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椅子上半站起来,又坐了回去:“你会叫你的女儿:伊莎贝尔?”
“是的。”我大胆地说。
“是的。”
我的姐姐转着头,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假装冷漠。但当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她四处看了看。“伊丽莎白·伊莎贝尔?”她重复。这是我作为一个逃跑的新娘来到宫中,她骂了我之后,第一次对我说话。
我看见她激动了起来,最后站起身朝我走来,远远地离开了王后和她的侍女们:“你会以我命名她?”
我转过身,好让她的侍女们听见我的话。我的姐姐也在其中,正弯腰缝纫。伊莎贝尔装作她好像没有听见我们的谈话;但我相信,她是想和我说话的。我相信伊莎贝尔不会对我漠不关心,尤其我现在正怀着我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我生下一个女儿,我会叫她伊丽莎白·伊莎贝尔。”我掷地有声地将这话送入她的耳朵。
“是的。”我说,“你会成为她的姨妈,我希望你会爱她关心她。而且……”我犹豫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害怕分娩这件事的人就是伊莎贝尔,“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希望你能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长大……然后告诉她我们父亲的事,伊茜……告诉她发生过的一切。我们的事……以及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如果是一个女孩,能请您做她的教母吗?”我必须问她;她是王后,是我的妯娌,她必须同意。我并不觉得对她有任何好感,也决没有认为这意味着她会真的祝福我和我的孩子。但我还是惊讶于她点头时脸上的慈祥:“我很乐意。”
伊莎贝尔的脸扭曲了一会儿,她在努力地忍住眼泪,然后她张开手臂,我们依偎在了一起,同时又哭又笑。“哦,伊茜,”我小声说,“我讨厌和你为敌。”
“他会希望是个男孩,以便继承这么大一笔家产的伯爵,”她满意地说,“这是对你们俩的祝福。”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安妮。我不应该那么做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我们不得不把那笔财产……乔治说……然后你又逃跑了……”
“是的,殿下。”
“我也很抱歉。”我说,“我知道你不能违抗你的丈夫。我现在明白了。”
“他高兴吗?”
她点头,不想再说什么关于乔治的话了。一个妻子必须服从她的丈夫,在婚礼那天,她就在上帝面前发过誓了;而丈夫们可以要求妻子们尽一切义务,这些是被牧师和这个世界所支持的。伊莎贝尔就像乔治的仆人和马一样,归他所有。我也宣誓效忠于理查德,就好像他是主人,而我真是个厨房女佣一样。一个女人必须服从她的丈夫,就好像一个奴隶必须服从他的主人,这是世界的规则和上帝的法律。即使她觉得他是错的,即使她知道他是错的。
我觉得自己还是害怕得喘不上气来,她知道一切:“是的。”
伊茜试着将手放在我裙褶下坚硬肿胀的肚子上。我握住了她的手,让她感觉我变宽的腰围。“安妮,你的肚子已经这么大了。你还好吗?”
“安妮夫人,我不是个傻瓜,”她说,“我自己有七个孩子,我能看出,一个女人吃不下早饭却还是依旧长胖是什么原因。我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大家。你告诉你的丈夫了吗?”
“一开始有点恶心,但现在已经好了。”
“是吗?”我瞬间以为她以女巫之眼预见了这场对话,我无法抑制住自己的颤抖。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没有立刻告诉我!”
她冷冷地点头:“当然,我知道。”
“我想的,”我承认,“我真的想。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但我还有另一个拒绝留在宫中的原因,一个比这更好的原因,我向王后屈膝行礼道:“殿下,请原谅我,我……”
我们一起退出了宫廷。“你害怕吗?”她小声地问。
爱德华鼓励这个决定。他需要有人维系北方的和平,对抗苏格兰人,保卫英格兰边界,而他的幼弟正是他最信任的人。
“有一点,”我看见了她视线中的阴郁,“很害怕。”我承认。我们都安静了下来,都想起了风暴中颠簸的那个船舱,母亲冲我大喊,而我不得不把婴儿从她身体里拉出来,那小小的身体是那么的恐怖。这影像是如此鲜明,我几乎站立不稳,就好像大海再一次将我们扔向空中。她握住我的手,就好像我们刚刚登陆,而我告诉她,母亲将一个小小的棺材扔进了海里。
因为理查德告诉我,我们大多数时间都会住在北方,所以我能拒绝王后给我提供的宫中位置。终于,他得到了我继承的那部分财产,乔治拿了另外一半。理查德只要北方的土地,那些土地是他自己打下并统治着的。他将要取代父亲在北方的地位,与内维尔势力成为朋友。因为我的名字和对父亲的爱,他们会偏向他。如果理查德如他们所愿,公开诚实地善待他们,他在英格兰北部就会像国王一样伟大。我们会在哈顿有一座宫殿,然后住进我们约克郡的家,米德尔赫姆城堡。我还带给他一座位于达勒姆郡的美丽的巴纳德城堡,他说我们可以住在雄伟的城墙后,俯瞰蒂斯河,眺望奔宁山脉。约克城,这个曾经爱着这个家族并以此冠名的城市,将成为我们的首府。我们会将荣光和财富带去北英格兰,那儿的人们将拥护约克家族的理查德,当然,我早已获得他们的爱戴,因为我姓内维尔。
“安妮,这次一定会顺利的,”她认真地说,“不可能像我那次一样。我那么疼是因为我们在海上,是因为暴风雨和危险。你会安全的,而且你的丈夫……”
我知道,王后肯定不会原谅她的敌人。事实上,我怀疑她现在觉得我们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在她丈夫的要求下,她态度冰冷地问候我和伊莎贝尔,也在她的宫中为我们提供了一席之地。但每当我们两个沉默地端坐时,或者爱德华让乔治为某场战斗当证人,却想起那场战斗时他是敌人的时候,王后都会露出一丝笑意。这样的笑意告诉了我,这位王后不会忘记她的敌人,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们。
“他爱我,”我理所当然地说,“他说他会带我去米德尔赫姆城堡,然后请最好的接生婆和医生。”我犹豫了,“你能……我知道也许你……”
对我来说,每次他们提起这个,我都会记起我的父亲是他们的敌人,他们的友谊都是基于对他的恐惧;他们的好监护人和导师,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致命的敌人。他完全击败了他们,将他们赶出了王国,而他们必须从他的手里赢回王位。有时,我想起父亲的胜利和战败,觉得自己在这个宫廷中也是个外人,就像他们关在伦敦塔中的囚犯,我的第一位婆婆,安茹的玛格丽特。
她等着,她一定知道我希望她能在我分娩时陪着我。“我没有别人了,”我仅仅是说,“你也一样。无论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伊茜,我们现在除了彼此没有别人了。”
我的丈夫理查德,总是在他兄长的身边。他属于他们内部的一个小圈子:与爱德华一同逃离英格兰并凯旋的战友。他、威廉·黑斯廷斯和王后的弟弟安东尼·伍德维尔是国王的朋友和歃血为盟的兄弟,同生共死。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为了逃离我父亲的追捕时那疯狂的骑行,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乘着小渔船,紧张地回望后方我父亲舰队的灯火时的那次航行。他们聊着那些经历;骑马穿过阴暗的小巷,绝望地寻找林恩,又不知道是不是能雇或偷到船。他们大声回忆着那些琐事;口袋空空,一文不名,国王不得不用自己的皮毛大衣来付船资,然后他们又穿着马靴身无分文地走去最近的城镇。他们说着这些时,乔治就会放慢脚步,四下张望,希望能快点换一个话题。因为那天晚上,乔治是敌人,而他们现在应该是朋友。我觉得,那天晚上,在黑暗中连夜奔走,流着恐惧的汗水,听着身后追赶的马蹄声的这些男人,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晚乔治是他们的敌人,他背叛了自己的哥哥和家人,背叛自己的家族,就为了让自己坐上王位。虽然他们现在在微笑,表现得很友善,似乎已经忘记了以前的战斗,但他们知道,如果那晚乔治抓住了他们,就会杀死他们。他们知道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即使对方是你的兄弟,你的国王,或你的朋友。
我们都没有提起仍旧关押在比尤利修道院中的母亲,而我们的丈夫一起抢劫了她,夺走了她的土地,然后又试图抢劫彼此。她给我们俩写的信里充满了威胁和埋怨,发誓如果我们不服从她并帮她获得自由,她就再也不写信给我们了。她知道,我也知道,是我们两人让这一切发生的,让我们的丈夫为所欲为。“我们是孤儿。”我失落地说,“我们让自己成为了孤儿。除了彼此,没有别人可以依靠了。”
对爱德华来说,圣诞盛宴季一直是很重要的,而今年更是他庆祝伟大胜利的一年。理查德和我回到宫里,发现等待着我们的是激动人心的十二天。每天都有新的活动主题和新的假面剧。每一顿晚宴上,都有新的歌曲,或者是演员、杂耍和各种各样的表演者。每天,冰冷的河边沼泽附近,都会举行猎熊大会。他们带着猎鹰去狩猎,还有一场三天的竞技赛,每一位贵族都会带着自己的旗帜来参加。王后的弟弟安东尼·伍德维尔,举办了一场诗会,所有人站成一圈,必须一个接一个地对句,第一个对不上韵的人鞠躬退出,直到最后剩下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安东尼·伍德维尔,然后他赢了。我看见他向他姐姐露出了明媚一笑;他总是赢。在一个院子里,举行了一场模拟海战,水流得到处都是;而另一天夜里,树林里举行了火把舞会。
“我会来的。”她说。
温莎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