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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行贺之泪

尽管行贺觉得,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仲麻吕都完全变成了一个唐人,可他还是依稀觉得仲麻吕与身边的唐人们有所不同。虽然弄不清究竟是哪儿不同,可他的身上依然有一种东西让人产生这种感觉。行贺跟在仲麻吕身后,保持着三间[1]的距离走了一丁[2]左右。他禁不住诱惑,总想找出到底是哪儿与唐人不一样,可最终还是没能发现。

行贺是迎面与仲麻吕碰上的,而仲麻吕,对于行贺是否承认他是日本人,对于行贺的点头致意几乎未表现出任何反应便擦肩而过。行路的唐人们则对这位唐朝的高官连连让道。

倘若真有不同的话,或许便是他的经历了吧。作为留学生入唐,然后成为唐朝的官吏,虽一度想回国却未果,最终将时日无多的老迈之躯送往唐朝的边境。也许是他特殊姿态的表情打动了行贺的心。

这一年,行贺又在春明门附近遇见了安倍仲麻吕。时间刚好是仲麻吕被任命为镇南都护的消息入耳不久。仲麻吕曾作为一名漂流者漂流到过那里,如今则是作为一名统治者赶赴那里。行贺对这位六十有余的老日本人并不觉得亲切。他已经不是日本人,而完全是唐朝的一位著名的武人、官吏、文人。

与清河的谈话是在春天,跟仲麻吕的邂逅则是在夏初。

行贺盯着眼前这位在故国被厚遇在唐朝也受重用的老人的脸,觉得这张脸与从前的清河已完全不同。

之后,在第十二次遣唐使一行赴唐前的十五年时间里,行贺有如着了魔一样,拼命学习与抄经。前七年他是在定州、武陵、苏州等几座开元寺度过的,依照当初入唐时的目的学习唯识、法华两宗,后八年则在长安得到一处寺坊,住在了那里。

虽然清河并未回到故国,可日本国内仍将他作为入唐大使对待。在唐期间,清河已被故国那边任命为文部卿,位阶也升至正四品下。

在长安住下来后,由于眼睛不好,他几乎没外出过。就连著名的西明寺牡丹都不知道。他不分昼夜地趴在桌前抄经,抄写的经典已达五百余卷。他天生的驼背越发厉害,高度的近视把他的身体弯成了两截,使他抄写时的姿势像是在舔书一样。

尽管名字改为河清,变成了唐人的名字,可改变的岂止是名字。连肤色、眼神也都逐渐失去了他的本色。

在这十五年期间发生了几件事。一件是神护景云四年(公元770年) 一月安倍仲麻吕去世。仲麻吕作为安南都护、安南节度使长期待在异地,七十一岁时才卸任回到长安,第三年便去世。当时的代宗赐与他潞州大都督的称号。

行贺一怔,凝视着清河的脸。清河已经年近六十,尽管举止依然优雅,却无法掩盖自己的年迈。从他的脸上已无法想象那个从前的贵公子的英俊潇洒。

另一件是自渤海使者之口听到的吉备真备之死。吉备真备是在仲麻吕故去数年后的宝龟六年去世的,行贺听到消息时已是他死后第二年。这位自称连云雨都会躲避自己的真备终生都被幸运垂青,留下了一串光辉的大足迹后仙逝。行贺知道,如果从他入唐的那一年推算,真备的年龄至少得过八十岁了。

在席上,行贺问清河为何本国派使节来迎了都还不回去。结果,清河像一个唐人一样毫不动容,简短地说道:“跟自己同时遇难的一百几十号人,他们大部分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当地人杀害。若只是我一人回去,我的妻儿老小倒是高兴了,可他们的妻儿则做何感想呢?”

还有一件,便是跟一起入唐的仙云的两次相遇。第一次相遇是在仲麻吕葬礼那年,行贺搬到长安的寺坊后不久。行贺意外地迎来了仙云的造访。

行贺登上旗亭后才知道,清河邀请自己是为了安慰丧失回国机会的自己。

“厉害了啊。”

在此期间,行贺跟藤原清河只有过一次亲密的谈话。难得清河极力邀请,他登上旗亭,与清河共饮。二人真正交谈这还是第一次。

这是仙云见面开口的第一句。或许话里透着几丝揶揄,可由于行贺作为学僧已渐有名气,因此行贺便将这句视作了这位旧友坦率的赞美。尽管仙云外表寒碜,不过生活上似乎并不困难。

因此行贺未能抓住回国的机会。从天平宝字六年到七年,行贺一直待在长安,在一处僧坊里没日没夜地埋头抄经。

仙云当晚住在了行贺的寺中。由于入唐第三年分手以来再未见面,行贺对这位老友还是非常怀念的。二人彻夜长谈。仙云不知疲倦,足迹踏遍了大陆各地。尤其对人不多的峨眉山消息格外灵通,还在人称普贤净土的那山上待了好几年。

事实上,当时日本的确公布了第十一次遣唐使派遣的计划。淳仁天皇天平宝字五年 (公元761年) 十月,仲真人石伴被任命为遣唐大使,船只则由此前的四艘改为两艘。次年四月仲真人石伴虽获赐节刀,可由于海上风浪猛烈,最终丧失出航时机,第十一次遣唐使计划中途搁浅。

直到黎明时分,二人才在堆满了行贺所抄经卷的房间里小睡了一会儿。仙云对行贺的业绩既不怎么钦佩,也未贬斥。一言蔽之,毫不关心。仙云一如年轻时的样子,眼神仍像着魔一样。如若不是着了什么魔道,是不会有那种眼神的。但行贺不明白他究竟着了什么魔。

行贺自求学之旅返回长安是在天平宝字六年 (公元 762年) 夏天。因为他听到了第十一次遣唐使入唐的传言,想搭乘便船返回故国。入唐后历经十年的岁月,如今行贺已是三十四岁。

当行贺谈到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归国时,仙云说道:“你还想着回日本那事儿?”

高元度在唐朝待了三年,未完成使命空手回了日本。后来也没见到清河有回国的迹象。

只有这时,仙云才现出一种惊讶的神情,夸张地笑出声来。他这点很古怪。原本年轻时就喜欢弄些古怪的言辞,可在四十岁之后似乎越发厉害了。

虽然在使者的请求下清河想返回日本,可由于国内残贼未平,行程上存在诸多困难,清河的回国只能寄望他日。高元度也建议他最好取道南路——总之,情况大致如此。

辞别寺坊的时候,

问题解决方案的初步成形是在天平宝字三年 (公元 7590年),高元度作为迎藤原清河回国的大使被渤海国的船送入唐朝。当时恰逢安禄山之乱,高元度未能谒见当时的皇帝肃宗。可在他滞留唐朝期间敕令却被下达。

“你来长安到底干什么?”

大使藤原清河滞留唐朝不归之事在日本变成了一个大问题。

本该最先问的一句,行贺直到这时才问出口来。

第十次遣唐使派遣,日本最大的收获便是跟古麿、真备等共同赴日的高僧鉴真。鉴真首次将戒律传入了日本。除鉴真外,其他随行的僧侣们也进入日本,以佛舍利为首,将律宗、天台宗的经疏类、佛像、王羲之真迹等带到了日本。

“来给晁卿扫墓。”

之后过了大约半年,行贺、仙云二人同时离开长安东西分别。二人都身着唐朝的僧衣。行贺像此前所有的入唐僧那样,直奔北京西南七十里处的五台山。仙云则没有特别的打算,说是先到扬州的开元寺看看再说。此时正是天平胜宝八年 (公元756年) 春天,已是长安郊外杏花李花竞相开放的时节。

仙云答道。

仙云用他一贯刺目的目光盯着行贺。眼神中透着一种恋人般的激情。入唐以来每天刻苦学习的辛劳,让他不时地变成了一个狂人。

行贺觉得,仙云同他本人要祭扫的仲麻吕一样,也是一个丧失了故国之心的人。只不过,二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仲麻吕飞黄腾达,仙云则一无所有。行贺想起仙云曾痛斥仲麻吕与清河不回日本之事,本想提及可又怕对方忌惮,便放弃了。

“有那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了解。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

行贺与仙云第二次相遇,是在听到遣唐使即将派遣的宝龟七年秋天。距上次相遇又过了七年的岁月。

仙云最后竟说了这么一句。

当行贺听说胡商居住的陋巷里住着一个狂人般的日本僧侣时,从容貌和年龄推测,行贺觉着很可能是仙云。第二次听到同样传言的当天,行贺直接便去了那儿,想当场确认一下是否是仙云本人。

“可是,我目前也不会回去的。”

行贺来到胡人店铺林立的一片区域。陋巷里聚集着服装各异,口操不同语言的胡人。

至于行贺,他对清河的做官和仲麻吕的长期滞留唐朝并非不理解。并且他对牺牲那么多人的遣唐使派遣一事也多少抱有一些疑问。在行贺看来,二人到唐朝为官是对日本当政者的一种默默的抗议。在唐朝已获尊贵地位的仲麻吕完全没必要冒险回故国,这种心情他是能够理解的,可另一方面,他对这种行为也抱有一种反感。尤其对清河忘记遣唐大使的职责在唐朝做官的行为,他跟仙云同样是由衷地反对。

行贺看到仙云正在那儿向行人吆喝,嘴里不知在嚷嚷着什么。的确,他的样子让人只能觉得是个狂人。他嚷嚷的很可能是胡语,可行贺却一点也听不懂。

言辞中分明透着一丝轻蔑。仙云似乎将真备的幸运视为了其与生俱来的东西,将真备视为了一个与佛陀无缘之人。

“仙云!”

“云雨吗?”

行贺喊了一声,仙云惊讶地扭过头来,一侧的脸上立刻浮出一种异样的笑。不知为何,行贺忽然想起在赴唐的船中最初遇见仙云时的脸来。仙云缓缓地朝行贺走过来。行贺确认曾同为留学僧的这位朋友并未发疯后这才安心下来。

话虽如此,可他对真备也并非尊敬。当说到真备的事情时,他又说了句:

当时,二人站在陋巷的一角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原来,仙云计划经西域去天竺,想寻找与他同行的胡人。赴天竺是他十多年来的夙愿,即便是在过去,他也曾数次尝试过此事。

“当一个日本人丧失了踏上日本国土之心时,他就已经彻底完了。看来,清河跟仲麻吕都是些烂人。”

“我想看看释尊的诞生地,看看佛教曾经发祥和繁荣过的国度。你肯定也想看看吧。我真的只是想去看看。”

在行贺与仙云看来,鉴于此前的经历,仲麻吕再次仕宦毫无问题,而藤原清河的做官则存在问题。清河做官也就意味着他失去了重返日本的意志。仙云言辞激烈地痛骂二人说:

他如此说道。当天的风很大,加上周围尘土飞扬,仙云给人一种蓬头垢面的印象。赴天竺之路从数年前起唐朝僧人便在走海路了,可他却要坚持走陆路,或许是因为他晕船。

行贺与仙云跟遭难前的清河与仲麻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可当两人第二次出现在长安后,他们便有了与这两名前辈见面的机会。行贺并未跟他们亲密地说过话,仙云则不怕难为情,要么去衙门要么去私宅主动去见二人,从他们那儿打探到消息后,再转告给行贺。

行贺听完他的话后,又试着说起了近期有可能实现的遣唐使派遣一事,结果仙云说:

可是,又过了半年余,当渐浓的夏日阳光开始洒落在九街十二衢的路边榆树上的时候,清河与仲麻吕的身影也出现在了长安都城,时间是天平胜宝七年六月。仲麻吕再次为官,清河则改名河清,也在唐朝做了官。

“那,咱们就分别吧。这次是真正的分别了。”

晁卿是仲麻吕的字。行贺想起这次的云雨果真又躲着真备走,而清河、仲麻吕等人却没能沾光一事,不禁十分感慨。

尽管语气低调,可眼睛却像推开般地看着行贺。

白云愁色满苍梧。

又过了一个月左右,行贺再到那儿造访仙云时,已没了他的人影。

明月不归沉碧海,

第十二次遣唐使人选的发布,是在光仁天皇宝龟六年(公元775年)。以佐伯今毛人为大使,大伴益立为副使,消息是在六月发布的。第二年,宝龟七年八月,今毛人带节刀出海,结果未得到顺风,不得已回到博多。后来不知发生何事,副使益立被废,由小野石根、大神末足两人接替。

征帆一片绕蓬壶。

第二年,宝龟八年六月,大使今毛人患病,石根、末足两副使替他率一行出发,此时距上次派遣已过了二十六年。

日本晁卿辞帝都,

幸运的是,一行平安地抵达唐朝。当时,石根还携带了日本朝廷写给藤原清河的书信:

又过了两三个月,一日,仙云外出时,也不知是从哪儿弄到的,竟拿回来一张纸给行贺看,上面写有诗人李白吊唁仲麻吕的一首诗:

“汝奉使绝域,久经年序,忠诚远著,消息远播。故,今令聘使迎之。乃赐绢一百匹,细布一百反,砂金大一百两。盼汝努力,与聘使共归朝。相见不远,旨多不及。”

行贺与一行在扬州分别后返回长安,时间已是第二年天平胜宝六年夏天。当时,仲麻吕等人乘船覆没的流言已传遍长安。

赐书之时,清河已七十二岁。在唐期间,他接连被日本朝廷授勋,任常陆守,位从三品。

四艘船入海之后立刻遭遇了暴风雨,其中吉备真备所乘的第三船漂流到了纪州,第二、第四船则被海浪冲到了萨摩的海滨,总之,乘坐在这三艘船上的人全都踏上了日本的国土,可清河、仲麻吕所乘的第一船却被吹向了南方,最终漂流到安南。他们多数人被当地人所杀,十分不幸。清河与仲麻吕则好歹保住一条性命,只得再次踏上唐朝的土地。

石根等遣唐使一行在长安待了半年后,初春时再次出发。他们要在十月从苏州乘船回国。

第一船乘坐的是清河,第二船是古麿,第三船是真备,第四船则是判官布势人主。仲麻吕被分在第一船,鉴真及随从则被分到了第二船。

行贺当然盘算着与这次的遣唐使一起回国。初入唐之时,他并未打算久居于唐,可由于遣唐使派遣一直处于中断状态,岁月在不知不觉间流逝,转眼间他已五十岁。

一行人去扬州迎接鉴真,然后赶往乘船地点苏州。他们分乘四艘船从苏州出发,时间是十一月十五日。

接到诏令后,清河的反应深受瞩目,可清河决不让人窥伺自己的意志。此时,清河已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神情严肃的老人,谁也搞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行辞别长安是在六月。行贺与仙云自入唐以来一直住在长安一处寺坊里。在此期间,二人已能初步听懂唐语,对唐人的风俗习惯也逐渐适应。当遣唐使一行离开长安之时,仙云直接留在了长安,行贺则决定将一行送至扬州。他的主要目的是一睹与一行人共同赴日的扬州延光寺高僧鉴真的风采。

就在遣唐使一行离开长安的前几日,行贺突遇清河的造访。当时,他带了一名二十岁的姑娘,名叫嬉娘,是他来唐之后与一唐朝女子生下的女儿。

这年秋天,一行踏上了归国之路。仲麻吕决定回国时是春天。在真备等人的劝告下,仲麻吕也决定结束长期的在唐生活,与遣唐使节一行共同回国。遣唐使一行的回国日期定下来后,玄宗皇帝赐诗给日本使节,还命朝臣将一行送至扬州。

在行贺的寺里,清河第一次向行贺透露了自己的心思:“我太老了,不能回国了。事情的进退都有时机,我回国的时机早已远去。我想让女儿替我回国。我觉得求你最妥,今日便将女儿带了来。”

天平胜宝五年正月,清河、古麿、真备等人出席了唐朝的新年贺宴,与新罗使臣争夺席次,并最终在众多外国使臣中占据了最上席。当然,这也得益于仲麻吕的一臂之力。

清河说道。神情一如往常的严肃。

仲麻吕奉玄宗之命,让遣唐使一行先后游览了存放儒教、道教、佛教等经典的三教殿等东西两街一百一十坊的若干重点单位。然后,不知不觉间年根已至。

嬉娘酷似年轻时的清河,相貌端庄。父亲说罢,她默默地来到行贺面前,低头行礼。

仲麻吕与副使真备是同年的入唐留学生,他们俩一个直接留在唐朝成了高官,另一个回国后作为遣唐副使再次入唐。

“你想看一看日本国吗?”

仲麻吕入唐之时是二十二岁,如今却已越过五十的门槛。他身着唐衣,言行举止已完全变成了一个唐人。跟其他留学生的做法不同,他进了大学,毕业后参加了进士科考试,成了一名官吏。一上任就做到了左春坊司经局校书,作为一名外国人是异常成功的。如今他已官至卫尉卿,位居从四品上,是独掌唐朝器械文物政令的高级官吏之一。

行贺问。

长安城中还有一位安倍仲麻吕。养老元年第八次派遣遣唐使的时候,仲麻吕是跟玄昉、真备等人一同入唐的,后来就留在了唐朝,一待就是三十六年。

“毕竟是父亲的国家,我当然想去看一看日本。可是,我却不想因此与父亲分开。可父亲说,我必须要懂得与父亲分别的滋味。他是不是说,不能只让我一个人享清福呢。”

大使藤原清河出身名门,英俊潇洒,举止优雅得体,当时四十七岁。玄宗皇帝看到清河、真备等人后,盛赞使臣来自礼仪之邦君子之国,并令人画下清河、真备、古麿的肖像,藏于番藏之中。

最后一句嬉娘是带着一种疑问从口中说出来的。或许,清河是思虑留在故乡的妻室,才想将嬉娘置于同样境地的。

平安踏上唐朝国土的遣唐使一行,于此年年底赶到唐都长安,谒见了玄宗皇帝。

这时,行贺望了一眼清河,只是耳背的他似乎并未听到女儿的话,眼睛仍凝望着寺内的木兰树,面无表情,板着脸坐在那儿。

行贺在航行途中只同仙云说过这一次话。仙云似乎胃不好,即使其他人都从晕船中恢复过来,可唯有他仍像死了一样横躺在那里。无论海色变浅绿时众人的喧嚣,还是变黄浊时大家的惊讶,他都毫无反应。只有当船只进入扬子江,因退潮被搁浅在沙上,再也不能动了的时候,他这才拖着骨瘦如柴的身体爬向船尾,把目光投向异国的浩瀚江面,用他桀骜不驯的大眼盯着黄浊的水面,永不离开。

拒绝了祖国朝廷的召唤,把嬉娘交出去代替自己——行贺只想如此坦率地理解清河此时的内心。行贺与清河约定,回国之际一定会带上嬉娘的。

仙云板着脸说道。对人们公认的日本最新的知识人真备竟不以为然,行贺对他桀骜的言辞半反感半惊讶。

嬉娘是与遣唐使一行一起离开长安的,只有行贺因为工作关系迟一月才动身。因为他要带回日本的经论中还剩一些没抄完,他无论如何也要抄完。

“连云雨都会躲着自己走,这想法也太可笑了。真是太自以为是了。”

行贺带着数量庞大的经典赶赴苏州,结果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被盗贼监禁,等赶到扬州时已是十一月初,比原计划迟了一个月。到达苏州时则已是十一月中旬,四艘遣唐使船早已于九月初和十一月初分两次启程。

行贺问。

茫然的行贺进入苏州开元寺,他心情黯淡,连动都不愿动一下。到苏州后的第十天发生了猛烈的风暴。之后数日,行贺每天都能在扬子江面上看到大量遇难船只的碎片。

“有什么可笑的?”

由于这场暴风雨,扬子江上不知有多少船只出现严重损毁和倾覆,在海上遭遇风暴的两艘遣唐船也不例外。

尽管他形貌不堪,可眼睛却与行贺不同,深处总透着一种桀骜,爱瞪着眼看人。

两船之中,一艘勉强回到日本,另一艘则被断为两截,副使石根等三十八人与唐使赵宝英等三十五人均被大海吞噬。被折断的船头漂流到了肥前,船尾则漂到了萨摩。船头船尾分别载有几十名幸存者。其中,替清河回国的嬉娘也在船头的幸存者中。

从船只离开博多的时候起,仙云就一直在仰面躺着,张着嘴。他似乎以为这样就能逃避晕船。可就算是这样,他照样晕得厉害。苍白的脸上胡须疯长,张着的嘴里还不时传来大口的呼气声。

行贺在苏州的开元寺迎来了宝龟十年。然后就在这年的春末,他获悉了藤原清河去年底在长安去世的消息,享年七十三岁。当时,遣唐使一行是否平安的消息尚未传到唐朝,因此,对于嬉娘的生死,行贺并不了解,清河也不清楚。

真备只说了这些就离开了行贺。就在这时,一阵低低的笑声忽然从行贺身旁传来。发笑之人名叫仙云,是上船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身份跟行贺一样同为留学僧。仙云是玄昉的门下,年龄比行贺长三岁。他脸盘大,手大,体格也大,虽然名字听到过几次,可见面却是上船以来头一次。据说他本人很有才华。

行贺获悉嬉娘已踏上日本土地的消息是在这年夏天。清河将嬉娘托付给他,可他却未完成所托,因此一直担心着嬉娘的安全。当得知她也幸运地抵达日本后,行贺这才如释重负。

行贺有些惊讶,抬起低着的头。尽管他对自己眼神怯懦一说并不服气,可他并未反驳。行贺虽然年轻却很老成。他个头不高,还有驼背,所以从幼时起他就知道,自己的长相和神情是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的。再加上近几年读书用功,把眼睛都弄坏了。读书时如果不把书本拿到眼前,连字都辨别不清。所以,很可能是行贺给人的整体印象,以及读书时总把眼睛趴在书上的独特方式,才让真备产生了一种性格懦弱的错觉。不过这倒也无所谓。可让行贺不懂的是,真备那种连云雨都躲着自己走的自信究竟来自哪里。他实在猜不透这种自信的源头。

为了到清河墓前报告这一消息,行贺立刻动身赶赴长安。他年底达到长安,在长安待了半年后再次返回苏州,时间已是宝龟十一年底。因为在苏州容易搭回国的便船。此时的行贺心里念念不忘的仍是回国之心。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一直很害怕呢。每次看到你你都在读书,令人钦佩,不过当你的眼睛离开书本的时候,就总觉得你的眼神中透着一种怯懦。坐船并不可怕。我都第三次了,每次航行都平安无事。连云雨都会躲着我的船走。”

行贺在眺望扬子江黄浊飘渺的江面的过程中又过了三年的岁月。

对方竟然问自己是否害怕,这让行贺有些意外。

行贺搭乘去日本的渤海国船只漂流到肥前松浦郡是在延历二年 (公元783年) 秋天。当时行贺五十五岁,在唐时间已三十一年。

“不怕。”

第二年延历三年六月,行贺进入奈良兴福寺。

真备说。

数百名僧侣齐聚东大寺,聆听行贺讲唯识、法华两宗的宗义,是在他进入兴福寺的第一个月。东大寺僧人明一担任提问人,与行贺对坐。

“害怕吗?”

可无论明一问什么行贺都无法回答。行贺已极不适应说日语。明一不断地在说着什么。虽然行贺能听懂对方提问的意思,可就是不好回答,十分尴尬。事实上,无论对方问什么他都无法给与满意的回答。

航行途中,真备同行贺只打过一次招呼。

数刻的时间过去,突然,一声厉喝从行贺的头顶传来:“经久岁月,学识肤浅!”

行贺曾见过吉备真备带来的唐朝书籍。那还是在行贺十五岁的时候。《唐礼》 一百三十卷、《大衍历经》 一卷、《大衍历立成》 十二卷、《乐书要录》 十卷等等,行贺虽不懂都是些什么书,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即这些都是超乎自己想象的庞大的未知知识的集合。这些书籍带着一种令人不敢正视的耀眼光芒,被静静地放在兴福寺回廊的地板上,给行贺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行贺茫然地望望眼前满脸怒气的明一,又望望对面鸦雀无声济济一堂的数百名僧众。

在行贺的眼里,只有吉备真备与其他人不一样。真备在养老元年的那次赴唐,再加上此前乘第九次遣唐船回国的经历,他前后共经历过两次渡海,因此这次的渡海已算是第三次。不过,他的镇定似乎也不全是因为这些。这或许就是常年修学经史研究诸艺之人才会具备的那份从容吧。

“浪费两国粮食”“辜负朝廷期望”——行贺只觉得谴责的话语不断敲打在自己的额头上,抽打在自己的脸上。

除了吉备真备之外,其他人即使对一片云一滴雨都会一喜一忧,可唯独吉备真备对天气毫不在意。当时他已年近六十,尽管脸上深深地刻满皱纹,手脚的皮肤也遍布着无数的黑色斑点,可他身上散发的蓬勃朝气却令人吃惊。倘若偷偷观察一下他桅杆下的房间,就会发现他大多时候都在端坐着读书,有时则躺着午睡。只有早晨和晚上他才会走出房间,在躺满人——由于晕船以及对海难的恐惧筋疲力尽地躺在那里——的船内溜达一圈。虽然不跟任何人搭话,不过也绝非冷若冰霜难以接近的那种。

这时,有样东西忽然填满了行贺的心。那是一种悠悠岁月的光影般的渺茫感慨。行贺闭着眼睛,沉浸在这感慨中。

这次的航行难得遇上了好天气,一个月后,四艘船全部平安抵达扬子江口。由于行贺与吉备真备同船,航行途中就在他身边,因此得以目睹自己一向敬仰的这位拥有在唐钻研经历的知识人的风采。

与佛教所谓的“空”略微不同,他只觉得有种东西填满了自己的心。既像他在唐朝长年经受的黄沙,又像扬子江那浑浊的黄褐色流体。行贺为自己无法向任何人表达心情而焦急。

青年僧人行贺所加入的第十次遣唐使团,除了大使、副使、判官、主典以外,还有知乘船事、都匠、医师、占卜师、阴阳师、翻译、画师等必要随员,再加上一些学问僧与留学生,乘员总共近五百人,分乘四艘船。行贺则被分到了副使吉备真备所乘的第二船。

他仍闭着眼睛。这时,仲麻吕与清河二人的身影竟无比自然地浮现在眼前,后来连音信皆无的仙云也被回忆了起来。

派遣遣唐使的成果的确硕大,可牺牲也大,倘若站在被派遣方的角度看,这完全是一种搏命的差事,因此遣唐使的派遣绝不是随意闹着玩的。第九次与之前的元正天皇养老元年的第八次,两次派遣之间至少也隔了有十多年。

行贺忽然觉得眼前模糊了下去。明一的面容、数百法衣、经案、圆柱、头顶的庄严,眼前的一切影像忽然间都失去了焦点变得模糊起来。泪水溢满了行贺的眼睛,然后顺着脸颊滂沱地流下来。行贺任由泪水久久地抛洒。

吉备真备研究经史,精通阴阳历算等诸般唐文化,僧人玄昉则将五千余卷经论与多尊佛像带回故国。新式教育由真备发扬光大,法相的奥秘也因玄昉得到弘扬。

后来,对于行贺因无法回答明一提问而流泪一事,世上一直充满着各种批评的声音。虽然也有一些善意的批评说“长途一踬岂妨千里之行”“深林枯枝何妨万亩之影”之类,但更多的则是否定之词。

可是,凭借着平安返回故土的两只船,在唐度过了十九年留学生活的吉备真备与僧人玄昉成功地踏上了日本的故土,唐僧道璿、印度婆罗门僧僊那、林邑国僧人佛哲等异国僧人也踏上了日本的国土。

行贺把自己关在兴福寺里不见人,他佝偻着回国后越发衰弱的身体,继续在案前抄经。他执笔抄写了《法华经弘疏赞略》,又抄了四十余卷《唯识佥议》。

天平五年的遣唐使,去的时候平安无事,可回程时却很悲惨。一行人分乘四艘船于天平六年十一月从苏州出发,后来平安返回的只有两船,剩下的两船一艘在海上失联,另一艘则被风浪吹到了遥远的昆仑国 (安南南部),百十余名乘员有的遭当地人袭击,有的病死,仅剩的四人也再次返回唐朝。后来,这些幸存者想搭便船取道渤海回国,可这次又不幸遇上了海难,最终两手空空于天平十一年漂流到了出羽。

至于清河的女儿嬉娘后来如何,则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此次派遣距上次已有二十年。上一次即第九次遣唐使是在圣武天皇的天平五年,当时由多治比广成任大使,中臣名代任副使,共有594名人员渡海赴唐。

行贺后来成了兴福寺的别当,于延历二十二年圆寂,享年七十五岁。

尽管派遣遣唐使的计划已经公布,可不知为何,计划却并未立刻实施。又过了一年,天平胜宝三年秋天,朝廷又宣布,除了大伴古麿之外,富有赴唐经验的吉备真备也以副使的身份加入了使团。然后,等一切准备停当,大使、副使进宫觐见并获赐节刀时,已经是又一年的天平胜宝四年的三月了。节刀在完成重要使命回朝复命时是要交回的,而御赐节刀就意味着如果有顺风就要立刻出发,一日都不许耽搁。从公布人选到御赐节刀,这一年半的时间全耗在了渡海赴唐的准备上。

(《中央公论》昭和二十九年三月号)

遣唐大使为藤原清河,副使为大伴古麿,判官与主典四人的名字也被公布。这次的遣唐使团,除了要引进唐朝的文化外,还有一个重要目的。由于当时朝廷正在营造东大寺,大佛需要鎏金,而鎏金用的黄金却不够用,所以他们还身兼向唐朝求金的使命。

[1]1间约为1.818米。——译注

行贺出生于大和国广濑郡,十五岁出家,随兴福寺的永严及元兴寺的平备学习,朝廷感佩他的向学之心,便敕命他入唐,留学的目的是修学天台以及法相两宗。

[2]1丁约有109米左右,也写作“町”。——译注

僧人行贺加入第十次遣唐使团,作为一名留学僧被派往唐朝,是在孝谦天皇天平胜宝二年的九月。这一年行贺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