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秀命部队暂时休息,然后他第一次将几名武士召集到自己身边,想向大家挑明大事。既然已来到老之坂,那就破釜沉舟。不管愿意与否,事到如今自己已没了退路。
光秀还以为耳朵听错了。自己竟连什么时候又是如何来到老之坂的都未察觉。
左马助光春、次右卫门、藤田传五、斋藤利三等人参加了碰头。休息很快结束。
“什么?!”
不久部队又开始行进,这次则不再休息,一直不停地行军。翻过老之坂后,前方水田里的水泛起白光。穿过沓挂的部落后光秀命全员吃饭,然后继续行军。当队伍渡过桂川之时,光秀第一次向全军下达命令,进攻本能寺的敌人信长。
“马上就到老之坂了。”
进入京都时已是黎明前夕,而包围本能寺之时,夏季的曙光已开始在四面泛白。
“这是哪儿?”
这月十三日,光秀在山崎同获悉本能寺之变后从备中紧急撤回的秀吉大军展开对决。直到拿到信长、信忠的首级,光秀的一切行动都是按计划进行的,十分完美,可之后的过程就都事与愿违了。细川藤孝、忠兴父子并未响应光秀,筒井顺庆也采取了坐山观虎斗的态度,并未加入光秀军。
过了一会儿,光秀问身边的随从:
大战的胜负在十三日这天便决了出来。这一日,雨水久违地下起来。傍晚时分,光秀的主力被秀吉军包围,献身光秀军的武将们接连战死,战斗完全失败。光秀逃进平原中的胜龙寺城时已是夜里。可此城不久必会被敌军包围。为逃往近江东山再起,光秀与数名近臣趁夜色出了胜龙寺城。与光秀同行的有沟尾胜兵卫、进士贞连、村越三十郎、堀毛与次郎、山本山人、三宅孙十郎等人。
夜色比刚才更深了。光秀再次开启痛苦的思虑。两条路选其一,决断已迫在眼前。
雨水敲打着新的战场,败走的同伴与追击的敌人的呐喊声、火枪声,在黑暗平原上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光秀一伙每人一匹马,从城北向东进发,来到伏见,又从大龟谷进入山地,朝小栗栖奔去。
光秀将眼睛闭上又睁开,反复数次。然后掸掉山白竹叶再次上马。那队波多野武士终于从眼前消失。
如今光秀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处境了。他的身心已疲惫到了如此地步。虽然弑杀信长才十三天,可此间不眠不休的行动以及对各方势力的顾虑让光秀完全脱了相。光秀只是默默地待在马上,任由马匹摇晃。
对光秀来说,这绝非一件令人高兴之事。尤其是自己亲自在安土城监斩十二人之事更令人不快。秀尚等人被砍头时,一个个咬牙切齿,发誓报仇。当时秀治的首级也与其他人的首级摆放在一起,可不知是怎么回事,秀治的首级竟在地上滚来滚去,滚入一族的首级中后,径直立在了地面上,怒目圆睁。
离开胜龙寺城大约一刻工夫时,光秀突然被一名随从勒住了马。
由于这次的事件,八上城内的光秀母亲等十多名人质也被愤怒的城兵处以磔刑。
“那脚步声是追击者,还是自己人?”
光秀虽将秀治等人俘虏,却无意背弃议和条件。依然打算如约承认秀治、秀尚等人的领地。可就在护送他们去安土的途中,由于被俘时所受的伤势加重,秀治最终气绝身亡,而被送至安土的秀尚等十二武士,也因信长之命在慈恩寺被砍头。
侧耳倾听,倾盆的雨声中居然还夹杂着一种步兵的脚步声,似乎近在眼前。
光秀隆重地接待了这位勇猛无敌的多年对手,设酒宴款待。可当宴席进行至一半之际,光秀劝秀治等人去安土谒见信长,结果双方在此事上谈崩,酒宴顿时化为血肉横飞的战场。光秀将秀治的八十余名贴身侍卫当场斩杀,好不容易才将秀治、秀尚等十三人俘虏。
“前面?”
两天后,城内传来消息,答应议和。又过二日,主将秀治与弟秀尚二人携八十名贴身侍卫,被一千名全副武装的武士护送到半路,然后下山而来。
“好像是。”
光秀派使者到城内议和,时间是五月中旬。光秀以将自己母亲送入城内做人质为条件,允诺如果对方开城投降将饶过三千城兵的性命,并且主将秀治等的领地保持不变。
随从姑且应了一句,接着又说道:
八上城有如一个倒立的擂钵,东西南三面都是陡坡,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易守难攻的城池。光秀将城池围了数重,他只能用断粮草的方式来等待破城。
“又好像是后面。”
因此,他再次对丹波发动大规模进攻,最终将波多野一族成功逼入八上一城,时间正好是三年前的天正七年。
听他这么一说,倒真像是从后面来的脚步声。不止是脚步声,还有人群嚷嚷的声音。
光秀在丹波的八上城灭掉波多野一族,是在天正七年六月初。光秀于天正三年奉信长之命夺取丹波地区,这令光秀吃尽苦头。丹波地区崇山峻岭,长期占据此地的豪族波多野一族率领精悍的武士誓死抵御新势力的入侵。光秀数次从大本营坂本城出兵入侵丹波,转战丹波各地,同波多野的军队进行交战,也曾一度控制过丹波全境。可光秀刚一离去,波多野氏就再次猖獗起来。
大家在路旁的竹丛里潜伏下来,想把有可能从身后赶来的这队人马让过去。可是,脚步声与说话声明明就在耳畔,却根本没有人影逼近的迹象。那声音永远伴着雨打地面的声音在众人的耳畔回响。
光秀闭上眼睛,想把这一队人影从自己眼前抹掉。
“奇怪啊。”
光秀说罢跳下马,在路边山白竹丛上坐了下来。然后思索起别人眼睛看不到,唯独自己才能看到的那幻影的真相来。那不是一般的武士,而是波多野武士,这一点还是很可怖的。想必前方的幻影武士如今也正在休息。然后,只要自己前进,对方也一定会动起来的。
堀毛与次郎说道。若说奇怪的话还真是怪事一桩。
“休息一下。”
“也许是听错了吧。总之走走再说。”
沟尾胜兵卫发出跟刚才同样的含糊应答。光秀意识到又是只有自己的眼睛才能看到后,便以为是自己太累了。
主从一伙再次在不觉间已变成上坡的小道上走起来。人声与脚步声似乎依然与他们相伴。途中光秀忽然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因为他发现有二三十名武士正走在前方。而且,同光秀上次在黑暗中所看到的那队人一样,他们背上也带着波多野的蜈蚣图案。光秀仍凝望着前方的黑暗。
“啊!?”
“你能看见有人在前面走吗?”
“那不是波多野的武士吗?”
光秀说道。
波多野一族早在三年前就在八上城灭亡,他们的领国丹波现在早已是光秀的领地。
“什么?”
光秀觉得,此时此刻这儿是不可能有波多野的武士的。
“你瞧,就在前面的黑暗中。你看不见吗?”
不久,光秀不由得一声惊叫。因为他从昏暗的夜光中看到了武士们后背的装饰图案。白地黑色的图案,宛如一条蜿蜒的蜈蚣。竟然是丹波的豪族波多野氏的旗号!
一旁的随从盯着前面望了一会儿,不过,他的眼睛似乎并未看到什么。光秀见状朝一行人回过头来,说:“暂时在此休息一下。”
武士们全都身穿盔甲。在光秀凝视期间,这一团人竟有如一件摆设品一样,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我们没空休息了。追兵马上就追过来了。”
光秀再次朝前面的黑暗中望去。只见有一人立在那里,其余十二三名武士则弯着腰,单膝跪在立着的武士周围,似乎在警戒。
沟尾胜兵卫愤愤地说道。
他把话题岔了出去。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似乎只有自己一人看见了沟尾胜兵卫看不见的东西。
“不,休息一下。不休息很可能会走错路的,到时就到不了坂本了。”
“晚上可真闷热。”
光秀忽然飞身下马,跳到路上。他无论如何也要休息一下。将自己拉向老之坂的幻影武士再次俘虏了自己。不止是自己,如今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些幻影的声音。必须要让这些脚步声和说话声离开众人的耳畔。他本人则更需要把波多野武士的幻影从眼前抹去。
说到这里,光秀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光秀站在那儿。雨依然在猛烈地下,想坐都无法坐。可就算是站着,睡魔仍在凌厉地发动攻势,试图包围光秀的全身。
“你没看见?”
光秀再次跨上马,瞪着前方。然而波多野武士们的影子依然无法从眼中抹去,仍清晰地映在前面那片异样的明影儿中。不久,光秀终于辨别出来,原来照亮他们身影的光亮是篝火。武士们的姿势也被篝火的光亮各自映照出来。他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身上全映着红光,仿佛身体要被烧掉一样。
“先行的?”
光秀催马前进,波多野武士们也前进,装饰图案在火星中摇曳。
“先行的那些人是哪一组的?”
“果然是波多野啊。”
沟尾胜兵卫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之后便没了下文。
“什么?”
“啊!?”
“你看那个,走在前面的那人的旗帜。”
光秀向紧跟在自己马侧的沟尾胜兵卫问道。
“您在说什么啊?什么都看不见啊。”
“他们是哪一组的?”
“脚步声能听见吗?”
光秀勒住马。
“脚步声倒能听见。”
光秀凝视着前方这一队人,不久后再度进发。于是,仿佛在与他遥相呼应似的,前面的那队人也进发起来。光秀这时才第一次觉得奇怪。回想起来,起初自己一直是在部队前头的,之后位置也应该没有变化。
“那就是他们走路的声音。”
光秀这时才从个人的苦苦思索中跳出来,凝视前方。十多人的一队人正小跑般疾步前进。光秀勒了勒马缰绳,他不想脱离后续部队。结果前方的那一队人也停下脚步,静静地停了下来。
光秀再次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觉得自己仍需要休息。
可在反复追赶了数次之后,光秀忽然觉得有点纳闷。自己刚才就一直策马追赶前面那一队人,可无论自己怎么追,距离仍未缩短。而且,前面的部队还是支徒步部队。
可他现在无法休息。光秀在马上闭上眼。他又尝试着睁眼闭眼了几次,可怎么也赶不走波多野武士的幻影。
光秀一直跟着一支先行的徒步小分队。进入平地后,光秀让坐骑小跑起来,想缩短与先头部队的距离。
“唔!”
部队依然在没有一丝风的昏暗的山野间上上下下。光秀只觉得自己离开龟山城才半刻工夫,可事实上,时间早就过了一刻以上。
分明是疲劳导致的幻觉。尽管让人毛骨悚然,可光秀依然不想把他们看作怨灵。而且他从不信会有这种事。正因为自己疲惫,因为大家都疲惫,所以这黑暗中才出现了怪异。
可是——光秀又想,自己现在所想的这些全都是建立在假想之上。一切都是假想,这一点令光秀不安。哪怕能有一根可靠的支柱也好。可如今自己却不敢奢望。就目前来看,计划只是他一个人的,自己还没有任何一个伙伴。
“唔!”
总之,与信长麾下武将的大决战不可避免,不过,在此之前,自己阵营的力量肯定已胜过了对方。
第二次叫起的同时,光秀试图朝波多野武士们冲上去。
上野的泷川一益、甲斐的河尻秀隆、信浓的森长可、毛利秀赖、北陆的柴田胜家等,由于他们地处偏远,可暂时不理会他们。自己则趁机巩固地盘。长冈的细川藤孝、忠兴父子与自己多年交好,忠兴之妻则是自己的女儿。因此,这二人肯定会响应自己。将自己的第四子纳为嗣子的筒井顺庆无疑也会加入自己的阵营。
可就在这一瞬间,光秀忽然感到一股火一般的疼痛掠过侧腹。他知道肯定有东西刺进了一侧的铠甲。光秀用右手抓住那东西,一下拔出来,然后用浑身的力气拽到手里。光秀抓住的竟是一根竹矛。在被拽过来的竹矛的另一头,还有一张正紧紧地握着矛杆的人的面容。
伊势、伊贺是织田信雄的地盘,不过反抗信长的分子也很多,这几分之一的反抗分子应该会投诚的。
“波多野秀治!”
今晚就干掉信长与信忠,然后立刻消灭京都的信长余党,再向毛利、上杉、北条、长曾我部等地方诸将派遣使者构筑共同战线,再向信长的部将们派遣诱降使者。自己本人则直奔近江,诱降濑田城主山冈景隆,再进军安土城。尽管与留守的蒲生贤秀免不了一战,不过拿下对方用不了一日。
光秀已然叫不出声。眼前正是秀治的首级,秀治那紧咬牙关、半睁着眼睨视天空、在慈恩寺的院子里滚来滚去的首级!
可是,从出城门之时起光秀的决心就开始动摇了。杀掉信长跟信忠是没问题的,可杀掉后的下一步自己依然看不透。对于弑杀主君信长的这点他没有任何犹豫。要想在这种战国争雄的时代里生存下去,无论主君还是亲骨肉,必要时杀死他们也是情非得已。自己所觊觎的信长本人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构筑起目前地位的,信长麾下知名的部将们也多少都拥有类似的过去。光秀始终认为自己也需要这么做,大不了把信长干掉就是。只要杀掉信长自己就能夺得天下,否则,将来自己连一席之地都不会有。环顾四周,在信长的部将当中,光是势力超过自己的就有数人。他们中既有家康又有柴田胜家,有泷川一益还有丹羽长秀。就连长年在自己之下的羽柴秀吉目前都深受信长宠爱,正试图超越自己。就说现在,秀吉已成为中国战线的总指挥,去年进攻因幡拿下鸟取城,今年又攻入备中,目前正在攻打毛利辉元的属城高松城。而自己这次出兵中国的任务也是去支援秀吉的。与秀吉相比,自己的地位已远逊对方。既然觊觎天下,就要先下手为强,正所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光秀一撒手,想把竹矛推回去。可在接下来的一瞬,一股新的疼痛再次贯穿了全身。光秀逐渐丧失思考的大脑中感到,这一次竹矛是从侧腹穿透了后背。
直到今夜九点,京都使者来后此事才完全决定下来。光秀从使者口中得知,本能寺的信长毫无防备,信忠则去了室町药师町的妙觉寺,同样势单力薄。至此光秀才第一次痛下决心,立刻向麾下的全军发出了进军的命令。
有如一个肉串的光秀盯着对方。
虽然光秀在口中吟着“时机不可失”,但他后来却一直犹豫不决。光秀紧握着昼夜出汗的双拳。虽然已获悉信长二十九日会进入京都的本能寺,可取了信长首级后下一步该如何行动,他尚未合计清楚。部队随时都能进发,光秀心里仍未决定到底该走哪条路。就算想动部队也不能动。
“幽鬼!”
安土的信长命自己向中国进军是在半个月前的五月十七日。光秀立刻从居城龟山返回近江的大本营坂本,在坂本待了六天后,于二十三日再次返回龟山,然后命全军准备出征。二十八日,光秀参拜了爱宕山,当晚在那里斋戒祈祷,次日二十九日,光秀在爱宕的西坊与连歌师里村绍巴等人举行了一场百韵歌会。光秀吟了一首“时机不可失,绵绵梅雨潇潇下,正是五月时”。光秀第一次萌生弑杀主君信长的叛逆念头便是在此时。因为他当时从满座的人那里听到了信长与嫡子信忠将于今明两天进入京都的传闻。机不可失。信长肯定不会直接率军进京都。而自己因为要赶赴中国战线,可以任意调动一万兵力。只要要了信长的性命,他半生的业绩就会直接转入自己掌中。而一旦丧失,这种好机会恐怕今生再也不会眷顾自己。
可是,眼前早已不见秀治那可怕的面孔,而是变成了一名狰狞的野武士,一双卑鄙的小眼正在龌龊的脸上熠熠放光。
尽管行军还在继续,可光秀仍未决定究竟是去三木原还是老之坂。三木原是去中国的顺路,可如果走老之坂那就只能通到京都了。在通过条野的部落之前自己必须要作出决定。随着马一步步前行,光秀越来越需要做出决断,决定走哪条路。
光秀仿佛听到了人的叫声。光秀明白,自己的身体不觉间已不在马上,而是被竹矛刺着,正在地上左摇右晃。光秀瞪着临终前的眼睛。波多野武士、他们的图案以及照亮他们的篝火全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茫茫的黑暗,倾盆的大雨依然在敲打着四方。
主将光秀走在部队的先头。尽管是在马上,可光秀同样全身是汗。用手一摸马脖子,上面也像抹了油似的早被汗水濡湿。可光秀本人却没怎么感到热。由于这两三天没怎么睡,疲劳已化为恶寒,冒出的汗水瞬间就会冰冷地沁入肌肤。
幻影的消失让光秀终于舒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已极度疲劳。为了让自己进入永远不会醒来的休息,他决不相信幽鬼的存在。光秀朝前栽倒下去。
没有梅雨,炎热的阳光每天炙烤着丹波一带的山野。入下旬后,明明眼看着要变天的样子,可阴沉的天空底下仍没有一丝风,令人窒息的闷热日子依然继续。晚上也很热。携带着沉重武器装备的兵将们身上瞬间沾满了汗水与灰尘。而且行军才刚开始,要赶到备中的战线不知还要走多久,大家都在心中各自计算着行军的路程。
(《世界》昭和三十三年五月号)
这年的天正十年,刚听到五月的脚步声天气就格外热。
[1]中国地区是指日本本州的西部地区,主要有冈山、广岛、山口、岛根、鸟取等县。以下同——译注
晚上十时,光秀率麾下一万零七百名兵将从居城龟山城出发。既然是远征中国地区[1],一般来说都是在早晨集合队伍,然后再威风凛凛地从城门出发的,可这次的出征仿佛要发动夜袭似的,竟趁着夜色悄然离开龟山,这让所有人的心里都怀有一丝恐惧。可是,在行军了五六町之后,这种念头便从所有人的心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