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理查德就出现了,他跪在我面前,好看清我的脸。“怎么了?”他小声说,“他们说你收到了封信。”
我抬起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我意识到自己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努力眨了眨,却还是什么也看不见。“去请国王。”我说,紧紧抓着信,这时有人碰了碰我的手,我感觉到了伊丽莎白手指的温暖。我禁不住想到,王位继承人现在是泰迪了,伊莎贝尔那滑稽的小男孩。他之后,或许会是这个女孩。我拿开手,不让她碰我。
“是爱德华,”我能听见自己的悲伤快要爆炸的声响,但仍然深深吸了口气,告诉了他这世界上最坏的消息,“他发烧死了。我们失去了儿子。”
查尔斯·莱纳
日子一天天过去,但我已经没有了概念。我去了教堂,但不能祷告。宫廷中人人的穿着都是那么深邃的蓝色,几乎已经是黑色了。没有人游戏、打猎、奏乐或大笑。我们的宫廷沉浸在悲伤中,全都麻木了。理查德看上去老了十岁;我不必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脸上悲伤的痕迹。我不在乎,我不在乎自己看上去怎么样。早晨,她们为我穿衣,就好像我是个木偶。晚上,她们脱下我的长袍,让我可以上床躺着,在一片寂静中,我感觉到泪水渗出了紧闭的眼皮,打湿了枕套。
我非常遗憾地告诉您,您的儿子爱德华王子在今晚因持续高烧而过世了。我们竭尽全力却依然无济于事,为此深感悲痛。我会为您和国王陛下祈祷,请您节哀。
我觉得很羞愧,他死了,就好像这是我的错,或者我本可以做些什么。我觉得很羞愧,自己没有生育出一个强壮的男孩,像伊莎贝尔的儿子,或者像那些从塔中消失了的英俊的伍德维尔男孩。我只生了一个男孩,只有一个珍贵的王储,只有一个孩子能继承理查德的胜利。我们只有一个王子,不是两个,而现在他也不在了。
殿下:
我们匆匆地离开了诺丁汉,前往米德尔赫姆城堡,就好像回到家就能发现儿子还像我们离开时一样。我们到那里时,他小小的身体放在教堂中的棺材里,而另外两个孩子则跪在一旁,因失去了表哥而迷茫,因家中的改变而迷茫。玛格丽特扑进我的怀里,低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就好像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应该能救他一样。
不能再拖延了。我把手指放在了蜂蜡下面,它轻而易举地脱离了信纸。我打开它,看见署名的是医生。他只写了数行字。
我不能安慰她,说我不怪她。我不能安慰任何人。我与任何人都无话好说。理查德命令孩子们立刻去哈顿堡生活。我们两人都再也不想来米德尔赫姆了。我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葬礼,看着棺材进入了黑暗的墓穴。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又付钱给牧师让他一日两次为他祈祷。做了这些事之后,我还是无法平静。我们将为他那小小的无辜灵魂建一个教堂。我感觉不到平静,感觉不到任何东西。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也许没什么。”我打破了房间中的沉默。信使抬起头看着我,就好像想要说什么,接着却用手捂住了眼睛——就好像春天的阳光太明亮了——然后又低下了头。
我们尽快离开了米德尔赫姆,去了达勒姆,在那里的大教堂为我的儿子祈祷,虽然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又去了斯卡伯勒,我看着起伏的海水,想起了伊莎贝尔失去第一个孩子的事情。在分娩中失去一个孩子不算什么,如果是和失去一个长大了的孩子相比的话。我们回到了约克。我不在乎,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人们都只是看着我,好像不知该说什么。他们不用烦恼。没什么好说的。战争夺去了我的父亲,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奸细夺去了我姐姐,而现在她的诅咒又夺去了我儿子。
“不,不,只是从家里来的信。”我说。我想,可能是母亲死了,也可能是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玛格丽特或者泰迪,摔下了马,折断了一只手臂。我意识到,我拿着信却没有打开它。那个年轻的女人看着我,等着我打开信。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她已经知道信里的内容。我看了看侍女们,她们陆续意识到我正拿着一封家里来的信,却不敢打开它。她们一言不发,聚了过来。
天气变得越来越暖和,在早晨,她们开始给我穿上丝绸而不是羊毛的礼服。她们陪着我去用餐,将我像一个木偶般安置在主桌,摆上春天的羔羊肉和新鲜水果。晚餐越来越喧闹了,乐师们在那封信之后第一次又开始演奏。我看见理查德瞟了我一眼,猜测我是不是介意,在看见了我的一脸呆滞后,有些畏缩。我不介意,我不介意任何事。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演奏一首号笛舞曲;我再也不会介意任何事情了。
她立刻走上前来,我看见她年轻的脸上满是同情。“能为您效劳吗?”她简单地说。
那天晚上,他来了我的房间,没有对我说话,只是抱着我,紧紧地拥我入怀,就好像两颗破碎的心若是能靠近一些,那两个人的痛苦就能减少一点。那没有用。我们在痛苦中肩并肩躺着,而不是睡在城堡的两端,这让我的卧室成为了悲伤的中心。
“怎么了?”我问他,但是他摇着头,就好像无法言语。我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伊丽莎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一个冰冷的瞬间,我想起了她和她母亲对杀害塔中王子们的凶手的诅咒。我试着向她微笑,但我知道自己其实抿着嘴,苦着脸。
清晨时分,我醒了,而他试图和我做爱。我就像块石头一样躺在他身下,一言不发,一动不动。我知道,他想的是我们必须再生一个孩子;但我不敢相信我们能得到那样的祝福。十年都没有孩子,如果我充满希望和爱的时候都没有怀上第二个儿子,那在自己如同行尸走肉的现在,又怎么会怀上呢?不,我们只被赋予了一个儿子,而现在他已经走了。
我们在诺丁汉住了好几天,在美妙的森林中狩猎,享用猎杀的野味,一天晚上,一个信使来到了我的房间。他看上去风尘仆仆,一脸心碎的倦容,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手颤抖着拿着一封信。
里弗斯家的女孩儿明智地离开了宫廷,去探望母亲。我很高兴我暂时不必见到她们,她五个漂亮女儿中的三个。除了理查德听见的诅咒,我无法想别的事情。她们母女发誓,夺走她们儿子和继承人的人也将失去自己的孩子。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证明了,罗伯特·布拉肯伯里听从了我给他的暗示,在他们的床上,毁了这两个健康英俊的男孩子,将他们的头衔给了我可怜夭折的儿子。又或者是我的丈夫当面对我撒了谎,毫不犹豫,毫无内疚。他会不会瞒着我就杀了那两个孩子?会不会杀了他们,然后却对我否认?他是不是也向他们的母亲说了这样的谎话?她的魔力能不能看穿他的谎言,从而夺去我的儿子来复仇?爱德华之所以会死于刚刚脱离危险的童年时的春天,女巫的诅咒是不是唯一的解释?
我高兴地下马,走向了新王后的房间。我听见了身后侍女们的窃窃私语,但我无法分辨出里弗斯女孩们的声音。我想,这不是第一次了,我必须学着不去看她们,必须努力减少她们对我的影响。如果我能让自己不在乎她们,不管用什么方式,那我就不会去看理查德是不是在注意她们,或者年纪最大的女孩伊丽莎白是不是在对他微笑。
我觉得是这样,当然是这样。经过了漫长的不眠之夜的反复困扰,我认清了这个事实。爱德华很脆弱,瘦小,纤弱,但他不容易发烧的。我认为她的诅咒找到了他,灼烧了他的血管、肺和他那可怜的心脏。我认为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和她的女儿杀了我儿子,为她们自己的损失报了仇。
我们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诺丁汉城堡,落日让塔楼逆光灰暗,后面的天空却是桃红色和金色相间。我们靠近时,城墙上响起了一阵号角声,卫兵们涌出了守卫室,在吊桥两侧列队欢迎。理查德和我肩并着肩骑在马上,回应着士兵们的欢呼和人们的掌声。
理查德在晚餐前来到了我的房间,护送我们去大厅,就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但我只需要看着他就知道,一切都变了。他的脸庞坚强如昔,却多了严厉,甚至是残酷。从他的鼻子到嘴角,生出了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而额头也生出了两条深深的皱纹。他不再微笑,当他冷酷的脸庞看着我苍白的脸庞时,我想我们两个人都再也不会微笑了。
诺丁汉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