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小声说,“我们得常常见面,这点我确信。”
“我们该做什么?”我试着要严肃点,却忍不住微笑回应。
“是吗?”
“在这件事上,你愿意让我成为你的骑士吗?”他又冲我微笑,就好像他在提议一个有趣的游戏,就好像叫我密谋反抗我的监护人和姐姐就跟邀请我跳舞一样。
“至少一天一次。为了好好策划这个阴谋,我得每天见你一次,可能两次。我不知道,会不会一直都得见你。”
这个下午的每时每刻:“是的。”
“那我们得做什么呢?”
他挥了挥手,满不在乎:“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谈话?”
他用脚尖把一把凳子钩到椅子边,示意我该坐到他身边。我服从了,他就像驯养一只猎鹰一样对待我,轻轻靠近,就好像是在窃窃私语,温暖的呼吸吹在我赤裸的脖子上。“我们谈话,安妮小姐,还能做什么呢?”
“仆人随时都会来给我送晚餐。”我警告他。
如果我转一点点头,他的嘴唇就会落在我的脸颊上了。我一动不动地坐着,控制着自己不要转向他。
“他们正在上菜,我想我可以过来看看你。”他踱进了王室寝室,在炉边伊莎贝尔的椅子上坐下。
“怎么了?你想做什么呢?”他问我。
我大喘了一口气:“是你?”
我想做这个,这个有趣的游戏。我想让他整天看着我,我想知道他是不是可以从我的童年旧友变成一位爱人。“但这怎么能将我的财产拿回来呢?”
有人在王室寝室外敲门,我亲自去开门,以为是男仆带着我的晚饭,却发现接待室中只有理查德一个人。他穿着华丽的红色天鹅绒上衣和裤子,肩上松松垮垮地挂着黑貂皮镶边的斗篷,一脸满不在乎地站在那里。
“哦,是的,财产。有一刻,我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好吧,首先我必须与你交谈,确保我明白你想要什么。”他又靠近了些,“你想要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必须命令我。我会成为你的骑士,你的仆人。女孩们不都想要这些吗?就像故事里一样。”
我向乔治屈膝行礼,眼睛看着地板,不让他看出我在微笑。脑海中又响起了我的问题:“为什么你这么做?”和他的答案:“你觉得呢?”
他的嘴唇抵上了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他的温度。
伊莎贝尔从桌前起身,朝门口走去。侍女们围绕在她的身边,门打开了,乔治和他的同伴正等着与她会合。这是我该回自己房间的信号。大家达成了默识,我太哀痛了,以至于不能出现在男女混合的场合。只有乔治、伊莎贝尔和我知道,是他们定下了这样的规矩:他们不允许我见任何人、和任何人说话,把我像只猎鹰般关在笼子里,而我却本该自由飞翔。只有乔治、伊莎贝尔和我知道这点,但现在理查德也知道了。理查德猜出来了,因为他知道我是怎样的人,伊莎贝尔是怎样的人。他就像是我父亲的儿子,很了解沃里克家族。而且理查德关心我,能想到我,他想知道我在伊莎贝尔的家中究竟怎么样,他能看穿监护这层外表下的真相:我是他们的囚犯。
“女孩们很傻的。”我努力摆出成年人的样子。
我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没事。”
“想要一个男人专心为你服务,这并不傻。”他指出,“如果我能找到一位小姐,她能接受我的服务,赐予我她的偏爱,一位我选择的小姐,我会立誓守护她的安全和幸福。”他后退了一点点,想要看清我的表情。
“你怎么了?”她冷冷地说。在镀银的镜子里,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我禁不住看向他那深色的眼睛,能感觉自己的脸颊上开始泛红,但我移不开视线。
“你觉得呢?”当他问我时,嘴角带着顽皮的微笑,深色的眼睛是那么明亮;他几乎对我眨了眨眼,就好像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笑话,就好像这是一个可爱的小秘密。我以为自己问他理由时足够聪明谨慎,而他看着我,就好像我已经知道了答案。这个答案、他的笑容里有些什么,让我想要咯咯地笑;即使到了现在,当我的姐姐看着手工的银质镜子,朝我点头,要我把珍珠系在她的头颈时,我还是忍不住要脸红。
“然后,我会为你和我的哥哥谈谈,”他说,“不能违背你的意愿,把你这样关着,还有你的母亲。”
现在,有人站在我这边了,他是国王的弟弟,就像乔治一样。他是约克家族的人,而且我的父亲爱他如子。而且,如果有意外的话,他对王位的继承权就排在乔治的后面,但他比乔治受宠得多,比乔治更坚定更忠诚。如果分别说出每个约克男孩的一个优点,乔治是长相,爱德华是魅力,理查德一定是忠诚。
“国王会听你的吗?”
是时候穿衣打扮去用晚餐了。我必须等伊莎贝尔的女仆为她的礼服系上带子。我必须把她那一小瓶香水递给她,并打开她的珠宝盒。这是第一次,我毫无怨意地服侍她。她先是要一串珍珠,接着改了主意,然后又改了回来;这些我几乎都没有注意到。我只是把东西从盒子里拿出来,放回去,再拿出来。如果她要戴着丈夫从别人那里偷来的珍珠,那也无所谓。她再也不能从我这里偷走任何东西了,因为已经有人站在我这边了。
“当然了,毫无疑问。自从我强壮到能握剑参战时起,我就一直在他身边。我是他忠实的弟弟。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是血亲,更是战友。”
“你觉得呢?”我从寒冷的花园跑回伊莎贝尔的房间时,这个问题就像一首情歌般萦绕在我的心里。我的双手冰凉,鼻子因受寒而泛红,但没有人注意到。我脱下斗篷,坐在火旁,假装在听她们聊假面剧的礼服,但我的脑中听见的只有他问的问题——“你觉得呢?”
敲门声响起,理查德动作流畅地躲到了门后。两个仆人开门进来,带着几盘菜肴和一小瓶啤酒。他们没有看见他。他们布置餐桌,放下餐具,倒出啤酒,然后就等在一旁准备服侍我用餐。
他向我微笑,深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邀请的意味。“你觉得呢?”他小声地说。
“你们退下吧。”我说,“出去的时候关上门。”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他们鞠躬行礼,退出了房间。理查德步出阴影,把一个凳子拉到餐桌旁。“我可以坐这吗?”
“我可以做你的骑士,”理查德慢慢地建议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为你服务。为了你,我会去和他说的。”
这顿晚餐非常愉快,就我们两个人。他和我从一个杯子里分享啤酒,从一个餐盘中用餐。我孤单用餐的日子被遗忘了,在那些日子里,我吃东西只是为了果腹,完全不曾享受。他把小块的炖肉从菜里挑出来给我,自己则拿块面包刮着肉酱吃。他说鹿肉很好吃,硬要我尝一点,又和我一起分享糕点。我们之间没有尴尬,我们能时不时地大笑,再次做回孩子。而在这些下面,也还有着另一样东西——欲望。
“他们不许我跟国王说话,那我又怎么能够陈述我的情况呢?”
“我最好得走了,”他说,“大厅里的晚餐快结束了,他们该找我了。”
“而如果你的姐姐不反对,他们就可以一直关押你的母亲。乔治得到你父亲的土地,而如果伊莎贝尔得到你母亲的土地,那这份产业又会合在一起了,只不过只被一个沃里克家族的女孩——伊莎贝尔——继承了,而她的财产也就是乔治的。”
“他们会觉得我胃口变大了。”我看着桌上空空的盘子说。
“是因为钱,”我告诉他,“当他们关着我时,伊莎贝尔就可以继承我母亲的所有遗产。”
我们站起身,突然觉得有点尴尬。我想问何时才能再见面,我们该怎样见面。但我觉得自己不能问。
“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囚犯。我以为我带你去的是你的家,是安全的地方。”
“明天见。”他轻巧地说,“你明早去做弥撒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一定认为我是个傻瓜。当他引着我的马走向伍斯特,把我交给乔治和伊莎贝尔的时候,倒是没有考虑到我的自由嘛。“那你来抓安茹的玛格丽特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我母亲?”
“是。”
“我认为你应该自由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伊莎贝尔走了以后,留下来。我会来找你的。”
“就因为这个,你要救我?”
我有些喘不过气:“好的。”
他耸了耸肩:“你父亲是个好人,在我还是他养子的时候,他就是个好导师。我从小就很喜欢你。我以前待在你家很开心。”
他的手放在门上,已准备离开。我将手搭上他的袖子,情不自禁想要触碰他。他回过头,笑了笑,温柔地弯腰吻了吻我的手。就只是这样,就只是这样。那一触,并不是吻在我的嘴唇上,并没有爱抚,不过只是他嘴唇的一触,我的手指就被烫伤了。然后他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你会想要给我建议呢?”
我身穿深蓝色的寡妇长袍,跟随伊莎贝尔步入教堂,往旁边扫了一眼。那里本该是国王和他的弟弟们端坐倾听弥撒的王室房间,但现在却是空的。我有点失望,觉得他食言了。他说今天早上他会在这里的,却不在。我在伊莎贝尔身后跪下,想要集中注意力在仪式上,但那些拉丁词语听在耳朵里却像毫无意义似的,只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中不停打转:“明天见。你明早去做弥撒吗?”
他嘲笑我兴奋的脸:“我必须知道你想要什么,才能提出建议。”
仪式结束了,伊莎贝尔起身,我却没有和她一起站起来。我低下头,装成在祈祷的样子。她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她的侍女们跟着她,我听见门在她们身后关上的声音。牧师背对着我,在屏风后的祭坛上收拾东西。我虔诚地跪着,双手合十,双眼紧闭,没有看见理查德溜了进来,跪在我身边。诱人的是,我在睁开眼睛前,就感受到了他——皮肤透出的淡淡肥皂味,靴子新皮的气味,他跪下时发出的小小噪声,他的膝头压碎的一朵小小薰衣草,以及他将手搭上我紧握双手时的温暖。
他把我拉进凉亭的阴影中,那里寒冷阴暗,但厚厚的绿色枝叶却能挡住我们,不让人发现。任何人都必须到树圈的入口,向里望,才能看见我们,我们就像是躲在一间小小的绿色房间里。我把斗篷拉紧,坐在石凳上,期待地看着他。
我慢慢睁开眼,就好像刚刚醒来,他正冲着我微笑:“你在祈祷什么?”
“也许一个小时。”
祈祷着这一刻,我想,你以及希望。“没什么,真的。”
他笑了:“你有多长时间?”
“那我告诉你,你应该为你的自由、你母亲的自由而祈祷。要我去为你求爱德华吗?”
听见这句话,这个同谋者的问题,我觉得心脏“怦”的一跳。“没有。”
“你会求他放了我的母亲吗?”
“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我可以那么做,你希望我那么做吗?”
我看见了他瘦瘦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旁边是他的猎犬。狗听到我踩在碎石上的声音,抬起头,竖起了耳朵。理查德看见了我,站起身。
“当然。但你觉得,她能去沃里克城堡吗?在那里,她会怎么样?或者她可以去我们其他的某个住所?她获得自由以后,会不会还是要待在比尤利?你觉得呢?”
下午,姐姐和她的侍女们在准备一出假面剧,她们会去衣帽间试穿她们的服装。我没有舞步要学,也没有华丽的服饰要试穿。因为礼服,她们兴奋得完全忘记了我。而我抓住了机会,偷溜了出去。沿着一条直通花园的弯曲石头阶梯,走向了紫杉木凉亭。
“如果她决定待在修道院,光荣地退隐,那就可以保有她的财富,而你还是不名一文,还是必须和姐姐住在一起。”他小声地说,“如果爱德华赦免她,还她自由,那么她将成为一名富有的夫人,但宫廷永远也不会欢迎她:一位富有的隐士。你必须和她住在一起,自己一无所有,直到她去世。”
他再不发一言,转身跑向了他哥哥的宫廷诸人。我则快步走回姐姐的房间。
牧师清洗了杯子,小心地将它放进一个盒子,翻开了圣经,将一枚丝绸书签放在页间,然后向十字架虔诚地鞠躬,离开了房间。
“今天下午午饭后,来紫杉木凉亭。我会等你的。”
“如果伊茜得不到母亲的财产,她会冲我大发雷霆。”
“因为我没有朋友。”
“那如果你什么都没有,该怎么生活呢?”他问。
“一个人?”
“我能和母亲住在一起。”
“我大多数下午都会在私人花园里散步。”
“你真的想隐居吗?而且如果你将来想结婚的话,也没有嫁妆,除非是她愿意给你。”他停顿了一下,就好像他突然想到了这点,“你想要结婚吗?”
他点点头,就好像这件事不奇怪,完全合情合理:“你能出你自己的房间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我见不到任何人,”我说,“他们不许我见任何人。我是个寡妇,正在守寡的第一年。我连一个人都见不到,还能嫁给谁?”
“我恨她多于恨乔治。”
他盯着我的嘴:“你见得到我。”
“你恨你的姐姐?”
我看着他的微笑。“没错,”我低语,“但我们又没有谈婚论嫁。”
“我觉得他们是我的监狱看守,是我的敌人,我恨他们。”
教堂后方的门打开了,有人进来祈祷。
“如果你觉得他们是你的监狱看守的话,我能帮你摆脱他们。”
“也许,你需要属于你的财富和自由。”理查德附在我耳上,极小声地说,“也许你的母亲可以维持现状,让她的财产平均地分给你和你的姐姐。然后你就能自由了,过上自己的生活,自己来作决定。”
“我不开心。”我立刻回答。
“我不能独自生活,”我反对道,“不会被允许的,我只有十五岁。”
“长话短说。”他看了眼走廊,他的兄长和朋友正漫步聊天,谈着狩猎和某人从艾诺买回来的一条新狗。“虽然你的财产被剥夺、母亲被囚禁,但如果你与你姐姐还是生活得很开心的话,我就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他又朝我笑了笑,靠近了一点,好让我们肩并肩。我想要靠在他身上,我想要他搂住我。
“理查德。”我也同样没有加上他的头衔,虽然他现在是格洛斯特公爵,一位王室公爵,而我只是一个没有头衔的女孩。
“如果你有自己的财产,你可以嫁给任何自己想嫁的人,”他温柔地说,“你能带给丈夫一大笔财产和土地。任何英格兰男人都会愿意娶你。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娶你。”他停顿了一下,好让我想一想。
“安妮。”他简单地说。
他面向我,棕色的眼睛里满是诚意。“你应该确信这一点,安妮小姐。如果我将你的财富夺回到你的手中,那任何英格兰男人都会想要娶你。通过你的财富以及与王室的血缘关系,他会成为王国中最大的地主之一。你能随意在他们中挑选最好的。”
我一直低着头,直到许多双精美刺绣的鞋子从眼前走过,然后我直了身。国王十九岁的弟弟理查德却没有走。他靠在石头门框上,冲着我微笑,就像他终于想起来我们曾经是朋友,他曾是我父亲的养子,曾经每天晚上跪下请求我母亲的吻,就像是她的儿子一样。
我等着。
“王子遗孀。”我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行礼,但确保了没人能听见我的话。
“但一个好男人不会为了财产娶你,或者你不应该选一个为了钱财与你结婚的男人。”
我按照要求退下,屈膝,看着地板。我用这一切的举动表示着我的忏悔,显示着我的无足轻重,不能与国王一同行走。而这位国王,之所以能这样高调出行,就只因为他在战场上杀了我的父亲和丈夫,且不名誉地杀了我的公公。他从我身边经过,带着愉快的笑容:“日安,安妮小姐。”
“是吗?”
我和伊莎贝尔的侍女们一起从教堂回来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跪着时把念珠落在地上了。我对同伴简短地说了一声,就向回走去。这是一个错误,我要进教堂时,国王正出来,他与他的好朋友威廉·黑斯廷斯互挽着手臂,身后跟着他的弟弟理查德,再后面还有一长串朋友和随从。
“一个好男人会为了爱而娶你。”他简单地说。
我是个女孩子,我忍不住怀抱希望。我的心会为炉火的爆裂声而跳动。我打开百叶窗,看着清晨乳白色的云朵,闻闻空气,猜想着会不会下雪。我不能相信我的人生已经结束,我已经完成了我的大冒险并收获失败。我的母亲也许跪在比尤利,我的婆婆也许在为她的儿子祈祷,但我只有十五岁,我每天都忍不住要想,也许今天有某事会改变的。也许今天我身上会发生些变化。我当然不会悄无声息地被关在这里一辈子吧?
圣诞盛宴结束了,我的姐夫,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以最热情的态度向他的国王兄长和弟弟理查德告别。伊茜吻了王后,吻了国王,吻了理查德,吻了所有看上去重要又肯接受她亲吻的人。她做这些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丈夫,看他点头给自己下命令。我看着她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猎犬,不用哨子,只用得着主人点头示意或者动一动手就会遵命。乔治把她训练得很好。她已经学会像对待父亲那样,全身心地对待乔治:他是她的主人。她已经被约克家族在战场上、海上、神秘的隐藏世界中的力量给吓坏了,紧抓着乔治这个唯一的安全所在。当她在法国离开我们去与乔治会合时,她已选择了跟乔治去任何地方,而不是为留住他对我们的忠诚而努力。
有时候,我会假装所有这一切都没发生过,当早晨醒来时,我不睁眼,这样就看不见狭小的卧室和睡在身边的侍女,就可以假装我和伊茜还在加莱,而父亲不久就会回到家,告诉我们他打败了坏王后和沉睡王,叫我们和他一起去英格兰,嫁给约克的公爵们,成为这片土地上最高贵的女人。
她的侍女们上了马,我也在其中。爱德华国王向我抬了抬手。他并没有忘记我是谁,虽然他的整个宫廷都努力地想要忘记在这之前还有过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忘记在这个与王后形影不离的小婴儿之前还有过一位爱德华王子,忘记曾经有过侵略、行军和战斗。伊丽莎白王后用她那冰冷美丽的灰色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她没有忘记我的父亲杀了她的父亲、她的弟弟。这些血债总有一天必须偿还。
但我只有十五岁——我忍不住怀抱希望。某些下午,我会躺在自己的床上,想象着我的丈夫没有被杀,而是从战场逃了出来,而且正过来找我——从窗户爬进来,取笑着我惊讶的脸,并告诉我,他有一个很棒的计划,一支军队正在外头等着推翻爱德华,而我会成为英格兰王后,正如我父亲希望的那样。有时,我想象父亲的死是误报,他还活着。然后他们两人会在我们的北方土地上召集军队,前来营救我。父亲高高地骑在午夜的背上,双眼在头盔下炯炯有神。
我骑上马,抖了抖长袍,抓住了缰绳。我忙着拿好马鞭,忙着把马的鬃毛刷向一侧。我让自己停留片刻,好有时间去找理查德。
母亲仍然被关在比尤利修道院,再也不假装她是在避难,是在追寻一种隐居生活了。每个人都很清楚,她是名囚犯,而国王永远也不会释放她。我的婆婆被关在塔里,就在她死去丈夫的房间。他们说,她每天为他祈祷,也为她儿子的灵魂祈祷。我能体会她的失落,即使我根本就不爱他。然后我——在企图推翻爱德华国王后唯一还算站得住脚的女人——被自己的亲姐姐关在灰暗的世界中,成为她的囚犯和被监护人。令人愉快的故事版本是,乔治和伊莎贝尔关心着我,将我从战场救了出来,并成为了我的监护人,而我与家人一起平静舒适地生活在一起。他们正帮助我从战争的恐惧中,从强迫婚姻和寡居的痛苦经历中恢复过来。而真相是——每个人都私下明白——他们是我的监狱看守,就像那些在塔中看管着我婆婆的守卫,就像那些在比尤利修道院监视着我母亲的僧侣。我们是三个女囚犯,都失去了朋友、金钱和希望。我母亲写信给我,命令我去和姐姐、乔治、国王理论。我简短地回复她,没有人跟我说话,除非是对我下命令,她得自己想办法获得自由,而且她也从来就不该把自己关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在他的兄长身旁,他总是在他的兄长身旁——我已经懂得,有一种爱和忠诚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我看到他时,他正盯着我看,黝黑的脸上充满了感情。他这样很失礼,如果谁看他一眼,就会看出来的。他将手放在心口,就好像他是在向我宣誓忠诚。我左右张望,感谢上帝没有人在看,他们都在忙着上马,乔治公爵正冲着卫兵大吼。理查德不顾一切地站在那里,手在胸前,就这样看着我,似乎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爱我。
我并没有目睹这些。我住在威斯敏斯特宫里,并没有被请去参加宴席,不像一位伟大公爵的女儿,也不像一位王子遗孀。我作为一位失败的篡位者的寡妇,被远远地关在视线之外。我在宫里,有一间靠近花园,可以俯瞰河水的房间,靠近花园;中午时,食物会私下送过来。我一天去两次王家礼拜堂,坐在伊莎贝尔身边,低头忏悔,决不和王后及国王说话。当他们经过我时,我朝他们行屈膝礼,但他们谁都不会看我。
他爱我。
王后的弟弟,里弗斯爵士安东尼·伍德维尔,组织了一场学者们的辩论赛,圣经神学家们与阿拉伯文圣经文本的译者们在这活动中争辩讨论。国王乔装打扮溜进了女士寝室,假装尖叫来吓唬她们,像个海盗似的抓住她们,从她们的手臂和脖子上偷去珠宝,然后又用更好的礼物来替代。圣诞宴会的每一天,王后都抱着她的儿子,放心地笑着。
我摇摇头,就仿佛是在责备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缰绳。当我再次抬起头来时,他依旧死死地盯着我,手放在心口。我知道我应该移开视线,知道自己应该装成鄙视的样子——吟游诗人的诗歌中,淑女们都是这样的。但我是个女孩,孤单寂寞,而这是一个曾经问过该如何为我效力的英俊年轻男子。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眼中带着笑意,手放在心口。
伊莎贝尔和乔治去参加国王和王后庆祝胜利的圣诞宴席,他们重回了美丽的宫殿,在朋友和同盟之间如鱼得水,成为美丽、绅士、王室风范的代言人。这个国家以前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这个回归的宫廷的优雅与奢华成了伦敦市民们唯一的话题。国王将他新近赢得的财富花在了王后和她美丽公主们的华服上;勃艮第最新的时尚将这个王室家族从头到脚地包裹了起来,连他们的斗篷都有着华丽而丰富的色彩。在每一场盛大的晚宴中,王后伊丽莎白都是一枚闪耀的宝石,从纯金的餐盘中饮食。每天都有新的庆典见证着他们的权力,有音乐、舞蹈、竞技赛和冰凉河水上的泛舟;更有假面剧和各种娱乐款待。
一个卫兵上马时踉跄了一下,他的坐骑人立而起,撞到了旁边的骑士。所有人都朝那里看去,国王用胳膊搂住了他的妻子。我脱下一只手套,迅速地扔向理查德。他在空中接住了它,藏进了上衣的胸口。没人看见。没人知道。卫兵稳住了他的马,骑了上去,向他的队长点头道歉,然后王室成员们转了回来,向我们挥手告别。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理查德看着我,扣上了上衣的纽扣,自信温暖地向我微笑。他有了我的手套,我的爱。这是一个承诺,证明我已经充分了解我在做什么了。我已经不想再成为任何人的棋子,下一步怎么走将由我自己决定。我会选择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