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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9年

“这婚事再也无望了。”大使宣称,“只要一对西班牙宣战,他们就会扣押这些货物,把她关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我可不敢让费迪南的钱物落到英格兰人手里,他们可不是我们的盟友,现在是我们的敌人了。”

“她没有批准吧?”商人低声问,朦胧的火光照亮了他黑色的脸庞,“我们这是在偷她的嫁妆!万一英格兰人突然说婚事继续,而我们却搬空了她的私库,那可就闯大祸了!万一他们发现嫁妆从西班牙那边出发却没到达她的私库,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会叫我们小偷,我们就成了盗贼了!”

“那她怎么办?我们清空了她的财物,让她一贫如洗。”

那晚,西班牙大使和一个富有的意大利商人谨慎地靠在伦敦码头边一个黑黢黢的安静角落里,看着大量西班牙货物静悄悄地装上去布鲁日的货船。

大使耸耸肩:“无论如何,她都会一无所有。只要留在这里,一旦开战,她就成了敌国的人质,会被关押起来。如果能和我一起走,她回去也受不到什么善待。她母亲过世了,家族分崩离析,而她也沦落至此。我只奇怪她居然还没有一头跳进泰晤士河淹死。她已经完了,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样的厄运等着她。如果你愿意为我跑这趟船,我就可以救出她的钱。可是我挽救不了她。”

卡塔琳娜面对着眼前嘲笑的脸,陷入了绝望的歇斯底里中,脑中浮现出自己可怜巴巴地变卖盘子和金子的画面。她低下头,穿过她们,匆匆离去。

我知道自己应该离开英格兰了;亚瑟也不会希望我身处险境。我对伦敦塔充满了恐惧,如果真的是叛国者也就罢了,作为一位一直循规蹈矩的公主,我唯一的错就是撒下了一个谎,做了最好的选择。这真是个笑话,我将重蹈沃里克的覆辙,做一个西班牙的叛国者,而他是金雀花王朝的;但我们落到同一个下场。

“太晚了!实在是太晚了!”太后抓住身边同伴的手臂干号着。

那可不能成为现实。逮捕令还没下来,我可不是傻瓜,我不会再自大了,甚至不再祈祷了。我不再祈求命运,但是我可以跑,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父亲已经送来了我的嫁妆!”卡塔琳娜大喊着。

“你做了什么?”卡塔琳娜问自己的大使,拿着清单的手瑟瑟发抖。

“你的婚事?”太后重复着这话语,仿佛从未听闻,“你的婚事?”突然她笑了,回过头来,笑得乐不可支。在她身后,玛丽公主也笑了,然后所有侍女都笑了,耻笑这贫苦的公主居然痴心妄想,想要嫁给基督世界的天之骄子。

“我自作主张把您父亲的财物运出了英格兰。我不能冒险……”

“我自己的婚事……”卡塔琳娜试着开口。

“我的嫁妆。”她提高声音。

“我敢肯定他一定从中阻挠了,你最好警告他别挡着我们的道。”老妇人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径直走了。

“殿下,我们都心知肚明它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他不会娶您,就算他们收下了您的嫁妆,他也不会娶您。”

“我敢确定他并没有……”卡塔琳娜开口说。

“这是我们的协议!”她大声呵斥,“我忠于信仰!就算所有人都背信弃义!我不吃不喝,甚至交出自己的房子就是为了不典当那些财物。既然我发了誓,那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坚持下去!”

“也许你是不知道,但是你父亲毫无疑问是知道的。”老妇人暴躁地说,“也许在你和他的日常通信里,你透露了些什么,让他有了防范,而你向他描述我们家族自己的计划对你也没有好处。”

“国王陛下会用它来雇佣士兵对付您的父亲。他不能用您父亲自己的金子来和他对战!”大使痛苦地呼喊,“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恕我不知。”卡塔琳娜回答。

“所以你就掠夺我的东西!”

卡塔琳娜看向玛丽公主,女孩躲在祖母身后,面色带有敌意,突然蔑视地笑起来。

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运走你的财产是为了它们的安全,希望……”

太后带着公然的厌恶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听说玛丽公主的婚事有些波折。”她说。

“滚!”她怒不可遏。

“夫人。”卡塔琳娜站在她路上等着回应。

“王妃殿下?”

卡塔琳娜对着太后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哪怕是点点头。她身子僵硬了。双方随从在去做弥撒的途中相遇,年老妇人的身后是她的孙女玛丽公主和六个侍女。他们对这个已经同哈里王子订婚却被一直忽视的年轻女子都冷若冰霜。

“你背叛了我,埃尔维拉夫人一样背叛了我,每个人都背叛了我!”她苦涩地说,“你会弃我而去。我也不会再传唤你了。永远。我也决不会再和你说一句话。而且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父亲。我马上就给他写信,告诉他你偷了我的嫁妆,你这个小偷!你将永远不会被西班牙宫廷容纳!”

“王室血脉的公主之前也有被抓进伦敦塔再也没出来的。”大使阴沉地说,“塔门在英格兰王室血统的王子身后关上,他们再也没见过阳光。他们会给你安上叛国者的罪名。你知道英格兰那些叛国者的下场。我们必须得走。”

他忍着怒火,颤抖着鞠躬,转身离去,不屑于辩解。

“他们敢!我是流着王室血脉的王妃!”她勃然大怒,“不管他们想怎样,他们也不能那样对我!其他暂且不论,我是西班牙公主!就算不是英格兰王后;至少我也是西班牙公主!”

“你这个卖国贼!”当他走到门口,她又哭叫起来,“如果我是名副其实的王后,我一定要把你绞死。”

“他们会把我们当成密探关押起来,然后等着赎金放人。”他断然下了定论,“他们会扣押您和您的嫁妆,才不管您是什么身份。愿主明鉴,如果他们真那么野心勃勃,甚至会要求一个天文数字,再处死您。”

他强撑着转过身,再次鞠了一躬,冷着声音说:“公主殿下,不要因为侮辱我而有失您的身份。您错得离谱。是您的父亲授意我运回嫁妆,我只是奉命行事。您父亲要剥夺您的每一分财产,是他决意让您成为一介贫民。他收回嫁妆不过是因为已经放弃了联姻的念头。他要保证钱财安全,才私下把它们偷渡出英格兰。”

“抓捕我们?”

“但是我应该告诉您,”他再次给予恶意的重击,“他并没有叮嘱我确保您的安全,也没有下令要让您安全离开英格兰。他满心里都是金银财宝,可没有您。他下令确保货物安全,甚至没有提及您的名字。我想他已经对您灰心丧气,决心任您自生自灭了。”

“什么都完了!”他突然激动起来,“现在您自己也看到了。我们失败了。我们被击垮了。您和英格兰之间已经做出了了断。您曾面对羞辱和穷困,像个公主,像个王后,像个圣徒一样去直面了它。您的勇气和您的母亲一样可敬。但是我们正在经历挫折,公主殿下,您失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国,我们得在他们抓捕我们之前就跑路。”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迭。她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绝望。“他让你运回那些金子,而把我独自留在英格兰?一无所有?”

“我不走。”她干脆地拒绝,“如果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确定……”

“我们要离开。”他不容置疑,“一旦开战,他们就会扣押您,把您的嫁妆据为己有。愿主饶恕,那些财物最后还是付清了,将会被用来对付西班牙。”

她摸索着转身背对着他,走到窗前,让他捉摸不到她脸上无所适从的恐惧。“滚。”她重复着,“马上滚。”

他不会告诉她,刚到英格兰时他就觉得她不过是个人质。

我是童话里的睡美人,是被遗弃在寒冷的异乡,终日不见阳光的白雪公主。今年冬天异常漫长,即使是在英格兰。现在已经是草长莺飞的四月,可是清晨草丛上依然满是霜冻,每天我醒来望着卧室窗户,凝结的冰的反光白得刺眼,总以为又是一夜大雪。床边杯里的水半夜就被冻住了,现在我们负担不起通宵燃着炉火的费用。当我步出室外,脚下的草丛嘎吱作响,从长筒靴薄薄的鞋底传来冰冷的触感。这个夏天,我预感到将会是温暖美妙的夏天——但我更加渴求西班牙炎热的气候。我想再次忘却烦恼。我觉得这七年来我仿佛一直冷得彻骨,没有什么能给予我温暖,很快,我会因这寒冷而死,就像河边的薄雾在雨中慢慢消融。如果国王真的像传言那样垂死,哈里王子将会登基,并娶埃莉诺为妻,我会请求父亲让我戴上面纱,遁入修道院了此残生。我的处境已经糟糕得不能再糟了,再也不会比现在更穷困,更寒冷,更孤独。显然父亲已经忘记了曾经对我的宠爱,抛弃了我,仿佛我也随着亚瑟一起去了。实际上现在,我承认,每天我都希望当初真的和他一起去了。

“我该怎么办?”最后她终于接受了面前的危机,认命了。他明白她终于面对现实,接受了失败。他看着她,一个终于认识到自己有多凄惨的女王。“我得想出对策。我将在敌国成为人质,连个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曾发誓永不言弃——我们家族的女人很容易沉迷绝望无法自拔,就像糖浆溶在水里。但是我冰冷的内心早已麻木,仿佛我要成为王后坚如磐石的决心让我自己也变得像石头一样坚不可摧。我并未觉得自己和胡安娜一样对感情低头;我早已忘却了自身的情绪。我是岩石,是冰柱,是永恒的冷若冰霜的王妃。

“那现在我们是不是争取回国?”他平静地问。实际上,他认为这是他一生抱负的终结。如果他能带这个命中注定无望的王妃回国,面对她郁郁寡欢的父亲,还有她日渐疯狂的姐姐、新的卡斯蒂利亚女王,在这糟糕至极的境地里,他无疑就已尽了全力。现在不会再有人想娶西班牙的卡塔琳娜,她的国家四分五裂,人人都看到了她疯狂的姐姐,看到了她血液里的疯狂因子。胡安娜抱着丈夫的棺材不让下葬的事迹早就传遍了西班牙,甚至英格兰的亨利都不会假装觉得她还是个适婚人选。她父亲的狡猾行径早已臭名昭著,现在报应来了,他成了欧洲公敌,以致欧洲最强大的两位君主都要联合起来对他开战。费迪南正在走下坡路。这位不幸的公主殿下最好的出路是凑合嫁给哪个西班牙贵族,归隐田园,希望能躲过一劫。最坏的未来是作为人质继续悲惨地被扣在英格兰,无人过问。一个会很快被抛诸脑后的囚徒,即使是她的狱卒也不会记得。

我还是试着向主祷告,但是仍然没有回音,恐怕他和其他人一样早已忘了我。我已经再也领会不到他的存在,再也不害怕违背他的意愿,甚至再也提不起兴趣向他祷告。对他,我丧失了一切感觉,再也不觉得自己曾是他的宠儿,受到他的庇佑。我也不再安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受到他特别的青睐。我想他早已不再挂怀。我不知道缘由,可是既然我尘世里的父亲都能置我不顾,忘记我曾是他最宠爱的孩子;那我想我的天父也一样忘了我。

她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不再信任我了,我明白我让他差点破产,而他抛弃了我。我现在终于彻底一个人了。”

现在这世上我耿耿于怀的只有两件事:我还爱着亚瑟,就像鸟儿坠下冰冻的天空,僵硬寒冷但胸中的心脏仍在跳动。而我依然思念着西班牙,思念着阿尔罕布拉宫,思念着天国:花园,隐秘的极乐之地。

“王妃殿下,他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可我还是觉得他该知道的。但是也许他的计划……”

我还苟且偷生不过是因为我没法逃脱这尘世。每年我都盼望着能够时来运转,每年哈里的生日来了又去,婚约却依然没有得到兑现。我明白又空度了一年花般年华。每当仲夏到来,嫁妆的交付又成了泡影,父亲没有给出任何汇票时,我总感到羞愧:就好像胃病一样令人不适。年年月月,七年来每次来潮,我都会想又浪费了一次孕育英格兰王子的机会,看着亚麻布上的血迹我总是伤心不已,仿佛那是个失去的孩子。有八十四次机会我会有个儿子,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我反复体会着近乎流产的感觉,反复体会着这带来的悲痛。

“哦,哦。我明白了。你的沉默告诉我了。是的,他当然知道的,我的父亲。他清楚得很,要把哈里王子和埃莉诺公主凑成一对。他让国王以为自己能娶胡安娜。他让我鼓励国王向胡安娜求婚,这样他就能同意哈里王子的这桩新婚事。因此他也知道王子殿下打破了对我的誓言,可以自由婚配。”

每天祈祷时我都望着十字架上的基督说:“愿您的旨意成真。”七年里的每一天,那是整整两千五百五十六次。这是我叠加的痛苦,我说:“愿您的旨意成真。”但是那其实意味着:“请惩罚那些缺德的议员,居心不良不可饶恕的英格兰国王,还有他老巫婆一样的母亲。请让我享有自己的权力,让我成为王后。我要成为王后,要生下儿子,否则我会像雪公主一般融化消失。”

他还是没法开口,她深吸了口气。

“国王驾崩。”丰萨利达特使写了封短信给卡塔琳娜,他明白她再也不会私下接见他,清楚自己祈求不来她的原谅。他偷运走了她的嫁妆,给她安上谋逆的罪名,告诉她她父亲抛弃了她。“我知道您不会再见我,但是我还是要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得提醒你,他临终之时告诉自己的儿子,可以随心所欲迎娶任何看中的姑娘。如果您希望我找船送您回西班牙,我乐意效劳。个人来讲,我不觉得留在这里除了羞辱、冒犯还能得到别的什么,甚至可能会陷入危险。”

“不!”她尖叫着,“他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父亲怎么会知道!他不知道的,他爱我,绝不会伤害我。他也绝不会任我受到任何伤害。”

“死亡。”

他没法告诉她实情,只是转过沉默的脸,让她觉察出最残忍的真相。

“什么?”一个侍女问。

“父亲会为我出头……太残忍了!”她咆哮着,“他们要为这样对我付出代价!如果传到父亲耳朵里,英格兰和西班牙之间就会撕破脸,他会为我所受的屈辱讨回一个公道!”

卡塔琳娜把信揉成一团,现在她谁也不信,什么也不相信。“没什么。”她说,“我要出去走走。”

他耸耸肩:“在宫廷没有朋友,只有利益。”

玛利亚·德·萨利纳斯起身给她披上缝补过的斗篷。这些年来她一直披着这件旧斗篷度过寒冬,这还是七年前她和亚瑟离开伦敦前往勒德洛时穿的那一件。

“王太后,”她痛苦地断言,“她肯定知道,这就是她的把戏。还有国王,王子本人,如果他知道,玛丽公主也会知道——他会告诉她的。还有他最亲近的朋友……”她抬起头,“还有王太后的侍女,公主的侍女。他宣誓的主教,一两个见证人。基本上就是半数的宫廷了,我敢说。”她顿了顿,“我曾以为总归还是有人是我的朋友的。”

“要我们跟着么?”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她不甚热衷地询问。

他摇摇头。“相信这是最高机密。”

“不用。”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只有我被蒙在鼓里?”她绝望地问。

我沿着河边奔跑,沙砾铺就的小道透过薄薄的皮革刺痛着我脚底,仿佛这样就能跑出新的希望。我想会不会有新的机会让我否极泰来,就是现在。想要得到我,最后却因爱生恨的国王已经死了。传闻他一直恶疾缠身,但是天知道,他从未虚弱过。我以为他会千秋万代统治下去。但是现在,他死了。他去了,轮到亲王殿下自己选择了。

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语句,她的痛苦让她遍体鳞伤,仿佛怜悯都是一种错。

我不敢轻燃希望。这些年的自食苦果让我明白,希望太容易蒙蔽我的双眼。但是我仍尝试着乐观一些,只要能稍微改变我此刻苦涩的绝望就好。

“我被当成了傻瓜!”这打击让她大声咆哮,“我一直为了履行誓言在苦苦支撑,可是誓言很早以前就被打破了。”

我深知这个男孩哈里的脾性。我敢保证。我观察他就像驯鹰人看待自己疲倦的鸟儿。观察他,考察他,一次次根据他的行为调整自己的判断。我像研究圣经一样研究他的喜好。我知道他的长处和弱点,于是我觉得我有微弱,非常微弱的理由再次充满希望。

“王妃殿下,你只是遵从您母亲的遗命,守住了自己的位置。”

哈里异常自负,对于年轻男子而言那是常见的,而我并不想苛责他,但他确实自负过头。可是这或许会让他履行诺言娶我为妻,他喜欢做这些让他看起来高尚的事。被他拯救的想法让我不得不停下步子,斗篷下的指甲紧紧掐住掌心。这种耻辱也是我要学会忍受的。哈里只要想救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如果知道我要靠他这个浮夸的弟弟来拯救,亚瑟会十分羞愧;还好亚瑟已经过世,母亲也已经过世;我只需要独自忍受这一切。

她轻轻摆手。“不是那个。我发誓,做出了承诺。一个临终的嘱托。现在你告诉我那都成了泡影。”

但是同样的,他的自负也可能起到反作用。如果他们夸大了埃莉诺公主的财富,哈布斯堡家族的影响力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联姻的荣耀,他也许会被引诱。他的祖母会发言反对我,她的话就是圣旨。她会让他娶埃莉诺公主,他就会像个年轻的傻瓜那样被某个未知的美人吸引。

“婚姻誓词?”

但是就算他想娶她,如何安排我仍然是个难题。如果送我回家他就会成为小人。如果我还在宫里,他会不会鲁莽到另娶他人?我知道哈里最怕丢面子。如果能设法待在这里,直到他们开始考虑他的婚事,我的胜算将会大大增加。

“我曾发过一个誓。”她的声音粗粝刺耳,“我做了神圣庄严的承诺,言出必行。”

我慢慢走着,在寒冷的河上四处张望。路过的船夫为了御寒拢紧了外套。“上帝保佑您,王妃殿下!”一个男人认出了我,大声喊着。我抬手回礼。余下的人也附和起来。从当初在普利茅斯的小码头,人们争相一睹我的真容开始,这个粗犷国家的国民就爱上了我。这对一个新王而言大大加重了我的分量,成为受宠的筹码。

尽管蓝眼睛里盛满了不可置信,她却并没有哭泣。

哈里并不在意钱财。他并没有成熟到明白它的价值,而他还是习惯于予取予求。他不会计较嫁妆和既定的遗产,这个我敢肯定。他只想摆出富丽堂皇的姿态。现在我要确定丰萨利达和父亲不会安排船队接我回国给新的新娘让步。丰萨利达一直很消沉。但是现在我不能,我要消除他的惊慌和自己的恐惧。我要留在这里坚守阵地,不能就这样不战而败。

长久的痛苦沉默之后,“我失败了。”她简短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已经失败了好几年,不过一直被蒙在鼓里。我孤立无援地奋斗了这么久。实际上——师出无名。你告诉我我在和一个许久以前的事情较真。我在为我的婚约而战,而实际上我都没有婚约在身。长久以来,我一直是孤家寡人,而现在才终于明白过来。”

哈里对我一见钟情,这我早就知道。最初是亚瑟告诉我的,据说当初他那个小男孩以领我进入教堂为荣,梦想着他是新郎,而我是他的新娘。我投其所好,每次见面都尽量特别引起他的注目。当他的妹妹嘲笑他蔑视他,我都回以脉脉秋波,请他为我歌唱,看他骄傲地起舞。偶尔我能抓住机会和他单独待在一起,便请他为我朗读,然后一起讨论那些伟大的作家。我敢肯定他觉得我发现了他的博学。他是个聪明孩子,和他交谈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又点点头。

我的主要阻力来自那些对他交口称赞溜须拍马的人,我谦恭的热情恐怕在他心里占不了什么分量。既然他的祖母宣称他是基督世界最英俊、最博学、最有前途的王子,我还能说出怎样与之匹敌的赞美呢?要怎样赞美一个被吹捧得过分自负的男孩呢?他都已经相信他是这个世界最伟大的王子了。

“这是……背叛。”她说,“最无耻的背叛。”她气得咳了起来,“最可怕的背叛。”

这些都是我的筹码。但对我不利的事也很多,他和我订婚已经六年之久,他也许会认为我是他父亲的选择,还是一个无聊的选择。而他曾在主教大人面前发誓说我并非他的意中人,他也不想娶我。也许他会如那个誓言所说的一样,声明他不要我,取消婚约。想到哈里向世界宣告我强迫了他,如今他很高兴得到了解脱,我又停下了。其实这也能忍受。这些年我过得不好,他从未见我开怀大笑,也从没见我轻松快乐过。他老是看见我衣衫褴褛,为排场发愁。他们从未让我在他面前起舞,或是为他歌唱。巡猎的时候我总是骑着劣马,经常落在后面。我总是疲倦焦虑。而他却年轻轻浮,性喜奢华。在他心里我或许不过是个贫穷的女人,家族的累赘,一个惨白的寡妇,宴会上的幽灵。他是个随心所欲的男孩;他可以心安理得地不负责任。他爱慕虚荣,无忧无虑,会毫不犹豫地就打发我回家。

他点点头,被她气势汹汹的质问吓得不能自主。

但是我得留下来。只要一走,他就会立即把我抛诸脑后。至少这点,我敢肯定。我得留下来。

“所以这些年我同他订婚,处处以此为准则,这些年我等了又等,忍受……”她顿了顿,“现在你告诉我这些年我以为已经束缚住了他们,而他实际上并没有和我订婚?他是自由的?”

丰萨利达受邀参加了国王的葬礼。他高昂着头,试图摆出傲慢的姿态,清楚被传唤不过是为了通知自己带着没人要的公主殿下离开。他西班牙式的高傲深深刺痛了他们,尤其在过去的日子里更是频频冒犯了他们。他带着这高傲穿过门廊,走进秘密会议厅。新王的大臣们绕桌坐成一圈,在中间给他留下了空位。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男孩,等待导师训斥的男孩。

“只要在主教面前宣誓说那不是出于他自主的意愿,婚约就能作废了。”

“也许我应该先讲讲威尔士王妃的处境。”他忐忑地讲,“送来的嫁妆已经被妥善保管在国外,可以随时……”

“他哪里被胁迫了!”她大声呼喝,“他高兴得很,他爱慕了我许多年,我敢肯定即使是现在他也没变心。他确实想娶我!”

“嫁妆不是问题。”一个大臣说。

“他可以反悔说那时候他还年幼,是被胁迫的。他可以声明实际上他并不想和你结婚,我想这就是他的对策。”

“不是问题?”丰萨利达惊讶地陷入沉默,“那王妃殿下的金银器皿?”

“他怎么能这样?这种事怎么会行得通?”

“国王陛下对自己的未婚妻很慷慨体贴。”

“恐怕你们的婚约已经无效。”他被她突然变暗的脸色吓住了,“这不会是出于他自愿。”他迅速补上一句,“他父亲下定决心要和我们过不去。”

大使完全被弄迷糊了:“未婚妻?”

“担心什么?”

“现在最重要的是,法兰西国王和他对欧洲的野心带来的威胁。自阿金库尔战役以来就一直如此。国王陛下一直盼望能够重振国威,现在我们有了和亨利一样伟大的新王,准备要让英格兰再次辉煌。英格兰的安全依靠着和西班牙,还有神圣帝国的三方联盟。国王还年轻,坚信和公主殿下的婚姻能让他得到阿拉贡国王最有力的支持。这些理由还算充分吧?”

“只是传闻,我也不能确定。但是我担心……”他顿住了。

“当然。”丰萨利达的头脑一片混乱,“但是那些器皿……”

“什么?”她尖声问,“怎么回事?”

“那不是问题。”那位大臣重复说。

他更进一步。“实际上,这怕是已经不算数了。早在几年以前,他可能就毁约了。”

“我想她的财物……”

“他不能!”

“那都不是问题。”

他耸耸肩,犹豫着如何告诉她最糟的消息。“殿下,坚强些,王子或许要食言了。”

“我要去禀告她这个……时来……运转……”

“一位真正的王子应当履行自己的诺言。”她激动地说,“在见证者面前,我们由主教主婚,这是一场神圣的誓约。”

议员们纷纷站起来:“拜托了。”

他无言以对。显而易见的是卡塔琳娜让人痛心地被这协议排斥在外了,没有为她安排任何退路。

“我见过她之后,再……回复。”丰萨利达想,最好不要告诉他们公主对于自己的背叛,深恶痛绝,甚至不能肯定她是否还会接见自己。上次会面自己还言之凿凿,说她已经没指望了,前途尽毁,还告诉她,其他人都知道好几年了,只有她自己还一厢情愿。

“那我怎么办?我的嫁妆不是都送来了吗?”

他蹒跚着离开房间,差点迎头撞上年轻的王子。容光焕发的王子年轻英俊,还不到十八岁。“大使阁下!”

“这只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您的姐姐胡安娜嫁给国王,您的侄子查尔斯娶玛丽公主,侄女埃莉诺嫁给哈里王子。”

丰萨利达退后跪下:“陛下!我为您父亲的去世向您……”

“不可能,他已经和我订婚了。”

“好啦,好啦。”他摆摆手打断他的致哀,笑容满面,甚至没法让自己保持庄重,“请转告公主殿下,我希望能够尽快举行婚礼。”

他半晌无言,已经打好了谎言的腹稿,可是还是告诉了她实情:“恐怕,他们打算让哈里王子娶查尔斯的姐妹,埃莉诺公主。”

丰萨利达双唇发干,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遵命,陛下。”

她迟疑了。“发生了什么事?”她突然爆发了,怒气冲冲地质问,“发生了其他什么更糟糕的事情是不是?有什么是你没告诉我的?”

“我会为你向她求情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失宠啦,她都不愿见你,但是我敢保证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会见你的。”

“王妃殿下,你自己也清楚那完全有可能。”

“多谢。”大使说。王子抬手让他离开,他起身鞠躬径直走向公主的房间,英格兰新王的慷慨让他震惊。他的慷慨,他的大方,具有压倒性的气势。

“亨利国王不会如此背信弃义。”

卡塔琳娜让他等着,但是没多久就接见了他。他不得不佩服她过人的自制力,居然能将知晓她命运的男人拒之门外。

“万事皆有可能。”

“特使阁下。”她不动声色。

“他们绝对不会。”她断然地说。

他深深鞠了一躬。她衣衫褴褛,他看见衣料裂开又仔细缝补过的痕迹。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解脱,不管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结局,至少她不会再穿着这破衣烂衫潦倒度日了。

“这只是一个祖父,神圣帝国皇帝,对一个外公——您父亲的征讨。”

“殿下,我去了议会。我们终于胜利了,他要娶你。”

“攻打那孩子自己的外公?”她难以置信。

丰萨利达以为她会喜极而泣,或是扑进他怀里,或是跪下来感谢主。但是她并未失态,只是慢慢地垂下头,头上黯淡的金叶子闪闪发光。“真是件喜事。”这就是她说的全部。

“万一如此呢?”

“那些金银器皿都不是问题。”他喜难自禁。

她转过头。“不可能吧?”

她也只是点点头。

“如果……”他欲言又止,没法诉说他预见到的危险,“王妃殿下,所有英格兰人都知道嫁妆已经到了,但是没人提起婚事。噢王妃殿下,如果他们策划中的同盟并不包括西班牙呢?如果这盟约只是神圣帝国皇帝和亨利国王达成的呢?甚至这就是一对准备向西班牙开战的盟友呢?”

“嫁妆还是会支付,我会从布鲁日把它们运回来,他们都放得好好的,殿下。我一直为您保管着它们。”

“怎么会呢?玛丽公主的婚事难道不是为了巩固和我们家的盟约?”

他声音颤抖,不能自持。

他脸色苍白,忧心忡忡,黄色的牙齿咬住嘴唇。“噢公主殿下,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就算是同盟关系,嫁妆也齐备——亲爱的主啊,恐怕这一切都来得太迟了,恐怕根本于事无补。”

她还是只点点头。

“主啊,苦日子终于到头了。两场婚礼可以同时举办。我能嫁给他了。”卡塔琳娜衷心地对西班牙特使唐·古铁雷·戈麦斯·德·丰萨利达说。

他单膝着地:“公主殿下,这可是大喜事!你要成为英格兰王后啦。”

对于在王室边缘苦苦挣扎的西班牙人,消息总是来得特别缓慢,哈里的妹妹玛丽公主要嫁人了,这场婚事很隆重,对方是菲利普国王和胡安娜王后的儿子查尔斯王子,马克西米利安皇帝和费迪南国王的孙子。此时此刻最让人惊奇的是,费迪南国王最后终于凑齐了卡塔琳娜的嫁妆,派人送到了伦敦。

她转过视线望着他,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坚毅,就像许久之前就被典当的蓝宝石。“特使阁下,我本就注定是英格兰王后。”

这些年我并没被打败:这些年我成熟起来,尽管那是一段痛苦的经历。我从一个深陷情网的十六岁少女长成了二十三岁孑然一身的半老寡妇。这些年来,回想着在阿尔罕布拉快乐的童年,还有对亡夫的爱,我苦苦支撑到了如今,发誓不管前途有几多险阻,我都不在乎,迟早我会登上英格兰的后位。这些年来,尽管母亲已经逝去,她却在我心里得到了重生。在我心里依然有她的坚毅,有她的勇气,还有亚瑟的爱,还有对未来的乐观态度。这些年来,我几乎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丈夫,没有母亲,没有朋友,看不到未来,漫无目的;但是我发誓,不管受尽多少白眼,受尽多少贫穷困苦,前途看起来有多无望:我都还是会成为英格兰王后。

我成功了。感谢主,我成功了。七年的无尽岁月,艰辛耻辱之后,我终于等到了。奔入寝殿,在祭台面前跪下,闭上双眼。但是,我不是向天上的主告解,而是向亚瑟诉说着这一切的不易。

我失去了对美貌的虚荣,失去了对自己才智的信心;但是我并没有失去活下去的意愿。不同于母亲,不同于胡安娜,我不会逃避现实,想要结束自己的苦难。我不会因为痛苦而疯狂哀号,也不会消极厌世。咬紧牙关,我是永恒的王妃,决不会因他人而停下脚步。我还在抗争,还在等待,即使对一切都无能为力,我还是要等。所以,我坚持了下去。

“我完成了对你的承诺。”我告诉他,“哈里要娶我了,我完成了你的嘱托。”

不久,菲利普去世,我的姐姐和我一样成了寡妇,国王盘算着想要娶她——可怜的失去丈夫而彻底丧失了理智的姐姐——并把她置于我之上,让她登上英格兰的后位,这样人人都能看到她疯了,人人都会看到我的家族有多么可怕的遗传,而人人都会明白他立她为后,而把我贬低到了尘埃里。这是一个缺德的计划,无论对我还是胡安娜都是羞辱和不幸。如果可能,他真的做得出,他还逼我为虎作伥,——要我向父亲推荐他。在父亲的授意下,我向他夸大了胡安娜的美貌;在他的逼迫下,我力劝父亲接受他的自荐:这是对良心的背叛,而我时时都活在这种煎熬里。我失去了和他针锋相对的能力,我的公公,我曾经的追求者。我害怕对他说“不”。那会让我的日子更加难过。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他,他在对我微笑,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这些年在不经意间,晚宴上,大厅里,我总能看到他这样的笑容。面前是他明媚的脸庞,黑色的双眼,他侧面清晰的轮廓。更重要的是,他的芳香,我渴望的香气。

岁月磨平了我的棱角——我曾有的优越感,自以为聪明过我的公公,那头狡猾的老狐狸,和他的母亲,那个狡诈的母狐狸,但那大错特错。终于我意识到,他让我同哈里订婚,不是因为对我的怜惜原谅了我;而是这是惩罚我最有效最残忍的方法。既然他不能拥有我;那至少他会让其他人也没法得到我。意识到这些让我痛不欲生。

即使跪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面前,我仍忍不住发出渴求的叹息。“亲爱的亚瑟,我唯一的爱。就算嫁给你弟弟,我却仍然只是你的爱人。”我记得那个时候初识情爱的甜蜜,清晨他皮肤的香气。我抬起头,仿佛脸颊蹭着他的胸膛,被紧紧搂在怀里。“亚瑟。”我低吟着他的名字。我仍然属于他,也会永远属于他。

国王不再付我津贴,他的母亲对我也漠不关心。我自己身无分文,处处受人鄙视,在宫廷边缘无以为生,身边只有无处可去的西班牙侨民。他们和我一样身不由己,岁月流逝,青春已逝,变得越来越不甘心。我想我是童话里的睡美人公主,可能再也不会醒来。

现在卡塔琳娜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她穿着匆忙赶制的新礼服,戴着金项圈和珍珠耳环,被引导着在大厅最前面的桌前向未来的丈夫行了屈膝礼,看见他回以灿烂的笑容,然后转向她的太婆婆。现在她不得不面对玛格丽特·博福特夫人蛇一样的注视。

国王答应在宫廷里为我备下房间,我以为他最终还是原谅了我。我以为他是让我重返宫廷,住在王妃规格的房间里,和哈里能时常见面。但是待我和家臣们搬去宫廷才发觉分给我们的是最简陋的房间,我得到了最被怠慢的待遇,甚至只有在最正规的场合才能见到我的未婚夫哈里。某天,整个宫廷没通知我们就开始出行,我们不得不跟在后面追寻他们的去向,在一团乱麻的道路里寻找他们的足迹,仿佛我们不过是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累赘。直到我们赶上他们,也没人发现我们被漏下了,而我只得像仆人一样住到唯一空置的房间里,就在马厩旁边。

“算你走运。”年老的女士在撤下桌子乐队准备演奏时说。

我失去了自己的神父,我信任的、母亲任命的导师,我得重新再找一个。我失去了自己小宫廷里的侍女,她们再也无法忍受这贫穷困苦,而我也请不起任何侍从。因为感情深,玛利亚·德·萨利纳斯始终对我不离不弃,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漫长的岁月;可是其他侍女纷纷离去。最后,我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河岸边深得我心的家,在这陌生土地上我唯一的容身之所。

“我吗?”卡塔琳娜小心翼翼。

我失去了我的大使,德·普埃布拉博士。我曾向父亲抱怨他的不忠、无礼,还有对英格兰宫廷的卑躬屈膝。直到他被召回西班牙,我才发现他远比我意识到的有用,他曾为了我的利益利用了自己和国王的友谊,在这个最复杂的宫廷他有自己的自处之道。他比我想的更加友好,没有他我变得更加无助。因为自大,我失去一个朋友,一个盟友,我为他的缺席深感抱歉。他的继任:接我回家的使者,唐·古铁雷·戈麦斯·德·丰萨利达是个彻头彻尾傲慢自大的傻瓜。他居然认为英格兰人会为他的仪表风度倾倒。他们嘲笑他的长相,在背后冷嘲热讽,而我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的公主,还有个自视过高装模作样的大使。

“你嫁给了一位伟大的英格兰王子,然后失去了他;现在似乎你又要嫁给另外一个了。”

如我所料,没人因为她的话刁难我。她逃跑并投奔了荷兰的菲利普和胡安娜,从此杳无音信,我也没抱怨过自己的损失。

“这是理所应当的。”卡塔琳娜的法语说得完美无瑕,“我同他订婚六年了。您也应该坚信这一天会来临吧?您也觉得,如此正直的王子不会打破他神圣的誓言?”

我没有朋友。我发现埃尔维拉夫人投靠了胡安娜和她的丈夫,密谋反对我的父亲,出于激愤,我开除了她,撵了出去。我才不在乎她会说些什么诋毁我,就算她说我是个谎话精又能怎样。我甚至不在乎她宣称我和亚瑟是爱人关系。我以叛国罪把她抓了起来:她居然会以为我会和姐姐狼狈为奸反抗阿拉贡的国王?我十分恼怒,不在乎她会有多恨我了。

年老的女士掩饰住自己的挫败。“我们一直很有诚意。”她回敬,“我们一直守信,反而是你扣押着嫁妆,你父亲也一直食言,不愿交付嫁妆,我倒是怀疑你们的诚意了。真想不到这就是西班牙的节操。”

我取下了礼服上的绣片,为了生计变卖了自己的珠宝,甚至要卖掉自己珍贵的餐盘,每次一个金块。每次传唤金匠我都明白这就是国王的目的。我也明白,每典当一件物品我就把婚期推后了一天。可是我需要食物,我的臣属也需要。我付不出薪水,我甚至都不能让他们为我求助,哪怕他们自己也在挨饿。

“而您倒是好心,不置一词,也不阻止国王陛下。”卡塔琳娜语气轻柔,“他一直很信任我,我知道的。我也从未怀疑您盼望我能成为您孙媳。看吧!现在我就要成您的孙媳了,我将是英格兰王后,嫁妆也交付明白,每件事都回到了原轨。”

到哈里十四岁,我们的婚约还是一纸空谈,这段婚事本就不受祝福。我又等了一年,他十五岁了,没人提起我。然后他十六岁,十七岁生日的时候,还是没人通知我。这些年来,我变得成熟了很多。我等着,永不言弃,这是我力所能及的全部。

她让年老的女士无话可说——这里可没几个人能办到。“好吧,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你能好生养。”这就是她最后不怀好意的反击。

我辜负了母亲的期许,没法带给她她精心养育我所希望带来的和英格兰的联盟。我以此为耻。没有西班牙那边送来的嫁妆,我没法迫使英格兰人履行婚约。因为国王的敌意,我做什么都束手束脚。哈里才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我很难见到他,没法向他求助,要他履行誓言。我对一切都无能为力,被忽视,陷入了可耻的贫困。

“为什么不呢?我母亲可是生了六个孩子。”卡塔琳娜甜蜜地说,“我们,我和我丈夫,可是承继了西班牙的丰饶。我们的国徽可是石榴——一种西班牙水果,象征着多子多福。”

在那之后,我一直苦苦等待。难以置信,我居然等了足足六年。六年的时间让我从一个十七岁的新娘成长为二十三岁的女人。我知道亨利国王一直对我怀恨在心,而且如此激烈,如此长久。世上没有哪个王妃会经历如此漫长的等待,会被如此苛刻地怠慢,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如果是吟游诗人,他会编述得更动听——我的爱人啊,如同我曾在那些黑暗夜晚里述说过的一样。不,这不是什么故事,这甚至不像是真实的人生。这更像是一个囚徒的自白,一个没法赎回的人质,孤苦无依,我终于慢慢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

太王太后抛下卡塔琳娜独自离开。卡塔琳娜向她的背影行礼,又高傲地站直了身子。太王太后的话语和想法根本无关紧要,关键是她会耍什么花样。卡塔琳娜可不认为她还能对婚事横加阻挠,那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