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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者

姑娘说。

“圣者还有神吩咐的工作要做,我必须替盲人圣者完成这些工作。”

“什么工作?”

为了让部落民改变此前陈旧的水观念,将他们的生活切换为充分用水的新模式,年轻人势必要处理这个只能是废人的圣者,以儆效尤。因而,又聋又哑的老盲人因骗人之罪沦为乞丐也顺理成章,他应该每天在胡同里游荡,向每户人家乞食才是。不过,尽管这种想法曾一度支配年轻人,他最终却未这么做。因为圣者的同住者——那位年轻的姑娘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圣者虽被禁止进泉,却仍被允许住在此前的茅庐里。年轻人想让自己的救命恩人离开圣者,将她迎到自己的帐篷,可姑娘并未答应。

年轻人问。

此前,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圣者被姑娘牵着手走向设在泉入口的坐处,可从这天起,圣者被剥夺了守泉者的地位。

“天黑关泉门,天亮开泉门。”

与此同时,泉的祭坛被毁,守泉的圣者也被禁止入泉。

姑娘回答。于是,年轻人决定将这最后的剩余工作也从圣者手里收回。他只需发布一道泉门昼夜开放的政令即可。

首先吓坏部落民的是每人每天一罐水的水量被改为了每天两罐。倘若泉水仍无异常,恐怕不久后就会改成一日三罐四罐了。新政发布之日,部落里没有一个人去行驶被赋予的水权。只有那些驻扎在本部落的其他氏族的士兵们群聚在泉边,肆无忌惮地打着水,想打几罐打几罐。

年轻人立刻就这样做了。可没过几天,政令却不得不撤回。

从这天开始,平稳的部落完全变了样。令人瞠目的事情一件件被会议决定并付诸施行。

因为每夜都会闹狼灾,还发生了数人被狼咬死的事件。部落的男女们连打被许可的水量都要犹豫再三,更无人敢在深夜里靠近泉。因此遇难的全是驻扎在部落的其他氏族的士兵们。

当天晚上,新首长家的前面设了火祭坛,士兵们痛饮着从部落中征收来的酒,喝得烂醉如泥。火红的篝火一直燃烧到深夜,士兵们围着火堆群魔乱舞,部落从未如此喧嚣过,搅得没有一个部落民能安然入睡。

刚毅的年轻首长决定深夜巡泉。他带了几名携短弓的士兵,亲自爬上泉的屋盖,从天窗窥探泉的内部。月光从天窗斜落下来,借着苍白的月光,他发现池边聚集着一个狼群,有好几只。其中有两只蜷着,三只仰着凶悍的脸站着,还有几只在那儿转来转去。

年轻人将曾经残忍对待自己的兄长降为一介牧夫,给那些想杀死自己的长老们也安排了同样的命运,并任命了部落新领导者来组织新会议。被任命的领导者全都是年轻人。

年轻人知道,要想不让夜间的泉成为狼的栖身场所,就必须跟从前一样天一黑就关闭泉门。就这样,开关泉门的工作被再次返还到圣者手里,而实际上,还是由姑娘代替圣者执行的。从这时起,年轻首长就陷入了对姑娘的爱慕中,无法自拔。

会议立刻被召开。长老们也束手无策,只能全盘接受年轻人的要求。年轻人宣称自己接替兄长担任该部落的首长,会议只好立刻予以承认。

部落的男女们用了近半年的时间,才终于做到在不怕神怒的前提下每天能打两罐水。可一旦发现即使每人打两罐也无任何报应后,泉顿时热闹起来。从早到晚都能看见举着罐子的男男女女钻进泉的入口,再从出口出来。不过,也并非所有的部落民都这么做。依然有一部分人坚持只打一罐。他们大多是老人。打水的时候,他们必会在罐中放些食物,供在圣者所住的茅庐入口,然后才朝泉走去。钻过泉门后,他们依然朝曾有祭坛的地方点头行礼,仿佛那祭坛至今仍在似的,献上感谢的祈祷后,才走下石阶,朝神在的泉走去。

部落突遭三百多骑马团伙的袭击。袭击者们骑着马钻进部落的各条胡同,将部落里所有角落用马蹄踏遍之后在首长家前面会合。部落的主事者们全被召集起来。部落的男人们从未如此惊讶。因为袭击者的头领竟是他们以为一年前早已被自己打死的那名年轻人。

当部落的多数男女都学会打两罐水后,部落的面貌顿时发生了变化。大街小巷到处都充满了活力,站在小巷里说话的男女也多了,笑声、歌声和嚷嚷声也多了。

年轻人事件发生后的一年整,被夹在两道阿拉套山脉间的草原帐篷便发生了一件闻所未闻的异常事件。

年轻人每日都要巡视一次部落。起初投向他的只有怨恨的眼神,没有一个人向他表达友爱。可大概半年后情况完全发生了逆转。年轻人处处都能受到部落民真诚的问候。

经过这次的事件后,有关异端年轻人的传言便在部落里十分盛行。没人知道他苏醒并已回到遥远的其他氏族帐篷的事情。由于塞克人的葬习是将死者丢弃到原野上喂鸟兽,因此年轻人也不例外。并且,现在也没人相信年轻人出自本部落的首长之家。部落的所有人都认为,叶尼塞河上游的那个氏族在将人质返还的同时,也给他们派来了一个可怕的恶魔。

部落的男女们像换了人似的变得勤劳了,开朗了。年轻人们则每晚都要在某家聚集,举行只有年轻人参加的聚会。

年轻人伤愈后,一天夜里,他离开牧草棚,想赶赴曾作为囚人长大的那遥远北方的帐篷。姑娘送了他。年轻人表示衷心感谢,可姑娘说自己是侍奉神之人,只是按神的意志在做而已。虽然姑娘的脸上是狂热信徒特有的那种冰冷表情,可心地却很善良,正由于她的善良,年轻人才挽回了一命。

会上歌声嘹亮,乐声婉转。聚会的不只年轻人。男人们也举行男人的酒会。由于酿酒已不像从前那样受限,所以任何聚会都会有酒喝。

当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年轻人发现自己正横躺在一处牧草棚里。食物是一位年轻姑娘亲手带来的。数日之后,年轻人才知道,救自己命的姑娘便是与圣者同住的姑娘。每当部落里有人死去的时候,都是由这位姑娘替圣者到这草原墓地来祭祀死者灵魂的,这是她的工作。多亏了这些,年轻人才获得了幸运,让姑娘发现了自己气息尚存的身体。

日出努力工作,日落则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尽情玩耍,这便是年轻人的治国理念,可仅过半年他的梦想就实现了一半。年轻人做首长还不到一年,就将一直驻扎的士兵们送回了他们在叶尼塞河畔的帐篷。

夜漆黑。尽管浑身不能动弹,可他依稀觉得有人正用手在自己的全身涂抹草药。草药捆在按拭过一处伤口后,再移到下一处伤口。由于年轻人全身有无数的伤口,所以他只觉得伴着疼痛的冰冷触觉依次爬遍了全身。年轻人再次失去意识。

时过一年,其他氏族的商队让该部落越发的繁荣昌盛。

当年轻人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正在远离部落的草原中央。若在平常是不可能苏醒的,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到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后竟奇迹般地又活了过来。

在缺水的时代里,该部落一直被其他氏族的商队敬而远之,可如今已换了人间。每天都会有商队来到这里,进入新建的市场。该部落生产的毛皮和角工艺品被拿来与其他氏族的珍贵物产进行交换。

话一出口,年轻人就知道所有的骂声与怒号都会朝自己一齐杀来。一瞬间,年轻人本能地感到了自身的危险并站起来,可他立刻就被放倒在地。年轻人被众多男人抬到广场中央,然后被一顿暴打和鞭笞,直至他动弹不得。

只是将一天的水量变成了两罐,就让夹在两座阿拉套山脉间的草原部落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部落,变成了一个既富裕又有活力的部落。仅仅过了一年,回顾这一年,部落中却发生了数件此前从未有过的事件。通奸两件、盗窃七件、刀伤人案十三件——这是年轻人所处理的部落的新案件。在调查这些案件的过程中,年轻人发现了几件此前并不知情的小型犯罪。一件是每人每天两罐水变成了三罐四罐。

那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夜晚与清晨开关泉入口的门?可是现在他连这个都不用亲手去干了。他每天都坐在泉入口的洞窟里,若说工作的话,就只有这个。圣者由于这奇妙的职责受到了部落民的尊敬,被供以食物。与其说尊敬毋宁说可怜更准确。由于那奇妙的职责,他的口、耳、眼才都失去了功能。”

当然,干这种事的并非所有部落民,只是极少数年轻人。更有甚者,他们会从早到晚去打无数次,并将所得的水卖给其他氏族的商人们。买水者不只是商人,也有部落民。处理此案时,最让年轻人棘手的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竟自然而然地用起了换水券。这种券是用羊皮裁成的,每张有巴掌大小,一张能换一罐水。这种券有人拥有几十甚至几百张。起初时,一天明明能打两罐水,可因为某种理由只打了一罐,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眼睁睁就要失去一罐水的权利,因此,作为一种对策,不知是谁便想出了这个主意。如今这东西已被广泛应用,并在水的方面平生出了一些富人和穷人。更有甚者,甚至穷得连后半年的水权都丧失了。

“掌管泉钥匙的圣者眼看不见,耳听不着,还不会说话。

作为一种对策,年轻人决定让守泉的圣者再次坐回泉入口的坐处。因为他觉着,就算是盲人,有个守泉的总比没有强。结果却没大效果。因为对部落的年轻人们来说,如今守泉的盲人坐不坐在那儿都一样。泉和圣者都失去了曾经拥有的尊严与权威。

在第三次会议的席上,年轻人说道:

时间又过了半年,半年内发生的通奸案一下攀升到了十多件,还新发生了两件杀人案。至于刀伤案和盗窃案,则多到了无法统计准确数字的程度。更让年轻首长挠头的是,淫靡之风席卷了整个部落。年轻男女们每天都聚在草原上跳舞,可无论他们跳的舞还是唱的歌尽是些下流的东西。虽然大人中一部分人对这种风潮表示担忧,可绝大多数的大人根本就没资格批评年轻人们,因为他们自身也沾染了淫靡的习气。

圣者不仅眼瞎,还如年轻人初次见面时所观察的那样耳聋,而且嘴里几乎不说话。虽然他整天都在口中咕噜着同一句短话,可谁都不知道他咕噜的是何意思。所以从这一点来看,圣者不仅眼瞎耳聋,很可能还是个哑巴。可以认为,圣者所咕噜的并不是语言,只是将几个毫无意义的音符连缀起来,习惯性地从口中发出而已。像这种近乎废人的圣者是不可能开关泉门的。替圣者掌管的是一名十七岁的姑娘。这姑娘本是一名孤儿,为了伺候这名圣者,数年前就被该部落送给了圣者,然后就与圣者一直共同生活。如果说圣者比其他的部落民多少还有点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比任何部落民都高龄。连部落的长老们都猜不透圣者到底有多少岁。因为从他们出生懂事的时候起,此人就已经是掌管泉钥匙的圣者了。

就在年轻人做首长快两年时,该部落突然与相邻草原的其他氏族发生了冲突。造成事态的原因有二。一是该部落的一名年轻人杀死了一名对方商人并抢夺了其商品,另一原因是该部落某人的妻子与对方某年轻人私奔。这两件都是两年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会议的第三次召开是在十来天以后,在这十来天的时间里,年轻人又准备了一些有关泉水的新知识。他所谓的新知识,就是掌管泉钥匙的圣者只是一个废人,毫无用处。

双方的交涉并不顺利。无论如何也是这边的年轻人杀死了对方的商人,作为补偿必须得答应对方的要求,可是这边也有条件,即对方必须将被年轻人拐走的部落民的妻子交回来。结果对方却不答应。

神赐了一罐水还不知足,还想要两罐,岂有此理!一罐水是神定的量,神肯定有神自己的考量。抱怨神的指示,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恐怖。正因为遵守了神定的规矩,部落的人们才平平安安地生活到了现在。年轻人的兄长——首长气得脸发抖,长老们也都认为除了等恶魔离开年轻人内心才能重启会议外别无办法,然后便一个个起身离去。

于是,该部落的年轻人们第一次作为士兵离开了草原,可数日之后,仅有十分之一左右的人逃命回来。由于年轻人当兵训练的时间太短,出现这种结果也是必然的。虽然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可失败造成的结果却是,该部落必须将北侧山脉脚下的草原割让给对方一大块。

这次跟上次一样,年轻人的发言足以让会议立刻中止。

年轻的首长无法忍受这种屈辱。于是同争夺首长之位时一样,他再次向养育自己的叶尼塞河上游的帐篷告急。

“据我个人了解到的情况,虽然关闭夜门的时候泉的水位多少会有些下降,可第二天早晨开门的时候,泉水在任何时候都是满满的。就算是泉本身的水量有限,可即使将目前的打水量增加一倍,泉水也未必会干涸的。”

年轻人将部落中所有的男子都动员起来,将他们集中在草原某处,然后编入不久后被派来的救援大部队。这一次,年轻首长身先士卒冲在了最前头。

会议在三日后重启。这一次,年轻人撤回了挖泉的问题,却抛出了一个新提案,他建议能否修改一下一人只能打一罐泉水的现行做法,改为一人两罐。

战斗持续了月余,在数个战场展开,不过这边在每个战场上都取得了大捷。年轻人在战斗方面是一位优秀的指挥者,所有胜因都是他平日里创造出来的。

长老们从未听到过如此不逊之言。在现在的神泉之外再找一处泉,岂有此理!一名老人说是因为自己活得太久了才会听到如此恐怖的话,另一位老人则说这种年轻人的出现绝对是神对人们泉神信仰淡漠的愤怒。然后就闭会了。

当年轻首长接受完敌方的投降,作为该部落最初的凯旋部队回来时,迎接凯旋的全是女人。由于这次的战斗让大半的男人战死,所以,女人们全都红着眼寻找自己的丈夫或儿子,欢声与痛哭在部队中此起彼伏。

“能不能在这个部落里再挖一处泉呢?根据我的经验,如果一个地方有泉,那么就肯定还能找到另一处泉。总之,在现在的泉的周围挖一挖就知道了。”

这一日,年轻首长发布了命令,将整个部落作为后续部队的欢迎会场。因为这次胜利全靠这些部队的力量,作为首长,他必须要大搞一场庆功宴,尽量表达感谢与慰劳之意。

次日,部落的主事者们齐聚首长家开会。他们必须要给新到首长家的年轻人议定权限和职责。年轻人也参加了这次的会,并将自己昨晚思考了一整晚的结果在会上说了出来。

虽然部落男人的数量减少了,可胜利的气氛还是淹没了整个部落。天没黑部落民们就开始饮酒狂欢,大街小巷到处充满了听不清的叫喊声与嚷嚷声。与其说是人们酩酊大醉,不如说是整个部落,是所有的房子、街巷、路口都酩酊大醉更准确。后续部队派来使者说部队将在深夜进入部落。

在年轻人的眼中,宴席十分寒酸。酒少不说,喝的量还受限,连一个喝醉的人也没有。虽然部落的姑娘们也会随音乐跳舞,可由于未设宴席必备的火祭坛,姑娘们的动作既无法勾起人的邪念,也没有火焰般妖娆,异常单调且乏味。年轻人对这次犒慰自己多年囚禁生活的宴席一点都提不起兴趣,认为不到深夜便匆匆结束的做法也很不尽兴,很不过瘾。

年轻人虽然意气昂扬,可他全身受了刀伤。年轻人仍想让跟圣者同住的姑娘给自己治伤,就把姑娘叫到了自己的帐篷。姑娘跟上次一样用草药处理了年轻人的身体。年轻人一面接受治疗,一面从姑娘的手上感受着仙女般的温柔。他觉着,除了爱情是不会有这般温柔的。

年轻人一直都是把火当作神来崇拜的,像这种崇拜泉神的信仰,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他早就听说自己出生的氏族习俗跟其他塞克人氏族不一样,他想,这下完了,自己果然来到了一个麻烦的地方。

由于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年轻人一直压抑着对姑娘的爱。可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他只觉得自己的爱就要决堤而出。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想把姑娘留在自己的帐篷里。得知年轻人的心思后,姑娘说:

年轻人原本就觉着,将泉当作神崇拜本身就是一件怪事。年轻人是在从不缺水的部落里长大的。叶尼塞河的支流将部落绕了大半圈,部落的里面也有好几处泉往外喷水。可是,那里的泉除了用作牲畜饮水场外没别的用处。因为,那里每几户人家就会共同拥有一口水井,倘若想要更多的水,新井挖多少有多少。

“我还有重要的工作。我必须替圣者开关神泉的门。我身上现在就带着那泉门的钥匙。”

在年轻人看来,对水拥有绝对权力的老人只是一个愚钝无能的废人。他眼瞎的面孔十分丑陋,一语不发的态度也让人费解。年轻人甚至怀疑,就连自己被迫发的誓言恐怕都未进入对方的耳朵。他怀疑,老人不仅眼瞎,很可能还耳聋。

姑娘从上衣兜里取出一个长方形的小箭头状的东西给年轻人看。姑娘丰满的胸部让年轻人觉得很性感。

年轻人返回自己座位的同时,圣者也起身离开宴席,跟来的时候一样在男人们的搀扶下下坡而去。宴席上的人们全都怀着迎接神圣的虔诚心情,屏息静气,低眉顺眼,直到完全看不到圣者的身影。

年轻首长觉得她是个很奇特的姑娘。她居然仍相信泉神的存在,坚信掌管钥匙便是神赐予的使命。而且,尽管她会用无法形容的只能理解为爱的温柔为自己两次治伤,可对自己的要求却理都不理。

年轻人来到出现在宴席上的圣者的面前,照着一名长老教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发誓,作为本部落的一员,今后自己一定要尊敬泉神,决不违背。自己要跟部落的其他人一样,每天只领一罐水。既然每一滴水中都住着神的心,所以他绝不敢怠慢。总之,年轻人作为生活在该部落的一名成员在圣者面前进行了宣誓。

“对我来说,今晚是特殊的一夜。是我胜利凯旋部落的一夜。你今晚必须留在这儿,就一晚。”

老圣者在男人们的左右搀扶下踉踉跄跄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从老人的身影自坡下露出的那一刻起,宴席上就笼罩着一种迎接圣者的紧张严肃的气氛。因为圣者是为了向首长的亲兄弟——年轻人表示祝福,才离开他泉旁的茅庐来到宴席的。这种情况平常是很少见的。

女人吊起眉梢。可即使横眉立目,她的脸依然让年轻人觉得很奇特,带着一种异样的美。

年轻人寻找着自己父母的身影。当得知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就已相继去世后,他又按养育自己的氏族的习惯跪地仰天,表达了自己的哀悼之意。唯有此时年轻人是面露悲色的,不过也只是一瞬,不一会儿,年轻人便站起身,在安排好的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不过,年轻人刚坐下就需要重新站起来,因为掌管泉的老圣者正在数名男子的引导下,从对面的坡道上爬上来。

“我就算是死,也无法答应你今晚留在这儿的要求。关门是神的规矩,圣者是在按神的意志在做。我之所以带着钥匙,只因我是行动不便的圣者的手脚。曾经有那么几夜没有关门,结果神的愤怒不是立刻就以狼灾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吗?因为神不允许任何人从夜间的泉打水。我今晚不能留在这儿。因为,深夜进入部落的大部队必定会涌到泉那儿。我必须要赶在他们前面关上泉门。”

年轻人来到如今已是部落首长的兄长面前,依照养育自己的氏族的礼节进行了回国的问候。他动作麻利,举止中透着一股威严。

年轻人的耳朵早已听不进姑娘的话。他硬是将姑娘推进自己的卧室,自己也走了进去。

日落时分,年轻人独自策马进入了部落。迎接的人一直以为会有几名其他氏族的男子同来,因此对年轻人的独自出现多少有些意外。年轻人全副武装。他腰挎刀剑,背背弓箭。他这副打扮在好几代都未搞过武备的部落民的眼里显得十分怪异。部落的长老们将跳下马的年轻人围住,想亲眼看看这个二十多年前被送到叶尼塞河流域帐篷的婴儿长大后的样子。长老们个个惊叹不已。因为这个年轻人比部落中任何年轻人都肩宽腰阔,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异常精悍之人。

年轻人让姑娘从了自己后说,这下你再也无法从我身边逃走了。结果姑娘悲伤地抬起脸,泪眼蒙眬地说:“我也在这么想。我从刚才起就想逃离你,可我做不到。”

女人们则必须用酒灌满数个罐子,准备饭菜,用花装饰好宴席。煮透的羊脂的刺鼻气味不断飘散在整日忙碌的男女之间。

然后姑娘一面指着放在小桌上的泉的钥匙,一面说:“钥匙就在那儿。我必须要带着它离开这儿。我从刚才起就无数次在这么想。可是,我做不到。如今的我已很难拒绝你带给我的爱的快乐。选择死无疑更容易得多。”

这一日,从大清早起,部落的男男女女们就忙忙碌碌地在首长家进进出出。男人们在首长家前面的广场上准备着宴席,他们铺下几十张羊皮绒毯,四处摆好烛台,准备乐器。

不觉间深夜的帷幕在帐篷外又降下了数层,部落的喧嚣依旧不减,人群的叫喊声和敲鼓声仍不绝于耳。之后又过了数刻。当大队人马的人喊马嘶开始重重地淹没部落的夜晚的时候,姑娘忽然回过神来,她猛地挣脱年轻首长的手腕,带着钥匙出了帐篷。关闭泉门的时间早已过了。

故事发生在某年六月底。部落首长的家里正忙得不亦乐乎,大家正在为迎接从叶尼塞河上游来的一名年轻人做准备。二十七八年前,这名年轻人作为人质被送到了那里,他是在那里的帐篷中长大的,今天则是他被送还的日子。报告早在数日前就由对方氏族的使者带来了。被送作人质的时候,年轻人还是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可如今他已年近三十。

姑娘拼命地跑。她连滚带爬地跑在部落中弯弯曲曲的坡道上。此时若有人看到姑娘飞奔的样子,一定会怀疑自己遇上了妖怪。她没命地飞奔,仿佛灵魂从肉体里飞出来一样。

水少无疑会让居民生活不便,麻烦增多,可另一方面,水少也让他们获得了其他恩惠。隐藏在两道阿拉套山脉里的这个部落已经有数十年未发生内乱了。其他氏族为争夺首长权连年对立争斗不断,而这个氏族却没有这种现象。由于是把泉当作神来祭祀,任何人都对这短缺的水十分满足,只要是有关水的分配,氏族内根本就没有首长、牧夫之分,大家一律平等,因此任何人都没有羡慕他人的念头。由于地处缺水的盆地,这儿也从未成为其他氏族侵略的目标。尽管面对不同种族的其他游牧民族的侵犯时,塞克人都是采用氏族联盟的方式来抵御的,可当处理氏族与氏族的关系时,他们依然没有从弱肉强食的定律中解放出来。他们经常会发生纠纷与争斗。可唯独这一氏族却从未被卷入这种永无休止的同族间的争斗中,其中的缘由,也可以说多亏只有一处泉水。虽然对定居此地的人们来说这儿是乐园,可对其他氏族的人们来说,这儿一点吸引力都没有。

当姑娘靠近泉的时候,她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泉早已被几百匹军马包围。

羊的牧场和马的饲养场被设在了十多里之外的切尔斯凯伊阿拉套山脉脚下的大河水边,因此,有几分之一的部落年轻人必须常年交替着远离他们的定居地。

姑娘想堵住泉的入口,却立刻被接连闯入的士兵们撞飞。关门是不可能的了。姑娘徒劳地在泉周围跑来跑去,最后她爬上泉的屋盖,从天窗看泉的内部。泉已经跟平常的样子完全不同。今夜跟上次年轻人发现狼群时的夜晚一样,月光正从天窗里照下来。起初姑娘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因为泉水已被彻底打干,连沉在泉底的大石头都露了出来,有几名士兵正跳到那石头上,打着周围剩下的少量的水。士兵们脚下的石头在姑娘看来是青色的。她以为是月光造成了她的错觉,可结果不是。因为连部落男女们每天踩来踩去的高出水面很多的池边石板路也没有这种颜色。只有被置于泉正中央的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呈青色。一种连月光都吸走般的清澈而鲜艳的青色。

对一个人的生活来说,一罐水绝不足够。可是,由于男女老幼都只能得到一样多的水,所以如果安排得当,在确保一家人的饮用水之后,剩余的还可以用来种菜或是挪作他用的。只是大量的马和羊,由于水的缘故不能留在这部落里。

就在这时,姑娘眼看着那块大青石竟载着几名士兵缓缓地摇动起来。士兵们一面不约而同地举着双手在空中摇摇晃晃,一面努力保持平衡避免从青石上滑下去。这种情形也只是瞬间而已,紧接着当石头猛地一斜的时候,士兵们的身影已然不见。姑娘看到水溢上来,眼看着将青石环抱。水量的增长非同寻常。转瞬间便将青石没在了水中。接着水又涨到池边的石板路,很快将路淹在水中。聚集在出入口两端台阶上的士兵们的声音依稀传入耳朵,人类悲痛的叫声在姑娘听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当姑娘滑下泉屋盖的时候,她看到自己刚才爬上的屋盖有如活起来一样竟剧烈地摇动起来。喷水淹没泉屋盖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

对部落居民来说,泉是神的住处,是神的祭坛。这个部落的塞克人之所以一罐水就能满足而决不会有更高的奢望,理由便在这里。倘若他们的心里住着恶魔,只顾自己多打水的话,其实想打多少就能打多少的。因为每天来这里并在泉开放期间始终坐在入口洞窟的那位守泉的老圣者其实是个盲人。不过,多打水的事却从未发生过。因为塞克人无论对泉还是对守泉的圣者都无比崇敬,无比畏惧。

姑娘开始飞奔,她想去与圣者共住的茅庐,可此时她已无暇选择去向。她必须逃往地势高的地方,任意地方都行。

这处泉不只是部落居民的供水场所,同时也是他们信仰的圣地。水不仅是肉体生命的食粮,还是精神生命的食粮。

尽管分不清是水流的声音还是水喷的声音,总之声音很吓人。

尽管部落的人每天都来打水,可除了那蓄满水的冰冷石窟外,大家从未看到过泉的内部究竟是什么样子。任何时候,洞窟的内部总是充满着神秘的黑暗与冰冷的空气。

大量的马群开始嘶叫、慌乱并狂奔。可姑娘却再次朝圣者的茅庐跑去。她想,或许将钥匙交给圣者便可以阻止这泉的异变。可是,跑到中途后姑娘仍不得不返回。因为有好几条湍急的河挡住了去路,而且河水还在不断变宽。从此时起,月亮开始露出酸浆色的异样红色,无论草原的远处还是近处,到处都开始传来所有生物的尖锐的叫声。

泉有一个入口,入口很小,单个人只有弯着腰才能爬进去。携带水罐的男女们依次钻进入口,朝设在入口处的神坛叩完头,再朝一旁的圣者坐处的小洞低头行礼,然后才走下雕刻成螺旋状的石头台阶。虽然台阶只有十二三级,可由于脚底昏暗,下去时必须要小心。盖着屋盖的泉内的采光仅靠半圆屋盖中央的一个天窗,因此不光是下台阶时脚底昏暗,泉池和打水时脚踩的地方都很昏暗。打水的人们需要沿铺在泉池周围的石板路绕泉池半周后,再爬上另外一段台阶,从另外的出口出去。

泉里喷出来的水用了五个月的时间将夹在两道阿拉套山脉间的盆地完全淹没。不用说盆地里的这处部落也完全沉到了水底,住在里面的人们也沉入了水底。汹涌而来的水量太多,势头太猛,加之部落地处小丘陵的重叠地带,因此就在人们不断逃往高处期间,其他的低地彻底被水占领,人们最终失去了最后的逃生地,只能沦为水的食物。此时距年轻人就任部落首长只有两年半。

泉是有钥匙的,由一名圣者保管。日落后过些时间,泉入口的两道门就会被关闭,而破晓之时两道门会被再打开。只要泉门开着,部落的人随时都可以来打水。从首长到牧夫,每人每天只能按规定打一罐水。一罐水是一名居民一天能自由使用的最大水量。只要与水有关,大家从上到下都是平等的。

当整个盆地贮满水的时候,西南部的一座大丘陵的一角忽然坍塌。坍塌的样子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山丘瞬间缺了一半。于是水便从缺口里流出,盆地里的水这才停止了对一切的继续侵略。

只有一个缺点,即这个部落里并无一处泉水。泉水则位于部落西南角的丘陵脚下。泉的上面有个用土石加固的巨大圆屋盖,将泉池盖得严严实实。泉池一天到晚都往外冒水。

尽管数量很少,可还是有一些人在这次大异变中生存下来。当水淹没了整个盆地,水位无法再涨高时,有三个男人与两个女人站在了这新大湖的岸边。其中的一名男子便是圣者。盲目的圣者究竟是如何生存下来的的确令人费解,可总之他生存了下来。并且,他依然在口中咕噜着谁也不懂的那句话。其他生存者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只当是老人受刺激而说的胡话。生存者全都是其他氏族的男女。可是,当其中一名中年女人无意间听到老人的咕噜声时,她忽然明白了老人在说什么。原来,老人是在反复说着“不要碰青石,青石是神石”。又聋又哑眼又瞎的这位老圣者,从几年前、几十年前就作为一个痴呆的记忆每天在咕噜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在从天山北面到阿尔泰山脉北方周围的广大地域上,还有很多同样藏在山脉褶皱里的盆地,这些盆地几乎都成了塞克人的定居区域或牧场。无论从气候温暖,还是从土壤肥沃牧草丰美,亦或是从外敌入侵风险低的角度来看,被包夹在两道阿拉套山脉间的这处盆地都是游牧民最理想的定居地。

该女人来自阿拉套山中的某少数民族,老圣者的语言恐怕就是该民族的语言。

部落位于盆地靠近中央的地方。小丘像波浪一样连绵起伏,呈现出高原地貌的特点。居民的住处有的在高处,有的在低处,因此部落里有许多弯弯曲曲的坡道。坡道两侧和住处周围布满了叶色浓绿的树木,远远望去,整个部落像被包在郁郁苍苍的森林中一样。冬季能有一个月的时间看见下雪,其他季节则基本是气候温暖,雨量也很多。五月前后的时候,融化的雪水从围着盆地的山脉上流下来,在灌满两道山脉脚下的两条河后,水就会溢到盆地里,不过却不会冲击到塞克人的部落。因为,为了保护自己和牲畜免遭每年发生的洪水的侵害,他们早把部落建在了中央部的高原地带。

上述一连串的故事讲述了一个湖的历史形成,此湖便是如今位于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伊塞克湖,是一座隐藏在天山山中的比琵琶湖还要大近十倍的大湖。故事中还讲到了湖的一个出水口,这便是形成了如今的楚河谷,并在该流域形成了众多都邑的楚河。当然,这条楚河以前是从湖中往外流的,如今虽然它仍在湖边流淌,可已经不再从湖中往外流。

盆地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像屏风般耸立在盆地南部的切尔斯凯伊阿拉套山脉重峦叠嶂,山顶的积雪终年不化。虽然北方相望的昆格阿拉套山脉也同样山峦不断,不过,从这里伸向盆地的山脚却很平缓,茶褐色的长长山脚上连一草一木都没有,除了太阳下沉时会给这儿染上一层难以形容的美丽色调外,其他时候都只有不毛之地独有的那种荒漠与寂寥。

对于楚河的这种变化,考古学者们认为是由天山山系流出的泥沙堆积与移动造成的。

天山山脉的北侧有一个被夹在切尔斯凯伊阿拉套和昆格阿拉套南北两道山脉之间的巨大盆地,塞克族的一个氏族便在这儿搭建了三千多顶帐篷,建造了一个部落。这些帐篷既有可移动的,也有半用土加固的那种既称不上是蒙古包亦非土屋形的。从这种居住方式便可以清晰地看出,住在这儿的塞克人原本是在从天山北方到颚毕、叶尼塞两河上游的广大地区过着逐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的,可后来不知从第几代起他们便在这儿定居下来,依靠狩猎、放牧与农耕来维持生计了。

伊塞克湖在玄奘的 《大唐西域记》 中,是以热海、咸海、大清池等名字亮相的。大概因为它是个不冻湖,含有盐分,水透明度高。顺便说一句,俄罗斯考古学者认为,如果从盐分分析看湖的生成年代,大约是在十万年前。可问题是我们究竟该相信十万年这一科学计算出的庞大数字,还是该相信自古便在伊塞克湖湖畔的居民间传承的这个传说故事呢,看来这问题也只能交由个人了。

我们要讲的故事,便发生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塞克族正处于分裂成众多氏族并彼此争夺部落与牧地的上升时期。

(《海》昭和四十四年七月号)

远古的时候,中亚地区曾住着很多游牧民族。大大小小的游牧民,他们或单独或联合,相互合作,无论是牧草丰美的辽阔草原,还是重峦叠嶂的深山盆地或是山坡上,都搭满了他们的帐篷。在这些游牧民族中,史上最早出现的是被希腊人称之为斯基泰,被波斯人称为塞克的一个种族,而在中国的古书中,他们则被称之为塞族。这个民族从公元前7世纪一直活跃到公元前 1世纪。公元前 3世纪的时候,亚历山大大帝的远征军曾入侵此地,可即使以亚历山大的威力,都拿这个擅使弓箭擅长骑马的游牧民族没办法。不过,从3世纪前后起,塞克族的氏族联盟便开始崩溃,只得将历史舞台让给逐渐崛起的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