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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3年春

“好几个小时。”她高高兴兴地说,无视我在一旁抗议的呻吟。“也许还有好几个小时。您去睡一会儿吧,殿下。她睡到床上的时候,我们会派人去叫您的。”

“还要多久?”

“为什么,她现在不在床上?她在干什么?”他迷惑地问道。他不能进门,也不知道任何接生婆的技术。

“很愉快,”接生婆倒是回答得挺幽默,“她挺开心的,大人。”

“我们正在让她走路,”年纪大的那个回答,“让她走来走去,好减轻疼痛。”

凌晨三点左右,我听见从大厅走廊处传来的脚步声,有人敲响了寝室的门,我听见理查德叫道:“我是公爵!我的妻子怎么样?”

这样子根本没有减轻任何疼痛,告诉她们也没有意义。因为不管怎么,她们都会这么做的,她们一直是这样做的。而我将服从她们,因为我现在完全没有办法自己思考。

凌晨两点左右,疼得厉害多了。接生婆们吃饱喝足,心情舒畅,进入了寝室。两个接生婆搀着我走路,我一停下,她们就强迫我继续走。我想要躺下休息时,她们就边叫唤边推我。疼痛来得渐渐频繁,然后她们才准许我靠在其中一个人的身上喘口气。

“让她走路?”紧闭的门后传来了我年轻丈夫的问题,“有帮助吗?”

我摇摇头。“一阵一阵的,”我说,“但我觉得越来越厉害了。”

“如果婴儿出来得太慢,我们会让她坐在一条毯子上,前后摇晃她。”年轻的一个回答道,带着硬邦邦的笑声,“她很高兴,我们只是让她走路。这是女人的活儿,殿下。我们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疼得厉害吗?”她紧张地问。

我听见了理查德的含混不清的咒骂,但接着,他的脚步声就远去了。伊茜和我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女人又抓住我的手臂,领着我在火炉和门口之后来回走动。

她们给我带来炖肉,随后又上了一些烤鸡和煮鱼。食物的气味让我恶心,我命令把那些都撤出寝室,自己则从床头到窗户间不停地走来走去。我可以听见,她们在外面的接见室中大吃特吃,还要求再上点啤酒。只有伊茜和几个女仆陪着我,伊茜也没有食欲。

她们将我留在房间里,就去大厅用早餐了。我又发现自己没有了胃口。我躺在床上,伊茜坐在我身边,抚摸着我的额头,就像以前我生病时那样。疼痛是如此频繁,如此剧烈,我觉得自己已经受不了了。然后门开了,两个接生婆回来了,这次她们带来了一个奶妈。奶妈把摇篮固定好,把床单摊开铺在了分娩床上。

我看得出来,她在为我害怕。她满脸苍白地下令准备啤酒,对接生婆说话时那尖锐的声音让我也开始害怕了。她们在一个圣体匣里放上了圣饼,在房间的角落放置成了一个小小的圣坛。伊莎贝尔头胎时特别祝圣过的腰带,现在正绑在我变形的肚子上。接生婆加热了啤酒,给我和所有人喝。她们又下令厨房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因为这将会是一个漫长的夜晚,而我们都会需要维持体力。

“时间差不多了。”一个接生婆欢快地说,“拿着。”她给了我一个木楔。木楔经过了许多人使用,表面非常光滑,但也刻着条条的齿痕。“咬住它。”她说,“看见这些牙印了吗?很多贵妇人曾经咬过,这块木块保住了她们的舌头。你疼的时候就咬着它,然后紧紧地抓住这个。”

阵痛在午夜开始,那时我刚和伊莎贝尔一起躺上床准备睡觉。我叫了一声,伊莎贝尔就立刻起身了。她在肩头披了件长袍,点燃了蜡烛,派女仆去找接生婆。

她们在大床的两个床柱之间绑上了一根绳子,我躺在床上时一伸手就可以够到,还可以用脚踩在大床的床脚借力。“你拉这根绳子,我们会和你一起用力。如果疼痛变得更加剧烈的话,就咬木楔,我们会和你一起吼叫。”

她耸耸肩,表情冷淡排斥。“有什么用?”她说,“她永远也见不到她的外孙,也永远不会被释放,而她已经对我说了,如果我不把她弄出去,我就不是她的女儿。想她有什么用?”

“可不可以给她点什么来缓解一下疼痛?”伊莎贝尔问。

“他会申请一个赦免,然后让他们跟彼此结婚。”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停顿了一下,“你会写信告诉母亲吗?”我试探性地问。

那年轻女人打开了一个小石瓶。“你喝一滴这个,”她建议道,并在我的银杯中倒了一点,“想一想,不如我们都喝一滴这个吧。”

“父亲在的话,一定已经给他们安排好婚姻、绘制好纹章了。”伊莎贝尔笑着说。

那液体在喉咙中燃烧,让我的眼眶含泪,但也让我变得更勇敢更坚强。我看到,伊茜呛了一口,然后她朝我咧开嘴笑了。她靠上前,对我耳语:“这是两个贪婪的醉鬼老女人。天知道理查德从哪里找到她们的。”

突然一阵沉默,因为我们都想到了孩子的外公已经见不到他们了,而他一直把他们作为自己计划的关键;一等他们的小脑袋出现在摇篮里,他就会立刻开始为他们制订雄心勃勃的新计划。

“她们是全国最好的。”我回答,“老天保护那些在最差的接生婆看顾下分娩的女人。”

“我很好,”她说,“比上次好多了。我不害怕。至少不是很害怕……还有——哦,想想吧,安妮!他们会是堂兄弟,我的孩子和你的孩子,他们会是同年的堂兄弟。”

她笑了,我也笑了,但大笑就像在我的肚子里刺上了一把剑,我又立刻大叫了起来。瞬间,那两个女人变得认真高效了,她们让我坐在分娩床上,将索套放在我手里,告诉女仆把火炉上水壶里的热水倒出来。后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注意到了疼痛、水壶边上映出的火光、房间的热度和伊莎贝尔抚摸着我脸颊的冰凉的手,搞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其他事情。我觉得,自己在和肠子里的疼痛作战,挣扎着才能呼吸。我想到了远方的母亲,她本应该在这里陪着我的;我想到了我的父亲,他的一生都在战斗,清楚失败与死亡的极度恐惧。更奇怪的是,我想到了“午夜”,心脏中插着一把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步行上了巴尼特战场,就是为了让我成为英格兰的王后。想到这点,我使了一下劲,突然听见了一声哭声。有谁在紧张地说:“轻点,现在轻点。”然后我看见了伊莎贝尔流着泪的脸,她对我说:“安妮!安妮!你生了个男孩!”我知道,我终于做了一件父亲想要我做的、理查德需要我做的事。我给了父亲一个外孙,给了理查德一位继承人,上帝保佑我生下了男孩。

“当然了,当然了,但是你现在必须休息。”我立即把她拉到了火炉旁,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又给她拿了个凳子搁脚。我微笑地看着她,“太好了!你不能再帮我捡东西了。还有,你走的时候,一定得乘马车,不能骑马。”

但他并不强壮。接生婆乐观地说,许多虚弱的男孩子都长成了勇敢的男人,奶妈说,她的奶水会很快让他长得健壮结实。他出生已经六周了,我还在禁足,还没有举行安产感谢礼。每当夜里听见他哭泣或白天看见他的小手掌时,我总忍不住为他担心。他的哭声尖细单薄,手掌就像是小小的苍白的树叶。

她笑了:“是的,总算。我都开始害怕……”

婴儿的洗礼和我的安产感谢礼之后,伊莎贝尔就要回去伦敦,回到乔治的身边了。我们用国王的名字来命名这个孩子,爱德华。理查德说,他能预见到这孩子伟大的未来。洗礼简单安静,就像我的安产感谢礼一样,国王和王后不能来,而且,虽然人们嘴上不说,但这孩子看上去不太可能茁壮长大。他不太值得让人们为他举行一场盛大的洗礼、三天的城堡庆祝活动和全部仆人参加的晚宴。

“伊茜——”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抓起了她的手,“伊茜——你怀孕了?”

“他会强壮起来的。”伊莎贝尔一边小声地安慰我,一边在马厩院子里爬进了马车。她不能骑马了,她的肚子已经大起来了,“今天早上,我就觉得他看上去强壮多了。”

她笑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我胖了,”她快乐地说,“我变胖了,也变美了。我将会在八月叫你过来陪我。”她对我说,“我会叫你报答我现在的恩惠。”

他并没有,但是我们两个都没有承认这点。

我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她。“你看上去——”我在找一个比较礼貌的词语,“很丰满。”

“而且不管怎么样,你现在至少知道你能生孩子,你能生下一个活着的小生命。”她说。小男孩死在海上,没能发出一声啼哭的噩梦依旧缠绕着我们俩。

“我也会离宫廷远远的。”她冲我微笑,“我有很好的理由不回去。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有什么不同?”

“你也可以生下活着的孩子。”我坚定地说,“这一次,一定可以。我也一定会来陪你分娩的。这次一定会顺利的。你会为爱德华生下一个小堂弟,上帝保佑他们都能茁壮成长。”

我点点头。“是的,我想她会一直恨下去的;但她什么事也做不了。乔治和理查德正得宠,她所能做的也只不过就是像她家族旗帜上的渔女那么冷冰冰罢了。她甚至不能改变尊卑顺序,不能像以前那样无视我们。而且不管怎么,等我的孩子生下来,我也不打算回宫里去。”我满意地摸着窗户旁的厚墙,“在这里,没人能伤害我。”

她看了看我,眼神空洞,充满恐惧。“约克男孩都很健壮,但我不会忘记,我们的母亲只生下了我和你。而我已经生过孩子并失去他了。”

“而且她还是恨我们。”伊莎贝尔直截了当地说。

“现在,勇敢点。”我命令她,就好像我是姐姐,“打起精神,这次你会像我一样顺利的。我会及时来找你。”

我点点头。“他说过,”我承认,“国王听信他们而不是父亲,这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她点点头:“上帝保佑你,妹妹,保佑你一切平安。”

“你等着,”伊莎贝尔预言道,“将会有许多人害怕看到里弗斯变得过于强大。将会有很多人警告国王不要偏信专宠。乔治就反对他们,即使你的丈夫理查德也不会喜欢里弗斯掌握住整个威尔士的。”她停顿了一下,“父亲说过,他们是佞臣。”她提醒我。

“上帝保佑,”我说,“上帝保佑你,伊茜。”

我耸耸肩。我正沉浸在怀孕最后几周的宁静平和中。我望着窗外的绿色原野和其上起伏的牧场,田凫在沼泽地中冷漠地打转鸣啭。伦敦似乎很远,勒德罗更是远在天边。“除了王后,还有谁能管教她的儿子?”我说,“而且他舅舅安东尼也是他能得到的最好的代理者了。不管你觉得王后怎么样,安东尼·伍德维尔是全欧洲最出色的男人之一。他们是个很亲密的家族。安东尼·伍德维尔会用生命来守卫自己的外甥。”

伊莎贝尔离开之后,我想到了母亲。她可能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了,她的第一个外孙,我们都如此渴望的这个男孩。我给她写了封短信,告诉她孩子生下来了,到目前为止都还算健康。然后我等待着回信。她的回信充斥着愤怒的长篇大论。对她来说,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儿子,是私生子。她说他是“理查德的小杂种”,因为这婚姻没有经过她的准许。他出生的城堡不是理查德的家,而是她的,所以他是篡夺者,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我必须立刻离开孩子和丈夫,去比尤利找她;或者去伦敦请求国王释放她;或者要求我的丈夫释放她。乔治和理查德必须将财产还给她,而且他们应该被指控为小偷。如果我不照着这样做,那我就会尝到一位母亲冰冷的诅咒,她会与我断绝关系,再也不写信给我。

“这就意味着,里弗斯成为威尔士的无冕之王,”伊莎贝尔小声对我说,“国王将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交到他们手上了,安东尼·伍德维尔是王子的顾问长,而王后统管所有事情。这不是约克家族,这是里弗斯家族。你觉得威尔士人会起来反抗吗?他们一直都是支持兰开斯特和都铎家族的。”

慢慢地,我把信越折越小,然后走到了总是燃着炉火的大厅,将这一小团纸扔进了火中,看着它闷闷燃烧。理查德走了进来,脚边跟着他的猎鹿犬,停下看着我严肃的脸,又看了看壁炉里的火苗。

为了待产,我和伊莎贝尔在米德尔赫姆城堡的女士塔楼中生活了六周,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分娩室是不允许男人进入的,所以我们生活需要的一切——生火用的柴、吃饭用的盘子——都要在塔下转交给一位照顾我的女人。牧师会穿过城堡主要塞的木桥,站在门旁一块屏风后面念弥撒,不会看我,但通过一面金属格栅给我圣饼。我们几乎听不到任何消息。伊莎贝尔有时会穿过大厅,去和理查德一起用餐,她回来时告诉我们威尔士亲王已经获得了他在勒德罗的府邸。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的第一任丈夫:威尔士亲王的头衔本是他的,勒德罗的美丽城堡也本该是我们的,安茹的玛格丽特本来计划我们胜利后会住在那里一段时间,以增加在威尔士人中的影响力。然后,我又想到,那一切现在都已不复存在,我是约克家族的人了,我应该为小王子感到高兴,他终于够上了拥有自己威尔士府邸的年纪,即使现在由他的舅舅安东尼·伍德维尔代为管理。这个新近崛起的鳏夫,自己什么也没有,但继承了他亡妻的头衔。

“那是什么?”

约克郡 米德尔赫姆城堡

“没什么,”我悲哀地说,“对我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