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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4年3月

“约翰爵士会发现他的房子大大改善了。”他向她保证,就好像这无理大胆的女孩需要什么保证似的。他转身面对我:“你一定很高兴你的侄女来了吧。”他的语调提醒我,我必须同意。

她傻傻地笑了。“她很喜欢,我的王叔!”她说,“她写信给我说她换了所有的家具,并且造了个花园。约翰爵士发现他的租户挺麻烦的。”

“我很高兴,”我冷冷地说,“非常高兴。”

他朝她们微笑,拉近伊丽莎白,吻了吻她的双颊。“正如我想的,你看上去很美。”他对她说,又吻了吻另外两个女孩的额头。“你们的母亲还好吗?”他闲聊般地问着伊丽莎白,就好像他每天早上都会询问一个女巫和叛徒的健康,“她喜欢黑茨伯里吗?”

我不能否认,她们是漂亮的女孩。塞西莉是个爱嚼舌根的傻瓜,安妮几乎不出教室,我肯定她每天早晨都要上希腊语和拉丁语课,伊丽莎白很完美。如果你能写下英格兰公主所应该具备的品质,那她一定全部吻合。她饱览群书,她的舅舅安东尼·伍德维尔和她的母亲确保了这一点,一出摇篮,就有制书匠卡克斯顿为她献上的最新印制的书。她能熟练地说三种语言,并能阅读四种。她会演奏乐器,唱歌时有着出人意料的甜美低音。她能做一些很精致的针线活,我相信她能毫不困难地制作一件衬衣或缝制一条漂亮的花边。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下厨,因为作为英格兰最伟大的伯爵的女儿,现在的王后,从来没有什么理由去厨房。但她经过避难所的磨炼,作为一个乡下女人的女儿,告诉我她会做烤肉和炖菜,以及美味的原汁菜点和甜食。她跳舞时,没人能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她随着音乐舞动,就好像它激发了她的灵感,半闭着眼睛,让身体回应音符。每个人都想和她共舞,因为她让任何舞伴看上去都变得优雅。当她在一出戏剧中扮演一个角色时,会全身心地投入,学习台词、表演,就好像自己也相信着这些故事。对她照顾的两个妹妹来说,她是个好姐姐,她也会给住在威尔特郡的妹妹们寄小礼物。她是个好女儿,每周都给母亲写信。她是位完美的侍女,我挑不出错来。

她的妹妹们尾随着她,快得就像鼬鼠。“我的王叔!”她们一起说。

那么,她既然有这么多显著的优点,我为什么还是讨厌她呢?

“陛下,我的王叔!”她说。

我能回答这个问题。第一,因为我是愚蠢的、有罪的,我嫉妒她。当然,我明白理查德是怎么看着她的,就好像他的兄长回来了,只不过成为了一个年轻、充满希望、快乐、美丽的女孩。理查德的言语无可指摘,除了一位叔叔该说的话他从不多嘴。但他看着她,就和整个宫廷的人看她的眼神一样,她是眼前的一道风景,让他打心底里快乐。

没人听我说话。门开了,伊丽莎白一转身看见了我丈夫,就立即起身,轻快地跑向他。

第二,我觉得她的生活很轻松,所以她能一天大笑个五六次,就好像每天的循环都是一件趣事。这轻松的生活让她很美,她经历过什么让人皱眉的事吗?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会在脸上刻下失望,在骨髓中刻下悲伤的事吗?我知道,我知道她失去了父亲和亲爱的舅舅,他们被赶下了王位,她还失去了两个心爱的弟弟。但每当我看着她用毛线翻花绳,或是在河边奔跑,一点儿也不忌讳地为安妮编制水仙花王冠时,我也会忘记这一切。在我看来,她似乎完全无忧无虑,而我则嫉妒她那么轻易就能享受生活中的快乐。

“国王来了……”

最后,我不可能会爱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女儿,永远不会。在我的一生中,这个女人都像地平线上的一颗邪恶彗星那般隐约闪烁,从我在她的加冕晚宴上见到她、认为她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的那刻起,一直到后来我意识到她是我的敌人、是杀害我姐姐姐夫的凶手。不管伊丽莎白为了能让她的女儿进入我的宫里,表现得如何友善,都不能迷惑我,没有事情再能迷惑我,让我忘了她们是我敌人的女儿,而且,就伊丽莎白公主来说,她本身就是我的敌人。

正在我觉得欢迎仪式已经差不多完成时,门打开了,我的丈夫理查德选择在这一时刻前来。当然,他知道女孩们会今晨来觐见。所以他来确保一切顺利。我微笑迎接,藏起了自己的愤怒。

我毫不怀疑,她是个间谍,是来离间我们的。她的未婚夫是亨利·都铎。虽然她母亲公开宣布改变心意了,但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怀疑,对公主或亨利来说,也不怎么要紧。她是敌人的女儿、敌人的未婚妻。为什么我不能认为她是我的敌人呢?

“你们会发现我很好相处。”我愉快地说,就好像我们从没见过,就好像我从没有数十次地亲吻过她们冰冷的脸颊,“这是一个快乐的宫廷。”我坐下,向她们三个伸出手。她们一个接一个屈膝行礼并亲吻了我冰冷的手指。

所以,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欢迎你们三位,伊丽莎白,塞西莉和安妮·格雷小姐。”当我以她母亲的第一任丈夫的姓氏称呼她时,我看见伊丽莎白的眼睛眨了眨,她将不得不习惯这点。议会已经宣布她是个私生子,而她父亲的婚姻是重婚。她必须习惯被称为“格雷小姐”,而不是“殿下”。

北方山上的雪融化时,我们也离开伦敦回家了。我很高兴能离开,但必须装出不情愿的样子,以免冒犯了伦敦的商人和市民,他们都前来宫中与我们道别,人们在我们走过时夹道欢送。我觉得伦敦是一座喜欢里弗斯的城市,我能听见,当后面的三个伍德维尔女孩骑马经过时人群爆发出的响亮掌声。伦敦居民喜欢美人,而伊丽莎白热情的美丽让他们为约克家族欢呼。我微笑挥手回应人们对我的致意,但是我知道,他们对我只有对王后的尊重,而不是对一位漂亮公主的由衷喜爱。

她们在我面前站成一排,就好像是在参加阅兵,我希望自己能把她们送回禁闭室。但她们在这里,我要迎接她们,不是作为侄女而是作为养女。我从王座站起身,侍女们也站了起来,昂贵衣裙的沙沙声没有让伊丽莎白难堪。她从一位看向另一位,就好像在对这些衣料估价。我能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她是在一位以美丽著称的王后的宫廷里长大的,我不用看她那轻蔑的微笑就可以知道,她觉得我们很单调。即使我穿着红色的礼服,与她记忆中的母亲相比也只是个暗淡的王后。我知道,对她来说,我什么也不是,永远只是个影子。

一路上,我骑得很轻快,将侍女们都落在了后面,这样就不用听见她和她妹妹们的喋喋不休。她的声音,如乐音般甜美,让我不悦。我骑在前面,护卫们紧随其后,这样就可以不用听见她或看见她了。

她穿着绿色的长裙,好像她就是春天本身,来到了这个疲倦成年人的宫廷。裙子式样简单,有着长长的袖子,没有佩戴金腰带,而是在细腰上挂着一条绿色的皮带。我想她母亲应该没有钱给来宫中的女孩们买金饰和珠宝。伊丽莎白·伍德维尔也许抢走了国库里一半的金钱,但叛乱是很费钱的,她已经把所有的钱都用来武装士兵对抗我们了。她的女儿伊丽莎白公主——或者应该是说,伊丽莎白·格雷小姐——戴着一顶干净的帽子,一点不招摇,一点不像她以前戴的小王冠。那时,她是父母最溺爱的长公主,是法国王储的未来妻子。她的妹妹跟在她身后。塞西莉是另一个美人,只不过这位里弗斯女孩有着深色的头发和深色的眼睛。她露出了一个快乐的微笑,充满自信,穿着适合她的深红色裙子。她们中最小的小安妮最后一个进来,穿着像近海一般的浅蓝色,像她最大的姐姐一样美丽,但比较安静,没有另两个那满满的自信。

理查德从队伍的最前面骑了回来,与我同行,就好像她没有在我们身后微笑聊天似的。我瞟了一眼他严肃的侧脸,不知道他是否在听着她说话,会不会停下马,落后几步,与她并肩前行。然后他开口了,我意识到嫉妒让我变得担忧多疑,而我本该享受着他的陪伴。

门打开了,她们三人走了进来。我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理查德会原谅她们的母亲,并命令这三个女孩来宫廷——因为他对兄长的爱。最大的伊丽莎白,现在十八岁,是她母亲精致的美丽和她父亲的热情的魅力最完美的结合。在任何地方,我都能认得她是爱德华的女儿。她拥有他从容的优雅:环视着房间微笑,就好像在问候朋友们。她也继承了他的身高:就像是爱德华被她母亲迷住那地方所生长的橡树,颀长苗条。她也继承了他的发色:她母亲的头发太浅了,几乎是银色,但这位伊丽莎白的头发更深一点,和她父亲一样,像是麦田,金铜相间,一绺卷发从头饰中掉了下来,绕成一个小卷垂到了她的肩膀上。我想象了一下她将蜂蜜色的卷头一股脑儿放下来的样子。

“我们会在诺丁汉城堡待一个月,”他说,“我打算重建你在那里的房间,让你住起来更舒适。我会沿用兄长之前的建造规划。然后,你想的话,可以去米德尔赫姆,我随后就到。我知道你急着想见孩子们。”

三个年纪较长的里弗斯女孩趾高气昂地来了宫廷,就好像她们的母亲并没有叛国似的。理查德告诉我,她们会在教堂与早餐前来向我致敬,我特意将自己安置在了格林威治宫的美丽房间中,背朝着明亮的窗户,穿着深红色的礼服,戴着一顶深红蕾丝装饰的头饰。我的侍女们在我周围坐着,将不友善的目光投向了渐渐打开的门。没有女人希望她的旁边有三个漂亮的女孩,更何况这些里弗斯女孩还在找丈夫,就像里弗斯的女孩们一贯的样子。另外,宫里的一半人曾经向这些女孩们下跪,另一半则在她们还是婴儿时亲吻过她们的小拳头,发誓她们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现在,公主成了新王后的侍女,再也不会戴上王冠了,每个人都急切地希望她们明白她们已今非昔比,每个人都悄悄地希望她们会误会,会出丑。这是一个残酷的宫廷,如同所有的宫廷,我的房间中没有人有任何理由去爱那些曾高高在上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王后的女儿。

“感觉已经过了好久。”我同意道,“但我今天还从医生那获悉,他们很好。”我说的是三个孩子总体上的健康情况。我们从不承认泰迪就像只小猎犬那么强壮,当然比较聪明一点,玛格丽特从不生病,而我们的儿子爱德华,却长得很慢,对他的年纪来说太瘦小,也太容易疲倦了。

爵士定期给理查德送来报告,我曾看见过一封,上面写着王后——出于笔误,他称她为王后,就好像我不存在,就好像那条法律没有通过——骑马、跳舞、指挥一支当地音乐家组成的乐团,去当地的教堂,教育女儿,参与家庭农场的经营,改换牛棚,移动蜂窝,建议他如何装潢,并在一个私人花园中种上了她最喜欢的花。他的信显得激动而满足。她看上去似乎是陶醉于重新做一位乡下妇人。她的女儿们自由自在地奔跑,约翰爵士给了她们小马,她们在威尔特郡到处驰骋。约翰爵士信的语气很放纵,就好像他很享受一个美丽女人和两个有活力的小姑娘将他的房子搞得天翻地覆似的。最重要的是,他报告说,她每天都去教堂,也没有收到秘密消息。我本该高兴的,她既没有策划阴谋也没有施法下咒,但我不能摆脱希望她依然在避难所中的想法,或者像她的儿子一样被锁在伦敦塔里,或者像他们一样消失。我坚信如果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死了,或和她的儿子们一起失踪了,我会终于获得平静,而英格兰将获得和平。

“那很好。”理查德说,“过了今年夏天,我们就可以把他们全带去宫廷,让一家人团聚。伊丽莎白王后总是随身带着她的孩子们,公主告诉我,她在宫廷度过了一个最快乐的童年。”

伦敦的春天来得很早,比我们北方的家早了好几周。早上一醒来,我就能听见公鸡打鸣和奶牛的低哞,它们被赶着穿过街道来到河边的草地。随着春天的到来,议会通过了一项法律,认定爱德华在与伍德维尔女人的虚假婚姻之前,已经娶过一个妻子了,所以他们的孩子都是私生子。这是一条议会通过的法律,所以必须被执行。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成为了名副其实的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或者她也可以跟着第一任丈夫,唯一真正的丈夫姓,成为伊丽莎白·格雷夫人,她的女儿们也可以跟着他姓。理查德提出了他与那伍德维尔女人之间的协议,她会被释放,和两个小女儿一起由约翰·纳斯菲尔德爵士看管,她们将住到他位于威尔特郡黑茨伯里的美丽的乡村寓所中。

“格雷小姐。”我微笑着纠正他。

伦敦 格林威治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