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我想不出他能些做什么,”拜恩斯太太说,“这件事对他来说太可怕了,你也知道——他没钱——他一个子儿也没有。而且我确定我们也帮不了他。我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如果你没有抵押品,谁也不会借钱给你,他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可以抵押的东西。”
听到这个消息,琼并没有感到很困扰,反倒是让她有种莫名的轻松感;她好像看到自己在未来的这场斗争中还有希望。她得知这个诉讼案大概还有一个月就要审理了,波辛尼似乎没有任何胜算的可能。
拜恩斯太太的身体最近又发福了;她的那些秋季团体活动正忙得热火朝天,书桌上散了一桌子各种慈善机构的节目单。她瞪着两只鹦鹉灰色的圆眼睛,会意地看着琼。
没过半小时,琼就在娄恩德广场上从拜恩斯太太的口中套出事实的真相,原来索米斯因为房子的装修问题正在起诉波辛尼。
眼前这位女孩的那张专注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丝红晕——她一定是感觉到大有希望才会这样——她的笑容突然甜蜜起来。很多年后,拜恩斯太太的眼前还会经常浮现她的这个表情。拜恩斯后来因为建造了那所公共艺术博物馆而被封为男爵;这座博物馆给了那些当官的很多饭碗,但是给劳动阶级带来的欢乐却极少,而这所博物馆本来就是为他们办的。
对于琼来说,斯茂太太这种谨慎选择的沉默比她说任何话都要让人产生不祥的预感。
关于那个突然变化的、生动的、触动人心灵的表情,就像一朵鲜花突然盛开,又像是漫长的寒冬过后的第一道曙光;在过了好多年之后,当拜恩斯太太被一些重要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个表情会突然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
琼回答说她不穿,她讨厌那种让人窒息的东西;说完就站起身来走了。
就是在小乔里恩在植物园看到了那次幽会的那个下午,老乔里恩去了鸡鸭街上的福尔赛·博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走了一趟。索米斯不在,他去了苏摩赛大楼;博思达正待在一间别人进不去的屋子里,埋头整理许多文件,把他放到这样一间屋子里是非常合理的,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尽可能高效的工作;而詹姆斯正坐在事务所的外间,一边啃着指头,一边忧伤地翻阅着福尔赛控诉波辛尼的状告书。
琼转过身望着斯茂太太,她正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两手紧紧地握着,脸上满是小肉球。她一直保持着一种古怪的沉默,不回答琼的问题,而当她开口时,问的却是琼住在山上的旅馆时夜里穿不穿睡袜,那里的晚上一定很冷。
这位精神正常的律师对于这个案子里的那个“微妙的论点”仅仅感到的是一种额外的恐惧,他觉得这一点至多只会引起人们的一些虚惊和笑话;因为他那相当实际的头脑告诉他如果他本人是法官的话,他就不会在意这一点。但是他担心波辛尼会宣告破产,这样索米斯就不得不拿出钱来,而且还要付诉讼费。而且在这种有形的烦恼之后,总是隐藏着那无形的麻烦,潜藏在那里,复杂而又若隐若现,非常丑陋,就像一个噩梦一般,而这件诉讼案只不过是这个噩梦的一个看得见的信号罢了。
海斯特姑母回答了琼的问题:噢,对,他们在城里,他们根本就没出城。新建的那座房子出了点问题。琼当然已经听说了这件事!她还是去问茱莉姑母吧!
当老乔里恩进来时,他抬起头,说道:“乔里恩,最近好吗?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他们告诉我你刚从瑞士回来。这个小波辛尼,真是能惹麻烦。我知道这件事会这样!”他把诉讼文件拿出来,紧张而忧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但是这次塞普蒂默斯·斯茂太太却莫名地谨慎起来,谨慎得让人感到快瘫痪了,她却一个字也没提到他,也没向琼问起关于波辛尼的任何事。最后琼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问索米斯和艾琳是否还在城里——她还没去看他们呢。
老乔里恩默默地读着,詹姆斯一直望着地面,啃着指头。
琼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她既害怕又热切地希望听到有人谈起波辛尼。
老乔里恩最后看完把文件一扔,“啪”的一声,文件落在一大堆“关于彭康姆,已故”的供状之间;这堆供状就是那件“福莱尔控诉福尔赛”诉讼案的许多附件之一,就像一枝茂盛的母枝分出的许多小树枝一样。
大家非常热情地招呼她:问她亲爱的祖父最近可好?自从五月份见过他一次后,就没再见了。蒂莫西正烦着呢,打扫烟囱的那个仆人把他的卧室搞得一团糟;那个愚蠢的家伙把烟囱里的灰扫了下来!这可惹恼了她蒂莫西。
“我真不知道索米斯在搞什么,”他说,“为了这几百英镑闹成这样。我还以为他是个有产业的人呢。”
琼回到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蒂莫西家里逛逛。她给自己找的借口是长辈们都在那里,她必须去打个招呼,并跟他们聊聊自己这次的旅行;但是,事实上是因为她知道只有在这里可以从大家的闲谈中或是拐弯抹角的一些问题中,得知波辛尼的一点儿消息。
詹姆斯那片长长的上嘴唇显示出他的愤怒,他无法容忍别人当着他的面攻击他的儿子。
“你可不喜欢这些东西!这不是你和你那些朋友喜欢的那些烂东西,这些瓷人可花了我七十英镑呢!”他总是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的爱好是高雅的,而且绝对不随风俗转移。
“不是钱的事。”他说,但是他撞上了兄长的眼睛时,那个直率的、精明而严正的眼神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可是令老乔里恩沮丧的是,他们才刚在斯坦霍普大门安定下来,他发现琼又恢复了之前那种呆呆的出神的样子。她时常坐在那里,眼睛直直地瞪着,手托着下巴,就像北方神话里的那些小精灵,表情狰狞而又专注,在她周围是新装的电灯,电灯把那座大客厅照得很亮;客厅里的墙壁用锦缎糊着,塞满了从白波–布尔布莱德店铺里买来的家具。客厅里有面大金边镜子,镜子里照出来那些德莱斯登的瓷人,那是些胸部发达的女人,膝前各自抚摸着一只心爱的小绵羊,许多穿着绑腿裤的年轻男子坐在她们脚下;这些都是老乔里恩单身时买的,在那些艺术低迷的日子里,他对这些瓷人非常珍惜。老乔里恩本就是个思想开通的人,在所有福尔赛家人中,他比谁都能跟得上时代,然而他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些瓷人是他从乔布森行里买来的,而且花了一大笔钱。他常常跟琼叹气,带着一种失望又轻蔑的口吻:
接着是一阵沉默。
九月快结束的时候,尽管琼不愿意,马姆赛尔·维尔格在圣卢克(1)的一家小旅馆断了气——是别人把她送过去的;琼为此事尽心尽力,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她为此感到非常失落,于是老乔里恩带着她去了巴黎。在巴黎看了“米洛维尼斯”雕刻和“马代兰”教堂,琼总算是排解了忧愁,到了十月中旬,他们回到了家里,老乔里恩认为这次旅行总算是有点成效。
“我是来拿我的遗嘱的。”老乔里恩摸着自己的胡子,最后终于开口说出自己此次来的目的。
“总是和那帮外国人来往”,他就是这么看。可是每次从外面回来时,他总是带着些葡萄和玫瑰花,眯着眼睛笑着,殷勤地送给这位“马姆赛尔”。
詹姆斯立即好奇起来。也许在他这一生中,没有什么比遗嘱更能吸引他了;遗嘱是对财产的最高处理,一个人手里有多少财产,这是最后的一张清单;他究竟有多少身价,再没有比遗嘱更能说明的了。他按了一下电铃。
老乔里恩看着这段新的亲密友谊,既感到欣慰,又感到不以为然;因为这再次证明他的孙女总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可怜虫”身上,这使他忧心忡忡。难道她就不能结交一些对她有利的朋友吗?难道她不能做些对自己有益的事儿吗?
“把乔里恩先生的遗嘱拿过来。”他对一个看上去非常焦虑的黑头发的小员工说。
琼在那个时候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让这个朋友死,在帮助她与病魔抗争的过程中,她自己的痛苦似乎忘却了大半。
“你是要对遗嘱做什么变更吧?”这时候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的是不是与他一样多呢?”
七月末的时候,老乔里恩已经带着他的孙女去瑞士爬山去了;这次旅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旅行),琼的身体和精神状况都好了很多,几乎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在旅馆里,住的都是来自英国的福尔赛——因为老乔里恩无法忍受“那帮德国人”,他对所有的外国人都是这么称呼——琼在这里很受尊重——她可是她唯一一个长得如此精致的孙女,而且非常富有。她并不和那些英国人随意交谈——随意和人交谈可不是琼的习惯——但是她却交了几个不错的朋友,尤其是在龙河谷结识了一位得了肺病快要死的法国女孩。
老乔里恩把遗嘱放进胸前的口袋里,詹姆斯懊丧地扭动了一下他的两条长腿。
他听到一阵衣料的摩擦声,透过月桂树的树枝,他看到他们两人一起走了,他们的手暗暗地紧握在一起……
“他们告诉我你最近置办了几处不错的产业。”詹姆斯说。
“她这样是把索米斯置于何地呢?”小乔里恩心里想着。“人们或许认为她在担心欺骗丈夫的罪恶!人们太不了解女人了!她是饿坏了,她在饱食呢——她在报复!但愿上天保佑她吧——因为索米斯也在报复!”
“我不知道你听谁说的,”老乔里恩毫不留情地说道,“这个案子什么时候开庭?下个月?我真不知道你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你必须自己处理好你们的事;但是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那最好是在庭外解决。再见!”老乔里恩和他冷冷地握了一下手便离开了。
他们之间的谈话慢慢停下来,接着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詹姆斯那双青灰色的眼睛瞪着,环绕着周围某个神秘的焦虑的影子,而后又开始啃起他的指头来。
他不再看他们,但是他们之间轻柔却又快速的谈话不时地传入他的耳中,同时传入他耳中的还有一只鸟儿的歌声,像是在竭力回忆着它在春天唱的调子:欢乐——还是悲伤?是哪一个——哪一个?
老乔里恩带着他的遗嘱来到了新煤业公司,在空荡荡的会议室坐下来开始读自己的遗嘱。“拖尾巴”海明斯看见董事长坐在那里,就把新矿长的第一个报告送了进来;老乔里恩严声厉色地把他训了一顿,使得这位秘书很没面子;但是他仍然庄严地退了出去;随后海明斯便把那个管股票过户的小职员叫过来臭骂了一顿,骂得那个小职员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小乔里恩似乎听到她说:“但是,亲爱的,这样会毁了你的!”因为他也经历过这样的真爱,所以他能体会女方心中那种恐惧,她绝对不想成为这个男人的累赘。
他(2)可看不惯这样的事,因为像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到了事务所便自以为王。他作为这个办公室的头儿也已经有很多年了,像他这样的小伙子他见的多了,数都数不过来,如果他认为自己把事情全都做完了,就可以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的话,那他就不叫海明斯。
这个男人能不能把她带走呢?这样一个温柔可人的女子,或许从不会为自己做什么,却会为这个男人付出一切,甚至愿意为他死去,但是也许绝对不会和他私奔!
在那扇绿呢子门后面,老乔里恩一直坐在那张桃花木和皮面的长桌子前,戴着他那副眼镜脚已经松了的粗边玳瑁眼镜,手里拿着的金铅笔沿着遗嘱上的每一句话移动着。
波辛尼在那里央求着什么,然而她依然是表情平静、柔和,但是却很坚定,无法被说动。
这份遗嘱的内容很简单,因为它不像很多其他的遗嘱,有多笔捐给慈善机构的小遗产或是捐款,把一个富翁的遗产弄得七零八落,使得在晨报上刊登的那一小段关于十万英镑富翁逝世的消息都显得不够神气了;但这张遗嘱不是那样。
然而,只需看一眼这两人的脸,就能看出他们之间绝不是城里男女之间那种受情欲的驱使而一时兴起的情人关系;他们之间没有那种突然难以抑制的欲望,意兴来时狼吞虎咽,维持六个星期就不再继续了。这是真正的爱情!因为他自己就遇到过这样的事儿!这种关系的恋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遗嘱内容很简单。除了给他儿子的两万英镑外,“其他的一切财产,无论是动产或不动产,或兼有动产与不动产性质的财产——设定信托,把属于或出于这些财产的利息,如房租、年产、分红或是利息都付给我上述的孙女琼·福尔赛或她的让受人,使她一生受用,她独自使用,并且没有……在她死亡或去世之后,应该如琼·福尔赛的最后遗嘱和遗言证书或是属于遗嘱、遗言证书或遗言的处分书之类的任何书据,尽管她是处在有在世的丈夫保障之下的地位,均以这种书据所载的主旨、目的、用处,一般都应尽量按照这种书据所指定的样子、方法和方式来设定信托,将上面提到的土地和传承的所有产业、宅地、款项、股票、投资和担保品等,或在但是即作为财产,或即代表这些财产的东西,调度、委任或转让、给予以及处分,这些书据必须是她依法具立、签字和公告的。如果是书据等……但是经常……”诸如此类的内容,一共是七张对开本大小的简明扼要的叙述。
他可是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这种等待好几个小时却只能在一起几分钟的半公开会面,那种提心吊胆的折磨萦绕在两个地下恋人的心头。
这份遗嘱是詹姆斯在他工作顶峰的时候拟定的。他几乎预见到了各种可能的情况。
他怀着好奇心关注着两人的会面,他们注视着对方,就像握手的时间那样长。尽管他们努力维持着端庄的神态,但是两个身子却紧紧地靠在一起。他听到他们快速的低声细语,但是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楚。
老乔里恩在那里做了很长时间,一直在读这份遗嘱;最后他从格架上取了半张纸,用铅笔做了一些标记;然后把遗嘱封好,叫人给他叫部马车,之后他坐上马车去了位于林肯法学院广场的巴拉莫和海润律师事务所。杰克·海润已经去世了,但是他的侄子仍然在事务所里工作,老乔里恩关起门和他的侄子谈了半个钟头。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在等谁呢,树上不时地落下一片树叶,画眉鸟一只接着一只在草地上昂首走着,身上闪烁着秋霜。随后她那张娇媚的脸开始变得焦急起来,她不停地环视着四周;带着几乎是一个情人的妒忌,小乔里恩看到波辛尼阔步穿过草坪朝她走了过来。
他叫马车停在外面等他,一出来就上了马车,告诉车夫去维斯塔利亚大街三号路。
就脸形和肤色来看,就她那种迷人的柔和、艳丽却脱俗的气质来说,这个女子的脸总能让他想起提香的那幅《圣母之爱》,他有一张复制品就挂在餐厅的碗柜上头。而且她吸引人的地方好像就在于她的这种柔和,给人的感觉好像只要一施加压力,她就会屈服似的。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缓缓升起的满足感,就好像在与詹姆斯和那个有产业的人的斗争中,他胜利了。他们没法再对他的私事评头论足了;他刚刚取消了他们对他的遗嘱的管理;他将不再让他们涉足自己的任何事情,他把一切都交给了小海润,之后他还会把公司的律师事务都交给他。如果那个小索米斯是那样一个有产业的人的话,他将不会在乎那一年一千英镑的收入;想到这里,老乔里恩大白胡子下面的嘴狰狞地笑了。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属于公平的报复,他应该这么做。
她的脸有种特殊的魔力,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给男人带来愉悦。但这种魔力并不是福尔赛祖先们极力推崇的那种“妖冶”;她也不是巧克力盒子上的那种美女,当然那样的也很不错;她更不是在家中壁画上或是现代诗作中描述的那种圣洁中带有激情,或是激情中带有圣洁的女子;她也不是那种戏剧家常常创造出的有趣的然而神经衰弱的,在最后一幕自杀的女性类型。
就像逐渐摧毁一棵老树的那种潜在的内部腐蚀作用一样,老乔里恩在自己的幸福观、意志力和个人尊严上所受到的创伤也在缓慢地、稳步地剥削着那代表他人生观的大厦。生命把他的一面逐渐磨掉了,使他就像他作为家长所在的那个家族一样,失掉了平衡。
看着这些男人,小乔里恩心里暗暗地生气。她倒是一个也不看,但是小乔里恩敢保证从这里经过的每一个男人都会像他们那样盯着她看。
在坐着马车朝北驶向他儿子的家时,刚刚看似是意气用事而变更的新遗嘱,现在想想似乎正是对以詹姆斯和他儿子为代表的那个家族和社会的一记惩罚。他已经把财产归还给小乔里恩,而归还给小乔里恩却给他私心渴望报复以一种满足——他要报复时间老人,报复痛苦,报复干涉,报复这个世界在十五年间加在他这唯一的儿子身上的一切无法估量的全部打击。在他看来,这种决定正是重新贯彻自己坚强意志的一种方式;他要强迫詹姆斯和索米斯以及整个家族,还有那众多的福尔赛人——这些人就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击着由他一人构成的顽固大坝——他要让这些人永远地认识到他才是这个社会的主宰。一想到到头来自己的儿子将会变得比詹姆斯的儿子——那个有产业的人——更富有,他就感到很满足。把钱给小乔里恩他心甘情愿,他爱自己的儿子呀。
两个青年从她身边经过,一看就是那种腼腆但是又鲁莽的类型,在摄政公园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青年,他们正要去打草地网球,他们俩爱慕地望着那位女子。一个园丁停在潘八草旁做一些不必要的活儿,以此来偷偷窥探着她。一位老先生,从他的帽子看去,应该是一位园艺学教授,三次从她身边经过,悄悄地上下打量着她,打量了好长时间,嘴角带着一种怪异的表情。
小乔里恩和他太太都不在家,这时候小乔里恩还在植物园里画画呢,但是女佣告诉他说她觉得主人很快都会回来。
他看到一个圆润的下巴裹在乳白色的褶子领中,一张娇嫩的脸,乌黑的大眼睛,柔软的双唇,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宽边的女帽;身子轻轻靠在长椅的后背上,双腿交叉着坐着;裙子下面的脚上穿着一双漆皮鞋子。这个女子的身上确实有种说不出来的娇媚。可是最吸引小乔里恩注目的还是她脸上的表情,使他不由得联想起自己的妻子。这张脸看上去好像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压力,她自己似乎抵御不了。这使他看了很不好受,心里隐隐地产生一阵钦慕和骑士的那种激情。她是谁?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先生,他总是回来喝茶,主要是为了和孩子们一起玩。”
就像他的父亲一样,他能欣赏一张美丽的脸。这张脸似乎很有魅力呢!
老乔里恩说他等会儿;于是在那间退了色的、破破烂烂的客厅里耐心地坐了下来,客厅里那些夏天用的花布椅套已经卸掉了,椅子和长沙发的破烂样子就全都暴露出来了。他多么希望孩子们能来到他跟前,让孩子们靠在自己身上,他们柔软的身子靠在他的膝盖上,听着乔利喊着:“爷爷,你好!”并且看到他朝自己奔过来;他能感觉到霍莉柔软的小手偷偷地摸着自己的脸颊。但是他却一直没有这种福气。他这次来有一件庄严的事情要做,非要等做完,不然决不玩。他想着自己只要动动笔头就能重新改变这个房子的每一件物品;他可以重新布置这些房间,或者直接让他们住进更大的公寓,在公寓里摆上从白波–布尔布莱德店里买来的艺术品;他可以把小乔利送到哈罗公学和牛津大学去(3);他可以让霍莉接受最好的音乐教育,她在音乐方面可是很有天分的。
他不紧不慢地安置着画架;就像一切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任何事物只要可以耽搁一下自己的工作,就都要注意一下;他发现自己正在偷偷瞧坐在那边的不知名的女子。
这些场景纷纷呈现在他眼前,使得他心里很通畅,他站起身,站在窗前,低头看着那片狭长的小园子,园子里的梨树还没到深秋,叶子已经落尽,在秋天下午逐渐凝聚的暮霭中耸着干枯的树枝。小狗巴尔塔萨在园子的一头走着,尾巴翻上来,紧紧地贴着自己黑白相间的毛茸茸的背,一面用鼻子闻着花草,每隔一会儿就用腿抵着墙壁撑一下身体。
一个穿着丝绒外套的年轻女子坐在那里,眼睛正盯着地面。然而,在他们之间正好有一棵月桂树,所以小乔里恩就用月桂树做掩饰来安置他的画架。
老乔里恩想着。
十月中旬的那天早上,当他来到植物园的小池塘边准备作画时,发现离他的画架约二十步光景的长椅上有人坐在那里,他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作画时最怕被人看到。
现在他除了给人东西外,还有什么乐趣呢?当你找到那个因为你的给予而感恩的人时——当然必须是你自己的孩子,给予是非常有乐趣的!而把东西给那些和你没有关系的人或是给那些你不负任何抚养责任的人,就得不到这种满足!而且这种给予违背了他的一生中所遵循的个人主义,违背了他的勤奋,他的劳动和他平时的省吃俭用;违背了那个伟大而骄傲的事实:像在他之前的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人,和他同一时期的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人,还有未来的千千万万的福尔赛人一样,他在世界上创立并保持了自己的家业。
小乔里恩发现它们的时候就是这样。
当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月桂树上蒙着煤灰的叶子、那片满是黑斑的草地和小狗巴尔塔萨的动作时,这十五年来因为被剥夺了合法权利而受到的痛苦全部涌上心头;在他的心里,创痛和下面即将到来的甜蜜完全交融在一起。
但是在这个人造小池塘时,却宁静地飘着那些落叶,它们赞美着自然的美丽,日落的余晖照射在它们身上。
最后小乔里恩终于回来了,他对自己这次的作品很满意,而且一天的户外空气使他感到精神很好。当听到仆人说他的父亲正在客厅里时,他立马问福尔赛太太在不在家,知道她不在家后,他舒了一口气。他把画具小心地放进一个不起眼的小衣橱之后,就进了客厅。
因此,每一片叶子,从它展翅和树枝告别,到缓缓落下时,就已经被园丁们盯上了。
以他一贯的那种果断的派头,老乔里恩直奔主题。“小乔,我已经把我的遗嘱改了,”他说,“你可以过得宽裕些了——以后每年你都有一千英镑入账。我死后琼会得到五万英镑,剩下的就是你的了。我要是你的话,就绝不养狗,那条狗把你的花园都糟蹋了!”
于是他决定从植物园开始画起,因为之前他在这里已经画过很多画了;他选中了那个小人造池作为自己的主题,池上这时正飘着像秋雨一样纷纷落下的红叶和黄叶;那里的园丁虽然想把落叶都扫干净,可是他们的扫帚却够不到。园内其他的地方都扫得非常干净,每天早上都扫;大自然落下的那些叶子全都被他们扫了起来,堆成一堆堆,点上火缓缓地烧着,升起一缕缕刺鼻却有着特殊香味的烟气;春天的象征是布谷鸟的叫唤,夏天是菩提花的香味,而秋天便是这些烟气了。园丁们的清洁观不容许草地上有金黄色、绿色或是红褐色构成的各种图案。那些石子路必须是干净整洁的,既不反映生命的真实情况,也不彰显自然界那种缓慢而华丽的衰败;但是,把皇冠踩在脚下,在大地上星星点点铺上没落的繁华,经过季节的更替,再从这底下涌现出新的春光,大自然也不过是这样的衰败!
小狗巴尔塔萨现在正蹲坐在草坪的正中央,审视着自己的尾巴。
所以某天早上,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要画主题为伦敦的一系列水彩画。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产生的;直到下一年,当他的系列画卖了一个好价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画界评论家,并且在他的这点小小的成就中,他发现自己骨子里仍然是个福尔赛。
小乔里恩看着那只小狗,但是却模糊着看不清楚,原来他的眼睛湿了。
这些话给小乔里恩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这些理论和他之前的想法完全不同,与他在艺术领域所拥护的理论也大相径庭,但是某种莫名的、深刻的灵感促使他违背了自己的意愿,去证实这种相反的说法能否带来利益。
“我的孩子,你的那份应该不会少于十万英镑,”老乔里恩说,“我想最好还是让你知道。到了我这个年纪,活不了多长时间了。以后我不会再提遗嘱的事。你的妻子还好吗?呃——替我向她问好。”
那个评论家看着她,谦逊地一笑,就没再说什么。他和其他人一样,知道他们的恋爱史。
小乔里恩把手放在父亲的肩上,什么都没说,这件事就算结束了。
“我不懂,”她用她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一些外国口音,说道,“你有你自己的独创风格。”
看着父亲上了出租马车,小乔里恩回到了自己家的客厅,站在老乔里恩站得那个地方,朝下看着那个小花园。他极力设想着这一切对他的影响,作为一个福尔赛人,他脑子里出现了对那笔财产的憧憬;这么多年的半节俭生活没有磨灭他的天性。他想的全都是十分现实的东西,他想到了旅行,想到给妻子买些好衣服,想到了孩子们的教育,他想给乔利买匹好马,他想到了很多很多;但在他所有的这些想法中,竟然出现了波辛尼和他的情妇,还有那首画眉鸟凄凉的歌声。欢乐——悲伤!哪一个?哪一个?
“亲爱的,你懂了吗?”
过去的种种——那些生动的、痛苦的、热情的、精彩的日子,那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炽热的甜蜜,全都回到他的脑海里。
小乔里恩把脸转向妻子,他的妻子正生气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她脸上掩饰不住气愤的神情,他对她说:
当他妻子回家时,他径直走过去,把她搂在了怀里;过了好久,他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站在那里紧紧地抱着妻子,他妻子望着他,眼睛里全是惊奇、欢喜而疑惑的神情。
小乔里恩站在家里那架小钢琴旁听着,脸上带着微笑;钢琴上面放着一个花瓶,里面插着一些干枯了的玫瑰叶子,这叶子是花园里唯一的产物,放在退了色的花缎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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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画作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不错的;风格和色调还是很能给人一种清新自然的感觉。但是,你看,你的这些画作主题太分散了;主题这样分散根本没法引起买家的关注。如果从现在开始,你能专注于某个特定的主题,比如说‘伦敦的夜景’或是‘春日的水晶宫’,并且画作呈现出系列的风格,这样观众在看到的时候就能立刻知道他们看到的画是什么内容。这一点非常重要,但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也说不清楚。那些在艺术界名声大噪的画家们,像是克拉姆·斯通或是卜丽德,就是画系列画,避免画作难以理解;他们的画都是限制在一个狭窄的范围里,观众一看就知道画是的什么。让买家看出你画的是什么,这点非常重要,因为一个收藏家想买一张画,总不愿意人家把鼻子凑到画布上看上半天才看出是哪个画家的作品;他想让人家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张福尔赛的精品之作啊’!比方说你,精心选择一个观众当时就能看上的题材就更加重要了,因为你并没有什么特殊的风格。”
(1) 比利时的一个城市。
一位前阵子看过他的作品的画家发表过如下的评论:
(2) 指海明斯,大家称呼他为“拖尾巴”。
于是,他经常带着他的颜料盒子到植物园去,事实上,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在植物园里,把一张小板凳放在智立松的树荫下面,或是放在橡胶树背风的那面,他时常能画上大半天。
(3) 他不再信任伊顿公学和剑桥大学,因为他的儿子小乔里恩就是在那里念的书。
小乔里恩的处境就不像其他福尔赛那样了,他很难有多余的钱花费在那些乡村短途旅行或是游览自然风光上,但是作为一个水彩画画家,他不去这些地方经常走动一下,又很难有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