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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之夜

但是那些花园和公园并不属于詹姆斯。福尔赛人和其他游荡的人们,有小孩,有情侣,全都日日夜夜地在这些地方游荡着,想摆脱掉白天工作的烦恼和街上的尘嚣。

他们总是穿过公园步行回家,詹姆斯高耸的肩膀,凝重的神情,时刻望着伊莫金和小帕普柳斯那两个肥硕的小身体,执行着他那又瘦又长的保护人的职务,可怜的是他的这副模样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树叶慢慢地变黄了,依恋着落日和那些像夏日一样温暖的傍晚。

只是詹姆斯不像哥哥性格那么固执,这件事对于他,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难过。他最大的乐趣便是去威妮弗雷德家,用马车带上那两个小达尔第去肯斯通公园,在那里,他总是坐在公园的那座圆池塘旁边,经常见他踱着脚步,眼睛焦虑地盯着小帕普柳斯·达尔第的那艘小帆船,他可是在那艘船上押了一便士,好像是要确保这艘船不能轻易就靠岸;然而当他盯着小帕普柳斯看的时候,詹姆斯总觉得非常可喜,因为这孩子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在他脚前脚后蹦蹦跳跳的,总是试图让詹姆斯再赌上一便士,而且詹姆斯也总会那么做。他总会付上一便士——有时候一个下午就付上三到四便士,小帕普柳斯好像对这个游戏玩不够似的——在付钱的时候詹姆斯总是会说:“这是让你存起来的钱。嗯,你也正在变成一个有钱人了!”一想到自己的外孙正在变得越来越富有,他就感到很高兴。但是小帕普柳斯的心里想的却是那个糖果店,他可是早就想好了。

十月五日,星期六傍晚,整个白天都湛蓝的天空到了傍晚,变成了葡萄紫色。月牙儿还没出来,夜晚的天空一片漆黑,像一件黑丝绒的衣服一样包裹着公园里的树木;那些树木的枝干都已经枯了,看上去像羽毛一样,在暖暖的傍晚静止不动。全伦敦的人都拥挤着来到公园里来,享受着夏天最后的美好时光。

从这件事上,他开始觉得他的兄长老乔里恩,那个他一直敬重并且乐意听从他意见的人,也不过如此。

情侣们一对接着一对,从公园的各个门走进来,他们或沿着公园的小路散步,或走在灼热的草坪上,他们一对对地悄悄躲进稀疏的树荫处的空地上,在那里,他们或倚着一棵树,或躲在灌木丛里;他们被黑暗温柔地包裹着,除了自己,似乎遗忘了整个世界。

同老乔里恩一样,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是把这个悲剧的缘由归于家族里的人干涉别人的私事。那帮人——他开始想到斯坦霍普门的那帮亲戚,他竟然把小乔里恩和他的女儿也归于那帮人中了——为什么非要和波辛尼那样的人成为一家人呢?他听说过乔治给波辛尼取的那个外号“海盗”,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取那样一个外号——那个年轻人不是一个建筑师嘛。

公园的小路上又来了一些人,在他们眼中,这些先驱者看上去只是这片温柔的黑暗中的一部分,然而从那片黑暗中不时传来一阵喃喃私语,听上去就像是心房的颤动。当这些喃喃私语传到灯光下的那些情侣的耳中时,他们的声音颤抖了,停止了;他们的胳膊勾搭在一起,他们的眼睛开始在黑暗处找寻、窥探、搜索。突然,他们就像被黑暗中一只无形的手抓去一样,翻过栏杆,就像影子一样,从灯光下消失了。

“我们的父亲——”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同时脑子里不停地闪现那个可能性非常大的丑闻。

远处传来隆隆的城镇嘈杂声包围着这片寂静;在这里面,洋溢着众多小人物恋人的各种情感,热情、希望和爱;尽管庞大的福尔赛集团——市政府——瞧不上这种情感,他们一直认为爱神是这个社会的严重威胁,仅次于阴沟的排泄问题;虽然是这样,但是这天晚上这个公园和其他上百个公园里,爱情仍然在进行着;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些成千上万的工厂、教堂、商店、纳税局和排水管工厂——因为他们是这些设施的监护者——就会变得像是没有血液的血管,没有心脏的人一样。

他双腿跪在床前,眼睛瞪得很大,带着忧虑呆呆地盯着前方,朝着被子呼气。他穿了一身睡衣,脖子向前伸出来,弓着背,样子活像一只长身的白鸟。

当这些忘掉一切、谈情说爱的恋人们躲藏在树下的阴凉处,远离他们无情的敌人——“财产意识”的监督,偷偷举行着欢乐的盛会时,索米斯正一个人沿着河流从贝斯沃特路往蒂莫西家里走去,他今晚要去他家吃晚餐;他心里正盘算着自己的那件诉讼案,但当他听到黑暗处传来的暗笑声和亲吻声时,他突然感到热血沸腾起来。他想明天一早就给《泰晤士报》写信,让编辑同志关注一下公园里男女之间的风化问题。然而他并没这样做,因为他怕别人在报上看到他的署名。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总是说,“儿子的事一直困扰着我。丑闻闹大了,对他没有一点好处。我也没法跟他说什么,或许这丑闻根本不是真的呢。你怎么看这件事?”“人家都跟我说,艾琳很有艺术眼光。”“什么?哎,你真是个‘十足的茱莉’!”“好吧,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我觉得这都是因为没有孩子的缘故。他们可从没告诉过我他们不打算要孩子——他们什么话也不告诉我!”

但是他对于这样的爱情却有一种强烈的饥渴,黑暗处的那些喃喃细语,若隐若现的情侣们,对他来说就像是某种病态的折磨。他沿着河流离开了小路,偷偷来到暗处的树下,来到阴影处的那些小空地上;在这里,栗子树枝上的那些大叶子低垂下来,形成更加黑暗的隐秘地带;索米斯故意绕着圈子走,想偷偷窥探一下那些在倚着树身的、并排椅子上坐着的那些搂抱在一起的情侣,那些情侣看到他时都投来一种奇怪的眼光。

如果大家都对艾琳摆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或许还会有点什么作用;但是现在大家很少见到她的人,所以故意给她冷脸这件事也不好办。詹姆斯经常为自己儿子的不幸而感到痛苦不堪,有时候他会悄悄地在卧房里对着妻子艾米丽诉说着心里的苦闷。

现在他站在突起的小山丘上,望着下面的蛇盘湖,灯光照耀着湖水,黑夜与银白的湖水相映成趣;湖边坐着一对情侣,他们一动不动,女人的脸深深地埋在男人的颈下——就这样一个姿势一动没动,望上去就像一块雕塑一样,象征着美好的爱情,一点也不令人感到羞耻。

除非把这个丑事公开出去,否则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在家里闹闹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在这种僵局面前,大家都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跟索米斯谈这件事,并且他们之间互相也不谈论此事;事实上,就是对这件事不闻不问。

索米斯被这一景象深深地刺痛了,他快速地溜进了树荫深处。

大家都觉得索米斯肯定吃不消,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或许应该采取点措施,跟她闹一闹;可是闹一闹又有失体面。

他这样搜索着,到底是在找什么?他心里是什么想法?是找治疗饥饿的粮食,还是找黑暗中的光明呢?谁知道他在期盼着发现什么——是跟自己无关的对于爱情愉悦的认识呢,还是他个人那场地下悲剧的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黑暗之中的那些无名的情侣们,谁又能说比不上他和她呢?

乔治在社交圈里发明了许多时髦的说法来表达他的感受,大家在听到那两个人的行为时,用乔治曾对他弟弟欧斯戴斯说过的一句话来形容是再贴切不过了,他说“海盗”终于“干了”,想来索米斯肯定要“吃不消”了。

虽然他在搜索着,但是像索米斯·福尔赛的太太那样的女人会像这里的下流女人一样躲在公园的暗处吗!他心里觉得不太可能。这种想法虽说不可信,但他还是一棵树一棵树地搜索着,丝毫没有停住脚步。

然而,自从马克安德太太在里士满公园撞见那两人之后,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们两人做得太过火了。每天从鸡鸭街回到公园巷,从不超出家庭圈子的詹姆斯知道了;终日闲逛的乔治——他每天从海弗斯耐克俱乐部的大拱窗口逛到红蓝子酒店的弹子房里——他也知道了;现在恐怕只有蒂莫西一个人不知道了,大家都隐瞒着,努力不让他知道。

有一次他被一对情侣咒骂;有一次他听到一句低声细语:“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好了!”这句话使他的血液涌上心头,他在那对情侣身边等着,耐心地窥探着,直到那两人起身。但是从他身边走过的只是一个又穷又瘦的售货员,穿着一件破烂的上衣,紧紧地挽着情人的胳膊。

即使是在福尔赛家族自己人中,也不能轻易谈论这个话题——用索米斯自己发明的那个词来描述他的处境,那叫“地下活动”。

在树下的静谧处,成百上千的情侣们也在低语着那样的期望,另外成百上千的情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斯茂太太的这句话屡试不爽,但却让她的客人感到更迷惑,可想要找出比这句话更能说出实情的话,绝不容易。

索米斯突然感到一阵厌恶;他抖擞了一下自己的身子,重新回到小路上,停止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