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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的胜利

但是当琼走下楼时,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受了冻,看上去很痛苦;她的眼中透露着紧张和可怜的神情。她还是照旧挽着他的胳膊依偎在他身边,他之前预备好的那段清楚、权威又伤人的话真到了说出来的时候,却变得委婉而又柔和了。他的心里很难受,就像是一只母鸟看到自己的小鸟折断翅膀时的那种痛苦一样。他的话断断续续地,好像在向她道歉,因为自己终于违背了所有的道德屈从于自己的天性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外孙女他已经打算和她爸爸和好了。在未来的日子里,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他不再一个人孤单地生活,或者近乎孤单地生活在那座大房子里;他准备卖掉那座大房子,给儿子在乡下买座房子,一家人可以住在一起。如果琼不想住在一起的话,她可以选择自己住。反正这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她表现得极其冷漠了。

他似乎很紧张,唯恐在表明自己的意图时,给他孙女树立坏榜样;最后终于说到正题上了,他提出的建议是,如果她不喜欢和他们住在一起,她可以自己住,随便她,谈到这点时,他的语气十分委婉。

那天下午大约六点钟,老乔里恩从维斯塔利亚大街回到家里,他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花些时间,他总会问问他的外孙女在不在楼上。当被告知她刚刚上楼,他就会去她的房间让她下楼陪自己说话。

“如果,万一,我的宝贝,”他说,“你发现自己跟他们合不来,这点我完全可以理解。你可以随自己的心意。我们可以为你在伦敦租一套小点的公寓,你可以搬过去,我会经常过去看你。那些孩子们,”他又说了一句,“真是可爱极了!”

琼感到手足无措、筋疲力尽,她呆呆地站在楼梯上。为什么艾琳离开了,让她成为这片领域的女主人?这代表什么意思?她真的把他让给自己了吗?又或者是……她心里就这样不明不白……波辛尼还没有回来……

接着,在这个严肃的、相当明显的话题转换中,他的眼睛露出了笑意。“这样做肯定会伤到蒂莫西那脆弱的神经。那个小家伙肯定会说些关于我的话,或者直接说我是个傻瓜!”

脚步声已经听不到了……

琼一直没说话。她靠在他的胳膊上,头在他的头之上,所以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是突然他感到她那温暖的脸颊贴上自己的脸,不管怎样,她对这件事的态度还算温和。他开始大胆起来。

琼跑到门口。她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她大叫着:“回来,艾琳!回来!”

“你会喜欢你父亲的,”他说,“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家伙。他给人的感觉是特别容易相处。而且你会发现他非常具有艺术家的天分,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

艾琳的头垂下了,一直垂到胸前。忽然,她转过身,用一小束紫罗兰捂着嘴唇迅速地离开了。

老乔里恩突然想起自己小心翼翼地锁在卧室的一打水彩画;以前他觉得这些画都是没用的东西,但既然现在自己的儿子也即将变成一个有产业的人,那么他觉得这些画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艾琳的嘴颤抖着;她的眼睛碰上了琼的眼睛,艾琳眼里满是凄惨的泪水。“不,不!”

“至于你的——你的继母,”他说,说这句话时似乎有些艰难,“我觉得她也是个有教养的女人——有点像葛密芝太太,毫无疑问她对小乔非常有感情。至于孩子们,”他重复着这句——事实上,他说这句话时就像是在哼唱一句自我满足的小曲——“都是些非常惹人爱的小东西!”

“你为什么要来?”她抽泣着说,“你已经毁了我的人生,现在你又想毁掉他的!”

如果琼明白的话,这些话只不过是他对小孩子的那种喜爱的转化,他喜爱弱小的孩子们,在过去为了当年的小琼他放弃了自己的儿子,而如今历史又重演了,为了那些小孩子,他又抛弃了她。

艾琳又笑了。琼看到自己这一步又走错了,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是当他感到琼的沉默时,立即变得警醒了,他耐心地问她:“好吧,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你怎么会来?”她说,“我真是交错了你这个朋友!”

琼从他的膝前滑下来,她也有一大段话等着呢,现在终于轮到她说了。她说她觉得这样安排很好;她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并且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愤怒和失望的泪水顺着琼的脸颊淌下。

老乔里恩的身子扭动了一下。唔!人们会怎么想!这些年过去了,他以为人们不会再对这件事起什么议论!好吧,他也没办法!不过,他对于孙女的做法很不赞同——她应该在意别人的看法!

但是艾琳却一动不动;她用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紫罗兰。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的心情非常复杂而且不稳定,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琼走到窗前。她看到街上的大钟表已经指向下午四点了。现在他随时都可能回来!她回头看了看艾琳,她的脸气得都快扭曲了。

不需要在乎别人的看法——琼继续说着——他不需要管别人怎么看;这关他们什么事呢?只有一件事——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膝盖上,老乔里恩立刻明白这件事绝对非同小可:既然他准备在乡下买一座房子,为什么不——为了让她高兴——买下索米斯在罗宾山的那座漂亮的房子呢?房子刚刚竣工,非常漂亮,而且至今还没人住过。他们一家人住在那里一定会非常开心的。

艾琳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好像在说:“我能走去哪儿?”

老乔里恩立即警惕起来。这么说那个“有产业的人”不打算去住新房子了?他现在提到索米斯时都是用这个称呼。

“别说了!我一句也不想听——我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没法和你抗争!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走?”

“不住了,”琼说——“他不住了;她知道他不住了!”

琼用手捂住了耳朵。

她怎么知道?

“我已经离开索米斯了。你一直劝我那样做!”

她不能告诉他,但是她就是知道。她非常确切地知道!他们绝不会去住新房子;情况已经变了!艾琳的话始终在她脑子里打转:“我已经离开索米斯了。我能去哪儿?”

“你什么意思?”

但是她对这件事缄口不言。

艾琳回答:“我在哪儿也没资格!”

如果他的外祖父能够买下那座房子并帮菲力还清欠的钱该多好啊!这对每个人都好,每件事——每件事都会越来越好。

“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琼对着她大声抗议道。

琼用嘴唇亲上他的额头,用力地亲了一下。

艾琳的脸上闪现了一丝笑意,但是这笑就像火光一样一闪而过。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动。她那柔软的身体站在那里,琼突然看出了她的不顾一切的决心;这种决心是什么都阻挡不了的,而且是很危险的。艾琳摘下帽子,把手放到额前,把金发全都捋到后面去。

可是老乔里恩从她的亲热中挣脱出来,他的脸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了。他问道:“她是什么意思?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事吗?——难道她见过波辛尼?”

“我先到的这里。我们不能同时都待在这儿!”

琼回答道:“没有,但是我去过他家。”

但是琼回应道:“住嘴!”她大喊道:“别告诉我!我不想听!我根本不想知道你来干什么。我不想听到!”就像其他不安的灵魂一样,她开始快速地来回踱步。突然她又爆发了:

“去过他家?谁带你去的?”

艾琳笑了:“我真希望我就是个石头人!”

琼平静地望着他。“我一个人去的。他已经输了那场官司。我不在乎谁对谁错。我只想帮他;而且我一定会帮他!”

“别像个石头人一样站在那里!”

老乔里恩继续问道:“那你见到他了吗?”他的眼神就像是刺穿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的灵魂。

艾琳什么也没说,她的眼睛始终盯着琼的脸,琼终于大喊出来:

琼又回答道:“没有,他不在家。我等了,但是他没回来。”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在问她这个问题时好像也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于是紧接着她又添了一句:“这个糟糕的案子。我来是想告诉他,他输了。”

老乔里恩身子动了一下,他放心了。她站了起来眼睛向下望着他;脆弱的眼神泛着光,如此年轻却如此倔强,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心里乱了,有点恼了,他眉头紧锁,却也抵消不了那样坚定的眼神。他觉得自己败了,觉得缰绳已经从自己手里滑落了,他觉得自己老了,一种疲惫无力的感觉控制着他。

最后,还是琼先开了口。

“哎!”他最后说,“总有一天你会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我能预料到。你做什么都是随心所欲。”

她看着琼,嘴上没有一丝笑意;被这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看,琼感到又气又惊,她又感觉到了艾琳身上那股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的那套哲学观点突然蹦了出来,他又说:“你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直到你老了你还是这样!”

跟琼的脸不同,艾琳的脸颊不带任何红色,而是象牙白,皮肤由于受了冻而紧绷着。两只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一只手里捧着一束紫罗兰。

那他呢?在和那些商人、和那些董事,和各型各色的福尔赛还有那些不属于福尔赛的人打交道时,他不也总是随心所欲吗?他悲伤地看着自己倔强的孙女——他看她的时候也是不自觉地认为她高于一切。

艾琳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色皮大衣;头上戴着一顶远足帽,一缕金发从前额掉出来。宽大而柔软的大衣把她的脸衬得像个婴儿。

“你知道他们在背后怎么说你吗?”他缓缓地说。

当自己的手被拒绝后,琼把它们背到了后面。她的眼中充满着愤怒,她等着艾琳先开口;她就那样等着,带着嫉妒、猜疑和好奇,把对方的表情、衣着和身材仔细端量着。

琼的脸刷地红了。

两人在沉默中看着对方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接着琼走向前伸出手。艾琳却没有跟她握手。

“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知道——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在乎!”她跺着脚说。

就在她望着原来放日本陶器的那个地方发呆时,她奇怪地感觉到正有人看着自己,当她转过身时,看到艾琳正站在门口。

“我相信,”老乔里恩说的时候垂下了眼,“就算他死了,你也要他!”

她又悄悄回到客厅,现在她注意到他平时摆放在客厅里的小玩意儿都不见了。他妈妈给他的那块钟表,挂在沙发上面的望远镜;两幅真正有价值的哈罗早期的画作,那是他父亲当年上学的地方,还有她送给他的那件日本陶器。这些东西全都不见了;这个世界竟然对他这么残忍,她一想到这里自己的正义之火就燃烧起来,但是又想到这些东西丢了正说明她的计划的成功。

沉默了很久他都没有说话。

她仔细观察着他的卧室;床铺草草地整理了一下,一看就是出自男人的手。她听了听外面没有动静,一下子冲进了卧室里,翻看着他的衣橱。里面只有几件衬衫和几条大衣领子,一双布满灰尘的靴子——几乎没有室内的衣服。

“但是至于买房子的事——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就像母兽在寻找她的小兽那样,她那灵活的小身子一刻不停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她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从窗户边走到门口,碰碰这里,碰碰那里。屋里到处是灰尘,这屋子可能好几个星期都没打扫过了,对琼来说,任何能重新鼓起希望的事情,她都能看得到,就像她从这屋子很久没打扫这件事中,看出波辛尼因为没钱,早已辞去他的仆人。

琼说她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只要他想买就一定可以得到。他只需要付房子的造价就可以了。

比起五个月前琼颤抖着来找他那次,这次她从容多了;这几个月的痛苦和克制已经使她变得不那么敏感了;这次到这里来,她已经想了很久,而且计划周密,所有的麻烦她都事先预计好了。这次她不允许自己失败,因为如果她失败了就没人能帮她了。

“什么造价!你什么也不知道。我不会去找索米斯——我绝不会和这个人做任何交易。”

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楼梯平台那里等了半个小时,这时她突然想起来波辛尼过去常常把钥匙放在门口的门毯下面。她低头从门毯下面找到了钥匙。找到后的几分钟她不知道怎么利用这把钥匙;最后她还是决定把门打开,自己去里面等,省的有人突然到来,看到她在门口等他。

“可是你不需要找他;你可以去找詹姆斯爷爷。如果你无法买到那座房子,你会赔偿他的诉讼费吗?我知道他现在处境十分困难——我已经看到了。你可以用我的钱来为他支付!”

她按了门铃,但无人做答;她还没有决定到底是到楼下问守门人要钥匙进去等波辛尼回来,还是在门外耐心地等他,并坚信没有人会突然出现。她最后决定选择后一个办法。

老乔里恩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

她悄无声息地穿过三层面街而开的房门和办公室,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直到到了顶楼,她才感到有些为难。

“用你的钱!真是个好办法。那么,你没了钱要怎么办?”

十一点半的时候,她在第十三法庭的走廊里张望着,她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福尔赛控诉波辛尼的案子审判完毕。波辛尼没有到场辩护,她一点也不吃惊;她本能地感觉到他不会到场为自己辩护。在审判结束的时候,她快速地下了楼,搭上一辆马车来到了波辛尼的家。

买下詹姆斯和他儿子的那座房子的这个主意已经悄悄打动了他。在福尔赛交易所的时候,他就听到过关于这座房子的许多评价,大都是称赞这座房子如何如何好。“很有艺术感”,而且位置也好。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从那个“有产业的人”手里抢过这座房子,这么做也是对抗詹姆斯的一个至高的胜利,这样做表明他将要把小乔变为一个有产业的人,帮他恢复原来的地位,使他一生无忧。他要一次性地为自己的儿子报仇,让那些瞧不起他儿子、认为他儿子是身无分文的被驱逐者的人看看。

就像一个赌徒手里握着最后的一点钱,她准备把所有的钱都投在一个赌注上;她从来不会去想失败了会怎么样。她知道波辛尼在这个案子上一定是要难堪了,但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呢,除了靠坠入爱河的女人的本能得知,没有其他办法。就凭借这个预感,她已经做好打算,就好像她确定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要看看,他要看看!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必考虑;要是价钱很高,他是不会买的;但如果价钱合适,他一定会买下来!

她永远记得那天早上,她终于在可靠的《泰晤士报》的开审案件专栏里第十三庭波萨法官下面看到了福尔赛控诉波辛尼的字样。

而且他内心非常清楚,自己是不会拒绝琼的请求的。

琼一直在等待她的机会,每天早晚不辞辛苦地翻看着报纸杂志上那些无聊的专栏,这让老乔里恩感到很迷惑;当她的机会来临时,她就会立即采取行动,毫不犹豫、坚决果断,很像她的做派。

但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只是告诉琼——他会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