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耸了耸肩。那年冬天,还有四个人住在米德尔赫姆,玛格丽特和她的弟弟泰迪,我的儿子爱德华和她,我的母亲,他们的外祖母。为什么死亡带走的不是她,而是她的外孙,这怎么可能?“我失去了一个儿子。”我说,“怎么还会在意一个母亲?”
“我只是想确保你不会反对放她自由。你有没有什么建议,她应该住在哪里呢?”
他别开了头,让我看不见他痛苦的表情。“我知道,”他说,“上帝的旨意向来深不可测。”
我点头。无所谓,反正现在也没有人能继承我的遗产了。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我起身站在他身边,抚平了衣裙上精致的丝绸。
他又笑了:“我是英格兰国王,她不可能打赢官司。如果她真想要回一些地产,我也可以给她。我负担得起。等她死了以后,你还是会得到它们的。”
“这颜色真漂亮。”他第一次注意到了它,“你还有这种丝绸吗?”
“而你也不害怕她要把自己的土地拿回来?”
“我想应该有。”我讶异地回答,“我记得他们从法国买了一卷。你想要用这个做一件外套吗?”
他耸了耸肩:“我们是英格兰的国王和王后。法律规定不能说任何攻击我们的话。她知道的。”
“这个应该很适合我们的侄女伊丽莎白。”他轻轻地说。
“你认为她不会说攻击我们的言论?”我决不会提到我们的婚姻问题。他可以认为我现在完全信任他,就像当年一样。虽然现在我无法让自己在乎这事了。
“什么?”
“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关闭那个地方了。她可以拥有自己的房子,我们可以提供她的日常开支。我们不需要一座大城堡来安置她。”
他看着我惊呆的脸笑了:“这很适合伊丽莎白的肤色,你不觉得吗?”
“不,决不。”我很快地回答。
“你希望她穿上和我配套的礼服?”
“我认为,可以从我们的看管中释放她了。”他说,“我们不会回去米德尔赫姆——”
“时不时吧——如果你也同意的话。”
我有些惊讶,但也没提起兴趣。我完成了手中的针线活,将针刺进了绣了花的丝绸,然后放到了一边:“怎么?”
这荒谬的念头将我从死气沉沉中刺醒:“你在想什么?如果你让她穿和我一样好的丝绸,整个宫廷都会觉得她是你的情妇。他们会说得更难听。他们会说她是你的妓女,会说你是个色鬼。”
“我想和你谈谈你的母亲。”他说。
他点点头,对这些难听的词完全不动声色:“正是。”
“怎么了?”我漠不关心地问。
“你想要这样?你想要让她蒙羞,让你自己蒙羞,然后让我颜面尽失?”
他在七月去了约克建立北方的地方议会,英格兰北部在很多方面都与南部完全不同,而理查德是——也永远都会是——他们的好领主。他离开前,到我房间来,并把侍女们都遣走了。伊丽莎白走出去时,回头冲他笑了笑,而这一次他没有注意到。他拿了一个凳子,坐到了我的脚边。
他拉起我的手:“安妮,我亲爱的安妮。我们现在是国王和王后,必须把这些个人情感抛开,必须记得我们一直被瞩目着,人们试图解读我们行为中的含义。我们必须演一场戏。”
整个宫廷并不是全都在虚伪地和国王调情或者和我一起哀悼。理查德每天早上都与他的顾问们一起,任命特派员去各郡募款,防止布列塔尼的亨利·都铎的侵略,准备舰队去与苏格兰打仗,骚扰行驶在海峡中的法国船只。他就这项工作来问过我,有时我可以给他建议。我的童年是在加莱度过的,而理查德奉行的与苏格兰讲和、与法国武装和平的方针,与我父亲如出一辙。
“我不明白。”我平平地说,“我们在演什么?”
我在这个想法上停了停,轻轻重复着“侄女”和“贞操”两个词语,但我真的无法让自己在乎这个,就像我不能让自己在乎起明天的打猎和今天晚餐的菜肴一样。伊丽莎白的贞操和伊丽莎白的幸福,我完全不感兴趣。一切事情就像发生在很远的地方,发生在别人的身上。我不会说自己不幸,这个词语不适合形容我现在的阶段;我会说,对这个世界而言,我已经死了。我不在乎是理查德勾引他的侄女还是反过来。不管怎么样,对我而言,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用一个诅咒夺去了我的儿子,现在又将用她女儿的引诱夺走我的丈夫。但我知道自己没法阻止她。她总能如愿以偿。我所能做的,只是将发热的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希望自己没有看到这个,或者任何一切。
“那个女孩不是订婚了吗?”
会不会是朝臣们看得比我更清楚,理查德已经走出了悲伤,从心痛中恢复,可以重新生活,可以重新呼吸,可以再次看到身边的世界了——而在他的世界里,他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孩,正准备握着他的手,听他说话,对他演讲中有趣的地方发笑?朝臣们是不是认为理查德会和他哥哥的女儿上床?难道他们真的认为他这么邪恶,会夺去自己侄女的贞操?
“是的,与亨利·都铎订婚。你和我都知道,他去年圣诞自己公开宣布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事不关己地想,将额头抵在厚厚冰凉的窗玻璃上。为什么朝臣们那么彬彬有礼地保持距离?除非他们认为她是他的情妇,除非他们认为这些河边傍晚散步的举动是我的丈夫在勾引他的侄女。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人生准则,忘记了他的婚姻誓言,忘记了尊重我,他的妻子和他死去儿子的母亲。
“那如果全世界都知道她是我的情妇,是谁成了傻瓜?”
上一次,我看见宫中的人走在国王后面,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脚步的速度,是在爱德华与他的新情人伊丽莎白·肖尔挽着手散步的时候,那时他的王后伊丽莎白正禁足准备分娩。她从禁足中出来的那一刻起,那个婊子肖尔就从宫廷中消失了,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想到国王当时对他妻子害羞道歉的温柔以及她直直盯着他的灰色眼睛,我就笑了。看到现在宫廷中人再一次缓慢地走路,对我来说还挺新奇的,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是为了给我的丈夫一些隐私,让他和他的侄女单独散步。
我慢慢明白了:“哦,他。”
我从城堡高处的房间窗户里望着远在下方的这两人,他们在河边漫步,有如一幅浪漫的骑士淑女图。她很高挑,几乎和他一样高,他们走在一起,头靠得很近。我百无聊赖地猜想他们这么开心地在聊些什么,她大笑、停下,将手放在喉咙上,然后挽起他的手臂继续散步。在这个距离,从我所在的窗户看下去,他们是一对佳偶:很相配。毕竟他们的年龄差不了多少。她十八岁,他也只有三十一,都拥有约克家族的魅力,而且现在这魅力完全用在了彼此的身上。她像她母亲一样是金发,他像他英俊的父亲一样是深色。我看见理查德拉起她的手,将她拉近了一点,在耳边低语。她微微一笑,转过了头,就像大多数美丽的十八岁姑娘一样喜欢卖弄风情。他们走得离其他人很远,这样就可以装作他们两个人是单独相处。
“那些人之所以支持这个不知名的威尔士人,玛格丽特·博福特的威尔士儿子,就是因为他与伊丽莎白公主订婚了,英格兰最伟大国王最爱的女儿,想象一下。他们会说,支持都铎并不会让约克的公主坐上王位。因为约克的公主在她叔叔的宫廷里,崇拜他,支持他,作为他统治的装饰品,就像是她父亲统治的装饰品。”
看来,她们会夺走他。在凉爽的傍晚,伊丽莎白会和理查德在花园中散步。他喜欢她在身边,而善于见风使舵的朝臣们总是会立即赞美她谈话中婉转的智慧和她走路时的优雅姿态。
“但一些人会说她就像个妓女。她会蒙羞的。”
在夏日的炎热中,里弗斯女孩们回来了,骑着马,就像是一支自信的美人组成的小小骑兵队,快乐地接受着国王手下所有英俊年轻人的欢迎。显然,他们都非常想她们。她们三人走进我的房间,向我微笑着深深屈膝行礼,就好像她们觉得我能友好地回应似的。我勉强地询问了她们的旅途和她们母亲的健康,但即使是我也能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淡薄漠然。我不关心这一切,我知道伊丽莎白会写信给她的母亲,说我苍白麻木。我希望她会回复说,杀死我儿子的巫术,也已经快让我的心脏停止了。我不在乎。伊丽莎白,母亲也好,女儿也好,再不能对我造成伤害了。她们已经夺走了每一个我所爱的人;整个世界唯一还留在我身边的只有理查德。她们会把他也夺走吗?我被悲伤紧紧包裹,已经不在乎了。
他耸了耸肩:“他们也这么说她母亲。我们还通过了一条这么形容她母亲的法律呢。不管怎么样,我没想到这件事会让你心烦。”
诺丁汉城堡
他是对的。没有什么事能让我心烦,尤其是羞辱里弗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