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人沉默着。
他哭了,说出的话却和他刚刚心里想的截然相反:“不,别走;留在这儿!”他转身朝向她,在火炉的另一端,他在那张常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索米斯心里想着:“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要这么痛苦?我做了什么?这不是我的错!”
还没等他说出那些话,他仿佛看到她站了起来,慢慢地走了,就像一个正在噩梦中的女人,努力着想从噩梦中醒过来——站起来径自走到外面的黑暗和寒冷当中去了,根本没有想到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他又抬头望着她,她像一只被射中的垂死的鸟,胸口起伏着,可是只见呼气不见吸气,她的眼睛望着射伤她的那个人,眼神恍惚、柔和,就像没有看见你一样,她在向一切美好的东西告别——太阳、空气还有她的爱人。
她是自动回来的,回到这个她一直想逃脱的笼子里——一切都搞明白了,他真想对她大喊:“拖着你可恶的身体,我曾经爱过的身体,滚出我的房子!带着你那张悲伤苍白的脸,那张残酷却又温柔的脸,在我打烂它之前,赶紧滚出我的房子!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不说,两人分别坐在火炉的两头。
他确切地知道了波辛尼就是她的情人;知道她一定是看到了关于他死去的报道——或许,跟他一样,也是在今天经过的那个拐角处买了一份报纸,然后读了报道。
松木燃烧产生的烟味,过去索米斯非常喜欢这个味道,可如今他却像被这股烟呛住了,他感到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他走出去来到穿堂,靠着开着的窗户大口呼吸着吹进来的冷空气;接着没戴帽子也没穿外套,他一个人来到了广场上。
她就像一只伤得很重的动物,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于是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这里。看到她蜷缩在大衣里的僵硬的身体,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一只半饿着肚子的猫沿着花园朝他走过来,索米斯心里想:“痛苦!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我的痛苦?”
突然她好像想站起来,但是他阻止了她;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
对面的路边有一家门口,一个他认识的名叫鲁德的人,正在擦着他的皮鞋,他的神情好像在说“我是这儿的主人”。索米斯继续向前走着。
她始终没抬头,也没说话,火光照着她那僵硬的身体。
远方凛冽的空气中传来教堂的钟声,那是他和艾琳结婚时的教堂,现在正在为迎接基督的降临而操练着,操练的钟声盖过了一切马车的声音。他觉得自己急需一杯烈酒,要不就使自己麻木起来,要不就让自己暴怒。只要他能挣脱出来——从有生以来第一次痛苦的折磨中挣脱出来。如果他要是能克服自己的想法该有多好:“和她离婚——赶她走!她都忘了你了。你也忘了她吧!”
“你回来了。”索米斯重复了一句。
可是他脑子里又有另一个念头:“放她走吧——她已经够痛苦了!”
她靠在沙发背上,身体缩在她那件灰色皮大衣里,那样子像极了一只被捕住的猫头鹰,紧裹着自己柔软的羽毛抵着笼子的铜丝。从前她那婀娜多姿的身材也已经不见了,好像经过了一场残酷的劳动她被彻底打垮了;好像她再也不需要展示她的美丽、风姿和健硕。
他也有自己的欲望:“让她成为你的奴隶——她以后就由你来控制了!”
接着他注意到她的脸,苍白而且面无表情,仿佛她的血管里的血液已经停止流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就像是受了惊吓的猫头鹰的眼睛,又大又圆。
他也会突然产生一种想法:“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就让在这一分钟忘掉自己吧,忘掉所有的问题,忘掉自己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会有牺牲。
“你回来了。”他问道,“为什么在黑地里这样坐着?”
如果他能凭自己的一时冲动做出决定也是好的!
傍晚窗帘都拉下来了,几块松木在壁炉里烧得正旺,在壁炉的火光的照耀下,他看到艾琳正坐在她常坐的沙发角落里。他轻轻地关上门,朝她走了过去。她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
他什么也忘不掉;他无法屈服于任何的想法、念头或是欲望;这一切都非常严肃;这一切紧紧地环绕着他,就像一个怎么都挣脱不了的牢笼。
一回到家,当他用钥匙打开门进入穿堂时,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地毯的箱子上那把妻子的镶金雨伞。他扔下毛皮大衣,疾速走进了客厅。
广场的另一头,卖报纸的男孩正在叫卖着手里的晚报,在索米斯听来,那叫喊声和教堂的钟声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鬼哭狼嚎般恐怖的声音。
索米斯的脸色就像乔布森行的阶梯那样惨白,嘴唇的形状像是在咒骂,他掠过乔治走了……
索米斯捂住了耳朵。有一瞬间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是波辛尼而是他现在变成一具死尸躺在那里的话,也许艾琳就不会像现在那样蜷缩在沙发里眼神呆滞,像只受伤的小鸟……
“哼!家里一切都好?还没有小索米斯吗?”
突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到了他的腿,那只猫正靠在他的腿上。索米斯从胸腔里迸发出一阵啜泣,这使得他从头到脚都抖了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处在黑暗当中,周围的房子仿佛都在盯着他看,每座房子都有自己的男女主人,每座房子里都上演着自己的悲喜剧。
乔治用拳头紧紧地攥着报纸,把它塞到了口袋里。和索米斯分开时,他还是忍不住戳一下他的痛处。
突然他看到自己家的门敞开着,穿堂里一个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的心“咯噔”沉了一下,随后他便偷偷地溜了过去。
索米斯摇了摇头。“车祸。”他嘟囔着说。
他可以看见自己扔在雕花橡木椅子上的皮大衣;可以看到家里的波斯地毯;可以看到墙上挂着的银碗、成排挂着的瓷盘,还有站在那里的陌生男人。
“报纸上说是自杀,”他最后说,“这话不可信。”
他尖锐地问道:“先生,你想干什么?”
是索米斯把他逼死的!现在乔治眼里看到的情况也是这样。
拜访者转过身,是小乔里恩。
“可怜的家伙,”他心里想着,“他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想报仇想得发狂了,所以在那个可恶的雾天才没有听到马车的声音。”
“门开着,”他说,“我能见见你的妻子吗?只要一分钟,我有话要对她说。”
乔治注视着他。他从来就不喜欢索米斯;现在他认为波辛尼的死都是因为他。索米斯把他逼到绝境了——就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财产实施了暴行,所以那个“海盗”才会在那天下午跑进大雾中被车撞死。
索米斯斜着眼奇怪地盯着他。
索米斯冷漠地回答道:“嗯。”
“我的妻子不能见任何人。”他语气坚硬地说。
“看这儿!你看到这条关于可怜的‘海盗’的报道了吗?”
小乔里恩温和地回答:“我花不了她一分钟的时间。”
回家途中,大约四点半在经过乔布森行门口的台阶时,他碰到了乔治·福尔赛,乔治拿着一份报纸对着索米斯说:
索米斯从他身边擦过,挡住了进门的路。
他一直逛到了下午,在经过一个报摊时,他看到报纸已经刊登出死亡名单,于是买了一份报纸看看上面是怎么说的。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堵住那些人的嘴巴。之后他又去了商业区,和布特勒一起商议了很久。
“她谁都不能见。”他又说了一遍。
但是现在,他的一切计划都被波辛尼的死打乱了——那场奇怪的死亡,一想到他的死索米斯的心就像是烙铁一样疼,就像是在心头压上了千斤重——他不知道今天要怎么度过;他就在街上逛来逛去,看着迎面而来的行人,看着他们被千百种焦虑蚕食的脸。
小乔里恩掠过他往大厅里望着,索米斯转过身。客厅的门口站着艾琳,她的眼神疯癫但是充满渴望,她的嘴巴张开着,两手伸出来。但当她看到是这两个男人时,她脸上的光彩消失了;两只手垂了下去;她站在那里僵成一块石头。
那天早上他很早就起床了,在邮差还没来之前,他已经取走了他邮箱里的第一批信,虽然没有来自艾琳的信,但是他制造了一个机会告诉贝尔森说她的女主人到海边散心去了;他说他也有可能在星期六到下周一到海边跟她一起度假。这给了他缓一缓的时间,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找回来。
索米斯又转过身,恰好和拜访者的眼睛对上了,看着小乔里恩的眼睛,他发出了一声咆哮。他慢慢抽动着嘴唇,露出了一丝诡异的微笑。
波辛尼去世的这场悲剧改变了几乎所有事情的局面。他再也不会觉得一分钟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剧;在审讯完成之前,他再也不会跟任何人说自己的妻子离开这件事了。
“这是我的房子,”他说,“我自己的事自己处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现在再告诉你一遍;我们不见客。”
从医院的停尸间离开,把詹姆斯和老乔里恩留在那里,索米斯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匆匆忙忙走在路上。
“砰”的一声,在小乔里恩面前,索米斯把门重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