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你是个有教养的人吗?”
“那么你还是坚持这个陈述吗?”
“不是。”
“是的。”
“你是个爱尔兰人?”
通过这场盘问和接下来的盘问,焦点都是那个“微妙的论点”,詹姆斯坐在席上,手放在耳朵后面,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
“是的。”
他真为他感到骄傲!他觉得要是他自己也处在相同的情况下的话,也会像他那样沉默不语。当索米斯慢慢地转过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地走下法庭后,他宽慰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打算否定这个论点吗?”
轮到波辛尼的律师对法官进行陈述了,詹姆斯拿出了双倍的注意力,他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法庭,确定波辛尼没有藏在某个角落里。
“我说了什么?”
小钱克里开始陈述时非常紧张;波辛尼没有到场使他感到很尴尬。所以他尽自己最大努力把波辛尼没有到场这件事说的对自己有利。
“你那么说是什么意思?”
他说他不由得感到害怕——害怕他的当事人会遇到车祸。他说自己满心期盼波辛尼能够上庭做证;他们一大早已经派人去波辛尼的办公室和家里看过了,尽管他知道事务所就是他家,但是他觉得还是不说为妙,但是还是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认为眼下的情况非常不妙,因为他知道波辛尼要上庭做证心情非常焦虑。然而,他的当事人并没有申请延期审判,既然他没有申请延期,那就说明他会履行自己的责任。如果不是因为某些不幸的原因他的当事人没到场的话,他的当事人也一定会支持他的陈述的,就像是“全权负责”这样的陈述是不能用什么不确定的意思来限制、约束或取消的。并且他进一步指出,福尔赛先生事实上从未对他的建筑师指定或执行的工程加以否认。被告决计没有料到福尔赛先生会否认他的工作,如果他早知道的话,就像他信中所写的那样,他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工作——这是一份亟须细致、耐心和效率的工作,被告之所以会这么做,全是为了满足福尔赛先生的苛求——他可是个鉴赏家,一个富有的有产业的人。他觉得这点非常有说服力,所以当他说这些话时情绪很激动,也许当他说这场诉讼是一个极不公平、意想不到,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案例时,因为激动,他说了些非常激烈的话。如果敬爱的法官能有机会亲自去看看那所漂亮的房子,并看看他的当事人把房子装修得多么精致多么华美的话——他的当事人简直是这个领域的艺术家——他敢保证法官绝对不会容忍这种逃避法律责任的大胆企图。
“是的!”
他拿起索米斯的通信,像是无意地提起了“波瓦留–白拉斯水泥有限公司的判例”。“我说不上,”他说,“这个案子的判决依据是什么;不管怎样,我敢说这个案子对于我和我的对手来说都能引用得上。”接着他开始就那个“微妙的论点”展开了详细的解说。他用非常恭敬的态度,辩驳说福尔赛先生的那句话没有法律效力。他的当事人并不是个有钱人,这件事对他来说至关重要;他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建筑师,他在专业领域的名声毫无疑问是非常显赫的。他总结的时候说了一个个人的观点,有点近乎说情,他希望法官能够爱护艺术,保护艺术家,使他们不受——当然只是有时候——不受资本家的剥削。他说:“如果有产业的人都像这位福尔赛先生一样拒绝,而且法律也允许他们拒绝履行契约上应该履行的责任,那么专业领域的艺术家们的地位如何保障呢?”他现在要求传唤他的当事人出庭,万一他在最后关头到场的话,他还是可以自己出庭做证。
“你告诉法庭,用的是英语吗?”
法院传达员喊了三次“菲利普·拜恩斯·波辛尼”这个名字,传唤的声音回荡在法庭和庭外的走廊里,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悲凉。
他在信里提到的是“根据信的内容全权负责”。
名字传唤了三次,但是无人应答,詹姆斯却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是呼唤一只在路上走丢了的小狗。一个活人失踪了,这件事让他觉得毛骨悚然,虽然他坐得很舒服、很安全,但还是感觉很诡异。但是他实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信中明明提到了!”
他看了看表——三点一刻!再过一刻钟审判就结束了。那个家伙去哪儿了呢?
他不是提到了“全权负责”吗?没有。
直到波萨法官宣布判决结果时,他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
索米斯走进法庭。他很冷静。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傲慢的神情,胡子刮得精光,眉眼之间皱成一条缝,嘴唇紧闭;他的衣着很整齐,一只手戴着手套,显得很整洁,另一只手没戴。他回答问题时声音很低沉,却很容易辨听。他提出证据后被盘问时,显出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坐在那个竖立的木台后面——这个木台把法官大人和一般的律师分开——那个饱读诗书的法官大人身体前倾着。电灯正好挂在他的头顶,照在他雪白的假发上,他的脸上像是镀上了一层橘色的光;宽大的长袍显得特别肥大;他的整个身体面对着相对黑暗的法庭,像是一尊神圣的雕像。他清了清嗓子,啜了一口水,把一支鹅毛笔的笔尖在桌子上按断了,两只骨瘦嶙峋的手抄在胸前,开了口。
他的当事人,“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准备进入法庭,并宣誓他从未授权,而且他从未想过授权给那位建筑师允许他装修的花费超过一万两千零五十英镑,这一条他已经清楚地说明了;为了不浪费法庭上的时间,他立刻就会传叫福尔赛先生。
在詹姆斯看来,波萨从来没有如此高大过。这就是法律的神圣;然而在灯光下,还可以看出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头戴华特·波萨爵士帽走动的平常的福尔赛;如果一个人和詹姆斯的性格差得很远,他是看不出来的。
“我的当事人——索米斯先生,是个绅士,是个有产业的人,他最不愿意跟诉讼案牵扯一起,但是现在因为房子的事儿,他不得不和他的建筑师打这场官司,但是法官大人已经知道了,这位建筑师花费了一万两千英镑——一万两千英镑,这笔数目可远远超过先前他预算的费用,作为一条原则——再强调也不为过——作为一条原则,为了其他人的利益,他认为自己必须要提起这次诉讼。由被告建筑师提出来的辩护词根本不值得考虑。”然后他读了那封他们之间的来信。
他宣读了此案的判决:
事实是,他说,没有任何好争辩的,他的当事人只需要提供他们之间的通信,庭上只需了解信件内容就行了;被告是一个建筑师,这些信件都是关于房屋内部装修的。不过,他的私见是这封信只能有一个明显的解释。于是他把在罗宾山上建造房子的经过以及实际花掉的建筑费用简略的陈述了一下——在他口中这座房子简直被形容成了一座皇宫——然后他继续说:
“本案的事实是无可争辩的。在五月十五日晚些时候,被告给原告写了封信,要求原告允许自己不参与原告房屋装修的工作,除非被告可以‘全权负责’。五月十七日,原告给被告回信:‘根据你的要求,我给你全权负责的权力,我希望你清楚地知道房屋的装修所需的所有费用,包括你的酬劳(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在内,绝不能超过一万两千英镑。’五月十八日,被告回了信:‘如果你认为像室内装修这么精细的活我能把预算控制到精确的几英镑的话,恐怕你就错了。’五月十九日,原告回信写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说,如果你超出我上封信中提到的那个钱数十英镑、二十英镑甚至五十英镑,我们之间会有什么麻烦。装修这个活精确的钱数确实不太可能。我认为你应该重新考虑你的答复。你可以根据这封信‘全权负责’,我希望你能够用你的方式来完成室内装修,我也知道这个事情要绝对精确是很难的。’五月二十日被告简短地回复了原告:‘可以。’
案子开审了;王室法律顾问华特布克推开文件,从肩部抖了抖身上的袍子,在法庭上环视一周,就像一个将要走上板球场击球的人一样,站起来在庭上讲话。
“在完成房子的装修时,被告拖欠和支出的费用总共高达一万两千四百英镑,如此花费已经超出了原告的本意。双方在之前的通信中已经商议好最终的花销不可超过一万两千零五十英镑,而现在被告多花费三百五十英镑,这就是为什么原告把被告告上了法庭,要求被告赔偿超出的三百五十英镑的原因。
“现在是什么状况?”他心里暗想。
“本法官需要判决的是被告是否有责任偿还原告那笔超出的费用。在此本法官宣布,他有责任偿还。
王室法律顾问华特布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刚转过去和他的帮办律师谈话,波萨律师就出现了。他是一个瘦瘦的、相貌猥琐的人,身体微曲,雪白的假发衬托出一张胡须剃得精光的脸。像庭上其他人一样,华特布克站起身来,直到律师坐下他们才都坐下。詹姆斯只是稍微地站了一下;他本来坐得舒舒服服,而且他一直都没把波萨放在眼里,以前在博雷·汤姆家里和他坐在一起吃过两次晚饭,坐得和他只隔了一个座位。博雷·汤姆尽管非常走运,却是个可笑的家伙。他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詹姆斯给他办的。而且詹姆斯现在很兴奋,因为他刚发现波辛尼没有到场。
“事实上,原告的意思是‘只要你保证总共的花费不超出一万两千英磅,我让你全权负责这所房子的装修。如果你超出总费用五十英磅,至多五十英磅,我也不会追究你的责任;如果超出那个总费用,你就不是在我的委托范围内,我就要追究你的责任’。本法官还不是很清楚原告如果没有按照被告的要求担负了所有的费用,他现在也许不需要负担那么多;但是他却接受了那么大一笔费用。他已经全部付清了款项。现在他是在争取自己的权利,根据双方的约定要求偿还自己的损失。
詹姆斯虽然说是有多年经验的律师,但他和华特布克以前却从没见过面,而且和司法界中下层的许多福尔赛人一样,他对一个盘问能手非常敬佩。当他看到华特布克,尤其是看到他穿着代表索米斯辩护的丝绸长袍时,他两颊带着忧愁的长胡须终于放松下来了。
“依我的判决,原告有权利要求被告偿还超出的部分。
詹姆斯前面的两排座位很快就被戴着假发的律师们坐满了,他们坐在那边用铅笔写着东西,或是聊天,还有剔牙的;但是很快,当王室法律顾问华特布克进来时,他的兴趣就从这些无关紧要的律师转到了他身上。他的袖袍的两只袖子像翅膀一样呼呼作响,一张红红的、干练的脸加上两撇棕色的短上须。詹姆斯毫不掩饰地称赞这个律师确实是盘问的能手。
“有人试图维护被告的利益,企图从双方的通信中说明双方并没有就总费用制订限制。如果真的没有限制的话,为什么原告信中提到一万两千英磅,随后又提到五十英磅。被告的律师企图让这些数字没有意义。本法官很明显地看出,在五月二十日的通信中,被告很明确地知道总费用的限制。
这个法庭恐怕是仅次于离婚案的一个最受人欢迎的一个法律中心了;诽谤案、违约案以及其他的商业诉讼案都是在这里审判的。所以,后排的座位坐了一些和案子无关紧要的人,在走廊还能够看到一两顶女士帽子。
“鉴于以上的理由,原告要求被告赔偿的费用是非常合理的。”
詹姆斯靠着椅子背坐着,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雨伞,坐在律师后面的那张长椅上出神,坐在这里的好处是在案子结束后他可以立即离开。他认为波辛尼的行为从任何一方面说都是荒唐至极的,但是他并不希望和他正面撞上,他感觉他们俩见到后会很尴尬。
詹姆斯舒了一口气,弯下身子捡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伞,那把伞是当他听到法官说“根据通信的内容”时,“扑”的一声掉在地上的。
一回到法庭上,索米斯立即坐回到紧挨着自己的律师的座位。他偷偷地瞄了一眼,看看自己的父亲坐在后面没有,他这个动作谁都没有察觉。
他抽出两条腿,迅速地离开了法庭。他没等儿子,抢先上了一辆马车(那天天很晴)径直去了蒂莫西家里,他看见斯威森也在那里;之后他就对塞普蒂默斯·斯茂太太、海斯特姑母还有斯威森叙述了审判的整个过程,这期间他吃了两块松饼,有时候边吃边说。
“多少钱?”他问。
“索米斯表现得很好,”他最后说,“他一直高高地抬着头。老乔里恩听到这些可能要不高兴了。这个判决对那个小波辛尼可是糟糕透了;我敢保证他肯定会破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说话,怔怔地望着火炉发呆,他说道:
索米斯的嘴唇浮现出一丝冷笑;他抬起头看着父亲。一个人看到父子之间互视的眼光这样冷淡而且鬼鬼祟祟,决不会明白两人是那样的心心相印,这也是可以原谅的。詹姆斯一口喝尽了杯里的雪利酒。
“他不在那里——为什么?”
“你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始?我想案子应该很简单就完事。波辛尼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我都不会觉得奇怪;我反而认为他一定得说些难听的话。如果他失败了就倾家荡产了。”他咬了一大口三明治,又喝了一口雪利酒。他说:“你妈妈叫你和艾琳今晚一起去吃晚饭。”
这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健康的、脸红彤彤的、胖胖的男子走进来,他走向了客厅后面。他抬起一只手,被黑色的燕尾服衬得只剩一只食指。
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儿,詹姆斯对自己的儿子说话了。
“喂,詹姆斯,”他说,“我——我藏不住了。”说完这句就转过身,走了出去。
快到中午吃饭的时间,法庭才宣布审判结果。陪审员全都离开坐席去吃饭了,索米斯也离开去吃点东西。他在吃午餐的餐厅里碰见了詹姆斯,他正站在供应午餐的小酒柜那里,长长的走廊像一片旷野,詹姆斯就像是旷野上的一只醍醐鸟,弓着身子在吃一份三明治,喝一杯雪利酒。楼下大厅的中央宽阔又空荡荡的,父子俩站在一起,对着大厅出神,他们时不时地看见一些戴着假发的律师急匆匆地穿过去,有时看见一个老妇人或是一个穿着破旧的男子走过去,面带恐惧的神情向上望去;还有两个人,看上去比同辈的人勇敢些,坐在靠窗的空当里争论。他们的声音和一股像废井似的气味从下面升上来,再加上回廊里原有的气息,就形成一种和英国司法界密切结合在一起的气息,简直就像一块精炼的奶酪发出的气味。
这就是蒂莫西。
法院要求他十点半之前到达法庭,以防第一个案子1垮掉,然而那起违约案却很激烈,双方都振振有词,王室法律顾问华特布克在这类案子上本来就赫赫有名,现在这起案子使得他的名声更旺了。和他对阵的是拉姆律师——另一位违约案的好手。这真是一场大对决。
詹姆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就说!”他说,“我就说!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把话咽了回去,没再出声,他呆呆地望着前方,就像是看到了不祥的征兆。
索米斯的案子开庭的那天早上,他仍旧没有见到艾琳就出门了,因为那天他的案子排在第二号。对他来说不见面也好,他还没有决定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