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我生气起来。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
“要不,你有空就到我那儿坐坐吧。我会把我个人的想法讲给你听,告诉你真正的王昭君到底怎么样。”
“全都是。”
田津冈说道。
“哪些地方是谎言?”
“你个人的想法?”
至此,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粗口。
倘若这样,我是没什么兴趣听的。可田津冈龙英忽然现出一副着魔般的神情,说道:
“是。读 《汉宫秋》 时我就觉得,怎么里面净胡扯些谎言呢。”
“其实,最近有人发现了一样打脸 《汉宫秋》 的东西,是元朝时的随笔,我也说不清究竟是跟《汉宫秋》同名的小说还是随笔,反正里面就写了王昭君的事情。虽然并非元曲,不过肯定是当时相当厉害的文人所写的。读了以后我才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王昭君。”
“是吗?”
“在哪里,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知道传说的里面也有真实。不过,王昭君的传说中却没有真实。”
“姑且算是大陆某王宫的书库吧。发现者与被发现地点目前还不能公开。由于我所从事的职业,大约一个来月以前,我偶然发现了这东西。实在是有趣极了。只是,这种随笔风格的文章的存在,说明当时那种王昭君传说曾十分盛行。至于这种版本为什么没流传下来,而元曲《汉宫秋》版的解释却流传至今,我想这也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我们姑且放在一边,倘若你真想了解其内容,我随时都可以讲给你听。”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完全从田津冈身上切实感受到了一个自学之人所拥有的那种专断与自以为是。只读了东洋史的只言片语便自命不凡了!
田津冈龙英说道。
“没错。”
我同田津冈龙英的第二次会面,是在过年后的一月六七日前后,地点还是那家关东煮的前排座位。当时是一个要下雪的寒夜。街上仍残存着一丝新年的气息。新年刚过就在空荡荡的关东煮的店里碰面,仿佛双方都在刻意送对方一个机会,一个无意间相互承认对方都不怎么重要的机会。
“这么说,就只剩下《汉书》的简短记述了。”
“新年没回去?”
“对。《西京杂记》也是杜撰。”
田津冈问。
“粉饰肯定是有的,不过,这也正说明这种事实是存在的啊。倘若全都是杜撰,那么 《西京杂记》 也完全是杜撰了。”
“不回去。”
我略微向对方露出了獠牙。于是,田津冈答道:“作为文艺作品,或许很有意思,不过终究还是杜撰。”
“你没家?”
“正如刚才所说,有没有意思我并不很清楚。不过,取材于王昭君的文艺作品倒还是很有意思的,对吧?如果用心读的话,还是很感人的。”
“家还是有的。”
田津冈断言道。
我苦笑着。于是他又说道:
“是吗?可我读 《汉宫秋》 的时候并不觉得有意思。倘若写的是真事,是一定能打动我的。可真的是没意思。无聊透顶。”
“是吗?我是没有家的。老爷子和老妈很早以前就过世了。”
我说道。
田津冈低低地说道。
“马致远的《汉宫秋》也出自那里。所以,正如你所说,或许并非史实。不过,我觉得也不可能全是杜撰。”
“哦。”
“没错。”
我乖乖地回了一声。这一夜,我俩在这家关东煮的店里单独待了两个来小时,一直在喝酒。店主夫妇让我们帮忙照看着门,之后就在外面挂好打烊的牌子去了某处。由于放年假,在店里干活的女孩这夜也未露面。
“这个我也读过了。同 《汉书》 的记述相比感觉有点戏剧化,严格意义上来说称不上史实。不过,我们现在所了解的王昭君的悲剧传说,恐怕就是出自那儿吧。”
这一夜,我从田津冈龙英的口中听到了他所谓的曾浏览的那记有王昭君的元朝随笔。王昭君是西汉元帝时期从中国嫁到匈奴的一名美女,不用说中国,即使在我国,她那悲剧色彩的故事也是古来皆知,甚至只要一提到远嫁异民族的女性,人们立刻就会想起王昭君的名字。
小个男人说道。
王昭君传说的最终源头只在《汉书·匈奴传》中有简短记述。匈奴的呼韩邪单于最初跟元帝要公主,因公主幼小被拒,又过几年后呼韩邪再度跟汉朝要女人,结果汉朝便把元帝后宫的一名女子王昭君给了他。呼韩邪因此大喜。王昭君与呼韩邪生了一个男孩。呼韩邪单于死后,王昭君便嫁给新单于呼韩邪之子,又生了两个女儿。——《汉书》中的记述只有这些。王昭君远嫁匈奴是在公元前 33 年,自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西京杂记》里面也有。”
这一事实被略加戏剧化改编后,便出现在了 《西京杂记》里。王昭君是成都的一名良家女子,年纪轻轻便进了元帝的后宫,因未向画工毛延寿行贿,她的肖像便被画成了一名丑妇。元帝看了肖像后一次也没宠幸过。当匈奴的呼韩邪单于跟汉朝要女人做妃子的时候,元帝仍以为王昭君是个丑妇便决定将她送给呼韩邪,可当看到王昭君真人的时候,他一眼就被这名绝世美女给惊呆了。尽管不甘心送给匈奴,可既已约定,便无法反悔。王昭君一面叹息自己的命运,一面被带往北方的匈奴领地。
“那是当然。要说史实,有关王昭君的事情,《汉书》里也只是零零散散地记了两三行吧?”
很明显,王昭君传说的实体便是由这个故事构成的。这一传说早在天智天皇以前就传入了日本。王昭君的悲惨故事化为了诗,化为了歌,还被编进了雅乐谣曲。
“那都是传说啊,不是史实。”
在中国本土,演绎王昭君悲剧的文艺作品自然很多,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我经田津冈龙英之手从大学的图书馆借来的《元曲集》 中的那部马致远的戏曲—— 《汉宫秋》 了。在《汉宫秋》 中,王昭君进入元帝的后宫后,因画工毛延寿之故未得皇帝宠幸,孤苦伶仃地度过了十年岁月。她日夜弹琵琶解闷,一天夜里,琵琶声传入元帝耳朵,她这才第一次侍奉元帝。元帝惊叹王昭君的美貌,并从她口中得知画工毛延寿之事,欲惩罚毛延寿。结果毛延寿就逃到了匈奴,并把王昭君貌美的事情告诉了呼韩邪单于,怂恿呼韩邪跟元帝要王昭君。不久匈奴便向元帝派使者索要。如今元帝正深爱王昭君,不愿放手。呼韩邪发誓得不到王昭君便武力进犯汉朝北部边疆。眼见元帝十分烦恼,王昭君认为只要牺牲自己就能拯救一切。于是她决心赴匈奴,元帝无奈答应。在一个秋风落寞的日子,王昭君被迎接的呼韩邪及部下带离都城长安。
我再次坦率地说道。由于我仍猜不透田津冈那寒酸的身体里究竟都塞了些什么样的知识,因此觉得最好谨慎点,少说为妙。于是,田津冈龙英说道:
来到国界上一处名为黑河的河畔后,她忍耐不住悲伤,便投河自尽。王昭君去后元帝魂不守舍,每天望着她的肖像画安慰自己。一天夜里,元帝做了一个悲伤的梦,他梦见王昭君从匈奴逃回,可立刻又被追兵捉了回去。然后,在做了这个梦的次日,元帝便接到了王昭君的噩耗。
“这个嘛,也不是很有意思,不过,哪儿有趣我隐约还是能明白的。”
大致情节便是这样的。对于这《汉宫秋》中所描写的王昭君,我跟田津冈龙英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曾吐槽了一些在我看来只能是粗口的话,说里面净是些谎言,一点也没有打动读者的东西。当时他那傲慢的神气至今仍刻在我的心上,让我不舒服。因此,当田津冈龙英说“上次我说漏了嘴,透露了王昭君新资料的事,所以我简要介绍一下”的时候,我反倒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说了句“请”。在何时何地被发现现在尚不能说——对方上次那煞有介事的语气犹在耳畔。爱说不说。虽然我也不是特别想听,不过既然你想讲我也不拦着——我有意装出这副样子。
“有趣吗?”
“关于此事,我多少也做过笔记,如果回家的话可以照那个来,现在嘛,我只能想起多少讲多少了。或许年代之类会记错的,错误之处还请见谅。”
我反问一句。
说罢,田津冈龙英将自己烫好的酒倒进杯子。店主拿来的一升坛的酒已去了三分之二。由于我至多也就喝一壶,因此大部分都被灌进了田津冈那寒酸的身体里。或许是因为这个,田津冈龙英的脸色有些发青。
“什么感想?”
王昭君出生于成都,名王嫱,幼名昭君。家里世代务农,作为世家远近皆知,不过到昭君出生时家境已不再富裕。即便在长成姑娘后昭君仍被大家用幼名招呼。自十岁左右起,她天赐的美貌便逐渐显露,长成姑娘后,愈发美艳夺目,甚至都没人敢正视昭君的脸。
“原来如此,你就为这事才调查王昭君的啊。——那你读了元曲中的王昭君后,有什么感想?”
昭君的美貌还在当地生出了许多传说,其中最传神的一个是,据说昭君的母亲生昭君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月光钻进了自己怀里,然后又从怀里出来落到了地上。昭君的美貌既像月光般光彩照人,又如月光般冰清玉洁,因而这种说法令听者无法不信。
田津冈说罢,又说道:
昭君应召入西汉元帝的后宫是在十八岁之时。元帝向全国派官吏搜寻天下美女的时候,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昭君入选了。昭君在数名地方官吏的陪同下进了都城长安。
“嫁给匈奴的中国贵族的姑娘啊,有意思。对中国来说这可是一段屈辱史啊。匈奴总是在蛮横地索要姑娘。于是,中国就总是满足他们的要求。可是,无论送多少姑娘也没用。虽然对中国来说是政治婚姻,可毕竟对方太坏了。政治婚姻对匈奴根本就没用。还是匈奴这边技高一筹啊。这一点是匈奴的强项,也可以称之为它的伟大之处吧。总之,这便是匈奴这个民族最难缠的地方——嗯,有意思。我支持你。”
昭君不知后宫生活是何种样子,她只是粗略地被人告诉说,那里会有常人难以奢求的奢华生活在等着自己,她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等到了长安入了宫后,昭君从当日起便不得不过上了长达十年的囚人般的生活。她被安排进上阳宫的一室,虽说那里有两名宫女服侍,衣食无忧,却没有一点自由。她所住的上阳宫是得不到元帝宠幸的女人们所住的宫殿,又被称为冷宫。正如冷宫两个字所展示的那样,冰冷的空气充满了走廊和房间。不幸的女人们不约而同,连个大声都不敢出,在侍女的服侍下打发日子。除非特别的节庆,她们平时是连半步都不能出宫的,连歌舞游兴的权利也被彻底剥夺。唯一能解闷的方式,便是顶多能弹弹幼时所学的琵琶。
于是,田津冈探出身子,说道:
昭君能遥望元帝这位年轻天子尊容的机会一年只有一次,那便是正月赐餐之时,大厅里高官满座,后宫的妃子们也要待在大厅一旁。
此我便开始了这项工作。
昭君跟后宫的任何女人都不说话。不说话的不止昭君一个,大家都未亲密到彼此说话的地步。席次每年都会变,坐在昭君左右两边的女人永远都是新面孔。可是,无论席位在哪里,大家都是不得宠的女人,在这一点上大家是相同的。
我坦率地说道。事实上,我当时正通过这种方式来消磨时间。匈奴一旦立了新单于,只要跟中国不处于战争状态,他们就总是向中国索要公主,历来如此。对于这种政治婚姻的要求,中国方面一般都会将宗室的公主,或者将族中的姑娘封为公主然后再送给单于做妃子。但是,这种政治婚姻基本上没什么效果。匈奴总是一边在抢夺公主,一边却从未停止过侵略。公主是公主,侵略是侵略,两码事。无论是匈奴最初的统率者冒顿单于,还是第二任老上单于,还是第三任军臣单于,他们全都从汉朝抢骗过公主。后来就越发不可收拾,数百年间不知有多少位公主嫁给了匈奴王。虽然无法知道确切数字,可哪怕只把有历史记载的那些弄清楚也好,因
昭君事不关己地遥望着年长自己四五岁的天子的容貌。
当然也只是局限于有历史记载的部分,所以,跟王昭君有关的书我自然都想浏览一下。”
她既未跟天子说过话,也从未近距离谒见过天子。就算是想象一下天子的尊容,也没有素材可以想象。
“我想调查一下中国嫁给匈奴的宗室公主有多少人——
得宠的数名妃子身着迥然不同的华丽衣装服侍在元帝周围。昭君从侍女们口中偶尔也会听到一些得宠妃子们的传闻,不过,那完全是与自己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既不羡慕,也没想着要成为那样。当然自己也不可能变成那样。被召进宫的时候是十八岁,之后又过了十年,昭君已称不上年轻。
仿佛在展示自己的自信似的,田津冈说道:“不过,我发现你净借些与匈奴有关的书。你读‘王昭君’做什么?”
既然被召进宫,为何一次都没谒见过元帝呢,其中的理由也很清楚。因为近身服侍元帝的官吏毛延寿来索贿的时候,昭君每次都会拒绝他。每年初春之时,毛延寿都要来上阳宫一次,明目张胆地向不幸的女人们索要贿赂。只要给他贿赂,就能够服侍元帝。女人们便争相给毛延寿送钱送物。
仿佛看透了我似的,寒酸男子笑道:“学校嘛,毕不毕业的都一样。我也没有毕业。我嘛,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大学有多少魅力,所以我跟你不一样,我根本就没念过大学。学习嘛就算不念大学自己也能来的。”
可是,上阳宫的女人们就算被元帝召见一夜也没有什么指望。一年之内是决不会被两次召见的。当然罪不在毛延寿,而在于她们本身。因为这些囚人们远未美丽到受宠的程度。
“你可真够坦率的。”
王昭君每次都会拒绝毛延寿的要求。她既不想品味其他女人那样的悲惨,对元帝本人也毫不动心。若说气质或许元帝真的有气质,不过在王昭君的眼里,这位平时冷若冰霜的天子却很可怕。虽然她大体上也知道受宠是怎么回事,不过,除了侮辱之外,昭君想象不出还能有什么。
“没拿到。”
入后宫的第八年,昭君的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这一年,具体说是建昭四年,这年正月,与汉朝长期敌对的匈奴郅支单于的首级被送到了都城并在街上枭首示众。当时的匈奴分裂成两股势力,有两个单于。弟弟呼韩邪单于对汉朝采取臣属的态度,兄长郅支单于则一直与汉朝敌对,是汉朝的一个心腹大患。最终,郅支单于在前一年被汉军打败,首级也被送到了京师。
“你说你连一个学分都没拿到?”
因此,尽管新年刚过,上阳宫仍一直在谈论着这件血腥的事情。
在就业难的时代里是很难找到工作的,就算勉强找到一个,我也没自信能干下去。我一直坚信,我的身上缺少点重要的东西,是不适合做一个社会人的。
郅支单于的首级被示众后,下月二月,采取亲汉政策的呼韩邪单于也派来使者。据说是为了取回郅支单于的首级。
我有点沮丧地说道。实际上,我大学入学都四年了,本来今年春天就可以毕业的,可慢说是明年,恐怕连后年都够呛。我对学业毫无兴趣,对毕业后踏入的社会也毫无期待。
匈奴的使者一如既往地受到了朝廷的礼遇。当时,昭君被派去接待。每次有匈奴使者来时都会将接待的差事摊派给上阳宫的某个女人,当然,谁都不稀罕这差事。女人们只要听到匈奴二字,无一例外地都会感到颤栗和恶寒。昭君也一样,她感叹世上最可怕的讨厌差事怎么偏偏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毕业恐怕得到猴年马月吧。我这么懒,连一个学分都还没拿到呢。”
昭君与自己的两名侍女赶赴匈奴使者的宿舍迎宾馆。虽然她的工作内容只是在非宴会时陪对方吃吃饭,却依然劳神费力,尤其对方是以凶残著称的匈奴人,更令人可怕。
“明年毕业吗?”
昭君第一次来到匈奴使者面前,并被对方刺眼的目光盯住的瞬间,她浑身战栗,几乎都站不住了。她瑟瑟发抖,连声音都出不来。使者是一名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相貌粗犷。长脸,面色黝黑,窄额头,只有眼神像猛禽一样锐利。
“哲学。”
使者懂汉语。说话时,总爱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昭君,望着昭君出神。他闲话很少,口中只说一些必要的话。而一旦被他的眼神盯住,昭君就连话都回不利索了。她只觉得自己喉咙发干,舌头在口中打卷。
“哦,那是什么科?”
使者回去后,昭君这才知道他是呼韩邪单于的第一个儿子。而且,她对这名青年的恐惧远不止当时,事后仍时常想起。昭君每想起此事,总会浑身冒汗,全身发抖,口中发干,连话都说不好。
“不,我不是史学科的学生,不写论文。”
第二年,昭君身上又发生了一件事。此事让昭君意外地获得了谒见元帝的机会。当时是秋天,昭君正在弹琵琶时,声音竟传进了在城内逍遥的元帝耳内,便被召到元帝面前弹琵琶。然后,两三日之后,昭君便被移到了宫殿的一处新室,成了元帝的一名宠妃。
“你在写毕业论文吗?匈奴的。”
昭君的生活顿时发生了巨变。宫苑极尽奢华,服侍的宫女也增加了。昭君衣着华丽,成天服侍在元帝身旁。昭君的生活发生了剧变,可剧变的不止是生活。作为女人,昭君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内心的强烈爱情与憎恶之念。昭君明白了自己心里恨的是元帝,爱的是匈奴的年轻人。
听我这么一说,他也展现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然后反问我:
田津冈龙英说到这儿停下来,冷冷地望望我,俨然一副“这故事如何”的眼神。我仍在沉默。于是,田津冈又开口说道:
“那是,没错。”
“昭君憎恨元帝,深爱匈奴的年轻人。”
“就算是调查,也只《汉书》《西京杂记》里面有。剩下的就都是传说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似乎在看我的反应。
他最后那句“挺有意思”中多少带有一点大言不惭的感觉。
“她真的憎恨元帝吗?”
“我一直想知道,传说中的王昭君在现实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结果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我明知会上当,却依然问道。因为我想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试探着问道。
“没错,憎恨元帝。当然,这并非我个人的想法。因为上面就是这样写的,我也无能为力。我只是代言一下。不过,事实上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元帝这位天子基本上不太聪明。是公认的优柔寡断之人。他放任外戚与宦官专横,前任皇帝宣帝那种充满霸气的政治在他这一代走向衰落。这是后世史学家的一致评价。从全国广选美女,却十年都没见过一面,世上有这样的傻瓜吗?倘若王昭君是一个正常人,一般来说,在这十年的时间里,她对元帝肯定会恨之入骨。就算是在第十年的时候突然用爱情来宠爱她,可为时已晚。同这样的天子相比,匈奴年轻人无疑更加优秀。那毕竟是王昭君第一次见男人,第一次看男人的眼神,肯定会打哆嗦。而就是在这时,她才从王昭君这样一个人偶变成了王昭君这样一个鲜活的女人。”
“调查的王昭君的什么?”
“然后呢?”
田津冈虽在大学图书馆里上班,却不像是一个读过大学的人。他的工作内容也似乎很简单,只是从入馆者的手里接过借书卡,然后从充满霉味儿的书库深处找出卡上所记的书,交到借书人手里,仅此而已。因此,他口称曾调查过王昭君一事着实让我有些意外。
我催促着田津冈。为了能够让他心平气和地讲,我站起来,绕到前排座位的对面,把新酒壶放进温酒铁壶的热水里。
我再次打量起对方。
昭君得到元帝宠幸之后过了一个来月,呼韩邪便派来了使者。这一次的要求是想迎娶昭君为妃子。由于指名道姓要昭君,元帝非常吃惊。立刻将匈奴使者召来问明原委,这才明白原来是害怕惩罚逃到匈奴的画工毛延寿怂恿匈奴单于干的。毛延寿上奏单于说元帝的后宫有一美女叫王昭君,可迎为妃子,单于便采纳了他的意见。单于的语气十分强硬,说此前求娶公主,结果被以公主年幼为由拒绝。这次已是第二次。就是要从后宫一百名女子中要一个女人,请无论如何成全自己,等等。反正就是堂而皇之索要女人。好不容易跟呼韩邪单于友好地维持到现在,元帝也想继续与其保持和平。
“哦?”
可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忍放手王昭君。如今元帝对昭君的迷恋已超过任何一个妃子。一日不见心就要发疯。怎么舍得将昭君送到匈奴手上呢?元帝于是召集朝臣,商议此事。这时,昭君主动提出说,如果牺牲自己一人就能换取万事大吉,那就请务必派自己去匈奴。倘若借用马致远的《汉宫秋》中的词句,那便是“妾既蒙陛下厚恩,当效一死,以报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了。
“关于王昭君的事情,我多少也调查过一点儿。”
就这样,昭君被匈奴的呼韩邪单于与部下接走,离开都城长安北去,时间是次年正月。昭君的轿子在部队的护卫下一路朝匈奴而去。数日之后,一行抵达汉与匈奴交界处的一条大河边。在河岸的宿营里,昭君被召至呼韩邪的卧室。昭君问七十岁的老单于要将自己嫁给谁。昭君从未想到自己会嫁给老单于。老单于第一子——那名年轻人粗犷的面容一直深深地印在昭君眼前。老单于回答说你是来嫁给我的。当夜,昭君与单于共寝一个卧室,等单于睡后她走出卧室。营帐外站着哨兵。昭君指着对面泛着白光的河水问哨兵:“这条河叫什么河?”
田津冈龙英继续说着:
哨兵似乎是汉人,用汉语说:
“那里面的语言是够难的。”
“这儿叫黑河,是番汉交界之处,南边属汉家,北边属番国。”
“书中的语言晦涩难懂,我连一半都读不懂。不过大致的内容还是能明白的。”
昭君在寒气刺骨的夜色中站了一会儿,离开哨兵身边后,她忽然朝大河边跑去,一头扎进河中。
“‘王昭君’怎么样了?”
说到这儿,田津冈龙英又停下来,
由于对方将自己的酒杯递给了我,我只好接住酒杯送进嘴里,然后命店主给我自己也添一把酒壶。
“昭君虽然投河,却救了自己。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被从河中救了上来,正躺在营帐里。昭君望着火红的篝火,恍如在梦中。不久,她做梦都难以忘记的那张年轻人的面孔出现在了篝火前。得知昭君醒来后,年轻人凑过来说了句话。你猜他说的是什么?”
“来,喝一个。”
“这我怎么知道。”
名片上“田津冈龙英”的名字印得气势磅礴,与本人的气质格格不入。由于我并不带名片,只把名字告诉了对方。
我说。事实上,我的确无法想象匈奴年轻人会说些什么。
我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于是,对方在外套的兜里摸索了一会儿,不久便摸出一张名片,放到我面前。看来,他不是将名片散乱地装在了外套兜里,就是在兜里灵巧地从名片夹里抽出了一张。总之是一种十分懒散的递名片方式。
“也没什么,年轻人只是说道,”
“原来如此。”
田津冈龙英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继续说道,“嬉娘啊,你就嫁给父单于吧。父单于年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一年之内肯定会死去。之后我就会成为新单于,纳你为妃的。年轻人就是这么说的。”
“因为你老借些与匈奴有关的书啊。所以我猜你肯定是想读有关王昭君的《汉宫秋》。”
“哦。”
“为什么?”
“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倘若父单于还能活好几年,到时候我无非将父单于杀死就是。他知道我是爱你的。可如果他永不放手,那我就用几支箭射穿他的胸膛。为了太阳、月亮和你,我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
“我当然知道。”
说完,仿佛本人也化为那名匈奴年轻人一样,田津冈龙英耸耸瘦弱的肩膀,低声笑起来。
说着,田津冈龙英将身旁的一把椅子拉到身后,然后又说道:
昭君决定照匈奴年轻人说的去做。反正自己已死过一次,将来结果如何已无所谓。一行到达匈奴的王庭后,当夜,盛大的喜宴在镶着无数冰冷星星的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下举行。数堆篝火燃起冲天的火柱,匈奴男女们在火堆周围不断地跳着劲爆的群舞。异样的乐声响彻云霄,酒宴永无休止。昭君被呼韩邪单于拥在衰老却又如巨壁一样的胸前,心里则在盘算着那几支箭何时才能穿透这胸膛。
听我一问,仿佛早就在等我这句话似的,“坐吗?这儿。”
次日,王昭君便被赐予了宁胡阏氏的称号。所谓阏氏是皇后的称号,宁胡则是以此保佑胡国安宁之意。这年春天昭君怀了孕,秋天生下一名男孩。婴儿被取名为伊屠智牙师,被赐予右日逐王的王族称号。
“你怎么知道?”
第二年,果如年轻人所希望的那样,呼韩邪单于病殁。
我也两眼放光地望着对方。对方说得一点没错,我在那本《元曲集》中最想读的,的确是元朝人马致远所写的有关王昭君的一部戏曲——《汉宫秋》。
然后,年轻人雕陶莫皋继位,成为复株累若鞮单于。
“没错。”
就这样,昭君成了复株累若鞮单于的妃子。对昭君来说,这是她的第三个男人。酒宴举行得比前任单于时还要盛大。几千男女为新单于和妃子跳舞、歌唱、呼喊,庆祝活动进行了三天三夜。这一夜,昭君像一名处女一样,躺在心爱男人的臂膀中在酒宴的喧嚣声中睡去。
说罢,对方的眼里瞬间发出一丝冷光,仿佛在说“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
昭君与新单于分别在第二年和第三年陆续生下了两个女儿。长女为须卜居次,次女叫当于居次。须卜和当于都是匈奴贵族的称号,居次则是女子的称呼,相当于汉朝的公主。
“你在那里面最想读的是‘王昭君’吧?”
又过了七年,河平四年,单于到汉朝朝觐。当时,单于想带昭君去,昭君未答应。并非因为她羞于做匈奴王后,而是因为她对汉朝已无任何留恋与怀念。元帝在昭君嫁入匈奴的第二年便年纪轻轻地殁去,成帝继位,时代已完全改变。
“全读下来是很难,不过大致内容还是能明白的。”
之后又过了五年,复株累若鞮单于殁去,其弟继位,为搜谐若鞮单于。这一年,昭君若想回汉土还是有机会的。新单于说昭君若有意回国,他可以帮她安排。
“读得很累吧?”
可是,昭君却拒绝了。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回国的念头。
“《元曲集》?读了啊。”
此时昭君已经知道,嫁入匈奴的自己早已成为全汉朝尽人皆知的悲剧女人。昭君还知道,汉朝人都以为她以嫁匈奴为耻,早已投黑河而死。可即使听到这种说法昭君也没有任何感慨。
那个?虽然我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可我忽然间还是意识到此人是在大学图书馆上班的一名事务员。如此说来,我倒是的确经他之手借过几次书。
田津冈说到这儿又停顿下来,说:
“读了吗?那个。”
“到这儿算了吧。”
说完,对方继续问道:
虽说是到这儿算了,可王昭君的故事已经结束,再讲也应该没得讲了。
“来这儿吗?经常。”
“很有意思。”
我与田津冈龙英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面,是在年关将至的十二月二十日后的某晚。地点是大学附近的一学生扎堆的关东煮店的前排座位上。由于我每天都去那家关东煮店吃晚饭,因此跟店主夫妇以及干活的俩女孩都很熟。由于我每天都去那儿,自然会得到些许不同于其他客人的礼遇,每次都会被请进店面一旁只有他们自家人才能使用的一个四叠半的房间里,在那儿吃饭。那一日也不例外,吃完晚饭,我回到店面的房间想出门而去,这时,忽然有人打了声招呼说“最近怎么样”。我循声望去。当时前排座位上并排坐着四五名学生,只有最里面的角落里有个人身着西装。当我第一眼望见那人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到一种被不该搭讪之人搭讪般的困惑与寒意。面貌似曾相识,可一时却想不起是谁。对方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身穿夏季西服,脖子上围一条毛线围巾。身材瘦小,长相寒酸。由于忽然被这种人搭讪,我觉得好像受了侮辱。我没有回应,只是呆立在那儿,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说。
可实际上,说不定我们两个都很像匈奴呢。我俩不约而同地都长着一对小眼睛,而且小眼的深处还都冷冷地透着一种莫名的自尊心,或许,匈奴人也以同样的形状同样地拥有这样的一颗自尊心吧。只不过,匈奴人将其化为了行动,以反抗的形式展现了出来,而我们则采取了自虐这种低调而抑郁的形式,仅此而已。
“有没有意思倒在其次,不过王昭君便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当然,这并不是我认为的,而是这次新发现的资料上写的。总之,我觉得就是这样。基本上,我觉得《汉宫秋》中的王昭君是矛盾的。明明是决意为国牺牲远嫁匈奴,却忍受不了与汉土的离别之情而投河自尽,这种做法难道不奇怪吗?”
尽管我们二人都痴迷匈奴,可一旦谈到容貌像不像的问题,那便是另外的话题了。
“也许吧。”
田津冈曾如是对我说过。当时我还很生气。因为我一直觉得倒是田津冈本人更像匈奴,只是我嘴上未说出来而已。
我说。
“你的面相,有点像匈奴啊。”
“不是也许,是的确。”
中行说的事情姑且放在一边,且说,并非宦官的我为什么偏偏就成了“匈奴”的粉丝呢?我到底是从哪里感受到了它的魅力?然而,告诉我答案的并非旁人,而是田津冈龙英。田津冈龙英年长我三四岁,是一名大学图书馆的事务员,告诉我痴迷匈奴原因的人就是他。话虽如此,却并非他亲口告诉我的。他长相寒酸,体格瘦小得一把就能抓起来,当这样一个其貌不扬软弱无力的人带着满腔热情给我讲述匈奴故事的时候,我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痴迷匈奴的秘密。田津冈龙英也是一个痴迷匈奴之人。听一个跟匈奴风格相差太远的人热情地讲述匈奴的事情,总会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感觉有点异样,可田津冈的心情我却能够理解。同时,我也从田津冈本人的身上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影子。我没有像田津冈龙英那样弱不禁风的体格。可这只是肉体与精神的不同,对古代游牧民族所拥有的那种深不可测的能量,我也怀有一种由衷的赞叹。无论田津冈还是我,身体的内部与外部都有很多需要用镝箭来射穿的东西。说老实话,我们都是那种无能、怠惰、无进取心且永远自卑之人,我们有的只是一颗根深蒂固的自尊心,并且总是像护身符一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匈奴所拥有的那种与我们本人基本相反的东西,在田津冈和我的眼里是那么美丽那么出色。他们的单纯、他们的杀伐果断、他们的精悍、他们的无情、他们的唯利是图以及他们用现代道德所无法约束的行为,我跟田津冈丝毫都不具有。倘若我跟津田冈都生作匈奴人的话,恐怕我们连一小时的生命都维系不了,可尽管如此,我们依然深深地迷恋上了它。
或许是说话时间太长的缘故,田津冈龙英激动得脸色都发白了。抑或是他喝了一升坛的酒后,那酒开始清醒的缘故。田津冈一面说一面直打哆嗦。
可是,文帝不答应。结果中行说一到匈奴便投降了单于,还十分卖力。中行说告诉他们汉朝的弱点,帮他们谋划侵略汉朝的策略,曾先后效忠过两代单于。正如他本人曾说过的那样,他的确成了汉朝的一大祸患。这位中行说基本上便可称为匈奴的一名“粉丝”吧。或许,他是用他宦官独有的神经与感受敏锐地捕捉到了“匈奴”这一常人难以判断的民族所拥有的独特魅力。
“你冷吗?”
说起这“粉丝”来,就有一个人物令我十分中意。即《史记》 中所介绍的宦官中行说。虽然我基本上连此人的名字是叫“zhonghangshuo”还是叫“zhonghangyue”都搞不清楚,可我对其性格的了解还不如其名字。公元前174年,匈奴的冒顿单于去世,其子老上单于继位。当时,汉文帝将公主送给单于为后,选中行说随行。结果中行说对文帝说:“倘若我去匈奴,定会成为汉朝的祸患。”
“不冷。”
的一个粉丝。
然后,田津冈又说:
那么,我为什么就痴迷上了这个匈奴呢?我当时也曾琢磨过此事,却没能看透自己内心的奇妙。只能用当时报纸上开始使用的一个叫“粉丝”的流行词来安慰自己。总而言之,“粉丝”一词基本上还是恰当的。我肯定就是“匈奴”
“王昭君的昭字被后人忌讳,便不叫王昭君而改称明妃了。”
单于是匈奴之王。匈奴的王既不叫天子,也不叫皇帝,而叫单于,是对食兽肉,穿兽皮,下令侵扰南方农耕定居民族的绝对权力者的一种称呼。
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
第三次,东胡又要夹在两国间的一块无人荒地。这次部下中有人赞成。结果冒顿却说“土地才是国家之本,怎能与人”,将赞成的部下斩杀,然后立刻起兵讨伐东胡,灭了东胡。
“明妃曲——若是我的话,一定会给这新资料里的文章加这样一个题目。借用《汉宫秋》的题目没意思。”
冒顿还有一个小插曲。有个叫“东胡”的游牧民族跟冒顿要马。冒顿跟部下商议,并力排众议将马送给了对方。接着东胡又来要爱妃。冒顿再次不顾部下的反对满足了对方。
田津冈又说了这么一句。
部下的箭也一齐射穿冒顿父亲的身体。就这样,冒顿取代父亲成了单于。
从我听了王昭君故事之时起,我跟田津冈便熟络起来。
冒顿首先射自己的爱马。没跟着射的部下被他当场斩首。接着他又射自己的爱妻。害怕不敢射的部下又被他杀掉。第三次,冒顿又射自己的爱马,这次部下全都学着他射了。于是,冒顿便与父亲一起去狩猎,然后用箭射向父亲。
甚至彼此互访公寓。他完全靠自学取得了中等教员的汉文与历史的资格证,并且还要去考高中教师资格。我跟他见面时,他正要放弃这种打算。在贫苦环境中过度的学习让他的神经异常紧张,天生瘦弱的身体越发寒酸。
匈奴这一民族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较早被弄清楚的便是有关其最初的统率者冒顿的一些逸闻。冒顿的父亲不想将单于的位子传给冒顿,想让宠妃所生的儿子继位,就把冒顿送给月氏做人质,然后他自己又去进攻月氏。冒顿偷了月氏的马逃回来。冒顿带部下去狩猎,命部下用镝箭射自己所射的目标。
田津冈龙英所讲的王昭君的故事无疑是他个人的杜撰。
他们的活动半径极大。黄金时代曾东起热河,西至西域;北起西伯利亚的一部分,南至长城、鄂尔多斯。而且,这个民族在蒙古高原上建立了最初的游牧骑马民族国家,因此是中国这个文明国家最难缠的对手。从公元前三世纪起的约五百年内,中国历代的天子都因为这个民族不得不倾一国之力来防御其侵扰。
谈完此事后他再未提过那新资料的事儿。我也没提。无论那新资料是否真的存在,他对王昭君的解释已足以让我觉得有趣。
一旦军情告急便人人参战争立战功。长兵使弓箭,短兵用刀鋋,有利则进,不利则退,不以逃遁为耻,不知礼仪。君王以下尽食畜肉,着皮革,被皮衣,壮者食肥美,老者吃剩余。他们以壮健为贵,以老弱为贱。父死以后母为妻,兄弟死皆以其妻为妻——大致上就是这样一个民族。
我大学毕业的那年,由于新爆发的大陆战争,我应征入伍,过了四年的部队生活后回来。可我前头刚回来,田津冈龙英也当兵去了大陆。我不由得想,居然还会有如此寒酸的军人。也不知是何原因,他居然拥有一种以军人身份去大陆的命运。
他们常年骑在骆驼或是青色的马背上,无城郭、都市、耕田,也无文字,交流全靠口语。少小骑羊,用弓箭射鸟鼠,大些后便射狐兔食用。壮年男子擅使弓,皆为骑马兵。
之后又过了数年,当战局越来越不明朗的时候,有一天,被第二次召进内地连队的我竟意外地收到了田津冈龙英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如下的简短文字:——我来到了一处名叫 K 的地方。附近就有王昭君的墓。就在K城南面四里远的地方,辽阔大平原的中央。那是一座百尺来高的冢,周围一片青草,被人称之为青冢。来这儿之前我还过了黑河。就是昭君自尽的那条河。河应该是真的,冢就不靠谱了。估计是根据后世传说造的。
实际上,关于匈奴这一民族,无论它产生的时间,还是它何时消失又消失在了哪里,人们都不很清楚。它出现在中国历史中的时候,即秦始皇的时候,就已经强大到了秦朝因它而必须修筑万里长城的程度,而到了东汉末期,当它势力衰微,像变形虫一样分裂成两部分或是五部分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即使它的人种问题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们属于雅利安系,有人说属于阿尔泰系。可就算是同一个阿尔泰系也存在着土耳其系或蒙古系的问题,令人实在摸不着头绪,十分有趣。而人们唯一能搞清楚的,也只是他们是一个随马牛羊迁徙,逐水草而居的群体等,仅此而已。
字面大致如此。此外未写任何东西,颇有点像田津冈的风格。K地估计是厚和,K城应该是归化城。我无比怀念地读着这明信片,想象着他长期的部队生活,不由自主地祈祷着他的武运长久。
我原本就对“匈奴”这一名称十分满意。无论是读作“KYODO”还是“FUNNU”都很恰当。作为一个民族,光是从名字就能看出民族性格或是风貌的几乎就没有,而匈奴,仅从俩字的表面就能一下窥出它的某种风貌。这两个字里压根就没有一点文明或是文化的感觉,扑面而来的全是野蛮、剽悍、好战、阴险之类的印象。《史记·匈奴列传》 的最初部分只记述称,汉代以前有山戎、猃狁、荤粥,可匈奴究竟与其是同一民族,还是在其消失后取代他们出现的民族,这一点则记述得十分暧昧。不过在我看来,以上两种情况都可以接受。虽然山戎、猃狁、荤粥等名称都没有匈奴合适,可也绝非烂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这些名字也跟匈奴一样,完全是非文化的、好战的、阴险的。但缺点是都略有一种绵柔的感觉,无法像匈奴俩字那样让人充分感受到一个骑马民族特有的剽悍。
获悉田津冈龙英战死的消息是在战后。虽不知他是在哪里战死的,可一想到他那匈奴般的面容,匈奴般的叫声,以及他用匈奴般的战斗方式倒下,我的内心便总会被一种既非愤怒也非悲伤的情感紧紧攫住。
关于匈奴这个民族的真正面目,大家基本上都不大清楚。倘若大家都很清楚,而且研究也很透彻的话,恐怕我也就不会有任何兴趣了。正因为有些地方不清楚,而且,我也并非出自一种将问题彻底弄清楚的念头,而是恰恰相反,我是抱着一种宁愿这种谜团永远都无法被解开的私心,或者也可以说,我是带着一种类似于猎奇的心情来读这些有关匈奴的记述的。每当看到学者的著书里写有“有关匈奴仍不很清楚”之类的文章时,我都不由得会心生窃喜——当然会不清楚,倘若那么容易就让你弄清楚的话,那岂不是麻烦了?
(《全读物》昭和三十八年二月号)
学生时代,有段时期我曾痴迷过匈奴。虽说痴迷匈奴的说法有点夸张,不过,每当读到 《史记》、《汉书》、《后汉书》中有关匈奴的记述时,我总是对匈奴这个古代东洋的北方游牧民族的思想和生活产生出一种——即使称不上共鸣,至少也是一种近似共鸣的关心和兴趣。话虽如此,我却不是专搞历史,而是一名懒惰的哲学专业的学生。我甚至连学校都懒得去,整天躲在公寓里瞎混。因此,就算是痴迷匈奴,也跟学者痴迷自己研究的方式十分不同。我的兴趣点十分随意,对相关知识的涉猎也十分任性和放纵,根本就不成体系。倘若借用一下我当时的说法,即,颇有点匈奴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