扰的空间。当然,这对她也很方便。钱玉又肯和她在梦里幽会了,虽然不是每个夜晚都来,但三两天总要来一趟。他仍是喜眉笑眼的。如花说我嫁给钱宝,你称心了吧?钱玉仍然是那句话:你猜。有钱玉陪伴,如花从不感到寂寞。白日干活,如花常常把钱宝带在身边,她怕他读书累坏。如花也带钱宝喂乌鸦。如花染上了钱玉的喜好,动不动就让他猜。猜猜今天做了什么饭?钱宝说什么都行,我不是为了吃而活。如花骂他呆子,盛了菜给他。再吃,仍然让他猜。自然喂乌鸦时,如花也让钱宝猜哪个是钱玉,钱宝说你说哪个就是哪个。如花霸道地,我不说,就让你猜。钱宝说哪个并不重要。如花问为什么不重要,你认识他就可以喊他哥。钱宝就说我把它们都叫哥有何不可?难道它们还会反驳我?钱宝常常扔出炸弹一样的话,炸得如花直发蒙。

你哥……如花停顿一下,他还不知道钱玉被毛根射杀了,她不告诉他,旁人绝不会。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哥可能被射杀。钱宝摇头,没想过,世界存在各种可能。如花说,假如发生那样的事,他就彻底离开你和我了,还是会变成别的什么?钱宝说,物质是不可能凭空消失的,消失的只是存在的形式。如花不甚明白,你就说,还会不会变成其他的,比如燕子什么的。钱宝说,当然会。如花突然闪出泪花,真的吗?大嫂也这么说。钱宝说,与谁说无关,除了时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世界因为变化才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如花对他的怪论不感兴趣,世界与她无关,她只惦记她的钱玉。钱宝也这么说,希望的灯花又亮了几分。

娘和爹恨恨地说没她这个闺女,愤而离去。

钱宝啊,我没白疼你。如花长长地舒了口气。

爹也给娘助阵,他不骂如花,专戳如花的心窝,虽然喝得醉醺醺的,却知道如花疼在哪里。他把一屋子的花盆都摔碎了,尚嫌不够,把花茎扯断,把开的没开的花撕得碎纷纷的。如花不让他们好过,他们也不让如花好过。小五也来了,他到底是心疼如花,拉拉爹拽拽娘,劝他们不要丢人。娘斥骂小五是叛徒,让他滚回去。小五劝如花服个软,先答应他们,把他们打发走。但如花不听,她主意坚定,除非娘和爹把她撕成碎片。嫁给钱宝,她其实是犹豫的,爹和娘的威逼,反让她吃了秤砣。

嗬,小两口打情骂俏呢!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宋品立在门口,脸上滚着大团的笑,天并不怎么热,宋品的脑际汗腾腾的,好像跑了远路。

但娘并未因此善罢甘休,不敢再去钱庄家闹,只和如花大跳。我不能看你往枯井里跳!我得救你!娘说一会儿骂一会儿,两嘴角的白沫变成一个个泡,在空中飘荡。娘还催逼如花报警,让公安抓了她去,她宁愿坐牢。哪怕让她死呢,养一疯闺女,还不如死。如花不与她争辩,能躲就躲,不能躲就任凭她唇枪舌剑。多半时候是不能躲的,她担心娘去找钱宝,要躲,就带了钱宝一起走。娘进村,村里的孩子便尾随其后,手里拿着从小卖部买来的塑料管,那是准备吹沫用的。肥皂泡遇风就烂,而从娘嘴角飞起的泡极其坚韧,能飞到天上。

如花寡白的脸飞起红晕。记忆中,宋品是第一次到家里来,钱玉在那会儿也没有过。如花叫声宋书记,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宋品说,我来得不巧,打扰你俩了。如花说没有呢。宋品仍笑眯眯的,就让我干站着?怎么也给碗水喝吧。玩笑话,却没什么温度。如花醒悟过来,忙将宋品让进正屋。

当然没那么顺利,娘不同意,骂如花油蒙了心,就是嫁给聋子瞎子瘸子哑巴,也不能嫁给傻子。骂钱庄算计了如花,钱宝分明就是一废物,自己的亲弟弟,他不管,却甩给如花。娘劝不通,让吉婶上场,但吉婶也失败了。如花跟铁板似的,化不开击不透。娘找钱庄宋丽华两口子闹了一场,砸烂了玻璃砸烂了锅,还躺在炕上装死。钱庄报了警,阎有道进门,娘才悻悻地离开。若不是钱庄求情,娘就被阎有道带走了。这些是宋丽华后来告诉如花的,毕竟是你娘,她过分,咱不能和她计较。

宋品的目光依次划过花盆,然后嗅嗅鼻子,果然和别家不同,都说你是花仙转世,看来说得没错啊,改天给村委送两盆,好活的!如花没应。宋品笑了,你不会舍不得吧?我逗你的,瞧你紧张成什么了!如花被宋品逼视得低下头,小声说,我可以移栽两盆。宋品摆摆手,我不是要花的,别站着,坐啊。如花没坐,虽然在自家,她倒像客人一样不自在。

一个漫天飞雪的日子,如花和钱宝领了证。

宋品拉长声调,如花啊,天上掉馅饼了,你猜猜什么馅饼?如花想到那张证明,难道宋品亲自送上门了?想到钱玉,如花的怯意一扫而空。惩罚毛根的念头没那么强烈了,但有一张证明总是好的:她没胡说八道。宋品似乎要吊如花的胃口,笑眯眯地看着她。如花惊问,宋书记肯给我开证明了?宋品的笑骤然脱落,他皱皱眉,什么证明?你怎么……如花啊,宋品换了一副神色,过去的就过去了,好日子才刚刚开始。那天,你看到乔总了吧?他可给咱村出了大力呢,修路、建桥、盖学校,那可全是人家掏的腰包,这次他又给老少爷们送肉来了。然后讲,乔石头把垴包山及周边的荒地承包了,其实就是变相给老少爷们发点钱。除了乔石头,没人愿意做这个赔本买卖。虽然是荒地,虽然白白吃肉,户户也要签字的。宋品拿出一叠已经签字画押的协议书让如花看,翻到钱庄那一页,他停留了几分钟,看见了吧,钱庄都签了。黑字红印,那是错不了的。如花不感兴趣,更无其他怀疑,按照宋品的指点一一完成。

4

但宋品并没有马上离开,他喝了几口水,让如花再倒点。如花就又续了些。她怕倒洒,小心翼翼的。宋品盯着她说,不会舍不得吧?如花别扭地笑笑,她不习惯玩笑,尤其是宋品开的玩笑。宋品说,其实你该请我吃饭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如花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宋品的脸,没有回答。宋品说,因为你有大喜,别人是一张馅饼,你是两张。

吉婶看看娘,问,不要紧吧?我才说了开头。娘满不在乎地,打针还要疼一下呢,说你的!如花求吉婶不要说了,娘欲揽如花,被如花甩开。娘说,你心里有魔,让吉婶驱驱。如花泪珠挂在睫毛,你不就是劝我嫁人吗?娘啊了一声,你想通了?如花说想通了。娘双手合十,如花呀,娘没白疼你,明天我就带他过来,还是个小伙子呢,娘替你相过了,只要你点个头。如花说,不用了,我已经有主了。娘显然被惊着,真的假的?如花不看她,钱宝,我要嫁给钱宝!

乔石头要整体开发垴包山,这就牵涉到几户人家的耕地,其中有如花的五亩。村里有集体用地,那可比垴包山的田肥沃,所以,置换是极其划算的。而且,乔石头还要补偿,每亩大几百。我说了用不着补,他已经为大伙做了这么多,咱不能太过分对不对?他肉再多,咱也不能抱住死啃对不对?但他非要这么做,那就由他了,他生怕亏了你们。难怪人家做大生意,这就是境界呀!如花,你说这是不是又一张大馅饼。

如花脸如白纸,打摆子似的抖。

我……不想换。如花犹犹豫豫的,声音不高。

果然,扯了会儿闲话,吉婶切入正题,如花,吉婶今儿来和你唠唠,吉婶死过一回,知道活是怎么回事,也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如花不能撵她,垂下头,兀自揉着指甲。她和钱玉种过指甲花,染过指甲,也染过脚趾甲。现在也种,但再没染过。似乎还有痕迹,永远洗不掉了。古代有一对男女,梁山伯和祝英台,好得不行,双双殉情,死后化为蝴蝶,很多人相信。吉婶告诉你,那是文人编出来骗人的,就算两人都变成蝴蝶,一起飞也是不可能的。为啥?吉婶告诉你。人死要过奈何桥,要喝守桥孟婆的汤,一旦喝了,前世的所有记忆都会被清除掉,哪怕一同死的夫妻,一同亡的母子,丈夫再认不得妻子,妻子再认不得丈夫,母亲不认识儿子,儿子也不认识母亲。当然,所有的伤心难过跟烟似的,转眼就没了。

宋品有些愣怔,你说什么?

娘带吉婶来,如花便猜到用意。去年冬天娘就劝过她,让她趁年轻找个合适的,阴阳两隔,她不能守着空房过伤心日子。如花说钱玉没死,他变成了乌鸦。娘骂她疯癫,人死如灯灭,灯灭了还可以再点,人死了再无复活的可能,变这变那,全是胡说八道。娘说如花再这么下去,会彻底变成疯子。老天爷呀,成了疯子,你就是长成一朵花也没人要了。如花说有钱玉,钱玉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娘骂,还天呢,那就是个大窟窿,你彻底陷进去了!越骂越来气,说如花好歹长了颗脑袋,要是白菜帮子,她早就撕烂了。如花不再理娘。娘没得到任何回应,扭身走了。后来又提,但如花说我谁也不嫁,娘便止住,只说你再考虑考虑。娘管惯了,如花清楚。

如花觉得喘不上气,宋品的目光耕耙一般压着她,她想躲却躲不掉。索性不躲了,也不再犹豫,坚定地说,我不换!

中秋节前几日,娘来了。没抱鸡,送来二十个月饼,与娘同来的还有吉婶。吉婶就住在娘家的前院,个头不高,瓦脸刀唇,她与村里那些女人最大的不同是从不串门,更不在大街上闲聊,她所有的时间都在干活,即便冬日也不闲着,要去镇上的屠宰厂揽一份洗肠肚的零工,而她男人却是油瓶倒了也不扶。里里外外她都干了,犁地都是她,何况别的?他长得白净,又喜欢梳个大背头,村民送他个称号:干部。干部懒惰成性,一无所长,在搞女人方面却是天才。本村的外村的,甚至路上偶遇的,有个回娘家的和他相跟了五公里,就和他钻了莜麦地。他还去发廊找小姐,且逢人就讲,那东北妹子水灵的,没碰就出水了。都说他只要看见母的,即使是猪,眼睛都冒贼光。可搞女人要花钱,哪怕他的头梳得再亮。他的钱主要来自吉婶,或哄或骗或偷。那年夏天,吉婶上吊了。丈夫偷了钱,与往常小规模的偷不同,丈夫把她埋在深土下的藏钱罐挖走了。她彻底绝望,想一死了之。结果命不该绝,枝杈折断,她摔了下来。脑袋磕在石头上,没吊死,倒差点磕死,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吉婶死过一回之后,突然大变样,不再驴马一样地受了,舍得买衣也舍得抹粉,也串门也聊天。活明白了。最大的变化是她突然能言会道,活的说死,死的说活,比早些年的媒婆还厉害。谁家有麻麻团团的事,便喊吉婶去化解。继而,她成为村里红白喜事的主管兼主持,丈夫仍梳背头,钓女人却困难了许多。吉婶的嘴,马蜂的尾,哪个女人也怵呢。

宋品傻了似的,仍难以确信,追问,不换?

又一日,宋丽华抱过一捆雪里蕻,让如花腌着吃。如花知道宋丽华不只是送雪里蕻,闲聊一会儿,没等宋丽华往那个话题扯,她先说了。她很好奇,实在是想知道。宋丽华承认钱玉又托梦给她了。我劝他不能着急,这是大事,怎么也得给如花考虑时间。如花问,他怎么说?宋丽华说,他还能怎么说,他疼你,你又不是不知道!如花的目光缠绕着宋丽华,一圈又一圈,试图辨析真伪。像是真的,又不像真的。只要与钱玉有关,她的脑浆就成了糨糊。但有一点儿,确凿无疑,钱玉心疼她。如花告诉宋丽华,她好几天没梦到钱玉了。他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她问。宋丽华说,生没生,你自个儿想吧,你没梦到,不怪你,是他不愿意进你的梦了。竟然与钱宝说的如出一辙,如花突然间遭遇重击,几乎站立不住。宋丽华说,钱宝除了呆些,没什么不好。如花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宋丽华问,那你顾虑什么?你家里?如花摇头。娘爹会反对,但那不重要,她早就不是哭鼻子的如花了。如花并不清楚她犹豫的原因,或者说,她知道,但又说不清楚。她只盼望听钱玉亲口说出来,明明白白告诉她。可钱玉要么躲得无影无踪,要么甩给她一个模糊的背影。

如花说,不换!

钱宝搁了碗就要下地,如花拦住他,说有话问他。她和他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竟然有些紧张,钱宝倒是不惊不变的,连好奇都没有。梦见你哥没有?如花单刀直入。钱宝摇头。如花很是失望,一次也没有吗?钱宝说,没有。如花生气了,确实生气了,他白疼你了,你怎么一次也梦不到他呢?!钱宝平静地说,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想梦就能梦到,他愿意来自然就来了。如花有些愣怔,问,你不想他?钱宝说,我没时间,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如花又问,你听谁的话?钱宝说,嫂子的。如花问,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钱宝点点头,看书除外。如花心慌意乱地,好啦,读你的书去吧。

宋品面皮紧了几分,也黑了许多,为什么?

如花和钱宝吃饭都半跨在炕沿,炕上的地方很大,但谁也不愿意上炕,而且都埋着头。那晚,如花有意无意地瞟着钱宝,想从他脸上瞧出些端倪。钱玉是不是也给钱宝托过梦呢?钱宝神情平平展展,没有任何变化,眉头仍习惯性地皱着,就是吃饭,他也不放弃思考。如花疼惜他,但从未想过做他的妻子。钱玉纵容她,总是变着法子讨她开心,没有他不敢想不敢做的,他满脑子的疯念头多半与她有关。而钱宝不会逗她,不会惦记她,只有她替他操心的份儿。他的念头也是疯魔痴癫,可与如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钱玉给她出了难题,她该怎么办呢?

如花低头不语。那是她和钱玉一起耕作的地,种过胡麻,种过土豆,种过大豆,自然也种过花。她怎么和宋品说呢?说了他也不懂,只会叫她疯子。

此后的几天,如花终于可以入眠了,钱玉却不再入梦。不,准确地说,他来是来了,却距她好远,像被大雾罩着,模模糊糊的,她喊哑嗓子,他就是不理。她急得哭出来,然后就哭醒了。黑暗中,她扫视屋子的每个角落,期待钱玉闪出来。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如花悲伤而又惊惧,这是怎么了?难道钱玉生她的气了?难道他真的希望她嫁给钱宝吗?难道他不能亲口和她说吗?

宋品问,你跟钱有仇还是跟乔总有仇?还是要跟我作对?

如花想,钱玉喜欢吃糕,别的乌鸦未必喜欢,吃得最香的那只肯定就是钱玉。但她撒完,退后几十步,乌鸦纷纷扑落,争啄。如花看呆了,似乎钱玉好什么,它们就好什么。

如花摇头,没有,就是不换。

宋丽华离开,如花便关门闭窗,熄灯睡觉。她要问问钱玉,必须问问钱玉!她只能在梦里见到钱玉,只能在梦里与钱玉相约厮守。可,或许是她太急迫了,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不但没睡意,反越躺越清醒,清醒却杂乱,与钱玉在一起的情景如柳絮飞扬,直到闹铃响起。没有时间再睡了,如花爬起来,将昨夜宋丽华送来的糕给钱宝留了几块,其余的都剁碎并掺了菜叶,倒进桶里,拎了出门。

宋品低骂了什么,又提高声音,太阳从西边出来,你真让我长见识了!

钱玉没了……如花纠正,钱玉变成了乌鸦。宋丽华附和,对对,钱玉变成了乌鸦,你嫁给钱宝,我觉得这也是命,你就该是钱家的媳妇,难道你不希望钱宝好起来吗?如花没有回答,她自然是愿意钱宝好起来的。嫂子,让我想想行吗?如花乞求。宋丽华说,当然可以,没人逼你,主意还是你自己拿。钱玉的心愿只有你能替他了却,别让他在那边牵挂太久。

如花的脸一红一白。

然后讲赵小铺一闺女如何发疯,如何披头散发赤条条地在大街上奔走,村里一光棍不嫌弃,娶了疯女,婚后疯女奇迹般地好了,给光棍生了一对聪明的儿女。这就叫命,谁跟谁在一起,上天注定。

宋品声音如寒冰,你说个理由我听听,为什么不换?

对了,宋丽华语气一转,我昨夜梦见钱玉了。如花双眼突然放亮,真的吗?他什么样?宋丽华说,还那样。如花问,你见着他飞了?宋丽华摇头,和在家时一模一样。停了停,揣测着如花的脸色,或许他是怕吓着我。如花问,他说什么了?宋丽华说,他想吃油炸糕了。如花待了半晌,馋糕了?宋丽华说,上午我特意去镇上买了黄米面,所以,这糕不只是给你和钱宝的。如花有些失落,他没和我说啊。宋丽华说,他自然是心疼你啊,不想让你受累。如花僵僵地摇头,我不累的。宋丽华说,和我这当嫂子的讲,也应该嘛。如花想想也是,神情舒展了些,问钱玉还说了什么。宋丽华说,你不问我也要说的。如花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宋丽华说,你一个人过,他心疼,所以,他让我劝你改嫁。如花如遭雷击,脸瞬间惨白,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宋丽华说,我就知道你不相信,信不信是你的事,说不说是我的事。如花急赤白脸地,昨夜他还和我……他为什么不和我说?宋丽华说,我猜他是开不了口,说了你也不听,所以才托梦给我。如花摇摇头,顿了顿,仿佛怕宋丽华看不清,又摇了摇,他没死,我有丈夫,我不会改嫁的。宋丽华说,就算他变成乌鸦,也不能代替丈夫,这屋里还是要有一个男人。如花说,我不要。宋丽华动情地,如花呀,过日子难着呢,不能没个伴儿。如花执拗地,有他就够了。宋丽华说,这世界上怕是很难觅到你这么重情的人了,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但想归想,他变成什么,也不能和你过日子,不能跟你生儿育女。如花说,能和他在一起,我就知足了。宋丽华四下瞅瞅,他在天上,你在地上,怎么能在一起?如花说,他夜里会来。宋丽华叹息,如花呀,这是为你好呢。如花说,嫂子,你相信钱玉变成了乌鸦吗?宋丽华说,相信又能怎样?他能帮你扶犁还是能帮你挑水?如花说,我不用他干活,他不离开我就好。宋丽华说,这是他的意思,你不听,他会伤心呢,要是有一天他突然飞走了,再也不见你呢?如花筛糠般地抖起来,他不会的!宋丽华说,要是真的呢?如花大叫,我就不活了!宋丽华说,你不活可以,谁照顾钱宝?你可是答应了钱玉的,你想赖吗?如花目光中满是绝望,就像被赶到墙角再无路可逃的猎物。宋丽华说,你不会赖的,我就知道!如花说,可……若是那样,我怎么照顾钱宝?宋丽华诡秘地笑笑,我还没说完你就急了,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宋庄,既可以天天喂你的乌鸦,又可以照顾钱宝。如花感觉双腿离地,悬在了半空。宋丽华说,你嫁给钱宝。如花的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没听明白。宋丽华说,钱玉的意思。如花说可……突然卡住,脸热腮红,半晌才说,这怎么可能?宋丽华说,不但可能,还合适!你疼他,他也听你的话。嫂子和小叔子同住一院,难免有人说闲话,你俩领个证,谁还敢嚼舌根子?别说你不让,我宋丽华也不让,钱宝虽说有些痴呆,可成了家没准就好了呢。

如花说,没理由,就是不换。

过了一会儿,宋丽华端着碗回来,糕仍在碗里。这家伙,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宋丽华自嘲,连头也不抬,好像不认识我。如花解释,他就这样,吃过饭再好的东西也不稀罕。宋丽华不相信,未必吧,你让他吃,他肯定会吃,以前他还听你大哥的话,现在只听你的。如花脸臊臊的,我说了他也不听。宋丽华正色道,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天天照顾他,他自然听你的,这是常理,你哥背后常夸你呢,若不是你,这个家就塌了。如花低下头,应该的,我答应钱玉要照顾他的。

宋品的脸生了锈似的,极其难看,我当这么多年书记,还没人驳过我面子。我今儿这是撞了鬼呀!

晚饭后,如花洗了碗筷,正用抹布擦锅盖,宋丽华来了。她端来一搪瓷盆油炸糕,说那会儿来过一趟,本来要喊她和钱宝过去吃,可两人都不在,她只好端过来。如花说她和钱宝去垴包山了。宋丽华说我猜也是,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你们吃过了吧。如花点点头。宋丽华说县检疫站检查食品质量,耽误了工夫,她给如花致歉,再早半小时,就误不了你俩吃了。宋丽华这样说,反让如花不安。如花不擅长应对,低低叫声嫂子。不过,还热着,宋丽华说,你尝尝,一个糕能占多少地方。如花只得夹起一个,咬了一口。宋丽华从柜上拿起一个小碗,夹了两个,说我给钱宝送去。如花说我来,宋丽华说你吃你的,我也几天没见钱宝了。

如花不由缩了缩,好像害怕宋品的巴掌甩过来,而心里那块石头却愈发硬了。

如花敲西厢房的门,没应,便径直推开。一股混合着发酵般的气味逼过来,油墨、灰尘,干燥而又湿润。热水壶仍在原地,饼干的包装仍然完好,钱宝仍长在椅子上,不过不是捧着书,而是佝着背,头扎在翻开的书页里,像被折断已经发枯的花枝。他常常这样,耗不住了,任由身体自然倒伏。如花总不忍叫他,可那个早上,她被焦虑烤着,猛推他一把。钱宝立即坐直,仿佛刚才不是沉睡,而是假寐。怎么了?他惊问。如花便讲了她的梦。她只和钱宝讲,钱宝不会笑话她。那些人,就算相信钱玉变成乌鸦,她也不会把自己的梦说出去。我明明给他系了的,如花说,你说怎么回事?钱宝问,为什么要系?如花说,不系我认不出他。钱宝问,为什么要认出他?如花想,我想知道哪只是他变的。钱宝说,你说哪只就是哪只。如花没好气,你个呆子,他就是他,怎么我说哪只就是哪只?钱宝说,他自有他的道理。如花醍醐灌顶般地啊一声,这就是钱玉的性子,是想让她猜呢。

宋品老牛般地喘着粗气,如花,你这是和整个村庄作对,你知道不?

次日醒来,一切历历在目,如以往那样。叠被子时,却发现红布条仍在枕头下压着,仿佛不曾动过。如花突然就呆了,这是怎么回事?

如花不语。

如花睡下不久,钱玉便飞进来,落在即将盛开的红菊枝头。他湿淋淋的,像刚从河里爬出来。如花惊问他怎么回事,钱玉笑嘻嘻地,你猜。如花说掉河里了?钱玉说不对,如花说下雨了,钱玉说不对。如花猜了半天也没猜中,钱玉挤挤眼,我洗澡了,如花便抿嘴笑了,怎么就没想到呢?真的吗?她问。钱玉洗了澡,脸仍如煤炭一样黑。钱玉说,你再猜。如花不再和他玩猜谜游戏,拍着炕沿,让他坐过来。钱玉像知道如花要做什么,笑嘻嘻地说我才不上当呢。不管如花如何求他,他就是不肯。后来如花哭了,威胁他,从此不再理他。钱玉说,你不会的。如花气冲冲的,我肯定会。钱玉说,要不咱赌一个?如花气青了脸,跳起来追他。从地上到炕角,从柜面到墙侧,如花终于将钱玉抱住,将早就准备好的红布条绑在他的脚腕上。

宋品说,好吧,我知道你有想法,小钱你看不起,有什么条件你只管提,只要别太过分!

3

如花摇头,没条件。

钱宝本就废寝忘食,自桌上的书堆成小山,他就和书成为一体,像长在椅子上了。当然,他也干活,只要如花喊他。常年熬夜,钱宝瘦弱如稻草,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如花不忍让稻草陪她下田,只要能忙过来就不叫他。有一天吃饭,钱宝如血的目光吓了如花一大跳,照这么下去……她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于是又强行叫钱宝干活了。可再多的活也不能阻止钱宝夜里看书。她不能从他手中夺走,连尝试的念头也没有。那些书是她让陈静买的,怕他没东西吃。现在,如花担心了。

宋品几乎气炸了,哑音冒着浓烟,没条件?就是不换?

半个月后,钱宝收到两大纸箱书。他欣喜若狂,翻翻这本亲亲那本。这是陈静给你买的,你要记得人家,如花提醒。钱宝自顾自说,太渺小了,我实在是太渺小了。

如花说,毛根射杀的乌鸦是钱玉变的,你如果证明——

太阳斜过头顶一大截,西厢房的门终于打开。只陈静一个人出来,眼睛红红的。她这就要走,如花说做好饭了,陈静摇头,她不饿,且还要赶车。如花说,你不吃饭就走,钱宝要怪我的。陈静猛然一颤,凝望着如花,不会吧?钱宝确实不会,如花也就顺口说说。陈静半信半疑,有点迫切的目光敲过来,如花就不敢扯谎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带了些歉疚。陈静凄凉一笑,替如花说出来,他绝对不会的。又说,他连送我一程都不肯!如花立即道,我去叫他!陈静制止,算了,浪费时间他会心疼。话虽如此,她的目光却落在西厢房的窗户上,久久的。如花劝她还是吃了饭,别空着肚子走。陈静说,包里有,饿不着的。如花挽留不住,说我送你一程吧。陈静说也好。如花把陈静送到村口,陈静讲了钱宝在学校的几桩事。那时他学习起来就入迷,记不得自己吃了饭没有,吃了什么。有同学捉弄他,钱宝,怎么又来打饭了,你刚吃过了呀,钱宝愣怔着,吃过了?同学很认真地,我看见你吃了的,两个馒头,一份豆角。钱宝哦一声,好像终于想起来了,转身离开食堂。作为同桌,陈静对钱宝最大的帮助就是每天要递提醒他吃饭的便条。但他的记忆力全校无人能及,能背出圆周率后上百位数。至于某道题的步骤,他更是条分缕析。钱宝是学校的希望,是老师的希望,都说他轻轻松松就能考个清华。老天和他作对,一考就砸。他绝对是天才,可惜……陈静顿住,似乎后边的话过于锋利,怕划伤如花,也怕划伤自己。我要工作了,来看看他。那时已经到了村头,陈静立定。如花说,他会记着你的。陈静摇头,不,他绝不会!即便在他身边他也不会,他只记得他的书。陈静提醒了如花,如花问她能不能帮钱宝买些书,说没书他活不下去。陈静说,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突然炸裂,不是宋品,而是水杯。

一只白翅灰腹、褐腿上绑着红布条的鸡由门外踱进,距如花一米左右立定。鸡是娘送给如花的。娘每次来借钱都会抱一只鸡,教导如花过日子就要有个过日子的样儿。她借的钱有多有少,少的几百,多的上千。娘都是急用,比如房要换瓦啦,小五相亲没像样的衣服啦。如花能记得去年及去年的去年某朵花的花期,花上落过蝴蝶还是蜜蜂,还能记得蜜蜂光顾了几次,却记不住娘借过多少钱。就像记不住那些鸡的数量及长相一样。万柳家的鸡就被如花当自家的鸡关过,直到万柳老婆找上门,如花才知道搞混了。还是万柳老婆提议,如花给娘送来的鸡捆上红布条。所以,如花看鸡先看腿。记号是有了,可如花喂鸡远没有喂乌鸦上心,这些鸡吃不到东西,就去别处偷食,自然蛋也下到别家。在宋庄,这叫丢蛋。如花没去寻过,也不知鸡蛋下在了谁家。鸡回来,如花就丢一把玉米,不回来,如花也不去寻。这只白鸡八成是没在别处觅到吃的。如花才要站起,望望西厢房的门,又迟疑了。会不会惊扰她们?她对白鸡说,一会儿我喂你。白鸡没了耐性,瞪如花一会儿便离去了。

7

平时炒一两样菜,那个中午如花炒了四个菜,烙的是糖酥饼。饭菜上桌,近两个小时了。炒菜的间隙,如花听见西厢房时哭时笑的。此时却没了声音,像在说悄悄话。如花走到门口,想要推门,终于退回,搬个小凳坐在门口。

如花刚刚出村,宋丽华追上来,扬扬手中的饭盒,中午吃剩的,喂你的乌鸦吧。“你的”令如花温暖,她说让嫂子费心了。宋丽华没递给她,说我也没事,陪你去吧。如花惊道,要上垴包山的。宋丽华笑了,以为我没爬过山呀,走吧。推如花一把。如花虽然不情愿,但没再说什么。除了钱宝,迄今尚没有第二个人和她喂过乌鸦。她不自在,即便是宋丽华。

钱宝!陈静的声音有些抖。钱宝扭过脸,目光吃力,夹带些许被打扰的气恼。他没有站起来,看看如花,又看看陈静,没有片言只语,仿佛在揣测两人突然闯入的用意。陈静往前一步,我是陈静,你的同桌,你不认识我了?钱宝说,认识!你学号16,高一第一学期排名第一,第二学期第二,高二第一学期第三,第二学期又是第二,高考全校第一,被上海交通大学录取。钱宝语速极快。陈静感叹,老天,你记忆力还这么好!钱宝问,你不好好上课,怎么在这儿?陈静说,我早毕业了,来看看你!钱宝目光炯炯,我没有一日荒芜。陈静扭头看如花,小声说,我和他说会儿话。如花知趣地,我去做饭!

宋丽华扫扫如花拎着的桶,问如花做了什么好吃的。碎肉拌麦粒,如花又剁了半棵白菜在里面。宋丽华啧啧两声,你自己都舍不得天天吃肉吧,那些乌鸦几世修来的福分!要是毛根看见,都要气死了呢。如花猜到了宋丽华的来意,没吱声。宋丽华说,毛小根的胃就像水泥槽子,没有不敢吃的东西,吃多少也不饱,都说毛根杀生多,毛小根才得了这怪病。毛根活着好歹饿不着他,这毛根有一天要是不在了,毛小根可怎么活?我都替他发愁。比起来,乌鸦要幸运得多。

几天后,家里来了位客人。姑娘,短发,戴眼镜,背一旅行包。那时,如花正生火做午饭。夜里落了雨,柴火潮湿,白烟缭绕,她连连咳嗽,然后便看见立在门口的姑娘。她自我介绍,叫陈静,是钱宝的高中同学。如花好像没反应过来,或是不相信她说的话,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直到陈静说,我来找钱宝的,如花才醒悟过来。如花有些慌,为自己的迟钝,也为半屋子的烟。进……进屋,如花挥挥胳膊,要把白烟驱散似的。陈静看出如花的窘迫,笑笑,他在吗?如花说在呢。如花本想先让陈静进来坐坐,她告知钱宝,让他准备准备,虽然她也不清楚钱宝有什么可准备的。陈静探进一只脚,问,在里屋?如花只好说实话。她说,你先进,我去喊他。陈静说,在哪里?我直接过去。如花觉得自己是被陈静押着推开西厢房的门。

两人往上爬时,太阳已经浮在山顶,摇摇晃晃的,像喝醉了。刮了一天的风终于消停,不知躲在了什么地方。如花在前,轻松自如,宋丽华在后,气喘吁吁。两人的距离越来越大,宋丽华喊,如花停下等她。宋丽华追上来,呼着粗气说,你不累吗?头上没一点儿汗。如花摇摇头。磁石吸着,她怎么会累呢。宋丽华说,我自觉体力够好了,宋庄的女人没几个比得过我,没想你比我厉害。如花说,我爬惯了。宋丽华点头,也是,一天一趟,脚都长钢了。

如花想等秋收结束带钱宝去趟张家口,市里的书店怎么也有足够的书供钱宝挑选。那是他的饭,比馒头、烙饼、莜面窝窝更重要的饭。她不能饿着他。

到了半山腰,日已西沉。如花把桶里的食料分散在平整的山坡上。宋丽华也把饭盒里的米饭、吃剩的鸡架倒出来,如花的目光在鸡架上稍一停留,宋丽华说,噎不住的,别担心。宋丽华真是厉害,一下就刺破她的心事。

次日,如花带钱宝去了县城。走进书店,钱宝的双眼便油光闪亮。如花让钱宝随便买。可一圈转下来,钱宝黯淡了许多。架上的书虽多,但大半是学生辅导教材。转了几遭,钱宝才挑了五六本,脸上好歹有了浅浅的喜色。但如花却轻松不起来,就是吃五遍,五六本书也吃不了几天。一旦啃得没了渣,钱宝又会号啕的。

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叫,黑压压一片,甚为壮观。但没有一只乌鸦扑下来吃。如花与宋丽华撤后几十米,它们才翩然落下。宋丽华不解,乌鸦怎么还怀着戒心呢?如花说,都嫌乌鸦晦气,它们是不想连累我。宋丽华问,你怎么知道?如花说,我就知道。宋丽华出神地,是啊,只有你最了解它们。

去年秋天,如花刚刚睡下,突然听到号啕,如木石爆裂。自钱玉变成乌鸦,她总是睡得很早,虽然未必睡得着。她听出是钱宝的声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趿着鞋跑出去。钱宝坐在当地,头发散乱,嘴巴斜歪,书本扔了一地,有些是他高中时的课本,有些是钱玉生前帮他买的。如花叫了三声,钱宝没听见一样,只是号啕的声音小了下去。如花猛摇他的肩,钱宝这才半张着嘴瞪住如花,目光染了似的红。追问之下,钱宝委屈而悲伤地说,这些书并没有多难,我为什么现在才看懂?如花呆了一下,说,现在看懂也不晚啊,像我一辈子也看不懂。钱宝僵僵地摇摇头,晚了,时光流逝太多,谁能追回?如花说,为什么要追?你读你的,它流它的。钱宝说,我都懂了,它们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如花似乎明白这个书虫为什么悲恸了,安慰,总有你没读过的书吧?钱宝目光犀利,在哪里?如花说,你别急,改天我带你去买。钱宝迫不及待,现在,我现在就要看!如花耐心地说,深更半夜,我就是偷也偷不来,白天好吗?喂了你哥咱就走!钱宝紧紧盯着她,要在她身上钻几个孔的样子,你说话要算数!语气又像小孩了。如花笑了,嫂子什么时候哄过你?把书捡起来!看懂了也不能乱扔啊。

下山时,两人反慢了许多。天暗下来,脸变得模糊。宋丽华提及东坡的杀人案,问如花听说没。如花说不知道。宋丽华说你和钱宝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么大的动静,连省领导都惊动了,你们居然不知。东坡的男人外出打工,女人和同村的电工好上了,男人听到传言,半夜潜回,将电工一家四口全部捅死。电工死得最惨,捅了十九刀。男人没跑,自首了。如花打了一个寒战。宋丽华说,听说那男人平时挺老实的,人缘也不错,杀起人来跟个疯子似的,连小孩也杀,他女人怕是后悔透了,毁了两个家呢。如花绊了一下,但没摔倒。宋丽华问,没崴脚吧?如花说,没事。宋丽华说,开个小卖部,天天乱七八糟的消息,说什么的都有,男人杀了人,却没几个骂的,倒是那女人,快让人嚼出骨头了。骂她妨主货,骂她薄情寡义,比起来,如花你就是稀世珍宝,天下难寻啊。突然拐到自己头上,如花不适,低低叫声嫂子。宋丽华说,上面搞治安整顿,听说阎有道半月没回家了。如花知道宋丽华在向主题靠近,这个弯子可绕得不小。

如花没有马上离去,她坐在门外,望着朦胧的树影,自语,我不会也害了钱宝吧?钱宝以前也嗜书如命,但不像现在整个人要钻进纸张,和密密麻麻的字挤在一起似的,仿佛他是那些字符失散的兄弟。

直到进屋,宋丽华也未说正事。她的耐心惊人,倒是如花撑不住了,问她是不是为换地的事来的。宋丽华呀一声,我差点忘了,宋品找过你哥了,让他劝你。如花说,我不换的。宋丽华问,就为那个证明?就想让毛根偿命?如花摇头,不是的。宋品给开证明,她也不换。宋丽华问,那是为什么?如花说,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换。宋丽华说,滩地比坡地好,若不是这个机会,宋品哪会为你调换?而且还有补偿。如花,这笔账你算不过来吗?如花不语,这笔账好算,可如花心里还有另一本账。坡上的地长的可不止庄稼,还有钱玉的身影,钱玉的笑声,钱玉的寡话,别处的地再好,也长不出这些。这笔账在如花心里更重要,但这重要的账,她不愿意和任何人说,就算是宋丽华,又怎么能理解?

如花洗了碗,收拾完,给钱宝送了一包饼干,一壶热水。钱宝埋在书里,好像没听到如花的脚步,头也没抬,目光牢牢焊接在书上。如花叫了两声,钱宝才半偏了头,好一会儿才看清如花,叫声嫂子,却不明白如花为什么站在他面前,满脸困惑。如花疼惜地说,看一天了,还看!钱宝这才醒悟几分,说,时不我待,我已经落后了。又指着桌上厚厚的一摞书说,未知的世界,无穷的乐趣。如花将饼干放在桌角,嘱咐他别太熬夜,饿了就吃饼干,钱宝哦了一声,不再理她。如花退出去,合上门。若她不关严实,钱宝想不起来关的,除非他觉得冷,除非风摔门板影响他看书。总有疏忽的时候,野猫借宿过,麻雀栖息过,至于飞蛾瓢虫就更多了。还有马蜂。马蜂在房檐下造了窝,随便出进。如花本想捅掉,钱宝没让,他说世界不是我们专有。如花担心他被叮了。杨八叉被马蜂叮了脸,脑袋肿得像个大面包,眼睛挤成一条缝。钱宝说我对马蜂没有威胁,不会叮我的。叮我对马蜂无益!如花没和钱宝抬过杠,怕他说出更让她不懂的话。

宋丽华说,你肯定有你的理由,不可以和嫂子说吗?如花几乎要哭了,嫂子,你别逼我了。宋丽华一笑,我不是恶霸,怎么会逼你呢?其实这事不由你,宋品和你商量,是有你大哥的面子在。如花目露惊恐。宋丽华说,你别忘了是谁要占这地,是乔石头,那可是县长见了都要端茶倒水的人物,凭你,怎么能挡得住?如花说,也不能明抢吧?宋丽华说,跟过去的世道不一样了,当然不会明抢,越是有身份的人越不会,但有本事的人厉害就厉害在这儿,不抢,你自己乖乖给了人家,还得赔上笑脸。如花,你非要到那个时候吗?撕破脸对咱两家都不好。如花说,我不是故意和他作对,就是不想换,地是我的,我不能做主吗?宋丽华说,你错了,地是国家的。如花说,现在归我呀。宋丽华说,你挡的不是乔石头,是整个村庄的路,你和整个村庄作对,那地怎么可能归你?如花说,我没想挡谁的路。宋丽华说,你以前不这么固执,怎么……越来越像钢筋呢?如花说,我真不是故意和谁作对。宋丽华说,讲这个没用,你这么做就是作对。

钱宝吃饭快,滚烫的三下鱼,如花尚未吃掉三分之一,他已将一碗灌进肚里。搁下碗,钱宝就要离去。如花说,多着呢,再来一碗吧。钱宝说,好。没等如花吃完,钱宝又吃光了。他像饿着了,或被什么追赶着。钱玉不把钱宝当傻子,如花也没有,她知道他惦记着什么。

深夜宋丽华才离开。她没劝通,但不急不恼,让如花好好想想,她改天再来。

晚饭是三下鱼,拌葫芦瓜条。三下鱼的做法颇为复杂,和好莜面,搓成鱼状,筷子粗细,蒸熟。然后麻油炝锅,搁葱蒜调料,加水煮沸,再放切好的土豆条。待土豆条八成熟,将莜面鱼、菠菜叶或白菜叶放置,水沸即捞,相当于莜面稀饭。土豆条的火候非常重要,太生影响口感,太熟就成了糊糊。钱玉爱吃莜面饺子,也爱吃山药鱼,凡是莜面做的,他都爱吃。但莜面做起来费事,比如三下鱼,好几道工序呢。可如花不嫌麻烦。钱玉说嘴馋了,如花就知道他要吃什么了。而钱玉只说一个馋,如花的脸就热了。那是只有她能听得懂的暗号。如花沉浸在哀伤中,从没饿过钱宝,但饭的花样不多。乌鸦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后,如花又变着法子做了。钱宝不挑,莜面白面都行,只要填饱肚子就成,似乎石头煮软了他也会吃。无论什么饭,问他,他永远说好吃。如花曾怀疑钱宝的舌头失去味觉。对于吃饭,钱宝有自己的高论,说我活着不是为了吃,吃是为了活。如花懂又不懂。虽然如此,如花却从不将就,三天之内的饭食绝不重复。

隔日,登门的却是钱庄。宋庄人在背后少不了议论如花和钱宝,但公开场合没人敢提,更没有人当面叫她疯子,都是钱庄在村里的威望镇着。如花遇到难题,都是这位大伯子化解的,因而,内心里,她怀着感激。她没表达过,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有惧意,和他说话,她总是望着别处。

2

如花要倒水,钱庄摆摆手,不用了,我坐坐就走。如花还是倒了,用的是搪瓷杯,她怕钱庄像宋品一样摔了。钱庄开门见山,说过来和如花打个招呼,换地的事他做主了。不是来商量,是告知。如花不再躲避,目光如受惊的乌鸦扑到钱庄脸上,不行的,不能换!钱庄说,我已经答应了。如花泪水飞溅,我不答应,不答应,哥呀——钱庄皱眉,怎么,那地里埋着金子?如花叫,钱玉喜欢那块地,哥呀,那是钱玉的地。钱庄抖了一下,硬着脸说,忘了钱玉吧,好好和钱宝过日子。如花悲号,忘不了呀,哥——钱庄似乎被电击了,剧烈地抖着。他别过脸,不看如花,由着如花号。我不换,除非我死!钱庄显然没料到如花如此倔强,惊愕之下,语气变得柔软,我不是霸道的人,这么做也是为你和钱宝着想,我何尝不想钱玉,可去的去了,活的还要活呀。这么多年,你对得起钱玉了。如花说,那不是对得起对不起的事,他长在我心里,忘掉他,除非把心挖掉。

晚上,钱庄对宋丽华说,该你出马了。

钱庄一阵唏嘘,没有再逼,但也没赞同如花,说如花心有死弯,给她点儿时间,慢慢掰。

钱庄目不转睛。这次观望的时间久,他终于下了结论。

宋丽华与钱庄轮番上阵,两人的话不同,方向是一致的,劝如花答应换地。如花从宋丽华嘴里知道,之所以没强逼她,是乔石头不愿意这么做,他要让每个人都心甘情愿。乔石头可以说仁至义尽,但万一惹怒了他,那后果也是没法想象的。何况乔石头后面还有宋品、整个村庄。掂量掂量,咱有几斤几两,宋丽华说,我不是吓唬你,让你蜕一层皮是分分钟的事,现在是你哥在顶着,可他总有顶不住的时候。

钱庄跟踪如花多次了,虽然老婆宋丽华常传递消息,他和如花也不是完全没有接触,可仍然摸不准如花疯还是没疯。若说她痴傻,可她照样干活,照样照顾钱宝;若说不癫,她却咬定钱玉变成了乌鸦,而且日日喂食,风雨无阻。她到小卖部买过几次肉,后被宋丽华婉拒,她不再登门,跑到镇上买。照这么下去,她那些钱早晚会一分不剩。一旦她身无分文,钱宝吃饭就成了问题,他就不得不管了。当然,他花大价钱买望远镜跟踪,不只是为了摸清她真疯假疯、疯了几成而采取必要的措施,他还有更重要的想法。这念头在去煤矿的路上便有了。我就是死了也要给钱宝弄个媳妇回来,他想起钱玉的话,暗暗惊心。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号令,他非这么做不可。钱庄没有鲁莽行事,想等待合适的时机。没料,半路杀出一只乌鸦,钱庄就不能不慎重了。两个脑子都有问题的人根本没法生活,至少,有一个要正常些。

如花不为所动。那一步让她胆寒,但她抱着侥幸,万一乔石头改变主意了呢?

如花开始喂乌鸦时,钱庄从书包里掏出望远镜,这是他特意到县城买的,一千八百块钱。他当然心疼,可世上有比钱更重要的。钱庄被人推重,不只是因为他有脑子,比别人想得深想得远,还在于他拿得起放得下。

长夜漫漫,如花徒瞪着双眼,越发地荒寒孤寂。她盼着钱玉赶紧转世,转成燕子转成蝴蝶,哪怕转成一只蚂蚁。只要他活过来,哪怕不来见她,只要与她同在一个世上也可以。那时,她可以不想他,彻底忘记他,哪怕把她的心剜割出去。自然,他的地,她和他的地,也由他们去吧。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但,现在,钱玉还在混沌的世界,还在未知的黑暗中,她必须为他守着这些,而她也要靠这些长在时间里的记忆活下去。在黑暗中有所惦记,而尘世里有人眷恋,他才有可能活过来。这些,谁会知?谁会懂?

钱庄距如花二三百米远,虽然如花从不回头,他还是不敢靠得太近,而且总是装作出门的样子,肩挎黄色泛白的书包。书包是他上高中时用过的,二十多年了,肩带早已磨出毛边。钱庄并非故意装穷,他本性节俭,而摆阔,更是从未有过,虽然他有这个资格。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要说和乔石头不能比,罗包也比他有钱得多。他没见过祖上,但关于祖上的事听了许多,别人都说祖上如何如何,夜壶都是银的,钱庄从不炫耀。树大招风,人不能张狂。钱庄有自己的人生哲学。

乔石头亲自登门,如花是没想到的。她寻出小铲子,想挖些苦苦菜。从河滩回来的路上,看见蒲公英已经冒出地面,便知苦苦菜露头了。刚刚清理掉篮子里的柴火,院门开了。乔石头立在门口,一脸谦卑,我进来坐坐,可以吗?如花大张着嘴说不出话。乔石头并不等她允准,走至身边,将滑脱的铲子捡起。如花抓了,慌慌地说,乔总进屋。

如花掠视着啄食的乌鸦,试图认出她的钱玉。目光酸涩,她也没有确定。他和它们几乎一模一样,除非做了记号。记号……如花突然一动。

靠近水缸的位置放了一把掉漆的椅子,乔石头坐上去,笑眯眯地看着慌乱的如花,你也坐呀。如花本想擦擦椅子的,但动作太慢了。如花在灶坑的矮凳上坐下,忽又站起,倒了杯水。乔石头没阻拦她,她重新坐了,他才说,我不是来喝水的,别忙了。如花知道他不是来喝水的,但借着倒水可以缓解一下紧张。

虽然心领神会,如花还是有一点点渴望,钱玉,不,随便一只乌鸦在她肩头站站也好。除了她和它们,旷野没有别人,就是看见又怎样?她不怕的。可惜她不会鸟语,无法交流,在梦里,钱玉答应得好好的,天一亮他就忘得一干二净。

如花低着头,乔石头叫她名字,她只得抬起来。你别紧张,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如花涨红了脸,没再勾头,目光却是躲闪的,只用余光瞥着乔石头。这是第二次近距离地接触乔石头,乔石头个头不高,还没钱玉高,头发卷曲,面皮紧绷,眼睛呈半月形,天生带着笑意,好像讨好谁似的。可这副不起眼的面相却令如花惊怵,还有他的目光,温热而又冰冷。

如花一天喂两次,乌鸦却不靠近她。如花以为乌鸦认生,可一秋过去了,一冬过去了,春天来临,它们仍怯着,不要说落在肩头,近距离的端详都没有。如花非常羡慕喜鹊,那些喜鹊像喜鹊的跟随,喜鹊走到哪儿,总有一两只在她头顶飞。喜鹊招招手,喜鹊就翩然落下。据说喜鹊还能和它们说话。有一天,如花突然想明白了,白日里钱玉不靠近她,那些乌鸦都不靠近她,其实是为她着想,不让她和它们扯上更多关系。喜鹊是喜鸟,叫声令人欢愉,而乌鸦则是不吉的,它们多叫几声,就有人预言要死人了。村民看她和喜鹊的眼神自然不同,若乌鸦和她亲密无间,他们的目光就会更加犀利。明白了,如花便不再感伤,乌鸦这是为她好呢。

如花惴惴的,她听过他的传说,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她面前。

如花静静站着,目光掠来掠去。她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仿佛将军巡视饥饿已久终于可以饱食的士兵。只是,将军可以让士兵出列,她却不能号令哪只乌鸦落到她肩上。为此,她也感伤过。钱玉虽然与她在梦里约会,与她缠绵厮磨,白天从不靠近她。没有一只乌鸦靠近她。钱玉与他的同伴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叫声里带了一点儿顽皮,若他不叫,如花难以认出哪只是他。自然,如花不知道钱玉吃饱没有,被同伴啄了没有。去年冬天,如花突发奇想,学喜鹊在门前的杨树上用木板做了个窝,她怕钱玉冻伤,可是钱玉不仅没栖息过一次,反有些不高兴,呱叫得那么刺耳。而她放在墙头和屋顶,盛在盘子里的肉末和谷料,他更是从来没动过。如花寻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想了几宿,终于明白了。钱玉不吃偏食,也不愿意独自栖在温暖的窝里。他喜欢和同伴在一起。他不自私,变成乌鸦仍然如此。如花甚是不安,她将树上的窝拆掉。她爬不上去,建和拆都是找人干的。自此再不给钱玉开小灶了。

听说你特别会养花,乔石头笑意隆隆,目光扫过那些花盆。如花说喜欢养,不是特别会。你能听到花开的声音?如花吃惊地,你怎么知道?乔石头说,这是秘密,不告诉你,不过,你得告诉我,花开是什么样的声音?如花没那么紧张了,说那得看什么样的花。牡丹和月季不同,荷花和海棠不同。轮到乔石头惊讶了,还有差别?如花说,当然有,好比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声音再像,也有差别。乔石头说,有意思,那你告诉我,牡丹开花是什么样的声音。如花说是呼呼声,就像着了火那样。月季呢?如花说,像撑伞似的,嘭的一声。没等乔石头再问,如花一一道来,神采飞扬,目如莲花。

如花边走边将生了虫子的蔚县小米撒落在河滩。鸦群在头顶盘旋,呱叫,并不急着争抢,直到她撒完,退后十几步,那些黑点才争相落到地上。

那花谢的声音是不是也不同呢?乔石头又问。如花说,当然,个性不同,谢的时候也不一样,有的伤感有的平静。然后,她又一一形容。这是我听到的,别人听的可能不一样,她说。乔石头摇摇头,不是谁都能听到的,我就听不到,你果然不同。如花羞涩地低下头。

那个早上她准备的是小米,吴大巧老婆卖给她的。整个村庄,吴大巧老婆是除她和钱宝之外第一个相信钱玉变成乌鸦的人。一年前的那个上午,她被兴奋浸泡得晕头转向,逢人就讲,仿佛不宣告这天大的喜讯就是她的罪过。听的人要么目透惊骇,扯个借口仓皇离去;要么怜悯地看着她,如花呀,人死不能复活,你可别魔怔了呀;要么满脸冷漠,头都懒得点。钱玉和他们没关系,他们不在乎如花并不伤心,可钱庄居然也不信,宋丽华还抽她一掌。如花被打蒙了,摸着火辣辣的脸,问凭什么打她。宋丽华问疼不疼,如花说疼不疼你自己试试。宋丽华纳闷道,不糊涂啊,怎么说胡话了?如花这才明白宋丽华的用意。她以为如花中邪了。如花讲了钱玉怎么托梦,讲了她怎么追逐他。钱玉真的变成乌鸦了,大哥大嫂,你们一定要相信我呀。钱庄和宋丽华面面相觑,片刻后,宋丽华叮嘱她,自己知道就行了,别对人乱讲,讲出去不好。宋丽华怕她没有领悟,强调,被当成疯子,那就麻烦了。如花明白她在他们眼里是什么人了。她不再逢人就讲,不再为此而焦虑,他们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信就是了。钱玉是她的,不是他们的。可是终究有些不甘,给钱宝盛饭时,顺带说,钱玉变成乌鸦了,你信吗?若钱宝也不信,如花就罚他饿一顿。钱宝头也没抬,说我信。如花又惊又喜,但怀疑他没听清她的话,追问,我说什么了?钱宝说,钱玉变成了乌鸦。如花双臂抖了一下,差点把碗摔了。钱玉没白疼你!然后又问,你怎么知道的?钱宝费解地瞪着她,你说的呀!如花笑了,你真聪明。转天,如花把钱宝带到河滩,指着起起落落的黑点说,你哥就在其中,谁也别想碰它们,记住了?钱宝点头,谁也甭想碰它们!晴空万里,钱宝的声音却如霹雷闪过。有了钱宝这个死党,如花不再是孤军奋战。秋后,吴大巧老婆向如花讨花籽,顺便夸如花,说如花是花仙转世,所以钱玉舍不得她,变了乌鸦也要在她身边。虽然吴大巧老婆信与不信并不会改变什么,但吴大巧老婆说出这样的话,还是令如花惊喜与感动,至少,吴大巧老婆没把她当成疯子。所以,吴大巧老婆拎着装在塑料桶里的小米,苦着脸说没想到一夏就生了虫子,如花没有二话。吴大巧老婆解释是蔚县小米,闺女捎给她的,但再好也生了虫子,如花给不给钱都可。如花是按新米的价给的。她感念吴大巧老婆的好,生了虫乌鸦吃得更香呢。

长时间的沉默,气氛凝滞,如花又不安起来。接下来,乔石头要说正事了。乔石头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你相信来世吗?如花怔了怔,慌乱地点点头。乔石头温和地,你认为钱玉变成了乌鸦?如花泪光频闪,被毛根射死了,不过,他还能转成别的,我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他。乔石头问,你怎么认定钱玉变成了乌鸦?如花不语。乔石头说,不方便说就算了。如花问,我说了,你信吗?乔石头嗬嗬一笑,你不说,我如何相信?如花思忖一会儿,讲述了那个奇异的夜晚。然后,她直直地望着乔石头。乔石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笑了笑,含义复杂,尔后道,你确实很有个性。他站起来,别耽误了你挖野菜。

鸦群散落在河滩,像一块块黑炭,密密麻麻的。有的在打盹,有的在互啄,有的在说悄悄话,有的在争吵。如花吹了一声哨子,乌鸦呱叫着飞起,霎时半个天空就被墨染了。如花怕那些爱困觉的懒汉错过早餐,而嘴快的吃得过饱,特意买了把哨子。早餐多以谷物为主,小麦、莜麦、高粱、大米、小米、豌豆,玉米和大豆都在镇上的加工厂破过,与小麦粒一般大小,有时她把馒头、莜面窝子撕开掰成小块。黄昏时分,乌鸦喜欢在垴包山上飞,所以如花就在半山腰喂。晚餐则以肉食为主,将猪肉剁碎,掺些菜叶,菠菜、白菜、芹菜,还有如花从野地里摘的灰灰菜。菜随时令而变化。她还做过灰灰菜馅的莜面饺子,那是钱玉爱吃的食物之一,自然要把饺子剁成碎块。

如花如坠云雾,她以为乔石头是来和她说地的事,其他的不过是铺垫,可尚未切入正题,他却要离开了。如果说乔石头的到来令她紧张不安,那么,乔石头的离去越发让她恐慌。她感觉被吊在悬崖绝壁,上下空空荡荡。

她步履轻盈,仿佛被巨大的磁石牵引,无须自己抬脚。离河滩越近,双腿越轻快。若不是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她可能就飞起来了。柔嫩的晨光浮在脸上,金黄油亮,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蜜蜡。她是去河滩喂乌鸦的。自发现钱玉变成乌鸦,她像濒死的植物被甘露滋养,突然蓬勃起来,精力充沛,自己都吃惊。一年多了,她从无中断,清早一次,黄昏一次。刮再大的风下再急的雨落再厚的雪,都不能阻止她。给乌鸦喂食是她一天中最重要也是最快乐的事。

乔……石……总,如花喊住他,那……地……哪怕威胁她呢,也比没有任何暗示地悬空强。

如花并不知道钱庄尾随着她。

乔石头似笑非笑,有什么话,你可以和宋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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