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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2年1月1日

“没人质疑你的勇敢无畏,但我的舰队需要将领。”她叮嘱说,“我希望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海军都不会换人。下次比武时我需要我的骑士。我也需要我的舞伴。你必须平安回来,爱德华·霍华德!”

“我必须冒险。”他满不在乎,“我可不是待在家里的孩子。”

国王对自己的朋友爱德华·霍华德出征讨伐苏格兰人坐立不安,即使面对的只是苏格兰海盗。他曾希望自己父亲和苏格兰的结盟——以英格兰公主的婚姻为代价——能够确保和平。

“注意安全。”

“他真是个伪君子,一方面许诺和平共处,还娶了玛格丽特,一方面又允许他们在边境骚扰!我要写信给玛格丽特,让她警告她丈夫我可不会忍气吞声,任他们袭击我们的航运。他们也给我小心边境。”

“这是事实。”他说,“在西班牙,您的父母毫不停歇地把摩尔人赶出了山脉。在英格兰,我们最邻近的敌人是苏格兰,就是他们盘踞在我们的山脉,为了和平,必须打击镇压他们。父亲花了一辈子在北部边境和苏格兰人战斗,现在我在海上和同样的敌人斗争。”

“也许他不会听她的。”她一针见血。

他看见她沉思的笑容。“你不是第一个给我这忠告的人。”她说,“这些年我自己也认识到了。”

“那也不是她的错。”他迅速响应,“玛格丽特就不该嫁给他。她还太年幼,他又太顽固,还爱四处惹是生非。如果可以,她也想带来和平,她知道那是父亲的愿望,她知道我们只有在和平里才能生存发展。现在我们是亲戚,也是邻居。”

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严肃:“我向您保证,陛下,苏格兰对这个国家和平繁荣的威胁远胜于以往的摩尔人。”

但是边境的领主们,珀西家和内维尔家回禀说苏格兰人最近在北境更加肆无忌惮,抢掠烧杀。毫无疑问,詹姆斯想挑起战争,显然他想把诺森伯兰郡据为己有。他可能随时南下,攻占贝里克希尔,向纽卡斯尔进发。

“真为你羞耻!基督的敌人!”她笑着说,伸出手让他亲吻。

“他居然敢!”亨利勃然大怒,“他居然敢就这样入侵,抢掠财物,骚扰我们的子民?他知不知道明天我就可以召集一支军队和他开战?”

“船舰都准备好了,中午就出发。我要活捉他。”海军总帅爱德华·霍华德在道别时向凯瑟琳保证。她想,他看起来真年轻,和亨利一样孩子气,但是天资和勇气不容置疑。他继承了他父亲的军事头脑,并把它运用到新建的海军里。“如果不能活捉他,我就会击沉他的战舰,置他于死地。”

“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凯瑟琳指出,想着边境的蛮荒之地,还有长久的行军。苏格兰人有足够的理由宣战,南方广袤富饶的土地就在他们面前,而英格兰士兵一旦远离家园就失去了斗志。

“对的。”凯瑟琳同意,“但是当务之急是解决那个叫巴顿的海盗,他不只威胁到了通商,还是一个危险的讯号。我们是一个岛国,海洋也应该和陆地一样重要,否则我们将不得安宁。”

“这很简单。”亨利反驳她,“人人都知道苏格兰人根本没有正规军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果我带领一支强大的英格兰军队,兵强马壮的,补给及时,指挥得当,一天就可以结果他们。”

“他居然敢向我挑战!”亨利咆哮着,“詹姆斯只敢在边境小打小闹,因为他不敢当面和我对战。詹姆斯是个背信弃义的懦夫。”

“你当然可以。”凯瑟琳笑了,“但是别忘了,我们的军队要留着对付法国人。你的骑士气概要通过在战场上打败法国人而青史留名,不是用在解决那些肮脏的边境纠纷上。”

“得阻止他。”凯瑟琳对亨利说。

议会商讨结束以后,凯瑟琳叫住了正要离开房间的托马斯·霍华德——萨里伯爵,爱德华·霍华德的父亲。

王后慢慢从悲伤里抬头,开始逐步恢复对宫廷政务的管理。伦敦市民人心惶惶,都在议论苏格兰海盗袭击了一艘英格兰商船。人人都知道那个海盗的名字:安德鲁·巴顿,他带着詹姆斯国王的特令在海上横行无忌。巴顿对英格兰船只异常心狠手辣,伦敦码头上普遍认为巴顿是蓄意放任手下抢劫英国船只,好像两国已经开战一样。

“托马斯大人,你有爱德华的消息吗?他有军情回报没有?”

我不能想象这种疏远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母亲已经仙逝,除了空想,我不能妄加评论,也不能和她争辩了。但是这几个月来我已经产生了深远的变化。我对世界的理解已经不同于她的。我不再支持十字军征讨摩尔人,征讨任何人。我不再赞成迫害,不再赞成因为肤色和信仰迫害任何人。我明白过来母亲并非完美,不再相信她和主保持着一致。虽然我还爱着她,但我不再崇拜她。我想,最后,我还是成长了。

老人满面笑容。“今天有一份急报,让国王陛下亲自告诉您吧。他知道您一定会很高兴,您的宠儿刚刚打了一场胜仗。”

最后,我不得不秘密找医生,偷偷摸摸向他请教。因为她已运用自己的势力在基督世界里驱逐了最好的大夫,最博学的科学家,还有这世上最聪明的头脑,她称他们的智能是罪孽,欧洲其他的子民也追随了她。她赶走了西班牙的犹太人,也赶走了他们的技术和勇气;她赶走了西班牙的摩尔人,也赶走了他们的学识和天赋。她,一个尊重知识的女人,驱逐了那些最博学的子民。为正义而战的她早就失去了公义。

“真的?”

这逐渐让我怀疑起母亲的判断。我曾迷信她无所不知,她的法令应该被彻底执行。但是如今,我已经成长到开始更加理性地看待她。因为在婚约上的疏忽,我被她遗弃在贫困的寡居生涯里。我被抛弃,孤立无援地待在陌生的国家,虽然她也急切地召唤过我,但那也只是做戏,她决不会让我返回西班牙。她对我如此狠心,只在乎自己的计划,而让我,她的亲生女儿,独自受苦。

“他俘获了安德鲁·巴顿,还有两艘船。”他掩不住谦逊里的扬扬自得,“他只是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说,“这是每个霍华德家的男孩都该做的。”

我会乐意派出一位称职的神父去拯救他的灵魂,但是我觉得像母亲所言那样,他的灵魂已经死了,肉体唯一的结果也是死亡。他握着我的手,告诉我那些沉重的讯息,我感受到他眼睛里的温柔。我不能再把摩尔人当做异教徒和敌人那样驱逐。我得明白过来,他们也是人,男人和女人,和我们一样容易误入歧途,和我们一样有被救赎的希望,对信仰也和我们一样忠诚。

“他真是个英雄!”凯瑟琳兴高采烈地说,“英格兰不只需要勇敢的战士,还需要无畏的水手。基督世界的未来将由制海权决定。我们要统治海洋,就像撒拉逊人统治沙漠。我们要撵走海上的强盗,让英格兰舰队时时巡航。然后呢?他回来了吗?”

我想起了那个友善的摩尔医生,开始纠正自己对他同胞的偏见。当他看见他的仇敌,当他看到我,并没有敌意,反而带着深深的怜悯,他怎么能被称为未开化的野蛮人?他是一个异教徒——这也许不算是过失——但是他也应该被允许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思考。而就我对他的了解,我敢肯定他一定有正当的理由。

“他会带着舰队回伦敦,同时把那个海盗押解回来。我们要审判他,把他挂在码头。詹姆斯国王这下要震怒啦。”

我好像跌下马的人一样轻拍着自己的手脚和身体,试图寻找有没有留下永久的创伤。我对主的信仰并没有动摇,和往常一样坚定。只有一个巨大的变化:对于父母的信任已经完全轰塌。生命里第一次,我觉得他们也许真的错了。

“你觉得苏格兰国王是想打仗吗?”凯瑟琳直截了当地询问,“我们就为这样的原因宣战?会不会太冒险了?”

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又是那个充满希冀,前途无量的女人,又是那个来自西班牙的女孩了。我活过来了: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站住了身子。

“这是我有生之年经历过的最严峻考验,国家的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老人毫不隐瞒,“我们征服了威尔士,给西部边境带去了和平,现在我们要平定苏格兰了。之后还要解决爱尔兰人。”

与我孩子的夭折相比,英格兰的严冬似乎也没有那么寒冷。一天早上,弄臣前来请安,给我讲了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大声欢笑,仿佛长久关闭的大门终于开启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可以欢笑,快乐也指日可待,笑声和希望将会回到我身边,也许我会再次怀孕,再次感受那莫大的温柔。

“他们是独立的国家,有自己的国王和法律。”凯瑟琳提出异议。

为此自责的我更像是个傻瓜。我是忠贞的,没有罪行也没有罪孽恶劣到要让仁慈的主、我幼年的信仰用如此残酷的悲痛来惩罚我。主召回如此甜蜜的孩子能有什么裨益?他是如此完美,拥有如此蔚蓝的双眼,是他的天工造物。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这不是主的意愿。即便如此,最初的悲痛里,我责怪了自己,指责了主;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并非是对罪孽的惩戒。我独自履行了诺言,完成了亚瑟的嘱托,这就是最好的佐证:主依然眷顾我。

“臣服之前的威尔士也是。”他指点她,“咱们这点土地可容不下三个国家。苏格兰会被我们征服的。”

天气逐渐暖和起来,烈日逐渐变得像西班牙的烈日,我也变得开朗起来,变得更像曾经的那个西班牙小女孩。我并不能排解丧子之痛,我明白自己不能从这打击里恢复过来,但是失去他并不意味着我能怨天尤人。没有人玩忽职守或疏于照料,可他还是像窝里的一只小鸟,就这样失去了生命,我想我永远不会明白缘由。

“也许我们该派出一位王子。”凯瑟琳大胆思考,“就像对威尔士那样。次子是苏格兰亲王,长子是威尔士亲王,这样整个国家都控制在英格兰国王手里。”

“当然,你也要和往常一样尽量为我们自己争取利益。”他自信地说,“我相信你,亲爱的。我也信他。他现在难道不是我唯一的父亲了吗?”

他被她的设想打动了。“对的,”他说,“这也是个办法。狠狠打击他们,再给他们带去和平的荣耀。否则他们永远都会在我们背后捣乱。”

“在这件事上,父亲会为西班牙谋得一些利益。”凯瑟琳谨慎地提出自己的疑虑,“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

“国王认为他们的军队弱小,不堪一击。”凯瑟琳说。

“太好了。”亨利意气风发,“上帝保佑。”

霍华德忍俊不禁。“陛下从未去过苏格兰,”他说,“也没经历过战争。苏格兰人是非常强大的敌人,不管是阵地战还是游击战都很难应付,比他想象中的法兰西骑兵强多了。他们可不遵从什么骑士制度,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誓不罢休。我们需要派出一支强大的队伍,还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

凯瑟琳犹豫着,脑海里有个想法在慢慢成形。“确实……好运。”

“你能行吗?”凯瑟琳问。

“感谢上帝,我们的军队已经驻扎在加迪斯了。”亨利庆幸着自己的好运。

“试试吧。”他老实回答,“此刻我是您手中最锋利的武器,陛下。”

亨利拉起她的手,深深吻着。破天荒的,她没有甩开,他拉近她的身体,环住她的腰。“让我和你一起写,然后我们都可以署名。”他说,“你父亲应该知道他的西班牙女儿和英格兰女婿在支持他的立场上是完全一致的。”

“国王行吗?”她平静地问。

“我要写信告诉父亲我们同意结成同盟对付法兰西?”凯瑟琳问,“我马上就写。”

他笑着回答:“他还年轻,只要见过他在竞技场上的英姿,就没人会质疑他的勇敢。骑射也很娴熟。但是战场可不是竞技场,这点他并不明白。他需要披挂上阵,领导一支勇猛的军队,在经历真正的大战前练练手——在那些倾国之力的战争前。你可不能让一头小马第一次外出就加入骑兵队。他需要学习。即使是国王,要学的也还多着呢。”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我会同意!”亨利喊叫着,“我会让法国人占领罗马?会让一个法国佬控制教皇?他是忘了英格兰军队的厉害了吧?他想重蹈阿金库尔的覆辙?”

“他从没受过军事教育。”她说,“也没分析过其他战役。不会因势制宜,也不懂排兵布阵。他不明白如何补给,如何鼓舞士气。他父亲什么也没教他。”

“父亲认为我们要马上停止东征,立刻支持教皇。他会设法让我们和神圣罗马帝国结成同盟,共同抵御法兰西,不能让路易国王占领罗马,他一步也别想侵入意大利。”

“他父亲也什么都不懂。”伯爵在她耳边低语,“他第一次上战场就是在博斯沃思,他能赢半是靠运气半是靠他母亲为他找到的盟友。他很有胆魄,但不是个将才。”

“他怎么敢?”亨利已经完全被震惊了。

“但是为什么他不让亨利接受战术教育?”费迪南的女儿问,她在营地里长大,在学习女红之前就已经亲历过战争。

“是的。这是父亲的信。他说教皇下令法国军队立刻撤出意大利。”凯瑟琳解释,“圣父已经派出了教皇的军队进驻法国人的地盘,路易国王则宣称教皇已退位。”

“谁会觉得他有必要通晓呢?”老伯爵反问,“我们都以为将领会是亚瑟。”

“怎么了?”亨利困惑地问,“来,看这个。我刚刚收到一个在意大利的英国商人的回报,简直不敢相信。他说法国人和教皇打起来了!”亨利把信递给她,“怎么可能?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确信自己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失色,就这样提到他的名字让人措手不及。“当然。”她说,“当然了。我忘了。本就如此。”

“父亲来信告诉我一个可怕的消息。”

“本来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统帅。亚瑟对军事一直很感兴趣。他勤学不辍,不耻下问,和父亲时时探讨。他注意到了苏格兰的威胁,是个天生的指挥家。他曾问过我边境的情况,那些堡垒的所在,土地的陷落,让他领军对抗苏格兰人才有必胜的希望。年轻的亨利通过学习,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代明君,但是亚瑟不用,他是天生的王者。”

事实上,这场辉煌的东征并未成行。英格兰骑士团抵达了西班牙加迪斯,但是十字军并未起航驶向圣地,也没有遇到手持弯刀的黑心异教徒。凯瑟琳在亨利和父亲之间翻译着信件,父亲解释说他还没有组好军队,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然后,六月的一天,凯瑟琳带着一封信去见亨利,脸上满是非同寻常的不可思议。

她强压自己通过谈论他来寻求安慰的想法。“也许吧。”她只是说,“但是现在,我们怎么才能打击苏格兰海盗?要不要增强边境领主的实力?”

他有一双蓝眼睛,还有最袖珍完美的小脚丫。

“要,但是边境线很长,要守护很难。詹姆斯国王并不惧怕国王亲征,也不惧怕那些边境领主。”

“我要写信告诉父亲你愿意效劳。”凯瑟琳平静地说,“现在就去。”她迅速转身向自己房间的楼道走去,不能忍受和他们再多待一刻。这些人本该教她的儿子骑射,本该成为他的股肱之臣,他的心腹,他的支柱。他们本该参加他的初次圣餐仪式,本该成为他订婚时的证婚人,成为他的儿子的教父。而现在,他们欢闹着,吵着要参加战争,互相比拼得到亨利的准许,好像她的儿子从未存在过,也从未逝去。世界仿佛并未因他有什么不同:但在凯瑟琳眼里,它已经完全改变。

“为什么不怕?”

“让他们尝尝英格兰勇士的厉害!”亨利鼓励他们,“我会自掏腰包给你们军饷。”

他耸耸肩,一个侍臣很难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这么说吧,詹姆斯是个战场老手,一心想要和年轻人来场大战。”

“我也去!”

“他会怕谁呢?谁能让他待在苏格兰为我们赢取巩固边防的时间?什么事才能让他耽搁下?”

“我要去!”

“没有。”他摇着头说,“如果他已经打定主意,谁也不能挽回。也许教皇下令的话有可能,但是谁能劝服教皇陛下干涉两位基督君主在海盗和边境问题上的纠纷?教皇陛下因为法国人的步步相逼也举步维艰。况且,这不过是我们的一面之词,苏格兰人也会有自己的说法。教皇陛下怎么会偏袒我们?”

那些七嘴八舌兴奋过头的叫喊回应了他的号召。凯瑟琳觉得他们真是一窝兴奋的狗崽,托马斯·达西和托马斯·霍华德正是领头的。

“不知道。”凯瑟琳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让教皇站在我们这边。要是他知道我们所需,能保护我们就好了!”

“嘿!谁想去打败那些摩尔人?”

理查德·班布里奇,约克郡的红衣大主教,正好在罗马。他与我私交甚笃,那晚我给他写信,是一封关于关心远方友人的信件,告诉他伦敦的消息,天气、收成的前景、羊毛的价格。我告诉主教,苏格兰国王的敌意,他的狂妄自大,以及甚至允许海盗袭击我们的船只。最糟糕的是,他在北境不停地抢掠。我告诉主教我们的国王陛下被迫要守护自己的北部边境,恐怕不能在圣父和法兰西国王的争端中助他一臂之力。这真是太悲惨了,我写道,如果教皇只能孤军作战,如果我们不能施以援手,这都是因为苏格兰人的恶毒。我们计划加入我父亲的联盟,共同保卫教皇陛下,但如果国内不稳,就没法召集军队。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让我丈夫在父亲、皇帝陛下、教皇陛下结成的联盟里缺席,但是我这个可怜的女人能怎么办?我不过是个任由自己的边境被不断骚扰的无助女人。

“我也觉得。”亨利转过身对他的朋友们喊话,他们跟在后面像一群被捉到私自玩闹的男学生。自从凯瑟琳变得苍白沉默以来,他们一直不敢面对她。他们爱戴她在竞技场上身为王后的风姿,爱戴亨利忠贞不贰的誓言。这些日子她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晚宴上,什么也不吃,早早便退席,这样的她让他们不安。

让我的教兄理查德带着我的信觐见教皇陛下,告诉他苏格兰的詹姆斯国王对和平的威胁让我有多困扰,这个恶劣邻居甚至影响到了整个联盟对永恒之城的救援,这是不是再自然不过了?

“不。你不能去。”她要抓住一切机会打消他亲征的想法,现在他们还没有儿子,不能让他以身犯险,“这只是一支先锋。但是父亲欢迎英格兰勇士的加入,我觉得他们应该去。”

教皇陛下阅读了我交给理查德的信,领会了我的深意,马上写信喝责了詹姆斯国王,威胁如果他不遵守和平条约,不尊重和另一位基督国王达成协议的边境划分,坚持一意孤行,就要开除他的教籍。教皇很震惊,詹姆斯国王居然敢惊扰基督世界的和平。他声色俱厉,声称这会造成严重后果。詹姆斯国王被逼向教皇低头,被逼为自己的侵扰道歉,但是他写了一封言辞激烈的信给亨利,说亨利无权单方面接近教皇,这是他们双方的争端,没必要在他背后向圣父求助。

“真的?他说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天知道他在说什么。”亨利向凯瑟琳抱怨。凯瑟琳正在花园里和侍女们玩接球游戏。他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冲进游戏,接住飞过的球,大力扔给最近的女孩,愉快地大声欢呼。他心事重重,不屑于和她们玩耍。“他在说什么?我从未向教皇抱怨,也没告发他,我可不是搬弄是非的人。”

这年轻男人的笨拙真让人无法忍受。她绽放出最忍耐的微笑。“不,不是私人信件。你也知道他几乎不会给我私人信函。是关于十字军的。他邀请我们的贵族和领主们加入军团,和他一起征讨摩尔人。”

“你是没有,你可以这样回话。”凯瑟琳挽着他的胳膊,离开了玩闹的人群。

“他告诉你要勇敢些么?他安慰你了?”

“我会告诉他,我什么也没跟教皇说,我可以证明。”

“喔?”他非常关心,走过来挽住她的胳膊。她咬紧牙关才不至于惊叫出声:“别碰我!”

“我跟大主教提过两句,也许是他上报了。”凯瑟琳漫不经心地说,“但是你的妻子向自己的灵魂导师倾诉自己的焦虑并不应该让你受到指责。”

“父亲来信了。”她试图让刺耳的声音变得活泼些。

“那是。”亨利说,“我就这样跟他讲。你也不必再担心了。”

凯瑟琳消沉地把翻译后的信带给亨利。他刚从网球场回来,脖子上缠着毛巾,满脸通红。看到她,他面露喜色,然后像个被抓住现行的孩子一样扮了个鬼脸。这短暂的情绪外露出卖了他,她知道他并没把孩子的死放在心上。他和朋友们去打网球了,他赢了,他看见了依然深爱的妻子,他很开心,如此而已。他们家族的男人能轻易得到快乐,正如她家族的女人能轻易陷入悲伤。憎恨涌上心头,强烈得让她舌尖上都品尝到了它的味道。他忘了,忘了他们的孩子刚刚死去了。她想自己绝不会忘记,绝不。

“嗯。最重要的是,教皇陛下下了命令,詹姆斯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袭击我们了。”

“好消息,无与伦比的好消息。”她的父亲在信中说。凯瑟琳心不在焉地破译着密码,再把西班牙文翻译成英文。“我将领导十字军在非洲征讨摩尔人,他们的存在是对基督世界的威胁,他们的偷袭危及了从希腊到大西洋的船只。给我提供你们最好的骑士——你声称要建立新的卡米洛特的。还有你们最强大最勇敢的将领,我要带他们去非洲,作为神圣的基督国家君主,我们要摧毁异教徒的王国。”

亨利犹豫了。“你不是说班布里奇告诉了教皇吧?”

凯瑟琳梦寐以求的战争终于爆发了。那时她还沉浸在丧子的悲痛里,没有什么能挽回她的哀伤。

她慢慢绽放出笑容。“当然。”她说,“但并不是你在教皇面前弹劾了詹姆斯。”

“会的。”

亨利紧搂住她的腰。“你真是可怕的敌人。”他说,“希望我们永不反目,那我注定会一败涂地。”

“不会了。”凯瑟琳凄凉地说。

“我们不会。”她甜蜜地说,“我永远都会是你忠诚贞烈的妻子和王后,永远都是。”

年长的女士摇摇头。“你只用听一遍就够了。”她说,“你记得吗,就在勒德洛我说过:你不是会被悲伤打倒的女人。你还会爱。你还会怀上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会活下来,你也会再次振作起来。”

“我马上就能组建起军队,你也知道的。”亨利提醒她,“你完全不必惧怕詹姆斯,甚至不用假装忌惮他。我要给苏格兰人迎头痛击,你知道,别人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你得再一次开导我了。”凯瑟琳轻声说。

“是啊,你可以。但是,感谢主,现在你不必这样做了。”

慢慢地,凯瑟琳坐回自己的椅子。玛格丽特不失仪态地跪在她脚下,扶着她。

爱德华·霍华德把苏格兰海盗押解回了伦敦,受到了民族英雄一样的礼遇。他的名望让亨利——对民意向来很警觉的亨利——非常嫉妒。他越来越频繁地提及对苏格兰的战争,而议会虽然担心军费开支,且私下质疑亨利的军事能力,但也不能否认苏格兰一直以来都是英格兰和平繁荣的巨大威胁。

年长女士的微笑里满是耐心:“哦,凯瑟琳。你得学着忍受。面对这些除了接受,别无他法。你可以大发雷霆,可以悲伤哭泣,但是最后,你必须要接受。”

最后是王后转移了亨利对爱德华·霍华德的嫉妒,一再提醒他他的首次战役应该献给广袤的欧洲大陆,而不是边境上的崇山峻岭。英格兰的亨利要出马,就应该携手基督世界其他两位最伟大的君主,对付法兰西国王。亨利从小就向往克雷西和阿金库尔战役,很容易就陷入了对抗法兰西的想象里。

“这让我没法承受。”凯瑟琳轻声低语,没有其他侍女能听见。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失去亚瑟是一种折磨,失去我的宝贝却让我生不如死。玛格丽特,我撑不住了。”

他很难过,自己不能参加五月起航的舰队,去加入费迪南国王对抗法兰西的战争。这是辉煌的开始:船只上飘扬着英格兰名门的旗帜,装备优良,集英格兰举国之力。凯瑟琳忙得不可开交,监察船只的储备,武器库存,管理士兵。她记起父亲外出征战时,母亲也陷在这样无止境的忙碌中,这是她童年伟大的一课——战争只会把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

“这是上帝的安排。”玛格丽特夫人重复。

她派出了英格兰有史以来最好的远航舰队,她也确信在父亲的指挥下他们能保卫教皇,打败法国人,占领法兰西的土地,再次确立英格兰在法兰西的霸主地位。议会里的求和派一如既往的忧心忡忡,担心英格兰会再次陷入无止境的战争;但是亨利和凯瑟琳都深信费迪南自信的预言:胜利唾手可得,英格兰将获益匪浅。

“我没有忘记,时时都记得。可是为什么?”

整个童年时代我曾目睹父亲指挥了一场又一场战役,从未落败。开战,仿佛就是童年的重现,色彩,喧闹,兴奋,一个国家的战时状态带给我莫大的愉悦。这次和父亲结盟,我们是平等的盟友,我能够带给他英格兰军队的力量,这仿佛是我的成年礼。这是他向我索取的,这是我作为女儿的职责。这是我忍气吞声,登上英格兰王座的回报。这是我的命运,最后,我成了统治者,一如父亲,一如母亲。我是好战的王后,毫无疑问,这个晴空万里的早上,看着舰队起航,我也坚信自己会取得胜利。

她感受到怀中的颤抖,王后想起了她失去的丈夫,还有儿子。

按计划,英格兰军队和西班牙军队会合以后,将进入法国西南地区的吉耶纳[2]和阿基坦公国。在凯瑟琳看来,无疑她的父亲会分享胜利的成果,但是她希望他会按照约定和英格兰一起进入阿基坦,并把它分给英格兰。她觉得他的秘密计划是分割法兰西,让它由一个国家变为数个小国和公爵领地的集合。事实上凯瑟琳清楚,父亲认为削弱法兰西才是基督世界的安宁之本。

“王后殿下,没人明白为什么有人会逝去,有人会存活。你还记得吗?”

在晴朗的天空下,看着船只驶出闸门,留下呼呼风声,不失为一个惬意的宫廷消遣。亨利和凯瑟琳骑马回到温莎堡,志得意满,深信自己的军队是基督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必将百战百胜。

“但是为什么?”

凯瑟琳趁着亨利对船只满怀热情,询问他觉得他们能否造出划艇,战舰,装备平桨。若是亚瑟会马上明白她所谓的战舰,会画出图纸,告诉她该怎么部署。亨利从未见过海上的战役,甚至没见过无风而动,可以随时停泊,甚至逆风而行的大船。凯瑟琳试图向他解释,但是亨利受到满帆而行的舰队鼓舞,发誓说只需要帆船就够了,巨大的帆船就是荣耀。

“上帝的意旨。是上帝的意旨。我们必须要相信,我们不得不低头。”

整个宫廷都赞同他的看法,凯瑟琳明白自己没法和这个老是慢半拍的宫廷对抗。由于舰队起航的场景过于壮观,以致所有年轻人都想成为爱德华·霍华德那样的海军将领,而去年夏天他们还想着要成为十字军战士。没人讨论近战时帆船的弱点——他们只想满帆前进,都想拥有自己的船只。亨利走访了造船者和工程师,爱德华·霍华德则极力主张建立更加强大更大规模的海军。

“我们怎能失去他?”

凯瑟琳赞同舰队很强大,英格兰水手也无敌,但是也指出她要写信给威尼斯的兵工厂询问建造划艇的价钱,询问他们是否接受造船委托,或者能否把零件和图纸出让给英格兰,这样英格兰工程师就能在自己的造船所装配了。

玛格丽特·波尔接住她,拥她入怀抱。“噢,凯瑟琳。”她在她发间低语。

“我们不需要什么划艇。”亨利很是鄙视,“那是海盗的装备。我们可不是什么海盗。我们只需要大船来运载士兵,需要大船在海上截住法兰西的船只。船只只是你发起攻击的平台。平台越大,能装载的士兵就越多。海战只需要足够大的船只。”

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凯瑟琳第一次转过身来,看着另一个人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嘴角新添的皱纹,王后意识到失去这个孩子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伤痛。“噢,主啊,玛格丽特。”她向前倾倒。

“你说得对。”她说,“但是我们不能对其他的敌人掉以轻心。海洋无边无际,我们要控制住它就得靠船,无论大小。这样我们其他的边境才能安宁。”

“是我疏忽了。”

“你是说苏格兰人?他们都被教皇警告了,可不敢再来滋事。”

“还有,不要叫我王妃殿下。”

她笑了,她决不会公开与他争执。“你当然是对的。”她说,“大主教为我们赢得了喘息的余地。但是明年,或者后年,我们和苏格兰必有一战。”

年长的女士退缩了:“确实,但这并非我所愿。”

现在凯瑟琳无计可施,只有等待战报。似乎每个人都在等。英格兰军队到了丰拉特维亚,等着和西班牙军队会合杀向法国南部。酷暑让他们脱掉长筒袜,食欲不振,疯了一样饮酒。只有凯瑟琳知道西班牙仲夏的炎热能摧毁一支无事可做只能待命的军队。在亨利面前,在议会上,她都藏起自己的担忧,只是私下写信询问父亲战事安排如何,召见西班牙大使追问父亲置英格兰军队于何地,准备何时会合?

“你在这里。”凯瑟琳克制住自己的厌恶,“在我最灰暗的时候,你总在我身边。”

她的父亲和自己的军队忙着骑行,没有回复;大使也并不知晓内情。

“你的孩子在我的监护下没了。我来是请求你的宽恕。我并没有玩忽职守,我发誓。但是他死了。王妃殿下,我很抱歉。”

夏天慢慢过去,凯瑟琳不再写信。这是让人痛苦的认识,她甚至不愿意对自己承认,她明白在欧洲的棋盘上她并不是父亲的同盟——她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他计划里的棋子。没必要再去询问他的计划,在他让英格兰军队待命却不闻不问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凯瑟琳抬起头:“什么?”

英格兰开始变冷了,西班牙却依然酷暑难当。最后费迪南终于要驱使自己的同盟了,但是当他的旨意抵达,命令队伍在冬日里战斗时,英格兰军拒不从命。他们向自己的将领抗议,要求回家。

“虽然我并没有什么过失,我还是要祈求你的原谅。”她平静地说。

这都在凯瑟琳的意料之中,也没给议会造成什么震荡。十二月里,英格兰军队衣衫褴褛,意志消沉地回国了。多希特大人没有收到费迪南国王的任何命令和援助,军心溃散,饥饿,疲倦,两千人因病而死,当日风光出征,今日羞惭归来。

孩子去世时负责看护他的玛格丽特夫人未经通传也未敲门,径直闯进了房间,跪倒在凯瑟琳王后面前。凯瑟琳坐在炉火面前,侍女环绕,却对一切都无知无觉。

“到底出了什么错?”亨利冲进凯瑟琳的房间,屏退了侍女。被打败的耻辱让他几乎愤怒地掉下泪来。他不能相信自己的军队斗志昂扬地出发,却如此丢脸地回来。他收到岳父的来信,抱怨英格兰军队的态度让他在西班牙大失脸面,甚至在敌人法兰西面前也颜面无光。他在凯瑟琳身边寻求安慰,这是世上唯一能分享他的打击和气馁的人。悲痛让他语无伦次,这是他当政以来第一次出现挫折,而他认为——像个孩子——没有什么应该违背他的意愿。

他有一双蓝眼睛,有完美纤小的双手,有和小贝壳一样的指甲。他的小脚丫……小脚丫……

我握着他的双手。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从夏天我得知作战计划里并不包含英格兰军队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从他们抵达营地,却只能待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被利用了。更糟的是,我知道我们是被我父亲利用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还活着,那个清白无辜的婴孩却掩入尘土。我不明白要怎样的主才舍得把他带离我身边。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要如此残酷。在那个时刻,他们告诉我——陛下,请节哀,王子殿下那边传来噩耗——我顿时失去了信仰,失去了活着的欲望,甚至失去了统治英格兰万世安好的抱负。现在,我还能剩下什么?

我不是傻子,深知父亲作为一个统帅的那一面,也看透他身为男人的那一面。当他在英格兰军队抵达却不让他们参与战争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另有计划,只是对我们秘而不宣。父亲从不让士兵在营地里说长道短,饮酒作乐,让他们虚弱生病。整个童年我几乎都和他在一起作战。我从没见过他让手下虚度时光。他总是让他们四处行进,总是让他们劳作,远离祸端。父亲的马场里并没有哪匹马身上有多余的哪怕一磅脂肪;他的士兵也是。

现在我曾拥有过的所有勇气,都好像雨后的蛛网,烟消云散。我曾有过的“遵循主的指引,他便会保佑我”的信心,也不过是一场错觉,一个孩子的童话。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怨自艾,母亲当初也曾陷入这痛失爱子的阴郁,胡安娜逃不出失去丈夫的痛苦,这是祖母的诅咒,像黑魔法一样操纵着家族女子的命运。最终,我也不能幸免,我也无法承受爱和失去。迄今为止的假象只是因为我还没失去我爱逾生命的某人。亚瑟弃我而去时,我碎了一颗心。但是现在,我的孩子死了,我悲痛得只想随他而去。

如果英格兰军队被留在营地,只能是因为他需要他们待在那里——待在营地。他才不介意他们是否变得懒惰,是否变得不堪一击。我抬起头来看着地图,看清了他的谋划。他只是在借助他们平衡各方势力,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阅读了将领们的行军日志。他们抱怨毫无意义地在浪费时间,他们在边境训练,和法国军队互相窥视,但是接不到交战的命令。我知道我是对的:父亲让英格兰军队在那里无所事事,这样法兰西便腹背受敌,不得不分出兵力来防御。因为忌惮英格兰军队,他们没法攻击父亲,而他则如入无人之境,领着自己的亲兵直达纳瓦拉,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一直以来他梦寐以求的地方。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命他们放下百叶窗,锁上房门。这又有什么用?他们已经带来了最悲惨的消息,关上房门也不能把它拒之门外。我不能忍受这光亮,不能忍受日常行动发出的声响。我听见花园里一个见习骑士在我窗下朗声大笑,我不能明白,我的孩子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开心和快乐。

“亲爱的,你的士兵没有经历战事,欠缺经验。”我对自己哀伤的年轻丈夫说,“英国人的胆量毋庸置疑。你也不会受到质疑。”

我的孩子死了。不仅如此,我变成了行尸走肉。有时候,我觉得亨利在这里,有时候是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我想玛格丽特·波尔夫人也在,有时候越过亨利的肩膀我能看见托马斯·霍华德消沉的脸,还有威廉·康普顿紧扣着亨利的肩膀。这一切在我的眼前上演,我却没法抓住任何景象。

“他说……”他晃着信纸。

这甚至比失去亚瑟更让人难以承受。那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比这更让人痛彻心扉;现在,有了。这比我多年的寡居和等待更让人绝望。这比听闻母亲就在我给她写信当天逝去更让人感叹命运的无常,比曾经历过的一切苦难更苦不堪言。

“他说什么并不重要。”我耐心开解,“你得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

十天后,在她还处在幸福的顶端时,他们给凯瑟琳王后带来了她人生中最重大的打击。

他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我不忍心告诉他我父亲是如何利用了他,和他的军队,是如何玩弄他于股掌之间,甚至连我都被蒙在鼓里,而他自己却占领了纳瓦拉。

我对着亨利笑了,看着他放下面罩,策马离开包厢。现在我明白了我母亲所谓的“主的暴风雨”。现在主让我成为英格兰的阳光。这是主赋予我的职责,让我给英格兰带来繁荣兴盛,万事无忧。为此,我要引导国王做出正确的抉择,确保胜利,确保边境的安宁。我是主选中的英格兰王后,我对着骑着高头大马跑向竞技场那头的亨利笑了,我对着伦敦市民笑了。他们欢呼着“上帝保佑凯瑟琳王后!”我也对自己笑了,我遵循了母亲的教导,主的法令,而亚瑟正在天国花园守候着我。

“父亲在成事之前就捞够本啦。”我毫不顾忌礼仪,“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兑现承诺。”

“我就是他的暴风雨。”她笑了,“我就是他赶走摩尔人的怒火。现在,他没有选择其他人,他选择了我。我必须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像乌云必将降下闪电。”

“你的意思是?”他还一头雾水。

我点点头。

“愿主饶恕,但是我不得不说我父亲是出了名的口是心非、两面派。如果谁要和他做交易,就得和他一样精明。他和我们达成协议,说会成为我们对付法兰西的同盟,但是我们只是让军队出去溜达了一圈,就帮他取得了纳瓦拉。”

“我会被保佑是因为我被选中完成他的事业。”她跪下来抱住我,“你也许会说,为什么不让主亲自动手,让他降下雷霆之怒?”

“他们被羞辱了。我也是。”

我奔跑过去,求她不要去,质问既然主会给我们佑护,为何她还必须四处征讨?既然主会保佑我们,为何我们还要为之战斗?他为什么不亲自驱逐那些摩尔人?

他没法理解我的言下之意。“你的军队已经完成了我父亲的意图。在这个意义上,这是一场功德圆满的胜仗。”

我想起在我还是小女孩时,母亲总在战前祷告,然后起身吻着小小的象牙十字架,再把它放回底座,示意侍女奉上她的胸甲,为她穿戴整齐。

“他们什么都没做!他和我抱怨说他们一无是处!”

我的手拂过嘴唇,对他献上飞吻。他掀开面罩,蓝眼睛里满是对我的绵绵情意,这情意如同幼年时的阳光一样温暖。是啊,我是被主庇佑的女人,是他的宠儿。我度过了寡居生涯,挺过了失去亚瑟的绝望。老国王的追求并未让我迷失。亨利的爱让我快乐,可并不足以补偿我曾失去的幸福。主的恩宠让我得到了救赎。我自己走过了贫穷哀怨,终于沐浴在名为荣耀的阳光之下。我自己在绝望的彼岸孤军奋斗,让自己成为能够直面死亡,直面生活,忍常人所不能忍的女人。

“他们无所作为,可是却牵制住了法军。想想吧!法国人的纳瓦拉没了。”

但是他的旗帜明白地告诉她们“痴心妄想”。他的旗帜,金色的绣纹,传令官的呼喊都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们他完全属于我,直到天荒地老。母亲的遗愿,对亚瑟的承诺,主赋予英格兰的命运最后成全了我:我的儿子,摇篮里英格兰的继承人,英格兰国王公开的爱慕,我和他的首字母缠结在一起,随处可见。

“我要的是军事上的胜利!”

我环顾着自己的侍女,掩饰不住脸上的得色。如果能够畅所欲言,我会告诉她们:“看吧!这就是你们的警钟!他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他不是会背叛自己妻子的那种人,不是你们能够勾引的人,收起你们那些自作聪明的把戏,收起你们那些诋毁我的甜言蜜语。他把心献给了我,那颗心是忠贞的。”我的目光扫过这些女孩,她们面容姣好,出身名门,个个都野心勃勃,希望能取我而代之。只要时机一到,只要引诱了国王,只要我有什么不测,她,就是下一任王后。

“是的,真正开战,我们也可以获胜。但是重要的是我们的兵力没有损耗,只损失了两千个士兵,还赢得了父亲这个盟友。今年他亏欠了我们。明年你就可以杀向法兰西,而这一次,他将为我们而战,而不是我们为了他。”

我站起来捂住自己颤抖的双唇,忍不住热泪盈眶。他说自己有一颗“忠贞的心”——他向世界宣告他献身于我,他,他的爱,都是我的。侍女们退后让我能看见他下令挂在包厢外的华盖,上面有着H和K交缠的金色纹章[1]。触目所及,在竞技场的每个角落,每面旗帜,每根柱子上,H和K都缠绕在一起。他利用这个机会,利用这场英格兰最盛大最奢华的比武大会,告诉全世界他爱我,他属于我,他的心,忠贞不贰的那颗心,彻彻底底,完全属于我。

“他说他要帮我征服吉耶纳,说得我好像就不能自己征服一样!他看我就像看一个没用的软蛋!”

我早已为亨利安排得万无一失,可是在他冲进赛场的那一刻却仍然忍不住屏住呼吸。最近骑士间流行比武之前选择一句箴言,有时候在上马之前会朗诵一首诗,或是重现戏剧里的某个场景。亨利的箴言是个秘密,也不愿意让我知晓。他定做了自己的旗帜,刺绣女工们都瞒着我,笑着不让我知晓她们在都铎家绿色的丝缎上绣上了他的什么话语。我确实对他在王室包厢前对我鞠躬时会说什么毫无头绪,旗帜被展开,他的传令官大声吼出他的箴言:“忠贞的心!”

“好啦。”我出乎他意料地说,“就让他帮我们打下吉耶纳吧。”

“这是最盛大的庆典。”她笑了,“为了最值得庆贺的理由。”

“他会索要报酬。”

“这会是英格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比武。”托马斯对她说,“英格兰的骑士气度和西班牙的优雅风情。真是美好。”

“那就给。既然在英法战争里他站在我们这边,一点报酬又算什么?如果他能为我们打下吉耶纳,自然是最好不过,如果没有,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只是让法国人在我们进攻北部加莱时无暇他顾,那也是我们得益。”

为了英格兰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比武大会,亨利回到了宫廷,凯瑟琳也离开了自己的卧榻为他筹划这次大会。离开之前他已经定好了新的盔甲,凯瑟琳命令自己的宠臣,爱德华·霍华德,霍华德家能干的小儿子务必要确定盔甲的尺寸适合国王精瘦的身材,工艺一定要完美。她定制了旗帜和悬挂的帷幔,准备了主题盛大的假面舞会,到处都金光闪闪:金色的旗帜和帘幕,金色的裹布,金色的杯盘,金色的鱼叉尖,金色浮雕花纹的盾牌,甚至国王的马具也是金色的。

他盯着我,脑袋里转得飞快,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就像这次一样,他帮我们牵制住法国人,而我们就可以一路高进?”

“我可得提醒她们。”

“就是这样。”

他接过钱袋:“这是她们的职责,她们理应为英格兰王后祈祷。”

“我们利用他,我们互相利用?”

她递给他一袋沉重的金子:“你会帮我转交给她们吧?让她们为我祷告。”

“是的。”

亨利履行诺言去了沃尔辛厄姆的修道院,凯瑟琳托他转达修女们她会在下次怀孕之后在此避居。如果王后的肚子里又有了孩子,首先她要感谢神赐的第一胎,然后祈祷第二胎也能有一个顺当的分娩。她让国王转告修女只要一有了孩子她就会去修道院,而她希望会有很多次这样的机会。

他大为吃惊。“这是你父亲教你的——就像玩象棋一样步步前瞻,首尾相接?”

我几乎不能忍受让他离开我身边,他还那么小,可是让他待在乡间远比待在城里要更有益。每个星期我都会去看他,亨利答应过我的。

我摇摇头。“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在他身边长大,对于权谋手腕多少有些耳濡目染。你知道吗?马基雅佛利亲口称他为完美王子,你没像我一样待在他的宫廷,和他一起征战,没见过他是如何费心竭力追寻利益。每天他都在教导我,我无法不通过观察学习。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知道他大概的思路。”

他的教父是沃勒姆大主教,我亲爱的真正的朋友托马斯·霍华德,萨里伯爵,及德文郡伯爵夫妇。我最心爱的玛格丽特将仍在里士满操持他的育婴室。这是伦敦附近最新最洁净的宫殿,不管我们在哪里,无论是在怀特霍尔、格林威治,或是威斯敏斯特,都能随时去探望他。

“但是你为什么觉得要从加莱入手?”

他洗礼的主宾也严格挑选过了:神圣帝国皇帝的女儿,奥地利的玛格丽特,还有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看看,现在他已经在操纵这一切了,这个小都铎,让法兰西看不清我们为他故布疑阵,让我们和哈布斯堡王朝的联系更加紧密。每每抱着他,我都爱把手指放在他的掌心,看他蜷缩着手指试图抓住,仿佛他能握紧我的双手,仿佛他能回应我的爱。我静静地躺着,看着他入睡,我的手指还被他握在手心,而另一只手则环绕他纤弱的脑袋,感受那稳定的搏动。

“哦亲爱的,不然呢?父亲在南边,我们等着看他能不能打下吉耶纳。你得知道,只要他想,那根本不是问题。无论如何,只要他在南边,法国人就没法在诺曼底建起防御。”

亨利对于照料孩子这事非常热心。每天他来来往往不下二十次,问这问那,或是提出自己的安排。他指定了不下四十位侍从服侍这个小宝贝,并在威斯敏斯特宫里为他选好了成人以后的会客厅。我笑着不置可否。亨利也在着手安排英格兰前所未有的盛大的洗礼仪式,为了这个亨利,未来的亨利九世,这一切都值得。有时候我坐在床上,想要写点什么,总是不自觉地会写下,亨利九世,我的儿子,英格兰的国王。

他重拾信心。“我要亲征。”他声明,“我要亲自指挥战斗。如果我亲自指挥,你父亲就没法说三道四了。”

我从未领略过如此简单的快乐。我总是满怀着喜悦从睡梦中醒来,甚至我自己也不知为何会拥有如此的快乐。然后我想起来了,我为英格兰,为亚瑟,也为亨利,生下了儿子;我笑着转过头,照看孩子的保姆总是不等我开口就回禀:“嗯,殿下一切安好,陛下。”

那一瞬间,我犹豫了。战争是场危险的游戏,我们还没有继承人,亨利的存在弥足珍贵。没有他,英格兰的安定岌岌可危。但是如果我像他祖母一样拘着他,就会失去对他的掌控。亨利必须要经过战争的洗礼,我确信在父亲的羽翼下他会安然无恙,父亲和我一样希望我王位稳固。这也比面对残忍的苏格兰人安全。而且,我还有个秘密计划,要等他离国之后才能放手实施。

遵从老太后的王室章程里的条例,我一直躺在床上,接受了许多的祝贺。每当想起母亲在参战时,就在一个帐篷里,像一个营妓一样就那么生下了我,我就忍不住偷笑。可这里是英格兰,我是英格兰王后,这个孩子将成为英格兰国王。

“去吧,本就该去。”我说,“我会给你准备最坚固的盔甲,最强壮的马。最英俊的侍卫,不会有哪个国王在战场上比你更威风了。”

亨利弯下腰,柔和地看着自己大手里的小脚。“我的儿子。”他的声音里满是惊喜,“上帝保佑,我有儿子了。”

“珀西家认为我们对法战争要延后,应该先解决苏格兰人。”

轻轻地撩开孩子脚上丝绸的小鞋子,她的声音里满是温柔:“看看这里。现在我得给他穿上了,不然会受凉。”

我摇摇头。“应当先和三王联盟一起打败法兰西。”我向他保证,“这是一场大战,将会载入史册。苏格兰人根本微不足道,可以等,至多不过有群边境上的海盗。如果他们胆敢在你出征时来犯,你在法兰西征战的同时,我都可以指挥军队了结他们。”

“让我看看。”他说。

“你?”他怀疑。

“他还有脚指甲呢。”她说。两人并肩站着,惊叹于这自己创造出来的完美。“简直难以想象,他有那么肥肥的小小脚丫,上面还有那么袖珍的脚趾甲。”

“不行吗?难道我们不是靠着自己力量稳固王位的国王和王后?有谁能阻碍我们?”

“我知道。只是他的手这么……看看,他居然有指甲!真的耶!”

“谁都不能!我可不会被牵着鼻子走。”亨利宣称,“我要出战法兰西,你就领导军队对抗苏格兰人。”

“接生婆说他个头大,强壮着呢。”凯瑟琳马上为自己的孩子辩护。

“遵命。”我许下承诺,这才是我想要的。

“可真小啊。”他问,“怎么这样小?”

[1]代表亨利(Henry)与凯瑟琳(Katherine)。

亨利不顾产期的禁令悄悄来看他的儿子,他轻手轻脚地走着,仿佛脚步声就会惊扰了这屋子。他屏住呼吸,凝视着摇篮里的婴孩。

[2]位于今法国西南部。

新年那天小王子诞生的消息让整个英格兰为之疯狂。马上人们就为他命名为亨利王子,这最适宜不过了。大街上,人们烤着公牛,喝到不省人事,又或冲进教堂,撞响大钟,举杯欢庆都铎王朝继承人的诞生,这个孩子会给英格兰带来和平兴盛,会让英格兰和西班牙紧密联系到一起,会保护英格兰不受外敌侵犯,尤其是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