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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辛尼之死

老乔里恩抬起手,缓缓地说:

十分钟过去了,老乔里恩走了进来。他走到桌子旁,一句话不说,只是捋着他的白色长胡子。詹姆斯张着嘴望着他,他从来没见过哥哥这样的神情。

“小波辛尼在雾中被撞死了。”

尽管他表面上很镇定,但实际上他心里非常不安。

接着他站起来,低头严厉地盯着他的弟弟和侄子:

“谁?”索米斯问道,“那个警察吗?他是从斯坦霍普大门那边被派过来的,我就知道这些。我估计是乔里恩大伯家哪个仆人偷东西了吧!”

“有人说——他是——自杀。”他说。

“现在他想怎么样?”他又开始自言自语了。

詹姆斯惊得下巴都快掉了。“自杀!他自杀做什么?”

他和索米斯又来到了餐厅,可是他怎么也静不下来。

老乔里恩严厉地回答:“如果你和你儿子没做什么,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他为什么会死!”

“现在,”他对索米斯说,“我想我们必须等等看警察有什么事。你大伯来这里是想谈房子的事儿!”

但是詹姆斯这次什么也没说。

詹姆斯看着他走进去,心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对于所有年纪大了的人来说,即使是所有的福尔赛,也都曾在生活中遭遇过痛苦的经历。过路人看到包裹在世俗、财富和舒适的生活中的福尔赛们,绝对想不到他们在人生道路上也曾被这样黑暗的阴影笼罩过。对于所有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好比华特·波萨爵士——自杀的念头也曾经不止一次地光顾过他的灵魂接待室;这样的念头就停在门槛上,等待着进入,只是最后还是被灵魂深处的某些偶然的现实,某些莫名的恐惧,某些痛苦的希望抗拒着。对于福尔赛来说,对财产的最后否定是艰难的。是的!绝对非常艰难!几乎很少有人——也许从来没有人——能放弃他们的财产;然而某些时候,他们也几乎做到了!

巡视警察抬起手用几个手指抬了一下头上的尖帽,就走进书房。

甚至连詹姆斯也会这样!他突然从自己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脱口而出:“我昨天在报纸上看到那则新闻了;‘有人在雾里被撞死了!’他们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神情恍惚地看着大家;但是本能上他始终否认自杀的传言。他不敢接受这样的想法,这不利于他的利益,不利于儿子的利益,也不利于每一位福尔赛的利益。他打心里抗拒这种可能;他的本能总是能够下意识地抗拒每种他不愿接受的想法,所以逐渐地,他克服了这种恐惧。一定是意外!一定是!

在客厅里,一名巡视警察不动声色地站在那里,他那双厚眼皮下的蓝白眼睛盯着客厅里的那套英国古家具,那是詹姆斯在波特曼广场那次著名的马洛戛纳拍卖会中买下来的。“我哥哥在里边。”詹姆斯说。

老乔里恩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乔里恩一肚子气地看着索米斯,詹姆斯说:“警察?我可不认识什么警察。但是我想你认识他,”他满脸怀疑地对老乔里恩说:“我想你最好出去看看!”

“当场就死了。他昨天一天都在医院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我现在要过去一趟;你和你儿子最好也跟着一起去。”

“外面有个警察,”他半笑不笑地说,“要找乔里恩大伯。”

没有人反对,于是他带着他们父子俩离开了房间。

门被打开,索米斯走了进来。

这一天天空干净明亮,马车从兰恩公园驶向斯坦霍普大门,老乔里恩一路开着车窗。坐在马车后面的厚坐垫上,抽着雪茄,看着这样清爽的天气,车外行人车辆来来往往,他觉得很高兴;伦敦在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大雾和阴雨天气后放晴的第一天,大街上总会出现这种异常活跃的、近乎巴黎的风光。他心情非常舒畅,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开怀了。他对琼的那段告白已经被他抛到脑后了;他现在盼望未来有着儿子、孙子们的陪伴——他已经和小乔里恩约好在什锦俱乐部再谈谈这件事;想到再和儿子见面他觉得很兴奋,在这场与詹姆斯和他儿子关于房子的战争中,他马上就要胜利了。

“噢!”老乔里恩说,“不用他给我什么面子!”老乔里恩拿起帽子气冲冲地准备离开。

他把马车的窗户关上了,他突然没有心情看大街上的热闹场面了;而且让人看到福尔赛和警察同行也不是什么好事。

“好吧,”他说,“关于这个我什么也不懂。索米斯也没跟我多说;我认为他应该很乐意谈这个——只是价钱的问题。”

在马车里的时候,警察又说起波辛尼死亡的事:

詹姆斯有点怕了;当碰到关乎数字的实际商业交易时,他对自己还是很自信的,因为他所要面对的是实实在在的数据,而不是人;但是像这样的初步谈判他就感觉很紧张——他从来不知道他能谈到哪一步。

“那天的雾不是很大。车夫说死者一定有时间看到车要撞上自己了,他好像故意走过去的。他的经济情况好像很窘迫,我们在他房间里发现了几张当票,他在银行的账户也已经透支了,今天的报纸上又刊登了这篇报道。”他冷漠的蓝眼睛轮番望着车里的三位福尔赛。

“不了,”老乔里恩说,“我还没想好走到那一步;而且也不想谈,照这情形根本谈不下去!”

老乔里恩从他坐的角落里瞧见弟弟的脸色变了,他沉思着,脸色越来越焦虑。由于这位警察的话,詹姆斯所有的怀疑和害怕又都回来了。经济窘迫——当票——透支的支票!这些对他来说就像一个遥远的噩梦,那个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的自杀的假设现在似乎变得有些真实可信了。他看了一眼儿子的眼睛;索米斯目光炯炯、神情自若,并没有回看自己的父亲。在老乔里恩看来,他们父子俩这是互相保护呢,就像在这场看死人遗体的战争中,老乔里恩一人对阵他们父子俩。并且老乔里恩心里一直想着怎么让琼不牵扯进这件事中。詹姆斯和儿子对阵自己!为什么不写个条子给小乔呢?

詹姆斯其实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回答道:“这是真正的绅士住的房子。如果你想见索米斯的话,他就在家里。”

拿出自己的名片袋,他用铅笔写了这几个字:

“好吧,”老乔里恩说,“如果他以为我会当冤大头,那他可错了。我没有他那么多钱可以花在这上面。让他自己卖卖试试吧,等到不得不公开拍卖时,看看到时候他还能卖多少钱。我听说这房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买得起的!”

“马上过来。我会派车过去接你。”

“我也不知道,”詹姆斯说,“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有人告诉我索米斯在这座房子上花了一大笔钱;如果没有一个好价钱,他是不会卖的。”

一下车他就把这张条子给了他的车夫,吩咐他尽快赶到什锦俱乐部去,如果乔里恩·福尔赛先生在那里的话,立马把这张条子带给他。如果他不在那里,就等到他来为止。

“谁告诉你的?”老乔里恩问道。

他跟在其他人后面上了楼梯,拄着自己的雨伞,时不时得停下来歇歇气。警察说:“先生,这就是停尸间了。但是请抓紧时间。”

根本没人告诉他;只是他知道最近老乔里恩常常和他的儿子孙子们在一起,而且他也知道他已经把遗嘱从福尔赛–博思达–福尔赛那里取走了。这只是他把这些联系到一起做的猜测而已。

在这间全是白墙的光秃秃的房间里,只有一束阳光照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白色罩单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警察泰然地抓起罩单的一角掀开了。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他们,另一边是三张无神的福尔赛人的脸低头望着他;他们每个人各自私密的情感、恐惧和遗憾升起来又落下去,就像生命的潮起潮落,他们都对波辛尼产生了怜悯之情。由于每个人的天性不同,精神境界不同,这使得他们在产生共同的怜悯之心后,又各自产生了不同的情感和不同的想法。开始他们各自站得很远,接着都凑到了一起,每个人都站在那里,独自体味着死亡和静寂,还有他那下垂的眼睛。

“有人告诉我说你修改了遗嘱,分给你儿子一大笔遗产。”

警察低声问道:

詹姆斯听他说这段话时心里满是疑惑,之后又有些宽慰,最后全部转化为恐惧,他害怕这后面有什么阴谋。他一直对哥哥的忠实和公正心存敬仰,而现在这种敬仰也还存在。他心里也有焦虑,老乔里恩肯定是听到了什么,他是怎么听到的;看来琼和波辛尼的关系还没断,不然他为什么急于帮助那个年轻的家伙。总而言之他还是感到疑惑不解;但是他既不想表露出来,也不想承认任何事,于是他说:

“先生,你认得死者吗?”

他看到詹姆斯眼神中的惊讶和疑惑,他快速地继续说道:“我并不想知道任何事情;我只是猜测艾琳应该不会进去住——当然这跟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在考虑在乡下买座房子,不能离伦敦太远,如果有合适的房子,我不妨去看看,要是价钱可谈就更好了。”

老乔里恩抬起头点了点头。他看着对面自己的弟弟,看着那个瘦长的身体俯身看着尸体,看着他那阴红的脸,那双呆滞的灰色眼睛;他又看了看在他父亲身边脸色苍白的索米斯。在面对死亡时,他突然发现自己对那两个家伙的敌意烟消云散了。死亡什么时候到来呢——又是怎么来的?突然脑子里想起以前发生过的事;死亡会去哪里呢?生命的火焰无声无息!沉重残酷的现实总是要碾压过每一个人,让他们的眼神保持清晰勇敢,直到最后一刻!每个人都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就像小虫一样!老乔里恩眼光突然一闪,因为索米斯跟那位警察嘟囔了一句什么话,然后那位警察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一点也不奇怪!”他表示同意,“如果他破产的话,那个‘有产业的人’——就是索米斯,他就要破财了。现在我是这么考虑的:如果他不打算进去住的话……”

詹姆斯突然抬起自己的眼睛望着老乔里恩,他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困惑的表情,好像在说:“我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接着,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弯着身子悲伤丧气地望了一会儿死者,然后匆忙转身离开了。

老乔里恩可不会轻易放弃这次机会。

老乔里恩像是死人一样站在那里,眼睛盯着那具尸体。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当年自己的头发也像这个死掉的年轻人一样是深棕色。他想到了自己当年刚刚开始人生的战斗时,那个他钟爱的长期的战斗;而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他的战斗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又或许想到了自己的孙女,还有她那破碎的希望。想到了另外那个女人,想到了所有的离奇,所有的惋惜。而结局是这样的讽刺,令人啼笑皆非。公平啊!根本就无公平可言,因为人们永远都处在黑暗当中!

“我不知道你说的累赘是什么,”詹姆斯说,“我只知道他打输了官司,我敢说他这次一定破产了。”

又或许他在用自己的哲学思想思考着:这样摆脱掉一切也好!像他这样也好……

“艾米丽还好吧?”他问道;没等詹姆斯回答,他继续说,“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小波辛尼的事。我听说他造的那座房子是个累赘。”

突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老乔里恩像是没听到这些话。

一行眼泪滑下,打湿了他的睫毛。他说:“我待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了。我还是走了。小乔,你完事之后尽快来找我。”他鞠了个躬然后就走了。

“你怎么样?”他说,“这些天我们都没见到你!”

现在轮到小乔里恩站在这具尸体旁边了,他仿佛看到所有福尔赛人没有呼吸地俯在他的周围。这个打击来得太快了。

詹姆斯坐在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用手撑着头。

那是一种潜藏在每一出悲剧后面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顾任何阻挠,穿过错综复杂的变化推向那个讽刺性的结局——最终汇集在一起,一声霹雳,让受害者一下子跑出来,而且将受害者周围的所有人都打倒在地。

老乔里恩看到自己的弟弟时并没有起身,只是伸出手,两人用福尔赛的派头互相握了握手。

小乔里恩仿佛看到受害者周围的人现在都躺在波辛尼的尸体旁。

“这样,”他对索米斯说,“你千万别鲁莽地做任何事。现在首要的事情就是找到她在哪儿——要是我的话,我会去找斯泰纳去办;他们办这种事是好手,如果连他们也找不到,那就没人找得到了。”突然他变得很温柔,他自言自语道,“可怜的小家伙,我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用鼻子叹了一口气,就出去了。

他请求警察把事情的经过再跟他说一遍,那位警察像是好不容易逮着一个好机会,又重新详细地把事件的细节讲了一遍。

接着他站了起来。

“不过先生,我认为这一切都只是表面现象,”他说,“绝不会这么简单。我不相信他是自杀,也不相信这件事只是意外。我更多地认为他当时是由于遭受了重大的心理打击,没注意到那辆马车。或许你可以顺着这条线索看待这个事件。”

詹姆斯这时候还坐在餐厅里跟索米斯谈话,索米斯也是早饭之前一大早过来的。当听到管家报来访者是谁时,他嘴里紧张地嘟囔着:“现在这个时候他来干什么?”

警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把它放在桌子上。他小心地打开它,里面是一条女式的手帕,叠起来,又用一根退了色的镀金别针别上,别针上面原来镶的宝石已经掉了。一股干紫罗兰的香气扑进小乔里恩的鼻孔里。

十点一刻,他把自己的雨伞放进兰恩公园的伞架上——但是大衣和帽子他不愿意脱下;他告诉沃姆森他想见他家的老爷,之后没等沃姆森进去通报,便自己走进书房坐了下来。

“这是在死者胸前的口袋里发现的,”警察说,“但是手帕上的名字已经被剪掉了!”

老乔里恩抱怨道:“想想你——我什么时候都想着你,但是你却不想想你自己;你现在不知道你要让自己陷入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好吧,定十点的马车!”

小乔里恩艰难地回答:“我恐怕帮不了你!”但是他眼前清晰地浮现出那张脸,兴奋得略微颤抖的脸,在等待着波辛尼的到来!他想着她比想着自己女儿的时间都多,甚至比他的任何一个孩子都多——她那深色的眼睛、温柔的眼神和那张精致柔和的脸,他看到她正在等待着这个已经死去的男人,现在或许还在等待着,在阳光下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

“你必须做决定!必须!噢!爷爷——你想想我啊!”

他从医院悲伤地离开,朝父亲家走去,心里想着这个死亡事件将会分裂整个福尔赛家族。这一击已经打进了福尔赛人防护树林里的树木。他们或许会像原来那样恢复以往的繁荣景象,在全伦敦人面前保持着伟岸的形象,但是树干已经被击垮了,随着波辛尼的死被彻底击垮。如今新的树苗将会代替他们的位置,每一棵都会长成新的财产守护者。

“我还没决定呢。”他说。

好一片福尔赛家族的树林啊!小乔里恩想着——我们国土最强壮的树林!

“那座房子,”她回答说,她的腔调非常严肃,这使得老乔里恩没法继续装傻了。

关于他的死因——福尔赛家族的人绝不会承认自杀这个死因,这样太影响家族的名声了!他们都只会把这个看做一场意外事故,或当成命运作祟。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更愿意相信这是天意所为,这是命运的报复——要不是波辛尼威胁到他们最重要的两样宝贝——财产和家庭,他也不会得此下场。他们若是说起这场事故,一定会说“小波辛尼那场不幸的事故”,但他们不会谈这件事——谁对这件事都是缄口不言!

“詹姆斯!你詹姆斯爷爷怎么了?”

至于他自己,他认为那位马车车夫的话对他来说丝毫没有价值。因为一个人如果正处在疯狂的恋爱中,绝不会因为缺钱而自杀;而且波辛尼也不是那种会把经济问题放在心上的人。所以他否定了自杀这个说法,那张尸体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这个年轻人风华正茂的时候夭折了——波辛尼作为一个年轻人所有的热情都被这场意外熄灭了,这是最让小乔里恩感到痛心的。

她回答道:“如果你不早点儿过去,就赶不上在詹姆斯爷爷去商业区之前碰上他了。”

然后他想到了索米斯一家当前及以后的情景。那道闪光阴森可怕的光线已经赤裸裸地照出了这家人的骨骼,骨头之间的缝隙在狞笑,而那些掩饰伪装的血肉已经掉落了……

“马车?”他说,脸上一脸疑惑的表情;“定马车做什么?我又不出门!”

在斯坦霍普大门处老乔里恩家里,老乔里恩正坐在餐厅里,这时他的儿子走进来。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手扶椅上,脸色苍白。他的眼睛正看着墙上挂着的静物画和一幅名作《落日中的荷兰渔船》,他的脑海中好像在放映着过往的生活,有希望,有收获,也有成就。

就在他们祖孙俩谈完话的第二天早上,琼问老乔里恩应该什么时候定好出租马车。

“啊!乔!”他说,“是你吗?我已经告诉可怜的小琼了。可是事情还没完。你还去索米斯家吗?我想说她是自作自受;但是一想起她来我还是很难受,关在这儿——永远一个人。”他伸出那只枯瘦的青筋暴出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老乔里恩从来不会草率地决定一件事;要不是琼的表情告诉他如果不买下那座房子的话他将不得安宁,他也许会仔细考虑关于买罗宾山上那座房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