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必要下令杀了他们。”他说。听在我耳朵里,他的声音是一种无罪的哀鸣,“我安全地关着他们,宣布他们是私生子。这个国家支持我加冕,我的出巡很成功,我们在所有地方都被接受承认了。我本打算把他们送去哈顿,让他们安全地待在那里。这是我要重建它的原因。过几年,等他们长大成人,我会释放他们,并承认他们是我的侄子,命令他们前来宫廷为我们服务。让他们待在我的眼皮底下,像王室亲戚那样待他们……”他停顿了一下,“我打算做他们的好叔叔,就像我对待乔治的儿女一样。我本打算照顾他们的。”
“不,不,不,理查德。”我抓住他的手,摇着头,发誓我知道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我在他盛怒下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不能告诉他——上帝啊,不能告诉他——不,不是你,但也许是我下令处死了他们。也许是因为我不慎的言论,说出的想法导致的这一切。我的罪孽,会把那个伍德维尔女人的诅咒引到我的爱德华头上,导致我们像她一样失去儿子,断绝血脉。那一刻,当我觉得自己是在保护我们,当我对罗伯特·布拉肯伯里说出那些话时,我毁了我的未来和我父亲想要的一切。我将英格兰最危险的女巫的敌意引到我亲爱的儿子头上。如果罗伯特·布拉肯伯里认为我是在给他下命令,如果他认为那就是我的命令,如果他做了他认为对理查德最好的事情,那就是我杀了她的儿子,而她的诅咒将会实现,我毁掉了自己的未来。
“那不可能!”我叫道,“只要她还是他们的母亲。乔治的孩子是一回事,伊莎贝尔是我至亲的姐姐;但那伍德维尔女人的孩子只会成为我们最致命的敌人。”
“不是我们!我没有下令处死他们!”他突然愤怒地冲我大喊,声音在小房间的木质镶板间回荡,“我没有下令处死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是我干的。你也这么觉得吗?我自己的妻子?你认为我会那么做吗?你认为我会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杀死我的亲侄子吗?你觉得我会做这种大逆不道、毫不光彩的事情吗?你认为我是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暴君?你?全世界最清楚我的为人的你?知道我此生都将我的剑与心献给了荣誉的你?你也觉得我是个杀手吗?”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站起身,揉了揉上臂,好像它麻掉了,“现在,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两个男孩会变成怎样的人了。”
“她诅咒我们?”我透过冰冷的嘴唇吐出低语。
“她是我们的敌人。”我再次强调,奇怪他怎么傻到忘记了这一点,“她把她的女儿许配给了亨利·都铎。他准备侵略英格兰,让伍德维尔家的私生女坐上王后的宝座。她是我们的敌人,你应该把她拖出避难所,关在伦敦塔里,而不是秘密探望她。别去找她,你胜利了,你才是国王。别去见她的女儿,那个被宠坏了的傻子。”我看见了他脸上深深的愤怒,一时住了口。“被宠坏了的傻子,”我挑衅地重复,“你告诉我还能是什么——一个无与伦比的公主?”
“她跪在地上,心碎地哭泣。我毫不怀疑,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并且不知道他们身在何处。她问是不是我带走了他们,还说如果他们死了,她会诅咒杀了他们的人,不管是谁,她的诅咒会夺去谋杀者的儿子,他的血脉也将断绝。她的女儿也加入她一起诅咒。她们太可怕了。”
“王后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他简单地说,就好像所有的愤怒都烧完了,“她已经将怒火转移到了玛格丽特·博福特身上。她怀疑是她,而不是我,绑架或者杀了小王子们。毕竟,他们的死让亨利·都铎成了下一任继承人。谁会从男孩们的死中得益最大?只有亨利·都铎,兰开斯特的下一位继承人。一旦她知道我是无辜的,就只能怪罪到都铎和他母亲身上了。所以她转而反对叛乱,而且她会否认这场订婚、会反对他的继承权。”
“她怎么说?那个伍德维尔女人?”
我张大了嘴:“她改变立场了?”
“我本以为,也许王后带走了他们。我希望是她带走了他们,这是我去见她的原因。我对她说,我不会去追他们,甚至不会去试图找到他们。如果她把他们偷运去了什么地方,他们能安全地待在那里。但是我必须知情。”
他嘲讽地笑了笑。“我们可以和平共处,她和我。”他说,“我已经承诺可以将她释放,软禁在某个我选择的地方,她也已经同意了。她不能一辈子待在避难所里。她想要出去。那些女孩子脸色苍白,就像是阴影里的小百合。她们需要出去,到田野上去。年长一些的女孩简单精致,像是珍珠的雕像,如果我们让她自由,她会像玫瑰一样绽放的。”
“但会是谁呢?”
我能尝到自己嘴里嫉妒的味道,就像胆汁冲上了舌头,我快恶心得吐了。“那这朵玫瑰会在哪里绽放呢?”我尖刻地问,“不要在我的房子里。我不会让她待在我的屋檐下。”
他以前的活力回来了:“嗯,一定有人在说谎。一定有人买通了守卫。”
他看着炉火,接着将他黝黑的脸转向了我。“我认为我们可以让三个年纪最大的女孩来宫里,”他说,“我觉得她们可以服侍你,如果你同意的话。这些是爱德华的女儿,约克的女孩,她们是你的侄女。你应该像爱小玛格丽特那样爱她们。我觉得你可以把她们放在眼皮底下严加看管,然后等时机成熟,我们就给她们找些好丈夫,让她们安定下来。”
“他们怎么离开的?”
我向后靠上了石窗框,感受着肩膀的冰凉触感。“你想要她们来和我住?”我问他,“伍德维尔的女儿?”
“他不知道男孩们发生了什么。他是伦敦塔治安管,但他不知道。他只说,当他到达塔里时,两个孩子已经不见了。所有的守卫都说,他们晚上将他们安置在床上,彻夜不离大门,然后早上他们就不见了。”
他点头,就好像我会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不可能找到一个比伊丽莎白公主更漂亮的侍女了。”他说。
“哦,是的。”我能感觉到自己腹中的恐惧,就好像灌下源源不断的冰水,“我知道他会为你做任何事的。”
“伊丽莎白小姐。”我咬着牙,纠正他,“你宣布了她的母亲是个妓女,她是个杂种。她是伊丽莎白·格雷小姐。”
“布拉肯伯里。”他说,“一位真正的朋友。他对我很忠诚,会为了我做任何事情。”
他笑了笑,就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哦,是的。”
“罗伯特?”我问道,就好像我已经忘记了伦敦塔治安官的名字。罗伯特·布拉肯伯里,当我说起那两个孩子应该被杀掉但我又不忍心下命令时,他曾经用率直的目光看着我并说,“啊,您太善良了”。
“那她们的母亲呢?”
“我一听说他们已经死了,就立刻派人去了伦敦塔。他们只告诉我,两个男孩不见了。我一到伦敦,就去了塔里。罗伯特在那里——”
“我会将她安置在乡村。约翰·纳斯菲尔德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会将她和年纪比较小的女孩们安置在他家,他可以替我看管她们。”
我点点头:“我记得,但是……”
“她们会被囚禁?”
白金汉告诉所有人,王子们已经死了,是我杀的。
“她们会被看得很紧。”
“我必须知道。”他担忧地说,“他们同时告诉了我白金汉的背叛和谣言。两者都一样糟糕。我有一次写信和你说过的。”
“关在房子里?”我追问,“锁起来?”
“不!”我尖叫出声,然后用手捂住了嘴,不让别人听见我在与我的丈夫、国王争论,“陛下,我求求你。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
他耸了耸肩:“我想,纳斯菲尔德觉得怎么样合适就怎么样吧。”
“我想要去问问她儿子的事。”
我立刻明白了,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又会再次成为一栋漂亮乡村寓所中的夫人,而她的女儿们会作为侍女生活在我的宫里。她们将会像空中快乐的鸟儿一样自由,伊丽莎白·伍德维尔又再次胜利了。
我才是王后。他去拜访了一次那伍德维尔女人,似乎就忘记了我们所珍视的一切。我们已经争取到的一切。
“什么时候?”我以为他会说春天,“四月?五月?”
他耸了耸肩,就好像这无关紧要。“我必须去见一见王后。”他说。
“我想,那些女孩们可以立即就来宫里。”他说。
我渐渐感到有一些愤怒,我意识到丈夫在谈论现在的她。他去见过她,他去见过伍德维尔家的女人们,去见过伊丽莎白。我在这里,为圣诞做着准备,庆祝我们得势的时候,他却溜去了她选择的黑暗小屋。“你见过她了?”
我果断冲他发火了,从窗口的位子上跳了起来。“这是我们作为国王和王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我的声音气得发抖,“我们将在这个宫廷,给这个国家留下我们的印记,人们会在这里看见我们头戴王冠,会在这里评论我们的着装、娱乐活动。这是人们开始传颂我们宫廷的时刻,它会像卡米洛特一样美丽、快乐、高贵。你想要让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女儿们在我们的第一个圣诞节坐在这里享用圣诞晚宴?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所有人,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你代替爱德华坐在王位上,但里弗斯们依然控制着宫廷,女巫依然占着统治地位?我姐姐、你哥哥、他们的小婴儿的鲜血还沾在她的手上,而没有人指控她?”
“现在,她已经长到我肩膀那么高了,而且还是个美人,真希望爱德华能够看见她,我甚至觉得她比她母亲当年还要美丽。她已经是个成熟女人了,你会认不出她的。”
他靠近我,抓住了我的胳膊,感觉到我正浑身发抖。“不。”他温柔地说,“不。我没这么想。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你的宫廷,不是她的。我知道,你是王后,我知道的,安妮。冷静。没有人会破坏属于你的时刻。她们可以圣诞节后再来,等所有的协议都正式办妥。我们不需要她们这么早来让这次盛宴扫兴。”
“她被宠坏了,”我说,“他们去哪里都带着她,而她总是走在前面。”
他让我平静了下来,一如往常:“扫兴?”
爱德华最喜爱的女儿那熟悉的名字,出现在了这个舒适的小房间中,我想起了那个女孩,肤如凝脂,有着她父亲那种迷人的微笑。“爱德华曾说过,她是他最珍贵的孩子。”理查德小声地说,“当我们不得不从佛兰德斯一路打回家时,他说他做这些都是为了她,即使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只要能再见到她的笑容,一切危险都值得。”
“她们会扫兴的。”他用甜美的声音哄着我,“我不想让她们来。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她们可以在牢房里待到圣诞节后,只有当你觉得时间合适,我们才会释放她们。”
“她的女儿,约克公主伊丽莎白。”
他的触摸让我平静了下来,就像是一匹温驯的母马。“很好,”我吸了口气,“但不能在圣诞前。”
那一刻,我忘记了那女儿,只想到了那充满恶意的母亲:“伊丽莎白·伍德维尔?”
“是的。”他说,“直到你觉得时间合适。你来判断何时,安妮。你是英格兰王后,不需要让任何你不想要的人来服侍你。你周围应该只有你喜欢的女性。我不会强迫你接受你害怕或是讨厌的女人。”
“他打算在雷恩大教堂举行订婚仪式,宣布自己是英格兰国王,并与伊丽莎白订婚。”
“我不怕她们,”我纠正他,“也不嫉妒她们。”
我在座位中愣了一下,我没有想到这个。
“当然。”他说,“不需要有任何原因。等你准备好了以后,再邀请她们。”
“是关于亨利·都铎。”他说。
我们在伦敦过圣诞节,没和孩子们在一起。其实直到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我都希望他们能来。爱德华的身体还不错,但家庭医生建议,他还不够强壮,不能应付糟糕路况下的长途跋涉。他们说他应该待在米德尔赫姆,在那里,家庭医生非常清楚他的健康状况,能好好照顾他。他们说,在这种恶劣天气下长途旅行会损害他的健康。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想到了理查德小王子,他们俩同年,但理查德却比爱德华高出一头,有着红润的脸颊,充满活力。爱德华的生活没什么激情,他不常要求什么。他会安静地坐下来读书,乖乖地上床睡觉。早晨,他总是会赖床。
我等着。这是关于那个伍德维尔女人,我知道。我可以通过他抓着自己的右臂的姿势看出来,肘部和肩膀之间。现在,这已经成为了他的老毛病,没有医生能诊断出病因。虽然没有证据,但我知道,这痛苦是她造成的。我想象她将一块布在自己的手臂上打结,直到它刺痛麻木,然后希望这痛苦出现在他的身上。
他胃口还不错,但厨师们为了送上美味佳肴和诱人酱汁费尽了心思。我从没见过他和玛格丽特、泰迪一起去厨房偷剩下的糕点吃,或是求面包师给一个新鲜出炉的面包卷。他从不偷奶油吃,也从不把装饰菜和烤肉统统吃完。
“我做了个决定。”他沉重地说,“我不会草率决定,还是想和你商量一下。”
我试着不去为他担心;他愉快地做作业,和表弟表妹们一起骑马,和他们一起玩网球、射箭、滚球,但他总是第一个停下玩不动的,或者是走开坐一会儿,或者笑着说他要喘口气。他并不强壮,并不结实,事实上,他就是那种让人觉得他会是在一个远方巫婆的诅咒下度过一生的孩子。
他拉着我的胳膊走到了主衣帽间旁的一个小小的区域,衣橱女官常常坐在这里,检查她负责的皮毛、礼服、长袍和鞋子。温暖的火苗在壁炉里燃烧,理查德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我坐在了靠窗的位子,等待着。
当然,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诅咒过我的儿子。但有时,他坐在我的脚下,将头靠在我的膝盖上,我会摸着他的头想,既然她的诅咒已经影响了我的生活,那如果它落在我儿子头上,也不会令人惊讶。而现在,理查德说了女巫伊丽莎白和她的学徒女儿的新诅咒,会降临到杀害她们王子的凶手头上之后,我就更加害怕里弗斯家的恶意会针对我和我的儿子了。
“哦,当然。”我提起裙子,小心翼翼地在地板上找出了一条路,“我的衣橱女官比我更知道该怎么做。”
我命令米德尔赫姆的医生每三天给我寄一封信,告诉我孩子们的情况。这些信件在越过冬雪绵绵的北方和交通迟滞的南方道路后,会告诉我,爱德华精神很好,正和他的表弟表妹们玩耍,享受着寒冷的天气,乘雪橇,滑冰。他很好。我可以放心。他很好。
“你能先不管这些吗?”理查德疑虑地看着这些贵重衣料堆成的小山。
即使少了孩子们的出席,理查德还是决定要在宫里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我们是一个胜利者的宫廷;每个来用餐,来跳舞,或只是来观光的人都会知道我们统治下的第一个圣诞节非常快乐。他们知道我们曾经被挑战,加冕后的第一周就接受了前王后本人的挑战,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孩自称为王,但我们得到了支持。了解这些之后,就会觉得我们的圣诞盛宴更加美妙。英格兰不想要亨利·都铎,英格兰已经忘记了里弗斯男孩们,满足于让伍德维尔王后待在避难所里。她完蛋了。那场统治已经结束了,而这个圣诞节宣布了我们统治的开始。
我们筹备着自己的圣诞晚宴,理查德发誓这将是伦敦前所未有的盛宴。人们开始陆续到达宫中,我们分配了他们的房间,告诉他们在娱乐活动中的角色,让他们学习新的舞步。理查德来找我,并在衣帽间发现了我,我正浏览着曾经属于其他王后们的礼服,现在它们全是我的了。我计划拆开两件漂亮但过时了的金色和深紫色礼服,重新做成一件,用新式样分成两层,将紫色的袖子做得短些,好露出里面的金色,在腰上系上金色的编织腰带。我的两侧放着大捆大捆的布料,可以用来做新礼服,还有皮毛和天鹅绒,可以做新斗篷和理查德的外套上衣。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但这些日子以来,他看起来总是这样。王冠太重,而他无人可信。
我们每天都有娱乐、狩猎、划船、辩论、竞赛和舞蹈。理查德下令找来了最好的音乐家和剧作家,诗人们为我们写下诗歌,而教堂则充满着合唱团圣洁的歌声。每天宫里都会有新的娱乐活动,每天理查德都会给我一个小礼物——一枚珍贵的珍珠胸针或一副熏香的皮手套,三匹新马被送去北方给孩子们,或者是一份奢华的大礼——一桶从西班牙运来的橘脯。他让我沐浴在礼物中,每晚都会来我的大卧室与我一起过夜,他将我包裹在臂弯中,就好像只有这样紧紧地抱着我,才能相信他真的让我做了王后。
伦敦 威斯敏斯特宫
我有时会在夜里醒来,看着床上的挂毯,上面织着神与女神获得胜利后懒洋洋地躺在云上的场景。我觉得我也应该感到胜利,我处在父亲希望我在的位置上了。我是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女人,再也不需要担心踩到谁的裙裾,因为现在所有人都走在我后面。但当我因这个想法而微笑时,不禁又想起了住在约克郡的寒冷山谷中的儿子,他那瘦小的身躯和苍白的皮肤。我想起了那个依然住在避难所里的女巫,这个圣诞节她会庆祝自己即将被释放。我抱住理查德,摸着他右臂,轻轻地帮他在睡梦中舒展一下,看看它是否真的如他以为的已经废了。我不知道。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是一个值得我同情的战败的寡妇,还是我家人和我的和平生活的最大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