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波辛尼父亲的关系可以说是没法再坏了,他没少拿她作为讥讽的对象,经常到了一种不可饶恕的程度。如今她的哥哥已经去世了,每次提起他,她总是会说他那位“可怜的、亲爱的、没有礼貌的哥哥”。
唯一对她不利的事就是她没有一个好家世。她在中上阶级社会中还是很有力量的,这个社会里有她上百个宗教团体和集团,全都在慈善事业这个战场上纵横交错,而且很愉快地跟那个上流社会结识起来。她算得上是一个社会势力,在那个更大的、更重要的、更有权力的团体中,拜恩斯太太的那些商业化的基督教制度、准则和道义,在这里被赋予了真正的血液,畅通无阻,成为真正的商业通货,而不是在那些较小的社会团体的血脉里流通的那些赝品。那些认识她的人认为她很正常——一个正常的女人,从来不会泄露自己真正的想法,而且只要她能想出法子,也决不会把她的任何东西掏给别人。
她用她那种谨慎的热情向琼问好,这是她一向很擅长的,但是她对琼却有点敬畏,当然以她这种在商界和基督教都声名显著的人来说,这种敬畏还是很有限的——尽管琼很瘦小,但是她的那双无畏的眼睛却给了她莫大的尊严。而且精明的拜恩斯太太也意识到,尽管琼的行为非常坦率,但是她的行为还是像极了一个福尔赛人。如果这个女孩子仅仅只是坦率而有勇气,拜恩斯太太会认为她“神经”,而看不起她;如果她仅仅表现出她是一个福尔赛人,比如说,像弗朗西娅那样——拜恩斯太太就会神气十足地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样子;但是对琼,尽管她身材瘦小——拜恩斯太太一贯看得起有重量的人——却让她感到不安。拜恩斯太太让琼坐到一张背着灯光的椅子上。
当她走进来时,人们真的感觉到一大块肥肉走了进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作为一名女牧师,她如此受欢迎。当人们付钱之后,他们希望看到一些实质性的东西;大家都朝着她看——慈善舞会上的人都围着她看,她穿着一件制服,上面缀满亮片,高高的鼻子、肥硕的身材——她那个样子好像她是一名大将似的。
拜恩斯太太敬重她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当然作为一位优秀的女教会会员她绝不会如此地世俗,所以这也是她最不愿承认的原因——她经常听丈夫描述老乔里恩是多么富有,又是多么偏爱他这个孙女——其实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原因。现在拜恩斯太太的心情就像我们读一本描述一位英雄和一位继承者的小说一样,既紧张又焦虑,生怕那位小说家笔下一不小心,那位年轻的继承者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这位在教会圈里备受推崇的伟大的好女人,是福尔赛神庙里的最重要的女牧师,从早到晚在财产之神的祭坛前点着一盏神圣的油灯,祭坛上写着几个鼓舞人心的字:“以无还无,六便士真的只是一点点的钱。”
她的态度很热情;她从前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女孩,如今看上去是那么高贵,非常合她的心意。她问候老乔里恩的健康状况。对于他那个年纪来说,真是了不起;身板笔直,看上去很年轻,他有多大年纪?八十一岁!她还真是没想到!他们还去海边度假!真是不错;她推测琼每天都会收到菲力的来信吧。在她问这个问题时,她那灰色的眼睛变得更加突出了;但是这个女孩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
那些她同意把名字加在名单上的企业,都组织得非常完善,那些善款一旦交给他们,就会变成脱脂牛奶一样,脱去了所有人们的善意,变得冷酷无情。但是正如她经常公正地谈论的那样:感情用事是最没用的。事实上,她竟带有一点学究气。
“没有,”她说,“他从来没写过信!”
就像她经常说的,她认为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商业基础;无论是教会、慈善机构还是任何其他的组织,它们功能的正常运行都是为了加强“社会”的组织。所以她把个人施舍行为当做不道德的事情。团体是唯一的途径,因为只有通过团体,你的钱才没有白花。团体——说来说去,还是团体最重要!毫无疑问,她就是老乔里恩嘴里常说的“组织强手”——他甚至说她是“骗子”。
拜恩斯太太的眼睛垂了下去;她的眼睛本不打算垂下去,但是却垂了。于是它们很快又抬了起来。
她把三个女儿嫁得很好,用别人的话来说简直是高攀,因为她的三个女儿姿色都很平庸,通常情况下,她们的母亲得是个司法界的强人才有这种机会嫁得好。她的名字常出现在无数的慈善机构的名单上,像一些慈善舞会、义演、义卖等和宗教有关的活动;但是每次都是在她确认了这次活动中的各个事项都已经组织完备,她才允许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
“当然没写了。菲力就是那样——他一直都是那样!”
在这种事情上,这位女士的直觉还是很灵敏的,所以听到琼来了,她直觉没什么好事。她真应该做一个福尔赛人;按照小乔里恩的那席话,她当之无愧有这个特权,而且是名副其实。
“是吗?”琼说。
她最近一直希望能有一次这样的拜访。她也听到了一些传言,她隐约地了解到她的外甥和他未婚妻之间出现了问题。他们两个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来看她了。她已经有很多次叫菲力来吃晚饭,他总是回绝说“太忙”。
琼这个简短的问题使得拜恩斯太太明媚的笑颜中出现了一丝犹疑;她很快做了一个动作来掩饰她的犹疑,重新整理了一下裙角,说道:“怎么了,亲爱的——他总是那个最鲁莽的家伙,对他自己做的事他是从来不上半点心!”
她的体形从她那个白木衣柜上的镜子里映出:中等身高,宽大的体格,有肥胖的趋势,她穿着一件自己裁剪的长袍,颜色不深不浅,让人联想起大旅馆那些粉刷过的墙壁。她举起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她盘了一个公主头,她这里碰碰、那里碰碰,好使发型更坚挺些。她的眼睛望着自己,眼睛里全都是现实主义那种无意识的神情,好像她正在看着一个生活中肮脏的事实,并在竭力粉饰它。年轻的时候,她的脸像乳脂和玫瑰拼成的,可是现在人到中年,她的脸却变得斑斑点点了,所以当她拿着一支粉扑儿往额头上扑粉时,她眼神里又出现了那种丑陋的、冷酷的神情。当她放下粉扑儿时,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镜子前,在她那又高又大的鼻子、她的下巴(她的下巴原本就不大,现在随着脖子变粗后,下巴显得更尖了)和她下垂的嘴唇之间挤出一丝微笑。为了不失效果,她迅速地抓起裙角,跑下楼去。
琼忽然确信自己是在浪费时间;她都已经把问题说得这么直截了当了,还是从这个女人嘴里套不出半句有用的话。
在听到琼的名字后,她匆忙地跑到她的卧室,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红色的摩洛哥皮制盒子,从盒子中拿出两支大手镯戴在她那白皙的手腕上——因为她有非常明确的“财产意识”,他们都知道,那可是检验福尔赛人的试金石,而且也是高尚品德的基础。
“你最近见过他吗?”琼问道,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当用人通报琼来了时,拜恩斯太太,波辛尼的姑母(1),正在厨房里指挥厨师做饭,因为她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而且正如拜恩斯常说的那样,“一顿好的晚餐最有意思”。在晚餐后她做事情总能又快又好。正是拜恩斯建造出了肯斯通那一排排红色的高高的楼房,那些楼房在与许多其他的房子竞争后,当之无愧地当选为“伦敦最丑陋的楼房”。
汗珠从拜恩斯太太扑着粉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下午三点,她开到了朗兹广场。女人在面对困难时,总是要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然后带着老乔里恩那样勇敢的眼神去战场,这似乎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本能。她的紧张不安已经转化为一种渴望。
“噢,当然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他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了——的确,我们最近见他的次数也不多。他忙着给你叔叔建房子呢,我知道那房子很快就会完工了。我们一定得举办个小小的晚宴庆祝一下这件事,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高兴高兴!”
她已经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获得一些消息。最好是坦然面对最坏的结果,然后让这件事过去。她的计划是:先去菲力的姑母拜恩斯太太那里,如果在她那里得不到确定的消息,她就亲自去找艾琳。对于自己这一次的拜访要收获什么,她自己也不是很明确。
“谢谢您!”琼说。她心里再一次想到:“我只是在浪费时间。这个女人什么也不会告诉我。”
琼先去了帕丁顿的一个偏僻的小巷,司米奇太太,她那“无用的人”,就住在那里——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平时只是做些帮工为生;通常她都会花半个小时听她习惯性的抱怨朗诵会,然后琼会简短地安慰她几句,平静一下她的情绪,然后她会去斯坦霍普大门。那个大门幽闭且黑暗。
琼起身要走。拜恩斯太太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她也站了起来,她的嘴唇抽动着,她的双手像没处放似的。显然肯定出了什么事,但她却不敢问这个女孩,这个女孩站在那里,瘦小笔直的身材、坚决的脸、固执的下巴,还有那双充满愤恨的眼睛。她可是从来不害怕提问问题啊——所有的组织都是在提问问题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呀!
“亲爱的,别让自己累着。”他说,然后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了公司。
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如此严峻的问题时,她那通常强大的神经却突然变得弱了起来;只因为那天早上她的丈夫跟她说:“老乔里恩的家财足足有十万英镑!”
在维多利亚大街他让她坐上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马车——这就是他的一贯做派,一点也不小家子气。
现在那个女孩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伸出了手!
“噢,是你那些宝贵的‘无用之人’!”老乔里恩嘟嘟囔囔地说。他并没有相信她找的借口,但是他却没说破。她那固执的性格,别人做什么也没用。
这个绝好的机会也许就这样白白溜掉了——她也不知道——把她留在家里就是个好机会,但是她却不敢说。
“我得去看看司米奇太太。”
她的眼睛跟随着琼到了门口。
“亲爱的,别胡说,我是要直接去公司。让你到处乱闯可不行!”
门关上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她说。
接着随着一声惊叫,拜恩斯太太追着跑了出去,她那肥胖的身躯左右摇晃着,她打开了门。
琼从餐厅走了出来,帮她爷爷穿上他那件夏衣。从她穿的衣服和她那张小脸上坚决的神情,他立刻明白她要干什么。
太晚了!她听到前门咔嗒一声,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又是恼火又是懊悔。
他叹了口气,他最后一沓文件放在皮包隔层里;他很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琼急匆匆地一路到了广场。在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她一直都认为这个女人是个好人,而现在她却非常厌恶她。她要这么一直拖延着,让自己来承受这种焦虑的折磨吗?
所以他就写了那封信。从小乔里恩的答案中他几乎什么也没得到。至于小乔里恩和波辛尼的那次谈话,小乔里恩实际上只写了一句奇怪的话:“我猜他是卷入溪流之中了。”溪流之中!什么溪流?这次谈话是用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方式?
她要自己去找菲力,问问他到底要怎么样。她有权利知道。她沿着斯隆大街一路疾行直到她来到波辛尼的门牌号前。从楼下的弹簧门进去,她跑着上了楼梯,她的心痛苦地怦怦跳个不停。
在琼订婚的前些日子,那时她和索米斯太太总是待在一起,所以他也有机会充分地看清楚艾琳,他能感觉到她对男人那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她绝不是勾引男人,更不是风骚的女人——这些词在他们那一代是常常说的,当时的那些人就喜欢用一些简单而又肤浅的词来形容一件事情——但是她却很危险。他自己也说不出原因来。以前有人曾告诉他,有些女人天生就有一种品质——一种对人很强烈的诱惑力,但她自己却控制不了!他那时候只是说:“骗人的鬼话!”她是危险的,就是这样而已。他不想再去管这件事。如果真是那样,那就随便吧;他不想再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消息——他只是不想让琼出丑,而且精神上能得到平静。他仍然希望有一天她能再一次成为他的安慰。
到了三楼的楼梯处,她停下了脚步,气喘吁吁,她紧紧地抓着栏杆,站在那里听着。但是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给他儿子写信的时候,他并没有真的希望能想出什么解决办法。自从那次罗杰家的舞会,他就已经非常清楚地看清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根据事实推理的速度比大多数的人都快——并且,有他自己亲儿子的先例摆在眼前,他比任何福尔赛人都清楚地明白,爱情的淡白火焰总要把人的翅膀烧伤,不管他们愿不愿意。
她的脸色苍白,终于爬到了最后一层。她看见门牌上刻着波辛尼的名字,刚才驱使她一路跑上来的决心突然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渐渐地衰老了,但是他感觉自己仍然年轻,为此他感到困惑。还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使他想不明白,那就是他自己是个如此谨慎的人,但为什么作为父亲和爷爷,他感觉自己注定就那么不幸?对于小乔里恩,他并没有什么责备——谁会去责备这样一个亲切的孩子呢?——但是现在他的立场却非常可悲,琼的这件婚事好像带来的全是坏处。这件事就像是上天注定的,像老乔里恩这样的人,宿命这种东西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的。
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在做什么。她感到浑身发热,在薄薄的丝质手套中她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所以那些年他在山中获得的那些关于万事万物都有一个真理统治的信念,对他已经非常陌生了。
她退回到了楼梯上,但并没有下楼。倚着楼梯的栏杆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竭力克制着这种感觉;眼睛盯着门,带着一种可怕的勇气。不!她决不下去。人们怎么想她她都无所谓了。他们根本不了解!如果她不帮自己就没人帮她了!她一定要度过这一关。
但是他已经很多年不爬山了。在他的妻子去世后,他连续两个季节都带琼去爬山,他痛苦地领悟到那些爬山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她强迫自己不靠墙支撑着,她走上前去按了门铃。门没开,她突然抛下了所有的羞耻心和恐惧感;她一遍遍地按门铃,好像自己能从这个空屋子里拉出什么,以补偿这次拜访给她带来的羞辱和恐惧。门依旧没开;她不再按铃,而是坐在最上面的一层阶梯上,用手捂住了脸。
他过去热爱爬山,他的假日都花在爬山上了,尽管(跟一个真正的福尔赛人一样)他从没尝试过什么冒险的或是不顾一切的傻干,他只是非常喜欢爬山。当那些奇景(在旅游指南中已经提到的——“劳累但是非常值得一看”)——在他努力攀登后呈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毫无疑问他也会感觉到天地间有一种伟大庄严的真理,这种真理超越那些浑浑噩噩的追求,超越那些无聊和可怜可笑的琐事。这也许是他那个实用主义灵魂最贴近宗教的时候。
没过多久,她悄悄地下楼到了外面。她感觉自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重病,现在她什么都不想,只想尽快赶回家。她碰到的人似乎知道她去了哪里,知道她做了什么;突然——在对面的街上,一个人正从蒙彼利埃广场方向朝自己家走来——她看到了波辛尼。
也许他也像他的儿子那样,不相信什么“好人”和“坏人”;可是如果让他说,他只会说:他不知道——说不出来;也许有一定的道理在里面;为什么一定要否定这个说法呢?这么说或许对自己有好处呢?
她转过身准备向对面的街道走去。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抬了抬他的帽子。这时一辆公共马车行驶过来,挡住了她的视线;然后,从人行道的边缘,穿过马车间的空隙,她看到波辛尼向前走去。
老乔里恩确实不赞同,他认为他这样说近乎于玩世不恭,他还没有老到那个年纪;等他老到那个年纪,之前他虽然不信,但是却小心谨慎地遵守的那些原则和道理都会消失,一切物质的诱惑也都消失掉;心灰意懒到什么都不抱希望——到那时候,他才会冲破一切障碍,说出那些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说出口的话。
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已经收到他儿子寄给他的那封没有实际用处的信,小乔里恩在那封信中闲聊着,就像是试图逃避回答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已经见过波辛尼了,”他说,“他并不是个坏人。我见过的人越多,我就越深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之分——只有可笑的人和可怜的人。你可能并不赞同我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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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塞满那个公文包时,他的眼神像是随时要爆发出他的愤怒似的。他的眼神中闪烁着的光,就像是一个学生被一群同学围困的时候那样的愤怒的眼神一样;但是由于他知道自己寡不敌众,于是他控制着自己不发作。他一向有涵养,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虽然现在渐渐地大不如前,但是他依旧能克制住自己的怒气。
(1) 她的本名叫做路易莎。
老乔里恩站在布罗德斯泰酒店一个狭窄的走廊里,呼吸着油布和鲱鱼的味道,任何一家高档的海边酒店都有这种味道。在一把椅子上——那是一把磨得光亮的皮制椅子,从左上角一个磨破的小洞里露出一撮马鬃——放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公文包里塞满了文件、《泰晤士报》,还有一瓶古龙香水。他那天有两个会议要参加,“全球金矿会议”和“新煤矿公司会议”,他从来不缺席任何一场董事会;缺席一场董事会就像是多了一个证据证明他正变得衰老,这是他那多疑的福尔赛性格所万万不能忍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