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西班牙的卡塔琳娜公主,也是英格兰的凯瑟琳王后。”我开门见山,这样他就会明白他面对的是一位王后,而她的母亲曾逼得他的同胞无处容身。
如果他肯告诉我的话。
他像贵族一样点点头:“我是尤素福,伊斯梅尔之子。”他说。
这人的同胞是异教徒,罪人,用他们黑色的面孔反抗主,有我们没有的医术。因为某些原因,主和他的天使们并未向我们揭示医学的秘密,而他们自行探索,终于有所发现。他们阅读希腊典籍汲取希腊医生的知识,然后自己总结提高,用那些被禁止的器皿研究人类的身体,好像那和动物没什么区别,并不尊重或是惧怕死者。他们异想天开胆大妄为,并付诸实践,从不盲目迷信。他们无所忌讳,不停地思考、探索。这些人受过教育,而我们都是傻瓜,我也是。我可以看不起他,因为他来自蛮荒之地;我可以看不起他,因为他是会下地狱的异教徒。但是我需要他的知识。
“你是奴隶?”
一看见他,我就知道他并不信奉主。他的肤色和乌木一样黑,眼睛深得像炭,嘴唇又厚又宽,同时脸上充满了慈悲和怜悯。手背也和脸一样是黑的,手指很长,指甲是玫瑰一样的粉色,掌心是棕色,整个人和他的颜色一样让人印象深刻。如果会看相,我就能观察他掌心的生命线,那就像是红土地马车留下的轨迹。我马上就明白过来,他没有信仰:一个摩尔人,一个努比亚人;我想要把他从我的房间赶出去。但是同时我知道,他也许是这个国家唯一能解决我难题的人。
“出生的时候是,不过现在我自由了。”
她带他穿过里士满宫,从地窖经过仆人通道最后到达王后寝宫。我疲倦地还穿着用餐的礼服,斗篷的带子都没解开。想到母亲会对我让一个男人进入我的房间有什么反应,我就觉得异常痛苦。但是我知道的,在内心深处,我必须得见他——为了给英格兰生下儿子。我也知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还会说我怀着的那个孩子一定有什么问题。
“我母亲并不承认奴隶制度。”我告诉他,“我们的宗教,基督教并不允许奴隶制度。”
玛格丽特夫人告退了,但是玛利亚却停下来关上百叶窗,让我能够安眠。“让他来,”我说,“但不是现在,下周再召见他。”
“尽管如此,她还是把我的同胞当成了奴隶。”他强调,“也许她最后发现崇高的原则和美好的愿望在边境之地并不适用。”
我痛得很,难以忍受这场争端。“现在你俩都退下。”我说,“让我休息一会儿。”
“既然你的同胞拒绝了主的拯救,那么无论你们尘世的躯体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
玛利亚只是看着我:“求你了,陛下。”
他饶有兴致地笑出声来。“我想这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他说,“我的国家允许奴隶制度,但是我们并不否认。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奴隶制度不是继承制的。在你出生的那一刻,无论你的母亲是谁,你都是自由的。这是法律,这非常好。”
“王后不需要接受这些异端学说。”玛格丽特夫人坚决反对,“没有哪个英格兰贵妇会求助于一个摩尔人。”
“好吧,你的想法不重要。”我蛮横地说,“反正你都是错的。”
“主为什么要和愚昧无知、肮脏疾病联系在一起?”她反唇相讥,“请恕罪陛下,但我真的没法理解。你也忘了你母亲的愿望。她总是说要保留大学,传播基督的知识。但是那以后她就杀死或是驱逐了大量博学的教师。”
他再次大笑起来,带着真正的欢乐,好像我说了什么特别有趣的话。“能一直确信自己是正确的真是件好事。”他说,“也许你总是觉得自己代表了真理。可是我要告诉你,西班牙的卡塔琳娜,英格兰的凯瑟琳,有时候只知道问题远比知道答案来得重要。”
“如果这为主不容,就该失传。”我顽固地说。
我顿了顿。“但是我只需要答案。”我说,“你通晓药理吗?如果一个女人怀孕了,怎样才能确保是男孩?”
“同时我们也失去了他们的智慧。”玛利亚很平静,“你有将近十年没回过西班牙了,陛下。你不知道现在那里成了什么样子。哥哥写信告诉我人们生病了却无处医治,修女和僧侣都尽力了,但是他们根本无从下手。如果你有结石,兽医就会给你切开取出来;如果你的胳膊和腿受了伤,铁匠就会给你锯掉。理发师成了外科医生,牙医在市集上工作,打断人的下巴。接生婆埋掉了伤重而死的人就去接生,生一个死一个。摩尔人的医术,关于人体的知识,能镇痛的草药,外科手术工具,还有隔离清洗的主张和坚持——这些都失传了。”
“有时候这是可以预见的。”他说,“有时候这由真主掌控,赞美安拉之名,我们现在还不能完全肯定。”
“玛利亚,他是我的敌人,是我母亲的敌人。她一辈子都在把他的同胞赶离西班牙。”
在听到安拉之名时,我画了个十字,像个老妇一样唾弃这名字。他满带趣味地看着我的动作,并不生气。“你想知道什么?”他充满善意地问,“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居然让一个异教徒来给你解惑?可怜的王后,你该有多孤独才会求助于你的敌人。”
“是,但是我认为他可能是这个国家里唯一能弄明白病症的人了。如果你还怀着孩子,怎么会再次来潮呢?也许这第二个孩子也保不住了。你要看看这个靠谱的大夫。”
他话语里的同情让我的眼里立刻充满了泪水,不得不用手抹了抹脸。
“他可是摩尔人。”
“我失去了一个孩子。”我简洁地说,“一个女儿。我的御医说她只是双生子里的一个,我还怀着另外一个,会生下来。”
“陛下,见见那位大夫吧。”
“那为什么召见我?”
玛利亚遵从了我的意愿,几个星期过后,我腹痛难忍在梦中醒来,感到血慢慢涌出。她迅速惊醒,传唤了捧着毛巾和端着清水的女仆。当我躺回床上,我们都意识到,这不过是我的月事又回来了,她沉默地站在床头,而玛格丽特·波尔夫人则安静地站在门口。
“我需要确诊。”我说,“如果真有另外一个孩子,我就需要静养,全世界都看着我呢。我想知道孩子是否还活着,是不是男孩,能否顺利出生。”
“不见。”
“为什么你会质疑御医?”
“陛下,他可能是英格兰唯一精通妇科的医生。”
我避开了他真诚关切的目光,推脱地说:“不知道。”
“因为他是我……是我母亲的敌人。她知道摩尔人学识来得不正当,来自于魔王,而不是主所揭示的真相。母亲把他们和他们的魔法都赶出了西班牙。”
“公主殿下,我想你自己清楚的。”
“就因为你认为他用了什么黑魔法?”
“我为什么会清楚?”
“我不会见他。”
“身为女人的直觉。”
“公主殿下,他是位医术高超的大夫,接受过托莱多大学的培训。”
“我可没有。”
我画了个十字,想抵御这诱惑。“他应该用了什么邪术。”
我的倔强又让他笑了。“好吧,那,没有直觉的女士,既然你拒绝承认身体的感觉,那么就用你聪明的脑子想一想吧。”
“据说他可以让不孕的妇女生孩子。”四顾无人,她悄悄对我说。
“我怎么知道该想些什么?”我问,“我母亲已经逝世。我在英格兰最好的朋友……”亚瑟的名字到了嘴边,生生被忍了回去,“没人可以信赖。接生婆各有说法。御医已经确诊……但是他只是想确诊。国王只想听到喜讯。我又怎么会知道实情?”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曾和我一起离开西班牙来到这异国他乡,并和我一起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她为我找到了摩尔人。他看起来是个富有的商人,在热拉亚和巴黎之间做生意,到伦敦是为了一笔黄金交易,玛利亚从别人那儿听说了他,那位求子心切的女士曾捐了一百镑给沃尔辛厄姆的圣母。
“我想你是知道的,虽然自己不想承认。”他礼貌地坚持,“你的身体会告诉你。我想你的月事还没恢复吧。”
“嗯。”她也同意,“如果老天保佑,我们就会有个儿子。”
“不,我出血了。”我不情愿地说,“上周的时候。”
“接生婆要日夜照看你。”
“痛吗?”
“我会自己告诉厨子的。”
“痛。”
“你要非常小心才是。想要什么尽管说。”
“你的胸部变软了吗?”
她笑了。“你也看到了。”
“嗯。”
他拍拍手。“当然会同意。”他说,“现在你得当心,好好调养。”
“比平常丰满?”
“阿门。”她迅速说,“只要主同意。”
“没有。”
“为什么不?”亨利问,“这是我们的需求,英格兰的权利,我们身为圣子的请愿?”
“你能感觉到孩子吗?他在你肚子里动?”
“愿主保佑。”
“上次流产以后我就什么感觉都没了。”
“孩子一生下来,我就去沃尔辛厄姆感谢圣母保佑。”他信誓旦旦,“我会供奉圣灵,如果是男孩的话。”
“现在还痛不痛?”
她流着泪:“这也算是补偿。我总算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不痛了。我感觉……”
“是啊。其他人都不知道。亲爱的,我太高兴了!”
“嗯?”
她看起来并不憔悴,相反,显得容光焕发:“我让他悄悄告诉你的。”
“没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亲爱的!”他呼唤着,“菲尔丁医生告诉我个天大的喜讯!”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呼吸轻微,仿佛那里坐着的是一只安睡的黑猫。他看看玛利亚。“我能碰她吗?”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打开房门,退后几步恭迎国王。王后没在床上,她坐在窗前,迎光捧着自己的祈祷书。
“不行。”她说,“她可是王后陛下,谁都不能碰。”
亨利跳着冲进凯瑟琳的房间。她的会客厅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消息不灵通的游客,整个宫廷,半数市民都知道她卧病在床,不见客。亨利穿过轻声为他和王后祈祷的人群,穿过会客厅里正在刺绣的侍女们,最后敲响了她的房门。
他耸耸肩。“但她也是一个女人,和其他女人一样想要个孩子。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样让我摸摸肚子?”
“可以,她会和您分享这喜悦。”
“她是王后。”她重复,“不能随便触碰,她可是万金之躯。”
亨利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他长吁了口气,“这就是他的眷顾。”他顿了下,“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他又笑了,好像所谓神圣的真相不过是个笑话。“好吧,我想总有人能碰她,不然哪里来的孩子。”
御医有十足的把握:“表征很多。她的腹部还鼓着,出血已经止住了。我确定她还有一个孩子。”
“她的丈夫,尊贵的国王陛下。”玛利亚简单说明,“小心点说话。这可关乎名誉。”
这可是一剂缓冲的良药,亨利重新燃起了希望:“怎么可能?”
“如果不能检查,我只能说说我看到的情况。如果她不能忍受检查,那她就只能忍受我的猜想了。”他转过来看着我,“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妇人,而不是王后,现在我会握着你的手。”
御医笑了:“是的,陛下。”
“为什么?”
年轻的国王一时无法领会:“还有一个?”
“因为我的话会很残酷。”
“比那更振奋人心。”御医说,“虽然她失去了一个孩子,可是另外一个总算保住了。她怀的是双胞胎,陛下。虽然失去了一个,可她的腹部还是很大,另外一个还活着。”
慢慢地,我伸出手,手指上戴着无价的指环。他温柔地握住我的手,黑色的手掌和婴孩一样温暖,黑色的眼睛忧虑地望着我,面色温柔怜悯。“如果你曾出血,很可能你的子宫已经空了。”他语气温和,“那里没有孩子。如果你的胸部不丰满,就很不适合哺乳,你的身体没有再为养育这个孩子做准备。如果到第六个月你还没有感觉到胎动,要不是死胎,要不就没有孩子。你什么都没感觉,那么最可能的是那里什么都没有。”
“王后好些了?不那么痛了?会康复?”
“我的腹部还是鼓起的。”我掀开披风,让他看看衣物下腹部的曲线,“它是硬的,我也不胖,看起来就和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一样。”
“不幸中的万幸。”
“那也许是感染。”他思索着,“噢——真主啊不会的——那也许是肿胀,是瘤或者是你还没排出来的死胎。”
亨利转过脸,脸上的神情别扭得如同失去心爱玩具的小孩。“好消息?”
我缩回手。“你在故意打击我!”
国王的御医走出王后的寝宫,直接走向国王。“陛下,我有个好消息。”
“绝对不是。”他说,“对我而言,此时此刻,你不是卡塔琳娜,西班牙的公主,只是一个单纯向我求助的女人。很抱歉。”
“等着我,”我冷静多了,“一定要等着我。在红白玫瑰花雨缤纷的天国里,宁静的水边等着我。等着我,让我生下你的儿子亚瑟,女儿玛丽,完成我在这里的职责,我就去找你。在天国里等我,我不会辜负你。我会去找你,亲爱的。吾爱。”
“帮帮忙!”玛利亚·德·萨利纳斯激动地插言,“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留在房间里,关上门,隔绝了那些担忧的面庞,接生婆让我喝下草莓叶熬制的药汤,侍女们想要告诉我她们也流过产,她们母亲也流过产,但一切都好起来了。我呼喝着让她们离开,跪在了床尾,把脸压在床罩上。我低声啜泣着,喃喃低语,确保只有他能听见。“对不起,亲爱的,对不起。我没能保住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仁慈的主要让我如此不幸。亲爱的,对不起。如果能够从头来过,我一定会保住他,我一定会尽力保住我们的儿子,让他健康地出生成长。我会的,我发誓,我会。愿主明鉴,这次我是真的尽力了,我会竭尽所能为你生下儿子,为他取名亚瑟,亲爱的。”我慢慢平静下来,发觉语速过快,我已经失去了控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无论如何,我不相信。”我说,“你有你的观点,菲尔丁医生也有他的观点。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而不相信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呢?”
那是漫长的、严寒刺骨的一天。亨利在门外徘徊,我故作轻松地叫他放心离开,却紧紧把手握成拳头保证自己不会大哭出声,孩子生下来了,夭折了。接生婆把她抱给我看,一个小女孩,苍白的死气沉沉的小东西: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唯一安慰的是,这不是男孩,不是我曾发誓会为亚瑟生下的孩子。这是个女孩,胎死腹中,我伤心地撇开脸,想起他想先要女儿,并为她取名玛丽。我悲痛难言,不能面对亨利,亲口告诉他这噩耗,也不能忍受谁把这件事传达给宫廷,更不能让自己写信告诉父亲我对不起英格兰,对不起亨利,对不起西班牙,而最糟糕的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对不起亚瑟。
他面带悲悯地看了我很久。“我也想告诉你让你满意的结果。”他说,“但是我想这里已经有太多人告诉你附会的谎言。我相信自己所说的就是事实。我会为你祈祷。”
在有人睡眼惺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赶到之前,我像条重病的狗一样跪在地上,祈祷疼痛快点过去,留下完整的我。我知道已经没必要为我腹中的胎儿祈祷了。我知道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流着泪在缓缓地离去。不,我的孩子。
“我不需要你们的祈祷。”我粗暴地说,“你可以走了,带着你见鬼的真相,还有你的异端邪说走吧。”
“怎么了?”她问。然后她看清了我的脸色,马上尖声叫醒床尾的女仆,让她飞奔去传我的侍女和接生婆,但是在我内心深处我已知道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穿着血污的睡衣,我吃力地爬上椅子,感觉腹部传来钻心的疼痛。
“愿主与你同在,公主殿下。”他不失风度地说,并没有因为我的冒犯恼羞成怒,鞠了一躬,“既然你不让我以我主之名为你祈祷,我只能希望在你遇到麻烦时,你的医生是对的,而你的主与你同在。”
我恐惧地大叫起来,惊醒了陪寝的玛利亚·德·萨利纳斯。
他像一只黑猫消失在秘密楼梯,而我一言不发。听着他一步步走下石梯。他的拖鞋发出的细响就像家乡仆人们寂静的脚步声。我听见他长袍的摩擦声,这也不同于死板僵硬的英格兰衣料。空气中他带来的香料气味也慢慢散去,那是家乡温暖辛辣的气息。
晚上我被阵痛惊醒,心有余悸。我梦见泰晤士河正在涨潮,一队挂着黑帆的船只逆流而上。我想那是摩尔人来攻打我了,后来我又觉得那是西班牙无敌舰队,但是很奇怪,很烦人的是,那是我的敌人,英格兰的敌人。我痛苦地在床上翻身,然后恐惧中醒了。随即我发觉比任何梦都要糟糕的是床单浸透了鲜血,腹部传来真实的疼痛。
他走了,确实走了,门也被关上了,我听见玛利亚·德·萨利纳斯锁门的声音,现在我想哭泣——并不只是因为他告诉了我这样悲哀的消息——也因为这世上本就为数不多会和我讲真话的人都已经去了。
威斯敏斯特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