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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后记

《异乡人》是加缪的第一本小说,于1942年一出版便广获好评,隔年萨特便发表了一篇颇为知名的书评,文中特别以“美式叙事法”来形容加缪在这本书中的行文方式(2);这一段有关《异乡人》文风的解析,似乎也是萨特整篇长评中最常为人所参考、引用的。此种风格是如此鲜明和独特,从故事一开场便教人无法忽视:“今天,妈妈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吧。”《异乡人》开头的短短两行文字,居然用掉了七个句号,且没有一丝不妥。萨特称本书的句子就像一座座孤岛,是加缪刻意为之,是巧妙精湛之所在,也是我当初在翻译时希望忠实保留并清楚传达作者原意的原因之一。

个人最熟悉的同时期剧作是另一位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萨特的《无路可出》(1)。萨特与加缪不仅同为20世纪法国文坛闪耀的巨星,还曾是惺惺相惜的挚友;尽管后来两人的友谊因为在政治理念上的分歧而画下句点,为后世无限唏嘘,人们还是热衷于对他们从相知相惜到毅然决裂的前因后果的追问,乃至将之视为一种瑜亮情结进行探究。

除此之外,萨特对本书之所以命名为《异乡人》,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首先,故事的背景所在地阿尔及利亚的首都阿尔及尔,对法国人来说已经是一个“异乡”。接着,萨特在书评中大量引用了加缪同年发表的《西西弗神话》,来解读这部作品所欲阐述的人生于世的荒谬处境:日日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在没有任何心灵依归和希望之下,宛如放逐于世。“没有明天,因为人终将一死。”最后,萨特提到的论点,与加缪在1955年为《异乡人》美国版所撰写的自序如出一辙:“加缪所欲描绘的异乡人,正是因为不愿接受社会游戏规则而引起公愤的无辜者之一。他就像生活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度,对其他人而言他也是个异乡人。不过,这也是有些人会喜欢他的原因,像对他有所依恋的玛莉,恰是因为觉得‘他很奇特’;……至于我们自己,阅读本书的时候,因为对荒谬的感觉还不熟悉,只能徒劳地试着用习以为常的道德标准加以评断——他对我们而言也是个异乡人。”无疑地,《局外人》或《局内局外》相较于《异乡人》是更为直观的译名,但后者显然更值得玩味。在当时的法国文坛,出生于非洲的加缪某种程度上也像个“异乡人”,虽是题外话,可探讨之处依然颇多,跟作者的联结也较之《局外人》来得更为深厚些。

这份幸运也并非全然无迹可寻。加缪不仅是小说家、哲学家,也是位剧作家,他从大学时期即对戏剧产生兴趣,其后也陆续创作了如《卡利古拉》等多部名作。而我从高中毕业后一直到留法期间,学的也都是戏剧,可以说那一度是我在彷徨的青葱岁月的出口和心灵依归。或许正因如此,后来我才能有这份机缘。

加缪无疑是个说故事的高手。书中的每个当下,都是现在。就算不去剖析背后的含义,单纯当成一个故事来阅读,《异乡人》也足够引人入胜:每个段落都有事件发生,环环相扣,绝无冷场。时隔近十年,重又翻开这本原文仅有短短五万余字的作品,我仍旧为其充满魔力的文字不由自主地吸引,也不断忆起当年越是为作者才华所倾倒,越是战战兢兢斟酌推敲的过程;尤其在问世超过半世纪的今天,《异乡人》的译文依然几乎无须任何注释辅助,便能直指人心深处,令我折服。

《异乡人》是加缪最为人所熟知的经典之作。任何人在翻译生涯中能接到这部作品,应该都会感到非常幸运,更何况是像我这样一个一点也不多产的译者。其初版于2009年9月在台湾地区上市,刚好是我从事这个行业满八个年头之际,此时的我对法译中的工作已经驾轻就熟。能在那样水到渠成的时刻接到这部作品,又怎能说不是一种幸运?

何其幸运,在众多译本中,我的《异乡人》能获得读者的青睐,希望珍藏此书的朋友都能感受到我对它的钟爱。唯有经典经得起一再反刍演绎,任时光推移,越显其价值。

之所以说这是一种幸运,主要是我对个人文字作品的一种偏执使然:不爱咬文嚼字,堆砌辞藻,更惯于反复琢磨,在用字遣词上偏向与他人不同。所以,如果当初在接手时,已经熟读过其他译者的版本,于我反而是一种负担,甚至更要经过一番纠结。

(1)法语原版书名为Huis clos,也译作《禁闭》。

说来幸运。我在接下《异乡人》这本书的翻译工作之前,并没有读过它的任何一个中文译本。

(2)这是针对加缪的文笔仿佛“海明威书写卡夫卡”一说的回应,从断句的运用看来,萨特认为加缪的风格比之卡夫卡更接近海明威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