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兵以后,国王陛下不能分身。”他指出。
“我的计划不止于此。”她只是说。
她并未如他所愿吐露全盘计划。“我知道。”她只是说,“我们不能让他分心,要让他专心攻打加莱。”
“我们一出兵,苏格兰人就会南下。”他说,“确实该巩固边防。”
“我们要留些人手抵抗苏格兰人,他们会趁火打劫。”他警告说。
“确实有此打算。”
“边境上有驻军。”她不以为然。
英格兰的战备工作在凯瑟琳和托马斯·沃尔西的督管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国王的重臣夜以继日地查看各地的军事名册,筹备军粮,锻造盔甲,操练新兵,听从指挥,按命令进军撤退。沃尔西发觉王后有两套名册,似乎准备了两支军队。“您觉得我们要同时对法苏两国作战?”他向王后求证。
年轻英俊的爱德华·霍华德来向凯瑟琳辞行。他穿着深海蓝的新披风,显得格外英姿勃发。舰队已经接到命令,就要起航去封锁法兰西的港口,必要时会和他们交火。
闭上眼睛,我几乎能看见他的身影。“是的,”我笑着倾诉,“你会认为一个女人没法统领一支军队。你会认为一个女人穿不起盔甲。但是对于战争,我远比这安享尊荣的宫廷里的大部分人了解得深刻。这个宫廷热爱比武竞技,所有年轻人都视战争为儿戏。只有我知道战争的真面目,因为我曾亲历过。今年你会看见我和母亲一样策马出巡,上阵杀敌——真正棘手的敌人。现在这是我的国家,是你让它成为了我的国家。我会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子孙守护它。”
“愿主保佑你。”王后说,她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主会保佑你,爱德华·霍华德,好运与你同在。”
跪在王家礼拜堂,我陷入了长时间的冥想,几个小时里我都在同亚瑟神交。“亲爱的,我敢肯定我没错。”我对着交叉的双手低语,“是你提醒了我苏格兰的威胁。我们得解决苏格兰,否则我们的国家将寝食难安。如果计划实现,这将是决定英格兰命运的一年。按照计划,我要亨利去法兰西,我会自己对付苏格兰,这样才能稳定大局。我知道苏格兰的威胁远胜法兰西。人人都想着法兰西——你弟弟满脑子都是法兰西——但那都是些没有战略眼光的家伙。远涉重洋的敌人,不管你有多厌恶,也比不上一夜之间就可以侵入边境的敌人。”
他深深鞠下躬去。“能够为您,伟大国家的伟大王后宠信是我的荣幸。”他说,“能为国,为国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满是亲密,“为您,我的王后效忠,也是我的荣耀。”
我一直在鼓励亨利,不能让他失去信心和斗志。我和议会斗智斗勇,他们觉得我父亲的不可靠证明我们不宜开战。某种程度上,我也赞同他们。我想我们并没有开战的适当理由,也不会争取到巨大的利益。但是我很明白,亨利渴求战争,认为法兰西是他的敌人,路易国王是他的对手。我希望亨利夏天就出发,那正是我决意踏平苏格兰的时机。我明白只有一场大战才能转移他的视线。我也希望开战:不是因为对法兰西的愤怒,或者是在父亲面前炫耀自己的强大,只是因为法兰西在南,苏格兰在北,只有两头兼顾才能确保英格兰的安全。
凯瑟琳笑了。亨利的朋友们都有臆想罗曼史的爱好。在他们想来,卡米洛特并不遥远。自加冕以来,凯瑟琳就被当成传说里威严谦和的夫人。在那群年轻人里,她对爱德华·霍华德特别宠爱。他自然流露的快乐,他的真性情,他毫不做作的天性,还有他对指挥海军和船舰的热爱,都让他受到凯瑟琳的另眼相看。在凯瑟琳看来,只有拥有制海权,英格兰才能永保安宁。
就算我不会有儿子,就算我不会有机会去沃尔辛厄姆感谢圣母赐予我儿子,只要打败了苏格兰,我也将完成最伟大的功绩。为我所爱的英格兰,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你是我的骑士,相信你能光耀门楣,让我心有荣焉。”她对他说。一席话让他掩饰不住眼里闪耀的快乐,低头吻住她的指尖。
托马斯·爱德华猜出了我的计划。我很确定自己真正的职责是什么。就像亚瑟所说——英格兰最大的威胁来自北方,来自苏格兰,所以我行军的目标就是北境。亨利会欢欣鼓舞地穿上最英俊的盔甲,带着他最言听计从的朋友,踏上征途。但是北境的战争是残酷的,血腥的。一场胜仗能让我们安稳好几代人。为了我,为了我未出生的儿子,为了我的子孙,这场仗势在必行。
“我会为您带回法兰西船只。”他发誓,“我已经带回了苏格兰海盗,很快您就会拥有法兰西的舰艇了。”
“我知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我可以被取代,可是亨利却不行。直到我再生下都铎家的子孙,他都无可替代。”
“确实有这个必要。”她郑重其事地说。
他耸耸肩,笑了。“你是王后。”他说,“也许深受爱戴。但是王后可以另有,都铎家的国王只有这一个了。”
“如果我在战争中捐躯,你就……”
“我觉得你似乎并不看重我的安危?”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举起手指,“不,不要提起死亡。”她鼓励他,“我还需要你。”她伸出另一只手。“我会每天为你祷告。”她保证。
“没有。”他淡定地说,“英格兰才是我首要的职责,我觉得你做得对。对于苏格兰,我们要做到一劳永逸,国王安全待在海峡对岸无疑是最佳的时机。”
他起身离去,只留下披风旋转的曲线。
“没告诉其他人吧?”
消息传来时正是圣乔治庆典那天,我们一直在等着英格兰舰队的战报,信使脸色庄重。亨利就在我身边,那个年轻人回报战况——爱德华曾如此势在必得的战争,我们期待威慑法兰西的战争。他的父亲也在我身边,但我们最终得知了他的死亡,我的骑士爱德华,曾信誓旦旦要给伦敦港带回法兰西舰只的爱德华,再也回不来了。
“只有我。”
他牵制住了布雷斯特的法军舰队,让对方不敢出战。可是他急于建功,没有耐心等待他们下一步的行动,他还太年轻没法长久作战。他是个傻瓜,可心的傻瓜,就像宫廷里半数的年轻傻瓜,认为自己能够所向无敌。他对死亡哪里有什么认识,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这样无所畏惧地投入了战斗。和我童年时代的西班牙显贵一样,他认为恐惧是懦弱和耻辱。他认为自己是主最宠爱的子民,没有什么会伤到自己。
我沉默了一阵。我没有把握他是否知晓了我的作为。“谁知道了我的计划?”
战事没有进展,法兰西舰队龟缩不出,他领着少量划艇驶入港口刺探军情。这是浪费,对他和他的士兵而言都是可耻的浪费——而这仅仅因为他的冒进,他的少不更事。我很悔恨派他领军,悔恨他的战死,最亲爱的爱德华,最亲爱的小傻瓜。然后我想起来,我的丈夫和他年纪相仿,也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对于战争更加欠缺必要的认识,甚至是我,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嫁给了刚刚成年的男孩,也会犯下想当然的错误,认为自己可以所向无敌。
这个老兵拍拍我的手。“很少有国王会战死。”他说,“别以为人人都是身先士卒的理查德国王。他知道自己被背叛了。最重要的是,国王可以换赎金。召集军队渡过海峡攻打法兰西的风险,还不及留下来面对苏格兰的一半。”
爱德华亲自领军登上了法兰西旗舰——真是非同寻常的冒险——在战斗白热化的时候,他的手下舍弃了他,愿主宽恕他们。枪林弹雨里,士兵们跳下法兰西船只回到自己的划艇,有一些甚至由于迫切想要离开跳进了大海。他们弃他而去,任他疯了一样独自战斗,他背靠桅杆,挥舞着长剑,最终寡不敌众。他冲到船边,如果有船接应,也许还能逃出生天。但是其他人逃了。他扯下脖子上指挥官的金哨,远远扔进了海里,让法国人没法得到,然后转身继续战斗。他最终战死,就算身上插满了长剑他也没有放弃战斗,就算跌倒,只能以手支地,他也没有放弃战斗,直到无力为继。敌人本该退后,向他的勇气致敬,可是他们没有。他们继续攻击,像史密斯菲尔德市场上饥饿的狗一样打倒了他,他死了,带着身上不计其数的伤口。
“没事。”我回答,“他要赢得自己的功勋,但是这也很冒险。”
他的尸体被扔进了海里,这些法国士兵,这些所谓的基督徒对他毫不敬重。他们都是野蛮人,他们的残忍和传说的摩尔人一般。他们没有想到一个信徒死时最重要的涂油礼,没有想到应该给他一个基督徒的葬礼,甚至还有神父目睹了他的死亡。他们就这样把他扔进海里,任他像鱼饵一样被海鱼啃食干净。
“他要学会怎么统领军队。”托马斯·爱德华对我说,“这可不是男孩去泡妓院。——失礼了,陛下。”
后来他们意识到他是爱德华·霍华德,我英格兰的海军统帅,英格兰重臣之子,于是又后悔把他像死狗一样丢进了大海。不是因为尊重——他们才不会——只是因为本可以向他的家族索要赎金,主都知道我们会不惜代价赎回亲爱的爱德华。他们派出渔船打捞他的尸体,他可怜的残破的尸体像海难者一样被打捞起来。他们像剖鲤鱼般取出了他的内脏,摘下他的心脏,像腌鳕鱼一样腌起来,剥下他的衣物,送去法兰西宫廷邀功,剩下的残破躯体才被送返回国,送到他父亲,送到我面前。
当他背信弃义的消息传出,他首先归咎于自己的大使和往来信件的差错。真是蹩脚的借口。但是我没有抱怨。只要胜利在即,他会立即加入。目前首要的事情是亨利要出征法兰西,而我则要独自解决苏格兰人。
这个残忍的故事让我想起了赫南多·佩雷斯·德·普尔加尔,他曾不顾一切鲁莽地闯进了阿尔罕布拉。如果被抓,他们也会杀了他。但是我想甚至是摩尔人也不会摘下心脏取乐。他们会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值得尊敬的敌人。他们会用战士的盛大礼仪送还他的尸体。天知道,也许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会写出赞美他的歌谣,不到两个星期,我们就会在西班牙境内传颂他的事迹,不到一个月,就会建成纪念他的喷泉。他们是摩尔人,但是却拥有这些基督徒没有的优雅和风度。当我想到这些法国人,不禁羞愧曾称摩尔人为“蛮族”。
父亲和法兰西正在进行和平谈判的事也在我意料之中。这些日子以来,我让托马斯·沃尔西写信询问英格兰各处城镇能为国王出战法兰西提供多少兵力。我也清楚父亲只会为西班牙打算:一切以西班牙为先。我不会因此指责他。现在身为王后,我更能理解对国家的热爱,为了它的安危可以让一个人出卖任何事——甚至是亲生子女,正如他的所作所为。我的父亲,在吃力不讨好的战争与和平之间选择和平,选择和法兰西成为朋友。在绝对机密的情况下,他背叛了同盟,愚弄了所有人,包括我。
这个故事和我们的战败事实让亨利深受打击,爱德华的父亲一时之间老了十岁。爱德华就在楼下的马车里,他的衣物被献给了法兰西贱人,他的心脏成为法兰西统帅的纪念品。我没法出言安慰他俩,我自己的伤痛都难以自抑。我去了自己的礼拜堂,在圣母面前倾诉我的悔恨,只有她能明白目睹深爱着的年轻男子奔赴死亡的感受。跪在那里,我发誓要让法兰西血债血偿,让他们永远后悔杀害了我的勇士。这场肮脏的行为必要付出代价。他们绝不会得到宽恕。
整个冬天,亨利都在兴致勃勃地谈论战争,而到了春天,凯瑟琳召集起庞大的军队,为入侵法国南部备下了足够的物资。费迪南在协议中同意,等到英格兰大军在诺曼底登陆,他就出兵吉耶纳。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会和英格兰军队并肩作战。只要三方协同作战,只要大家彼此忠诚,这个计划绝对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