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
“她住在哪里?”我有点头晕,“她不能再去避难所了,是吗?”
“这里?”我几乎冲他尖叫。
“我也没想到,”他说,“但我发誓要保护你,而这就是要付出的代价。”
“是的。”
听他提到我们的爱情,我沉默了:“我没想到,那意味着这个。”
“理查德,我害怕见她。她说过,我已经不是她的女儿了。她说,我永远都得不到母亲的祝福。她说我不应该嫁给你。她对你的称呼,你肯定不会原谅的!她说我们的儿子是——”我说不下去了,“我不会重复的,我连想都不愿想到。”
他冷酷地看着我:“当我娶你的时候,我说过我会保护你。我现在正在保护你的利益。”
“我不需要听到,”他愉快地说,“而且我也不需要原谅她。你也不需要她的祝福。她会作为客人住在这里。如果你不想见她,你可以永远都不见她。她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用餐,可以在自己的教堂里祈祷。她不会打扰到你的。”
“所以,为了阻止乔治抓她,你抓了她。”我冷冷地说,“犯下了你怀疑他将要犯的罪行。”
“她怎么不会打扰我?她是我的母亲!她是极力反对我的母亲。她说,自己至死都不会提及我!”
最后,他决定说实话:“乔治打算去抓她,”他说,“我确信这件事。乔治打算绑架她,以反抗国王让我们两人分享她的财产的决定,替她申诉,替她收回一切,就好像他是她的游侠骑士,然后,等她拿回了所有沃里克的土地,他就会从她那里将一切夺走。他打算把她关在自己的家中,就像他关你一样,然后他就会得到我们现在所有的一切,安妮。我必须在他之前得到她。”
“把她当成你的犯人。”
直到现在。“理查德,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你把她带来这里?”
我跌坐在椅子上,盯着他看:“我的母亲是我的犯人?”
我停下来看着他。他不可能真的以为我会开心的。他温和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将我的母亲带来会挑起一场家庭战争,这场战争已经在狂暴的信件、痛苦的道歉和借口中酝酿了两年。在她最后一封信中,她称呼我的儿子、她自己的外孙为一个杂种,称呼我的丈夫为小偷。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了。她告诉我,我让父亲丢脸,更背叛了她。她告诉我,我不再是她的女儿了。她以一位母亲的名义咒骂我,说我将得不到她的祝福,而她将至死都不再提及我的名字。我没有回信,一个字都没回。决定嫁给理查德的时候,我就已经无父无母了。一位已经死于战场,另一位抛弃了我,将我独自一人送向战场。伊莎贝尔和我称自己是孤儿。
“她在比尤利修道院是一名犯人。现在,她在这里还是一名犯人。她永远也不会恢复她的财产,在她听见你父亲的死讯、宣布避难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它们。她选择抛下你独自面对危险的战争。现在她过着的是她选择的生活,要承受自己选择的后果。她是个穷光蛋,是个犯人,只不过现在不是比尤利的犯人,而是这里的犯人。她也许喜欢这样,也许更喜欢待在这里。这里毕竟曾是她的家。”
“我救了她,”他平静地说,“我以为你会开心的。”
“她作为一名新娘来到这里,这是她家族的府邸,”我轻轻地说,“墙上的每一块石头都会向她述说她的权利。”
我们正在私人房间中,完全隐秘,没有别人。紧闭的门外是大房间,其他人都在那里等着我们领他们去用晚餐。厨房里的厨子正抱怨着肉煮老了,点心也烤过头了。
“那么……”
“她为什么在这里?”我问。
“这里还是她的。”我看着他年轻坚定的脸,意识到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我们像小偷一样住在这里,而现在真正的主人会看着我们收她的租金、用着她的东西、由她的墙庇护、生活在她的屋檐下。”
“不。”他看着那位女士走出了马车,站直,发出了一声不适的咕哝。詹姆斯爵士站到了一边。我突然有一种晕眩的感觉,我认出了我的母亲,两年未见的母亲,从坟墓中回来,带着一脸得意洋洋的恐怖微笑,对着我这个把她抛弃在监狱里、任她自生自灭的女儿。
他耸了耸肩,我不说话了。我知道他是个果决的人,像他的哥哥一样,能够强大、快速地行动。约克男孩们在反抗国王的起义中度过童年,看着他们的父亲和哥哥不惜一切地战斗。所有的约克男孩都有着无畏的勇气和顽强的耐力。我知道他是一个会毫无顾忌地追逐自身利益的男人。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男人,抓住自己的岳母,不顾她的意志监禁她,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偷走她的土地。我知道我的丈夫是一个强硬的男人,但我不知道他竟如此冷酷无情。
“不是你母亲吗?”我小声对理查德说,有点害怕一场正式的拜访。
“她会住多久?”
一只手拉开了马车的门帘,詹姆斯爵士转身帮助里面的那位女士下车。她将一路护她温暖的毯子抛下,拉住了他的手。他站在她的面前,挡住了她的脸。
“住到她死。”他温柔地说。
“你干得很好。”理查德无视了我。
我想到了伦敦塔中的亨利国王,在约克兄弟们从图克斯伯里凯旋的当天去世,结束了他的血统;约克三兄弟在他睡着的时候,安静地走进黑暗的房间,他沉睡在他们的保护中却再也没有醒过来。我张开嘴想要问我的丈夫一个问题,但马上又合上了,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发现,自己在害怕,不敢问我这位年轻的丈夫觉得我的母亲能活多久。
我使劲拉了拉理查德的胳膊:“这位访客是谁?”
那天晚餐后,我不情愿地去了分配给母亲的房间,心中怀着厌恶。他们给她送去了晚饭中最好的菜肴,单膝跪地呈给她,显示出了对一位伯爵夫人应有的尊重。她的胃口很好,我进去的时候,他们正把空碟子拿走。理查德下令将她安置在西北塔楼,离我们尽可能远。那塔楼没有廊桥可以通向主塔,即使允许她离开自己的房间,也必须下楼出门到院子,穿过院子,走上主塔的楼梯,才能进入大厅。每一门口都有卫兵。没有邀请的话,她永远也不能来见我们。不经允许,她也不能擅离塔楼。她的余生,就只能看见同样的风景了。从她的窗口向外望,只能看见小塔的屋顶、辽阔的灰色天空、空荡荡的景色和黑色的护城河。
那人脱下了帽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我认出来他是詹姆斯·提利尔,理查德最信任的下属,他的身后还跟着罗伯特·布拉肯伯里。“都好。”他确认道,“就我所知,没人跟着我们,也没有人在路上阻碍我们。”
我走进房间,向她行屈膝礼。她是我的母亲,我必须表示尊敬。然后,我就在她面前站着,高高地抬着下巴。我担心自己看上去像是个目中无人的小孩。但我只有十七岁,仍害怕着母亲的权威。
理查德走上前,向护卫的首领致意,就好像是在等着他。“一切都好吗?”
“你的丈夫打算把我像个犯人一样关起来,”她冷冷地说,“你,我的亲生女儿,难道要做他的看守吗?”
“这是谁?”我问,“一位女士?拜访我们?”
“你知道我不能违抗他的。”
我们从门房塔的楼梯盘旋而下,到了城堡的主广场,这时,门突然开了,一辆带有门帘的马车和二十名骑马护卫进入了大门。
“你不能违抗我。”
一只云雀从城堡下的草地飞起,边向上边唱着歌,然后停顿一下再继续往上,一直不断地向上向上,就好像不达天堂誓不罢休。我想起了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去观察,去仔细地观察,因为在某一刻,它会突然合上翅膀,安静地俯冲,就像块石头一样坠向地面。而它降落的地方就是它小小的巢和四颗带着斑点的蛋。鸟蛋朝着中心整齐排列着,因为云雀是种整洁的小鸟,就像其他天堂的候选者一样。
“你抛弃了我,”我被逼得说出了口,“你把我留给了安茹的玛格丽特,她把我领上了一场可怕的战斗,而且还战败了,我的丈夫也死了。我不过是个孩子,而你把我遗弃在了战场上。”
“而乔治则每时每刻都在寻找机会。”理查德说,“他无法阻止自己,除了输给爱德华的王冠和输给我的财产之外,他什么都不想要。他的贪念非常惊人,安妮。他就那么一直不断地想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权力。他在宫廷各处走动,就像只张开了嘴的大鲤鱼一样,狼吞虎咽地吞食金钱。而且他生活得也像一位王子。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在他的伦敦府邸,呼朋引伴,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你为过度的野心付出了代价,”她说,“你父亲的野心摧毁了我们。现在你又跟了另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像条狗,像你跟随你父亲时一样。你想成为英格兰王后。你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
我调整脚步适应他的节奏,没有提醒他我的大部分少女时代都居住在一个有驻军的镇子上。
“我的野心并没有让我走上不归路。”我抗议道,“伊莎贝尔囚禁了我,我自己的姐姐!”我感觉到自己的愤怒和眼泪一起涌了上来,“没有人保护我。你放任伊莎贝尔和乔治违背我的意愿,把我关起来。你自己安全地躲在避难所里,你留我在战场任人摆布!任何人都可能抓住我,任何事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
“是非常错的,”理查德同意道,“一个国王应该为他的人民树立一个榜样。爱德华深受爱戴,伦敦的人们也喜欢看见他;但当他在街头烂醉,追逐女人时——”他突然停口,“不管怎样,这些不应该说给你听的。”
“你放任你的丈夫和伊莎贝尔的丈夫偷了我的财产。”
“那是错的。”我以一个年轻人严格的道德观评论道。
“我怎么阻止他们?”
“爱德华同意最后和他谈话的人,总是大笑着答应每个人每件事。他白天都在骑马、跳舞、赌博,晚上则与威廉·黑斯廷斯在街头狂欢,甚至和他的继子们在一起游玩。我敢发誓,他们绝不是爱德华真正的伙伴,他们只是为他们的母亲服务。他们和继父一起,是为了做她的眼睛和耳朵,他们带他去各种淫秽的场所,我敢保证他们回去一定会向她报告所有的事。他没有朋友,身边只有间谍和马屁精。”
“你尽力了吗?”
“国王……”
我沉默了。我没有尽力。
但是,理查德只是说:“这些天,宫廷就像是竞技比赛中的混战一样。里弗斯家族不断地夺权逐利,乔治和其他领主则一直反击。暗地里这场斗争一直持续。没有一码我的土地或者一个我口袋里的硬币是安全的。总有王后的亲戚觉得这些应该属于他们。”
“把我的土地还给我,释放我,”我的母亲说,“告诉你的丈夫,他必须这么做。告诉国王。”
我希望他会说一些类似于,喜欢我陪着他,喜欢和我和孩子一起在这里,在我们美丽的家里之类的话。我们还是新婚,还很年轻,我还是有一种在扮家家酒的感觉,扮演着庄园主和他的夫人,就好像我的年纪还不够大,或还没重要到可以取代母亲的位置。对理查德来说则不同。这样的生活来之不易,他肩负着成为英格兰北方领主的责任。对我来说,做他的妻子,住在这里,我家族的家里,就是一个女孩的梦想。我时常会不敢相信这样的美梦竟能成真。
“母亲大人——我不能。”我无力地说。
“你的意思是,不在宫廷?”
“那就去告诉伊莎贝尔。”
他以微笑回答,真挚诚恳:“在这里我很开心。”
“她也不能的。她怀孕了,都不在宫里。而且不管怎样,国王不会听从我和伊莎贝尔的请愿。为了他的弟弟们,他永远也不会听我们的。”
“你现在开心吗?”我问。
“我必须获得自由。”母亲的声音有一瞬间的颤抖,“我不能死在牢狱里。你必须让我自由。”
护城河外是杂乱的石板建筑,那是米德尔赫姆的小镇。小镇外,围绕着长势茂盛的牧草,一路长到沼泽。我能看见,挤奶女工们将她们的轭和桶扛在宽肩上,带着她们的三角板凳,去田野里挤奶。奶牛们听到了“小美牛!小美牛!”的呼喊,从草中抬起了头,缓缓地向她们走来。在田野的远方是山丘的斜坡,那里生长着深绿色的蕨类;在那之上,小山越来越高,紫色的石楠花在一片薄雾中盛开。这里一直是我的家乡,永远都是我家族的家乡。那些村舍中的大部分男孩都以我父亲和他的父亲命名——理查德;大多数的女孩以我和姐姐命名——安妮和伊莎贝尔。几乎每个人都发誓效忠于我和新来的理查德——我的丈夫。我们沿着城堡的走廊在转角转弯,离镇子远了一些,这时,我看见了一只早起的仓鸮,像云朵般雪白,默默地飞行,就好像从茂密的树篱上飘落的一片叶子。太阳慢慢下沉,躲进了玫瑰色和金色的云朵中。我钩着理查德的手臂,然后靠上了他的肩膀。
我摇了摇头。“我做不到。”我说,“问我是没有用的,母亲大人。我无能为力,不能为你做任何事情。”
这是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间。傍晚,在晚餐前,理查德和我绕着城墙散步,走很长的距离,绕一个圆圈,起点和终点都是王子塔,我的宝贝小爱德华的育儿室。我们的右手边是深深的护城河。我朝下望去,看见他们正把一张渔网从护城河里拖上来,里面的鱼闪耀着银色的光芒。我轻推理查德:“今晚吃鲤鱼。”
那一刻,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她仍然可以吓到我。但是这次,我迎上了她的目光,耸了耸肩。“我们输掉了那场战役。”我说,“我嫁给了我的救世主。我没有权力,伊莎贝尔也一样,你也一样。我不能为你做任何违背我丈夫意志的事。你必须让自己适应失败,就像我一样,就像伊莎贝尔一样。”
约克郡 米德尔赫姆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