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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1年5月4日

我跳下上马砖,向她走去,伸出手想要拥抱她;但是她看都不看我一眼。她淡蓝色的眼睛冷漠无情:“我拒绝和你同行,这里是神圣的土地,我在一个避难所里。我是法国公主,英格兰王后,你不能动我。我本人是神圣的,王子遗孀在我的监护下。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爱德华来谈判。除了他之外,我不会和任何人对话。”

“我很遗憾地告诉您,威斯敏斯特的爱德华死在战场上了。”理查德说,“我哥哥英格兰国王爱德华赢了。您的指挥官都死了,或是投降了,或者逃跑了。我来这里,是为了带您回伦敦。”

理查德十八岁,生来不过是位公爵的幼子。她生来是公主,而且作为王后战斗了半生。她在气势上压倒了他,他放低了视线。她转过身,朝我打了个响指,叫我跟她进修道院。我听命地跟在她身后,感觉到他从背后盯着我的视线。我想,我们是不是凭借这威望与力量的华丽赌博逃过一劫呢?

“我的儿子,威尔士亲王殿下?”她问道,执着于那再也不能与她携手的年轻人的头衔。

“殿下,请您上马,与我们一起去伦敦,否则,我会把您绑起来、堵住口,扔到一顶轿子里去。”他平静地说。

修道院的门开了,他抬起头,看见王后在阳光中缓缓沿阶而下。她手臂上覆盖着旅行斗篷,背上背着一个小包;他们正好逮住我们,我们差一点就逃走了。她看了看五十名骑兵和理查德严肃的脸,又看了看我震惊的表情,然后就什么都知道了。她伸出手去扶石门,以稳住自己,然后她抓住了拱门,那地方的高度正是曾经抓住她儿子小手的高度,那时她还是英格兰王后,而他则是她的宝贝独生子。

她愤怒地朝他吼道:“我宣布了避难!你听见了!我在这里很安全!”

约克家的男孩们又团结在了一起。“他死于战场。”理查德重复道,“战士的荣耀。他的母亲应该为此而自豪,你也是。现在,我必须要求你上马跟我走了。”

他一脸严肃。“我们把他们从图克斯伯里修道院里拖出来,在教堂的院子里割了他们的喉咙。”他的嗓门并没有变大,也没有一丝羞愧的语气,“我们不承认叛徒的避难,规则变了。你应该感到庆幸,爱德华想将你作为他胜利的一部分在伦敦展示,不然的话,你就会和他们一样躺在土里,被一把斧子砍掉脑袋。”

“你杀了他吗?还是爱德华?或者乔治?”

她立刻改变了态度,走下台阶,走到了他身旁,将手放在他的马鞍上,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满是热情的邀请。“你很年轻,”她温柔地说,“你是个好战士,一位好将军。只要爱德华活着,你就什么也不是,永远是那个最小的弟弟,在爱德华之后,在乔治之后。加入我,我会让你做我的继承人,帮我们逃离这里,你就可以娶王子遗孀安妮殿下,我将封你为威尔士亲王,我的继承人,而且你还能拥有安妮。将我拥回王座,我就给你内维尔家的财富,并且让你成为我丈夫之后的下一任国王。”

他瞥向了旁边,好像不敢直视我的双眼,这证实了我的怀疑。以前在教室时,如果被抓到干了什么坏事,他就是这么看的。“理查德!”我指责着他。

他大声笑了起来,温暖而真诚,是今天马厩院子里出现过的唯一健康的声响。他被她的坚持和垂死挣扎逗乐了,摇着自己的一头卷毛。“殿下,我是个约克男孩。我的座右铭是‘忠诚束缚着我[1]’。我对我的哥哥就像对自己一样忠诚。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东西就是荣誉。我怎么会将你这样一匹狼放上英格兰的王位呢?”

“我必须通知他的母亲,”我说,“我能告诉她,他是怎么死的吗?”

那一刻,她愣住了。在他年轻骄傲的声音里,她听见了自己的失败。现在,她知道自己被打败了。她放开他的缰绳,转身走开了,我看见她将手放在心口,知道她在想着自己心爱的儿子,她刚刚绝望的算计把最后一点他的遗产也抛弃了。

“他会被埋葬在这里。和其他成百上千的战士一起。”

理查德越过她的头看着我。“对于王子遗孀,我们也自有安排。”他出人意料地说。

“那我丈夫怎么办?”

她花了几个钟头收拾行李。我知道她跪在十字架前,为她的儿子无声地哭泣,还央求修女为他做弥撒,如果可以的话,找到他的遗体,为他沐浴、更衣,以一位王子的葬礼礼仪好好埋葬他。她命令我向理查德索要他的遗体,但理查德说,王子将被埋葬在图克斯伯里修道院,士兵们已经把那里圣坛台阶上的血迹刮去了,教堂也被重新祝圣了。约克家族用兰开斯特牺牲者的鲜血玷污了一个圣地,而我年轻的丈夫则将躺在那血迹斑斑的石头下。巧合的是,这是我们家族的一个教堂,内维尔家族资助它已经好几代了,它也是我们的家族墓地。所以,当这一切发生时,我年轻的丈夫将躺在我的祖先旁边,躺在圣坛台阶下那充满荣耀的地方,明亮的阳光将透过我们家族的彩色玻璃窗照耀在他的墓碑上。

他的神情坚定;好像我们是陌生人,好像以前从没见过我似的。“很抱歉,王子遗孀。我收到的命令很明确。我要看管您和安茹的玛格丽特殿下。”

王后翻遍了小修道院,好不容易找到了两件白色的长袍——法国皇家哀悼的颜色。她戴着白色的头巾和帽子,饱受摧残的脸庞更加苍白,以至于看上去真的像是人们称呼的那样——冰雪王后。理查德三次派人来她的房门外,要求她立即启程,而她也三次赶走了那人,说自己还在为旅途准备。最终,她不能再拖延了。

我走近了他的马,恳求地抓住了马鬃,看向他善良的褐色眼睛。“理查德,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我父亲对你的宠爱上,让我去我母亲那里,她应该在某个叫比尤利的地方的一个修道院里。我父亲死了。让我去找母亲。我的马还在,让我上马离开。”

“跟我来,”她说,“我们会骑马去的,但如果他们要把我们绑在自己的马上,我们一定要拒绝。照我做的做,所有事都听我的命令。除非我同意,不许说话。”

“他死于战场,死得其所,军人的荣誉的死。按照我哥哥爱德华国王的指示,现在我来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我已经问过他了,问他我是不是能去找我的母亲。”我说。

“谁杀了他?”

她转向我,脸像石头般冷酷。“别傻了。”她说,“我的儿子死了,他的寡妇必须付出代价。他死了,你是不光彩的。”

我四下寻找他的母亲。她还在修道院里,还不知道。这恐惧完全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觉得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死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

“您可以帮我去要求释放我母亲。”

他点点头。

“我为什么要帮你?我的儿子死了,军队被打败了,我此生的斗争已经结束了。最好带着你一起去伦敦。爱德华比较容易原谅两个寡妇。”

那一刻,我一下子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天旋地转。他伸出一只手扶住了我,让我不致摔倒。“我的丈夫死了?”

我跟着她走到马厩院子里,既不能否认她悲观的逻辑,也因为无处可去。卫兵挺直了身子,理查德在一旁坐在他的灰马上。因为耽搁了太久,他气得满脸通红,手也紧握着剑柄。

他向我脱帽致意。“王子遗孀。”他纠正我。

她冷漠地看着他,就好像他不过是个喜怒无常的听差,她完全不在意他发不发脾气。“我现在准备好了,你可以带路了。你的卫兵可以跟在我们后面,我不喜欢被挤着。”

“王妃,”我无力地说,“我是安妮王妃。”

他不耐烦地点点头。她骑上马,然后他们把我的马牵到了上马砖前。我骑了上去,一位年长的修女拉直了我借来的白色长袍,让它从马的两边垂下来,覆盖住我磨损的靴子。她看着我,“祝您好运,王妃。”她说,“愿上帝保佑您的旅途平稳安全地结束。上帝保护您,可怜的孩子——在这个苦难的世界里,你不过就比孩子大一点点。”她的善良是如此突然,如此令人惊讶,以至于我的眼里泛起了泪水,为了看得清晰,我眨去眼泪。

我呆立着,就像是一个殉道者,站在上马砖上,理查德骑着他那大灰马径直朝我走来,就好像他认为,我会骑上他的马,坐在他身后一样。他年轻的脸上神情严肃。“安妮小姐。”他说。

“出发。”格洛斯特的理查德突然大叫。卫兵们前后左右地包围了王后,当她想要抗议时,罗伯特·布拉肯伯里靠上前,从她手中夺去了缰绳,牵引着她的马。他们喧闹着出了拱门。我拉紧了缰绳,夹了夹马腹,想要上前靠近王后,但理查德的高大战马挡在了我与王后的马队之间,他靠了过来,戴着手套的手拉住了我的缰绳。

我敲着干草棚的门,里面有两个护卫,我命令他们立刻准备出发。我跑进房间拿斗篷和骑马手套,在木地板上单脚跳着把脚塞进了骑马靴,然后跑去了院子,一只手套戴在手上,另一只拿在手里。但当我到了院子并叫他们把我的马牵到上马砖时,门外马蹄声雷动,院子里突然多了五十匹马。在他们中间,我看见了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那一头黑色卷发——我的童年好友,父亲的养子,约克的爱德华的弟弟。而他身边的那一位,我也立刻认出来了,罗伯特·布拉肯伯里,他依旧忠诚的童年好友。我们的两个护卫都交出了自己的长矛,正脱下外套,就好像他们很高兴能摆脱红色玫瑰族徽以及我丈夫爱德华王子的天鹅徽章。

“干吗?”

“把马牵出来。”我只说了这一句。

“你不要跟她走在一起。”

“出什么事了?”微笑使他布满皱纹的脸裂成了一千块碎片,“战斗对你来说太激烈了,小夫人?想现在就出去吗?我还以为,你在等着胜利地离开呢?”

她转过头向回看。卫兵们包围着她,我不能听见她的声音,但是知道她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把缰绳从理查德手上拉回来:“住手吧,理查德,别闹了,我必须跟她一起走,她命令我了。”

她冲进屋里,而我则跑向马厩,摇着那年迈的马夫,告诉他立即把我和王后的马牵出来。

“不,你不必。”他反驳我,“你没有被逮捕,但她被逮捕了。你不会去伦敦塔,但是她会去。你的丈夫死了,你不再是兰开斯特家族的人了,再一次成为一个内维尔了。你能选择的。”

“哦,是的。”她苦涩地说,“我确定。这不是我第一次从战场逃跑,也许也不是最后一次。让他们把马牵来。我去拿我的东西。”

“安妮!”我听见她在叫我,“快过来!”

这突如其来的失败让我惊呆了。“您确定吗?我们不应该等等爱德华王子吗?如果是那个人搞错了,怎么办?”

我向她挥手,打手势示意理查德正抓着我的缰绳。她想要停下马,但卫兵紧紧地围着她,迫使她向前。一阵灰尘从他们的马蹄下扬起,他们赶着她向前,沿路去伦敦,远离了我,就像是在放牧一只天鹅。

“我们必须走了。”玛格丽特果断地说。

“我必须去,我是她的儿媳妇。”我急急忙忙地说,“我向她宣誓忠诚了,我听从她的命令。”

“正朝这边来!”他大喊了一声,疾驰出了马厩的拱门,马蹄铁火花四溅。

“她要去伦敦塔。”他简明扼要地说,“去和她沉睡的丈夫在一起。她的人生结束了,事业失败了,儿子和继承人也死了。”

“爱德华在哪里?”

我摇头。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了:“他是怎么死的?”

“就是他。跑得像头鹿似的。”

“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接下去怎么办。”

这震惊的消息让她尖叫:“萨默塞特公爵!”

我看着他,失去了一切主意。“理查德,我很迷茫。”

“逃跑了!”

他没有回答。今天他看上去太可怕了,我的眼泪一文不值。“你说,我不能和王后一起去?”

“公爵呢?”

“是的。”

玛格丽特跑上前,想要抓住他的缰绳,但他放下了马鞭柄不让她碰他。“我不会留下的。我答应了要来警告您,已经做到了。现在我要走了。”

“我能去我母亲那里吗?”

我们两人都没有提到,我的父亲是位更有经验的战士,拿下了几乎所有的战役,但他的学生爱德华打败了他。突然,我们听到骏马飞驰而来的蹄声,一位身着博福特家服色的骑士冲向了马厩院子。我们跑去打开了门。他没有下马,甚至没有进入院子,在门口就调转了马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我的主人说,如果我觉得输了,就来告诉您。所以我来了。您应该离开。”

“不行。而且不管怎样,她将被判为叛国罪。”

“公爵是位经验丰富的战士,”王后说,“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我能待在这里吗?”

后来,信使不再出现,没人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走到女修道院的小种植园,可以听见恐怖的大炮声,听上去就像是夏天的惊雷;但没有任何办法知道,这是不是我们的大炮,或许爱德华带上了自己的炮兵——即使在这样艰难的行军途中,即使在这样的速度下——而他们正在向山上的我们射击。

“不行。”

我想知道,伊莎贝尔有没有跟她的丈夫一起来,是不是就在附近等候着消息,就像我一样。她也会想知道我的情况;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就在附近,像我一样焦急。我从女修道院的窗口望出去,就好像我能看见她沿着路向我骑来似的。我们应该很近,却不能在一起,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听到乔治就在攻击我们的军队的正中心时,王后冷眼看着我。“叛徒。”她小声地说。我没有回应,这毫无意义。我的姐姐现在是叛徒的妻子,是我的敌人,她的丈夫正试图杀掉我的丈夫,她抛弃了父亲为之丧命的事业。对我来说,这所有的一切都说不通。我不能相信父亲死了,不能相信母亲抛弃了我,不能相信姐姐嫁给了我们的敌人,自己也成了叛徒。最重要的是,我不能相信我此刻孤身一人,没有伊茜在身边,尽管她就离我几英里远。

“那我该怎么办?”

天一亮,我们就开始接到一小时一次的战报,但仍然很难知道几英里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王后在我们驻扎的小修道院的大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他们说,爱德华的军队在朝山上冲锋,而我们军队在图克斯伯里老城堡半毁的城墙后占据了有利地形。然后又有消息说,约克的军队推进了,格洛斯特公爵理查德在一翼,爱德华与他的弟弟乔治并肩在中军战斗,而他的好朋友威廉·黑斯廷斯殿后,保护他们不受伏击。

他笑了,好像是因为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和他商量。我不是自由的,是另一名玩家的棋子了。一场新游戏开始了,而他将要走一步。“我会带你去找你的姐姐,伊莎贝尔。”

格洛斯特郡 图克斯伯里

[1]原文为“loyauté me l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