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那么你应该度过了一场疾病，已经康复了。”他说，“现在或许又适合生养了，没必要绝望。”
“上个星期才有过，很正常。”
“我没有绝望。”她冷漠地回答，“我从不恐惧任何事。这才是我召见你的原因。”
“是吗，那可太好了。来潮呢？”
“你想要尽快怀孕。”他揣度。
“不了。”
“是的。”
“还痛吗？”
他思考良久：“这样的，公主殿下，既然你曾怀孕，那么我们就知道你和你丈夫都能生育。这是个好消息。”
“没有。”她简洁地回答，“明天我就会结束待产。”
“是的。”她对此感到惊奇。流产让她过于伤痛，她居然忽略了这个问题，事实证明自己是能生育的，“但是为什么你提到我丈夫的生育问题？”
“没有孩子。”
摩尔人笑了：“生育是男女双方的事情。”
趁着夜色，摩尔人被带到凯瑟琳面前，就在她的待产室里。在那之前她就屏退侍女，要求一个人待着。她独自坐在挂着窗幔的窗前。当他进来看见起身迎接的她，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窗前的黑暗的烛光里她修长的轮廓。她看见他同情地皱起了眉头。
“但是在英格兰，他们认为这只是女人的问题。”
而我，从决定成为英格兰的凯瑟琳的那一刻起，就放弃了自己西班牙的卡塔琳娜的身份。
“是的。可是这件事上，和其他许多事一样，他们是错的。每个婴孩都有两个部分：男人生命的气息和女人天赐的肉体。”
想到这个讲究的高个子摩尔人把自己蜷在浴桶里，我就忍不住笑了。弥漫的蒸汽，微温的浸泡，按摩，冷水浴，然后是长长的惬意的休息，抽着水烟袋，小口品着浓浓的香甜的薄荷茶。这让我想起初到英格兰时我的恐惧，我发现这里的人们很少沐浴，用餐之前仅仅洗一下自己的指尖。我想他比我做得好，还保留着对家乡的热爱，无论身在何处，他都把那里变成了自己的家乡。
“据说如果流产，那都是女人的责任，也许是她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玛利亚的仆人告诉她，那里的人都认识这个摩尔人。他的行踪在他们街都算是大事。英格兰的非洲人少得可怜，而他英俊慷慨，举手之劳也能得到他的酬谢。他们还告诉玛利亚的仆人，他坚持每天多次用清水清理房间，一个星期还会洗浴三到四次，要用肥皂和毛巾，水泼得到处都是，让女仆很难打理，这对他的健康也十分不利。
他皱起眉头。“有可能。”他承认，“但不准确。否则女囚怎么会产子？纯洁的动物也会流产？我想我们迟早会研究出来。心情和感染都会导致流产。我不会责怪妇女，这对我来说很荒唐。”
那个摩尔人不在伦敦，但是他寄居的地方说他并没退房，这个星期就回来。我要耐心点，要继续等在房间里。我一定要忍耐。
“据说女人不孕和婚姻不受主的祝福有关。”
“我敢保证你对此一无所知。”伊莎贝拉的女儿走到墙角，“这不是适合你讨论的话题，我已经告诉你我想要你怎么做了。”
“那是你的主。”他条理清晰，“难道他会迫害一个不幸的妇女来警示世人？”
“教会都说他们的学问是异端邪说。”玛利亚讲，“两者本来就不可分割。”
凯瑟琳没有回答。“如果我没有生下孩子，就一定会受到指责。”她平静地说。
“我的母亲有六个孩子。”凯瑟琳生气地说，“但是我告诉你，如果能找到医生救我哥哥，就算他来自地狱，她也会接受他。阻断摩尔人的研究是她的错，她确实做错了。我从不认为她是完美的，但是现在我更觉得她错得离谱。把那些博学的学者和异教徒一起驱逐是她最大的错误。”
“我知道。”他说，“但是事实是：你怀孕了，然后流产了，也就是说你还能再怀一个。如果说你就从此不孕，那就是无稽之谈了。”
“但是你曾说过你不需要异教徒的知识。你自己对医生说的。你说你母亲做得对，就该关闭异教徒的大学。”
“无论如何，我要成功生下一个孩子。”
“教会又不需要像样的医生，他们又不需要知道儿子是怎样生出来的！”凯瑟琳厉声说，“教会的传承在于圣灵的显示。除了经文他们什么都不需要。教会的人们又不会受妇科疾病痛苦的困扰。但是我们不同，在朝圣的旅途上，在这世上，特别是我们女人：我们需求更多。”
“如果能为你检查，我也许会得到更确切的结果。”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被凯瑟琳的直言震惊了。“教会说……”
她摇摇头。“那不可能。”
“英格兰没有专门的医学院。”凯瑟琳苦涩地说，“没有大学教语言，也没有天文、数学、几何、地理、宇宙，甚至没人研究动植物。英格兰的大学更像是满是只会照本宣科的教士的修道院。”
他愉快地扫了她一眼。“噢，真是不开化。”他柔声说。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同情地看着自己的女主人，低声问：“你需要他的生子秘方？”
她喘着气，恼羞成怒。“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去打探他的消息，看他是不是还留在伦敦，或者什么时候回来。”王后说，“别走漏风声。”
“那就赶我出去吧。”
“陛下，有可能他都不在伦敦了。他在许多法国家族里往来，也许已经离开了。”
这话成功止住了她的怒气。“你可以留下来。”她说，“不过还是不能检查我。”
“我要再见见那个医生。”凯瑟琳平静地告诉玛利亚·德·萨利纳斯。
“现在让我们想想什么能帮助你成功受孕，怀上孩子。”他说，“首先，你得有个强壮的身体。你骑马吗？”
“阿门。”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个词。
“嗯。”
“都是上帝的旨意。”某人徒劳地解释。
“在受孕之前，每天要一直跨着骑马，然后散会儿步，最好能游泳。月事之后两个星期最适合怀孕。那时候你需要休息，一定要和你丈夫同房。餐饮要适度，尽量别喝他们那该死的麦芽酒。”
“你们肯定有自己的见解。”我不耐烦地问，“你们看着我流产的，但是肚子却还是那么大。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孩子，那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想起自己的成见，笑了：“你了解西班牙吗？”
她们摇摇头，一问三不知。
“我在那里出生，你母亲举行宗教裁判，让我的父母认识到自己会被折磨至死，于是从马拉加逃了出来。”
“但是他说我怀着双生子时，你们怎么想的呢？”我追问，“当他说我失去了一个，却保住了另外一个时，你们有反对吗？”
“很抱歉。”凯瑟琳尴尬地说。
她们不安地绞紧双手，张口结舌，什么都不敢说。不关她们的事。她们说这都是我丈夫那可敬的御医的责任，是他首先说我还保住了一个孩子的，而不是她们。她们从未说我怀孕了，只是被叫来接生助产的。
“我们会回去，先知是这样写的。”他带着漫不经心的自信。
“我的肚子变小了，而今天，月事来了。”我干脆告诉她们，“我在流血。你们知道的，自从流产以后，每个月我都在流血，怎么可能会还有孩子？”
“我得警告你们不要妄想。”
一个星期以后，每个人都明显看到我的肚子在变小。我在慢慢恢复苗条纤细的身形。接生婆告诉我因为婴孩入盆，有些孕妇临产前肚子会缩水，诸如此类难懂的知识。我冷冷地看着她们，希望能找到个正派可靠的医生告诉我实情。
“我们一定会回去。我看过预言书了。”
“看不出来。”她说。但是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告诉我，真的变小了，很明显，那里没有待产的孩子。
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冬季以来一直紧紧箍住肚子的长袍在四月里开始变得松垮，越来越松。我屏退了所有侍女，单单留下了玛利亚，而我解开带子露出腹部，问她有没有觉得变小了。
“我可以给你一些建议吗？还是现在就离开？”他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这第二次妊娠以来，我一直深感忧虑，但如今也都抛开了。我不再想起那个摩尔医生，不再想起他脸上的怜悯。我决心不再自寻烦恼，不再向灾祸低头。但是，四月来临，我能听见窗户上淅沥沥的雨声，感受到炽热的阳光，可孩子还是悄无声息。
“说吧。”她说，“我会给你酬劳，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我们生来就是敌人。我不该召见你的。”
不管是我还是孩子，都没有动静。接生婆问我痛不痛，我没有感觉到阵痛，只有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下腹的隐痛。她们询问胎儿是不是动得更加频繁，有没有感觉他在踢我，可是，老实说，我一点儿也没有她们说的感觉。她们面面相觑，大声断言，这都是好兆头，安静的婴孩才强壮：他准是在休息。
“我们都是西班牙人，都爱自己的国家，都信仰自己的神祇。也许我们生来应该是朋友。”
我静候着。整个三月我都在等着，我让她们拉开窗帷，这样我就能闻到空气里春天的气息，听见涨潮时海鸥的鸣叫。
她克制住自己向他伸出手去的冲动。“也许吧。”她把头撇向一边，粗暴地说，“但是我受的教育告诉我要憎恨你的同胞，憎恨你们的信仰。”
能够与世隔绝并不是什么坏事。隐蔽平静的卧室成了我的天堂。身处熟悉的侍女中间，我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不用再扮演大腹便便自信威严的王后；而是做回自己。我把疑虑都抛诸脑后，不再日夜担忧，耐心等待孩子的出世，我一定会顺利把他带到这世上。他是双生子里的幸存儿，会是一个强壮的婴孩。而我，承受住了第一个孩子的夭折，也会是个勇敢的母亲。我们共同战胜了悲痛和失去：孩子和我一起。
“我一直被教导不要仇恨任何人。”他温和地说，“也许那才是我首先应该教给你的。”
他站起来，非常威严地环视着她们。“好好照顾你们的陛下。”他坚定地说。对玛格丽特夫人，他特别交代——“如果有消息，请立刻通知我，不管什么时候，白天还是晚上。”然后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告别吻。等到他离开，她们便关上了房门，于是我就和侍女们开始了孤单的待产日子。
“只要告诉我怎么才能怀上儿子就好。”她重复。
“当然。”我语调平静，“我确信她在天国花——”我调整了说法，“在伊甸园保佑着我。”我轻柔地说，“在天堂。”
“好吧。要喝煮开了的水，尽可能多吃蔬菜水果。这里有做色拉的蔬菜吗？”
“真希望你母亲能在这里。”亨利笨嘴笨舌地说。我没有让他看见我的退缩。
那一刻我似乎回到了勒德洛的花园，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就这样注视着我。
“主是仁慈的。”我说。摩尔医生的话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说我没有怀着孩子，我把他异教徒的邪说驱逐出了脑海，“这是我的命运，是母亲的期望，也是主的意愿。”
“什么？”
“我会在沃尔辛厄姆的圣母面前祈愿。”他再次保证，“我写信告诉那里的女子修道院，如果她们能在圣母面前为你祈祷，我就会给她们大量的捐赠。现在她们正在为你祈福，亲爱的。她们向我保证会一直祷告。”
“对的，色拉。”
亨利赶来和我道别。他的面庞上洋溢着喜悦，说个不停，看起来更像是个孩子而不是国王。我抓住他的手，轻轻吻着他的嘴唇。“亲爱的，”我说，“请为我祷告，确保一切顺利。”
“那到底是什么？”
“上帝的旨意。”她很平静。
“你在想什么？”
她牵着我的手走到床边，我笨重又笨拙，试图掩饰腹部的疼痛。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曾告诉我可以让园丁种些做色拉的蔬菜。”
“我知道你会将他视如己出。”我轻声对她说。
“我有种子。”他令人意外地说，“可以给你一些，这样你就可以种点需要的蔬菜。”
这让我们都笑了，一想到一向庄严高贵的玛格丽特夫人野心勃勃的样子就挺有趣的。
“你有种子？”
“没有王室邀请函？”伊丽莎白·波琳取笑说，“玛格丽特夫人你该感到羞愧！居然这样不择手段！”
“有。”
玛格丽特夫人对我笑了。“我就知道你会的。”她亲密地说，“我一直在期望。”
“你要给我……是要卖给我？”
这在我的侍女里引起了震动。她们都知道我一直恪守礼仪，这样的任命应该经由随扈多人商讨后再发出来。
“不，我会送给你。”
“我想让你掌管王室的育婴室。”我脱口而出，我对她十分喜爱和依赖，也迫切需要一位稳重年长的女士的抚慰。
她被他的慷慨感动了。“你真好。”她说。
侍女们和我一起进去。伊丽莎白·波琳在我的床边桌上放上了好闻的头油，白金汉公爵的姐妹伊丽莎白和安妮女士一人一边把挂毯捋平，略有倾斜便咯咯大笑。玛利亚·德·萨利纳斯笑着站在大床边，那里新挂上了深色的床帘。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在床边安放婴儿的摇篮。当我走进房间，她抬起头对我微笑，我记起她自己也是母亲，当然知道该怎么安排。
他笑了：“我们都是西班牙人，都背井离乡。我是黑人，你是白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朝拜时面向麦加，你朝拜时面向西方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搬到了格林威治待产，根据太王太后的王家手册，房间都准备好了——挂着让人赏心悦目的床帏，地毯上撒着小把的新鲜药草。我在门口打量，背后朋友们举着酒杯。这是我要为英格兰创下最伟大功业的地方，这是决定我命运的地方。那是我生来的意义。我深吸了口气，昂首步入房间。门关上了。直到孩子出生我都不会再看见我的朋友们：白金汉公爵，亲爱的爱德华·霍华德，我的神父，西班牙大使。
“我信仰正统的宗教，而你是个异教徒。”她说，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
二月里，她出席了星期二忏悔节，在宫廷里神采奕奕，纵声大笑。他们都看见了她高高鼓起的腹部，看见了她的自信，他们用盛大的庆典迎接四旬斋的到来，并搬到了格林威治，确信复活节之后孩子就会出生。
他笑了。“我们都是有信仰的人。”他并未动容，“那些没有信仰，无神论，不信他人，甚至不信自己的人才是我们的敌人。十字军应该讨伐的是那些毫无缘由，仗着强大给世界带来残忍行径的人。有太多罪孽和邪恶需要消灭，而那些信仰慈悲的神祇，只是希望能够过得舒心的人们不该受到暴力对待。”
凯瑟琳被自己的怀疑折磨着，甚至没有告诉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她感觉不到胎动，每天她都心惊胆战，觉得越来越冷，越来越与世隔绝。她越来越久地跪在自己的小教堂，但是主并未降下神谕，甚至她母亲的声音都没有出现。她发现自己在思念亚瑟——并不是出于年轻寡妇热烈的渴求——而是因为他是她在英格兰最亲密的朋友，她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
凯瑟琳发觉自己无言以对。心中的天平上一边是母亲的教导，一边是来自这个男人单纯的善良。“我不知道。”最后她说，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得到解脱，“我不知道。也许这个问题只有主能解答。我会去祈求指引，不会不懂装懂。”
亨利对于孩子即将出生非常兴奋，策划只要孩子一出生，就在格林威治举办一场盛大的比武。小女孩的夭折并未让他有所警觉，他在宫廷里四处吹嘘一个健康的孩子即将出世。他只是谨慎地没有宣告那是个男孩。他告诉每个人自己并不介意头胎是王子还是公主——他爱这个孩子只是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这是他和王后夫妻相爱的第一个结晶。
“看，这就是智慧的萌芽。”他还是那么温和，“至少我这样想。学习需要虚心求解，而不是自大的夸夸其谈。求知之路就是这么开启。现在，更重要的是我要在回去之前给你一张清单，告诉你哪些不能吃，还会给你一些药强壮你的体格。不要让他们给你放血，不要让他们给你用水蛭，不要听凭他们给你喝任何毒药或是补药。你和你丈夫都还年轻，不必急于一时，孩子迟早会有的。”
她完全有理由。英格兰医生菲尔丁大夫仍然坚持她怀孕了，接生婆也没有反驳，宫廷里都在为她三月或是四月的临盆做准备，春天里，她穿过生机勃勃的花园，穿过茂盛的树枝，淡然地笑着，双手温柔地抱紧浑圆的腹部。
这听起来仿若天籁。“你确定？”
凯瑟琳并没告诉自己年轻的丈夫摩尔医生来过，没告诉他医生给她的忠告，她也没有和其他人提及，甚至是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她仍然认为自己受到命运的眷顾，她的骄傲，她的虔诚都让她觉得自己受到主特别的宠爱，她怀孕了，这毋庸置疑。
“我确定。”他回答，“会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