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詹姆斯说,“我记得你和她以前是很要好的朋友嘛。”
“她没写信告诉你吗?”“没有。”
艾琳转向他。“你也应该去问她!”她说。
艾琳听到这里,脸色变了。“我不知道,”她说,“你应该去问问她。”
“好吧,”詹姆斯被她的眼神吓得有点慌张,“真奇怪啊,我问这么简单的问题,连最基本的答案都没得到,但是就这样吧。”
“我想那个小波辛尼,”他说,“是不是快要和琼结婚了?
他坐着盘算着自己受到的冷落,最后说了一句:
然而,他没办法长时间地沉默下去。
“不管怎样,我已经警告过你了,是你不肯回头。索米斯虽然不说什么,但是我能看出他对你的所作所为已经快要忍受不了了。你谁也怪不得,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还有,谁也不会同情你。”
艾琳没有回答,詹姆斯也不再说话。她沉默的时候令他感到不安;他只能说她的沉默与其说是一种抗议,不如说是对他所说的话表示默认。然而他自己仍觉得话还没说完。这点连他自己都没法理解了。
艾琳微笑着低头给他鞠了一躬。“我非常感激您。”
“我们都喜欢你,”他说,“只要你——”他原本想说,“检点一点”,但他还是改口了。“只要你对他更像个妻子就好了。”
詹姆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艾琳的嘴唇微微颤抖着;詹姆斯看到她的脸颊流下一行泪,这使他非常沮丧。他感觉他的嗓子像是噎住了。
早晨的时候天空明亮、天气燥热,可到了下午,天空却慢慢地变成灰色,阴沉沉的像是要压下来;一片巨大的乌云从南方飘过来,这种灰里带黄的乌云预示着要有雷雨,而且越升越高。
“我敢说,”他快速地咕哝道,“我们都在努力对你好。”
树枝都垂在路两旁,枝上的叶子一动不动。燥热的马长时间与地面摩擦产生了一种轻微的胶味,在浑浊的空气中久久不能散去;车夫和马夫僵直着身子,在车厢里鬼鬼祟祟地说着什么,几乎从没抬起他们的头。
詹姆斯又看着她,他无法理解她脸上那种表情。她看上去几乎快要哭了,但是……
令詹姆斯感到欣慰的是,他们最后终于到达了那座房子;这个过去他一直认为温柔可人的女人,坐在他身边,让他感觉到她的缄默和深不可测,这让他感到有点惊恐。
“我没有。”
马车在门口停下了,他们下了车,进了那座房子。
“你说的那个跟这个有什么关系?你想要什么他就给你什么。他随时准备带你去任何地方,如今他又为你在乡下建造了这座房子。如果你自己有点财产的话,那还好说。”
门厅非常凉爽,里面如此寂静以至于让人感觉像是进入了一座坟墓;詹姆斯脊背一阵发凉。他赶紧掀起柱子间厚重的皮帘子,进入内厅。
艾琳回答的声音非常小,以至于在车马的嘈杂声中几乎要听不到了。他只是听到这句:“你又没有嫁给他!”
他抑制不住一声赞同的惊叹。
“我无法得知你是怎么想的,”他说,“他是个非常好的丈夫!”
房子装修得非常大方气派。大厅中间有一个凹陷的白色大理石盆,里面装有水,周围种满了鸢尾花,从这里到墙根全部都是用暗红宝石色的瓷砖铺成的,一看就知道是上等的好砖。他最赞不绝口的是那幅紫色的皮帘子,因为那面墙上装了一个白色瓷砖的壁炉,用这幅垂下的紫皮帘子全部遮盖起来。中间的天窗推开了,一股从外面进来的暖空气从天窗吹入房子的最中央。
詹姆斯尖锐地看着她;他觉得现在既然她都已经坐到了他的马车里,马和马夫都是他的,他自然应该掌控这个局势,她没法停车卸客;而且在公共场合她也不会大吵大闹。
他站在那里,背着手,头从他那又高又窄的肩膀上高高昂起,仔细观察着柱子上的花纹和长廊下面乳白色墙面上的图案。很显然,这些做得都非常精细,绝没有偷工减料。这房子配得上一个绅士。他上前走到了窗帘面前,在他发现了这些窗帘是怎么回事之后,他便把它们拉开,露出了画廊,画廊的尽头是一面巨大的窗户,画廊是黑色橡木地板铺成的,墙仍然是乳白色。他继续打开各个门,窥探着里面是怎样的装饰。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立刻就能搬进来住。
艾琳的脸红了起来,她小声地说:“我没有感觉,没办法装出来。”
最后他转过身来想跟艾琳说句话,结果发现她站在花园入口那里,和她丈夫还有波辛尼站在一起。
他不让任何人说你的坏话;你为什么不对他好一点呢?”
尽管詹姆斯并不是非常敏感,他还是马上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他走到他们跟前,心里稍微有点慌张,但是他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麻烦,所以他想过去调节一下问题。
路程还没走到一半,詹姆斯便开始说了:“索米斯真的很喜欢你——
“你好啊,波辛尼先生?”他说着伸出了手。“我敢说,你在这里花钱花得相当随意啊!”
艾琳犹豫着,但是又一次改变了主意,她走出去上了马车,詹姆斯紧紧地簇拥着她,生怕被她溜了。
索米斯转过身,走开了。
“我们就去趟罗宾山,”詹姆斯说,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这两匹马需要溜溜,我也应该亲自去看看他们在那里做得怎么样。”
詹姆斯看了看波辛尼皱着眉头的脸,转而又看向艾琳,随后,他似乎很激动,把他的心里话全都大声说了出来:“好,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谁也不告诉我,什么事也不告诉我!”说完,他也随着他儿子匆匆地离开了,他听到波辛尼的一声短笑,还有他那句:“好了,感谢上帝!你看上去太……”但是可惜了,他没听到下面的话。
“你要带我去哪儿?”她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他回头看了一眼。艾琳跟那个建筑师靠得非常近,她的脸不像是他认识的那张脸。他赶紧去找他的儿子。
艾琳看着他,好像要拒绝他的样子,但是,忽然好像改变了主意,立即上了楼,很快就戴着帽子下了楼。
索米斯在画廊那边走来走去。
“你婆婆正卧病在床,”他开始说,希望立即赢得她的同情,“马车就在外面。现在,你做做好事,拿上帽子跟我一起去一趟吧。这对你有好处!”
“到底怎么了?”詹姆斯说。“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
他看到艾琳坐在钢琴前,手指搭在琴键上,很显然是听到了屋外的声音。她向他问候了一句,脸上并没有笑。
索米斯还是用他那目空一切的冷静的表情看着他,但是詹姆斯清楚地知道他气极了。
詹姆斯虽然是个大个子,而且经常神情呆滞,但是他的速度之快使得每个看到的人都大吃一惊,他快速走上前去,没等主人允许就闯进了客厅。
“我们的朋友,”他说,“这次又超出了我们的预算,就是这样。这次对他可不能客气了。”
是的,索米斯太太在家呢,但是女仆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见客人。
他转过身朝门口走去。詹姆斯快速地跟了上来,抢着走到了前面。他看到艾琳把放在嘴唇上的指头拿了下来,他听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着话,还没到他们跟前呢,他就开始说话。
当到达六十二号门前时,他能清楚地听到她的歌声,他立刻把他的来意说明白了,以防不让他进。
“暴风雨就要来了。我们最好进屋里去。我想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进屋,波辛尼先生!对,我们不能带你进去。那么,再见了!”他伸出他的手,波辛尼并没有跟他握手,而是转过身哈哈一笑,说:
到家了,他命令马夫把马车准备好,还特别叮嘱马夫也跟着去。他希望对她好点,给她一切机会让她改过自新。
“再见,福尔赛先生。我可不能困在暴雨里!”然后他就走了。
他一时也没想出来怎么定义他说的那句“她的行为”;这个表达范围很广很模糊、适合于一个福尔赛人。并且詹姆斯在饱餐一顿后勇气比平时要大。
“呃,”詹姆斯开始说,“我真不知道……”
詹姆斯打算这个下午找个机会跟艾琳谈谈。防微杜渐嘛。既然她将要去乡下住了,她就有机会重新开始!他能看得出,索米斯对她这种行为已经忍受不了多长时间了!
但是艾琳脸上的表情使他没再说下去。他抓起儿媳的胳膊肘,护送她向马车走去。他确定,十分确定,他们一定在约会或是……
他来到一个挨着售票员很近的角落坐下,把他的长腿伸开,搞得别人都没办法靠近,他用充满憎恨的眼神瞪着所有经过他身边的人,好像他们无权使用他的空气。
在这个世界上,最让一个福尔赛人感到恼火的就是,原本计划好了要花多少钱,可是实际却比计划花得多。当然这也合情合理的,因为通过他的精确估算,他的生活都被安排好了。如果他不能了解财产的定值,他的指南针就要失灵了;他将痛苦地漂在水上失去了方向。
他们在圣保罗大教堂那里分开了,索米斯去了火车站,詹姆斯乘坐公共马车向西去了。
自从上次给波辛尼写信把花费的事情说清楚后,索米斯就一直没再想房子花费的问题。他相信他已经把全部的花费问题说得很明白了,他从未想过花费会再次超出他的预算。在听完波辛尼说他制定的限制是一万二千英镑外加超支在四百英镑以内后,他气得脸煞白。他原本对房子的预算是全部完成花费一万英镑,而屡次超出预算已经使他非常自责。然而,最后超出的这笔花费,波辛尼是绝对说不过去的。索米斯简直想不到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蠢;但是他已经这么做了,他长时间以来对波辛尼所有的恨意和暗藏的妒忌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全部发泄在这超出的花费上。自信而友好的丈夫的态度已经消失了。为了保全财产——他的妻子——他之前不得不假装那样,现在为了保全他另一种形式的财产,他又换了一副嘴脸。
他示意服务员把账单拿来,詹姆斯付的账。
“哼!”他在自己还能说出话的时候对波辛尼说,“我想你对自己的行为很得意吧。但是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你完完全全地看错了人!”
“我打算坐火车去,”索米斯回复道,“如果你想乘马车去看看,艾琳可以和你一起去,我也说不准。”
那时候他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连他自己也没明白,但是晚饭后他找出自己和波辛尼的通信来搞清楚一些事。关于最后的花费不可能有两种说法——那个家伙必须支付超出的那四百英镑,或者,无论如何,其中的三百五十英镑他得付,他必须得赔钱。
“我应该愿意亲自去看看他完成的工作怎么样,”詹姆斯继续说,“我坐上马车后来接着你们俩吧。”
当他得出这一结论时,他正盯着妻子的脸看。她坐在那个她常坐的沙发角落,摆弄着她领子上的蕾丝。整个晚上她一句话也没跟他说。
索米斯点了点头。
他向前走到壁炉跟前,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的脸,说:“你的海盗朋友愚弄他自己呢,他必须得吃点苦头了!”
“你妈妈生病了,”他说,“你可以乘家里的马车过去。我想艾琳应该也愿意坐那样的马车去。波辛尼那家伙应该也在那里,我猜他会给你们展示新房子。”
她鄙夷地看着他,然后回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詹姆斯正出神地喝着汤呢,这一下子把他唤醒了,他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现场的情况,以了解发生了什么事。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一笔小钱,你都看不到眼里——四百英镑而已。”
“波特酒不是这么个喝法,”他说,“把这个拿开,把瓶子拿上来。”
“你是说你要他为这座可恨的房子赔四英镑?”
服务员端上两杯波特酒,索米斯制止了他的行为。
“是。”
现在他们之间沉默不语,只能听到詹姆斯喝汤发出的声音。
“你知道他一分钱也没有吗?”
索米斯抬起眼。“我不想听你说她的坏话。”他说了这么一句让詹姆斯没想到的话。
“知道。”
“我真是搞不懂如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詹姆斯嘀嘀咕咕不满地说道,“过去我跟女人之间从来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她是太自由了。她被宠坏了……”
“那你比我想象的更卑鄙。”
索米斯没回答。
索米斯从镜子那边转过身,他下意识地从壁炉上拿起一个瓷杯子,两手握住杯子像是在祈祷。他看到她胸口起伏着,她的眼神因为愤怒而越发黑起来,不顾她的嘲讽,他静静地问道:
“不会去?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是也要住进这房子吗,是不是?”
“你是不是跟波辛尼在调情?”
索米斯头也没抬地回答道:“她不会去。”
“不,我没有!”
嘴里塞满了自制的面包,面包不太新鲜了,他随即开始问道:“你打算怎么去罗宾山?带艾琳一起去吗?你最好带她一起。我认为应该有很多事需要你们仔细看看吧。”
她的眼神碰上了他的,他马上移开了。他既相信她也不相信她,但是他知道问错了这个问题;他以前从不知道,将来也绝不会知道她的心里想什么。他看着她那张无法看透的脸,想着无数个夜晚他看到她柔顺地坐在这里,但是却无法理解、无法看透,一想到这里,他就怒不可遏。
他把餐巾的一角塞进西服背心的第三个纽扣下面,这些年由于在伦敦西部居住的缘故,这个动作他不得不放弃。他觉得他应该好好品尝这汤——整个早晨他都在忙着清算一个老朋友的房产。
“我相信你是石头做的。”他说,他的手指握得太紧以致手中那个脆弱的瓷杯子碎了。碎片纷纷落在炉排上。艾琳笑了。
在所有的饭店中,詹姆斯最喜欢在这里吃饭;这里不花哨,饭菜味道又好,而且可以吃得很饱;近几年为了赶时髦,而且也为和自己的收入相配,他的胃口已经变得很刁了,但是,他仍然向往早年时候他在那种安静的饭店里静静地享受美食的日子。在这里,服务员都是穿着围裙的长头发的英国人;地板上撒着木屑,在比眼光平视稍高的地方,挂着三面圆形镀金的铜镜。他们最近关闭了那些小隔间;那些小隔间其实还是很好的,你可以在里面吃你的煎羊肉,吃你的上等排骨肉,配着一份土豆泥,吃的时候不会看到你的邻座,就像一个绅士那样。
“你好像忘了,”她说,“那个杯子可不是石头做的!”
詹姆斯和儿子正坐在芙兰琪饭店楼上的餐厅里吃午饭;在这里,一个福尔赛人可以吃到足量的英国食物。
索米斯紧紧地抓住她的胳膊。“狠狠揍你一次,”他说,“才能让你清醒过来。”但他忽然转过身,离开了这个屋子。
“一份清甲鱼汤、一份牛尾汤、两杯波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