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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我擦掉脸上遍布的汗水,闷热让我忘了自己身在何方、所为何来,一直到听见传唤养老院院长上庭做证,这才回过神来。他首先被问到妈妈是否对我有所埋怨,他点头称是,但解释埋怨亲人有点算是院友们的习惯。审判长请他说明她是否责怪我把她送进养老院,院长再次给了肯定的答复;然而这一次,他没再多说什么。回答另一个问题时,他说自己对我葬礼那天的冷静感到讶异。他接着被问到他所谓的冷静是什么意思。院长听完问题,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然后说我不愿意看一眼妈妈的遗容,也没有流下一滴眼泪;葬礼结束就马上离开,没有留在墓前悼念。还有一件事令他感到惊讶:有个葬仪社的员工告诉他,我不知道妈妈的岁数。话一说完现场沉寂片刻,审判长继续问他是否确定自己谈论的是我本人。由于院长一时之间听不懂这个问题的用意,审判长告诉他:“这是法律规定的制式问题,请如实回答。”接下来审判长问检察官是否想问证人其他问题,检察官高声回道:“噢,不必了,这些已经够了。”并得意扬扬地朝我的方向望过来。这许多年来第一次,我突然有一股想哭的愚蠢冲动,因为我深深地感觉到,眼前这些人有多么厌恶我。

我来不及思考,随即被带离法院,送上囚车回到监狱。吃过午饭没多久,就在我刚刚感觉到疲倦的时候,押解的人员就出现了;一切重新来过,我回到同样的法庭,面对同样的脸孔。不同的只有变本加厉飙高的温度,奇迹似的,每位陪审员、检察官、我的律师和几名记者都拿到了一把麦秆扇。那个年轻记者和娇小女子也没缺席,但他们不动手扇风,仍旧是不发一语地望着我。

在征询过陪审团和我的律师有无其他问题后,审判长聆听的是门房的证词。不管是他还是其他证人上庭,法律规定的制式流程总是一再重演。抵达证人席时,门房看了我一眼然后撇过头去,避开我的目光。紧接着他一一回答了诘问。他说我不想看妈妈最后一眼,抽了烟,在守灵时睡着了,并且喝了欧蕾咖啡。语毕,我感觉庭内起了一阵骚动,然后我第一次明白自己是有罪的。门房被要求厘清欧蕾咖啡和抽烟的经过。检察官转头瞧着我,目光中闪现一丝嘲讽。这时,我的律师问门房是否跟着我一起抽了烟,检察官立即激动地起身,对问题提出异议:“试问在这个法庭内谁才是罪犯?难道无所不用其极把证人拖下水,就能降低其陈述铁证如山的效力?”虽然如此,审判长还是请门房回答问题。老人家一脸尴尬地说:“我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可先生请我抽烟,我不好拒绝。”最后,审判长询问我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没有,”我回答道,“不过证人说得对。烟的确是我请他抽的。”门房听了有点诧异地望着我,眼神中怀着感激之情。他犹豫半晌,开口说欧蕾咖啡是他提议的。我的律师像是突然占了上风,大声告知陪审团会将他的陈述纳入考量范围。然而检察官却暴跳起来朝我们头上怒斥:“没错,陪审团会将之纳入考量范围,得到的结论会是陌生人可以送上咖啡,但为人儿女,在孕育自己生命的遗体面前,应该加以拒绝。”诘问结束,门房回到了旁听席的座位上。

检察官半背对着我,没有看我一眼,说明在审判长的同意下,他想知道我是否怀着杀害阿拉伯人的念头,独自一人回到流水边。“不是。”我回答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带着枪,又为什么会刚好回到那个地点?”我说那只是巧合。检察官听完以不怀好意的语气做出结论:“我暂时没有其他问题了。”之后的事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但在一阵讨论交涉后,审判长宣布上午的庭讯告一段落,延至下午听取证人的证词。

轮到老汤玛·菲赫兹时,他必须在执达员的搀扶下才能走到证人席。菲赫兹说他所熟识的主要是我妈妈,我本人他只在葬礼那天见过一次。接下来他被询问到我当天的行为举止,他回道:“您了解吗?我太过伤心,什么也没注意到。这份伤痛蒙蔽了我的双眼,由于对我而言失去挚友实在悲痛难当,我甚至昏厥过去。所以,我没来得及多看这位先生一眼。”检察官问他是否至少曾看到我哭泣。菲赫兹回答没有。检察官于是表示:“陪审团会列入考量的。”但这回轮到我的律师动怒了,他以在我看来过于夸张的语气追问菲赫兹“能否确定看见我没有掉一滴眼泪”。菲赫兹说:“不能。”旁听席传来一阵笑声。律师卷起一只袖子,断然道:“这可以说是本次诉讼的最佳注解。所闻尽是模棱两可的主张,无助于厘清真相!”检察官对这番话没有反应,只是拿铅笔轻敲卷宗夹。

他说他现在必须进行的提问,表面上与我的案子毫不相干,但实际上可能具有莫大的关联性。我猜到他又要提起妈妈的事,同时感到自己对这一点有多么不耐烦。他问我为什么将妈妈送进养老院。我回答那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钱请人照护和治疗她。他问我与妈妈分隔两地,在感情上对我有没有影响。我回答自己和妈妈对彼此,甚或对其他任何人,均无所欲求,而且我们都很习惯各自拥有的新生活。审判长于是表示不愿继续着重在这一点上,并询问检察官是否有其他问题。

审理暂停了五分钟,律师趁空当告诉我案情颇为乐观,之后是赛勒斯特以辩方证人的身份出庭应讯。辩方,那指的正是我。赛勒斯特不时朝我这边投来目光,手里搓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穿着一身自己很爱惜的西装,有时星期天他会穿着它跟我一起上赛马场。不过我想他没能把领子立上去,因为衬衫领口只用了一颗铜扣扣紧。他被问到我是不是他的顾客,他回答:“是的,也是我的朋友。”接着庭上又询问他对我的看法,他说我是个男子汉;被问到这个用词所谓何意时,他表示大家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问他是否认为我是个性格内向的人,他只承认我不会为了表达无用的意见而多费唇舌。检察官询问我是否按时结清餐费,赛勒斯特笑着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细节,不足为外人道。”他又被问到对我所犯罪行的看法。他双手抓着证人席的栏杆,看得出事先已准备过该如何回话。“在我看来,这是厄运造成的结果。大家都知道大祸临头是怎么一回事,那会让人毫无招架之力。而对我来说这件事也是这样,就是厄运当头的结果。”他本想继续发表意见,但审判长打断他,说他的意思已经清楚传达,并感谢他出庭做证。赛勒斯特听了有些错愕,随即又表示希望能再说几句话。庭上便请他简短扼要地说明。他重复说着那是厄运使然,审判长对他说:“好的,我们知道了,不过审理这类厄运带来的悲剧正是我们的工作。谢谢您的证词。”仿佛已经竭尽所能为我尽了最大道义,赛勒斯特转头望着我,我感觉他的双眼湿润发亮,嘴唇颤抖。他看起来像是在询问是否还能为我做些什么。我一语不发,没有任何动作,但生来头一遭,我有了想亲吻一个男人的念头。审判长再度催促他离开证人席,赛勒斯特无可奈何,只得回到旁听席的座位。接下去的庭讯过程中,他没有离开,留在旁听席;上身往前倾,手肘搁在膝盖上,双手一直握着那顶巴拿马草帽,仔细地聆听所有的诘问内容。之后轮到玛莉进入证人席。她戴着一顶帽子,看起来还是那么美,但是我比较喜欢她头发自然放下来的样子。我在座位上远远地想象她胸部轻盈的触感,还有那令人怀念的、略噘的下唇。她看起来很紧张。还来不及稍作镇定,她已经被问到是何时结识我的。她表示自己曾经是我们办公室的职员。审判长想知道她跟我的关系,她回说是我的朋友。回答另一个问题时,她又承认自己准备要嫁给我。正在翻阅卷宗的检察官,突然问她我们的“关系”是何时开始的。她回答了确切的日期。检察官以冷漠的语气指出,那天正是妈妈葬礼后的隔天。接着他语带讥讽地说不愿在这敏感的话题上多做文章,他完全理解玛莉的顾忌,然而,这话说出口的同时,他的语气也一并变得强硬。善尽职责的重要性更在世俗礼仪之上,他别无选择。于是,他请玛莉简要地叙述我俩发生关系那天的经过。玛莉原本不想说,但在检察官的坚持下,她还是描述了海水浴场、电影约会和散场后到我家过夜的始末。检察官表示听过玛莉在预审的证词以后,他参阅了这一天电影院的场次表,并回过头来请玛莉说出电影片名。她以近乎空洞的声音说,那是部费尔南德尔的片子。话一说完,全场鸦雀无声。检察官紧接着站起身,一脸沉重,以让我感觉到他发自内心的激动口气,指着我缓缓地说:“陪审团先生们,母亲下葬后第二天,这个男人到海边戏水,开始一段新的男女关系,而且还在放映喜剧片的电影院里哈哈大笑。其他的,我想我不需要多说了。”他重新坐下,仍旧保持沉默。忽然,玛莉崩溃啜泣,边哭边说事情不是这样,她还有其他事没机会说出来。检察官强迫她说了跟自己想法完全相反的话,她很清楚我的为人,我没有做错事。可是执达员在审判长的指挥下,把她带离了证人席。庭讯又继续进行下去。

接下来马上开始对我的诘问。审判长以平静,几乎带着些微友好的语气向我提问。我再度被要求自报身份,虽然极其厌烦,我还是打从心底觉得这很正常,因为审错人可就严重了。接着,审判长重复我叙述过的事情经过,每三句就停下来问我:“是这样吗?”每一次我都按照律师的指示回答:“是的,审判长先生。”由于审判长相当注重细节,整个过程颇为冗长,一旁的记者群边听边埋头奋笔疾书。我感觉那个年轻记者和举止如机器般的女子目光停在我身上。电车乘客此时整排都转而面向审判长。审判长干咳了几声,翻阅手上的卷宗,然后边扇扇子边认真地望着我。

下一个证人是马颂,似乎已经不太有人留意他的证词。他说我是个老实人,“而且还不止呢,可说是个勇敢的男子汉。”萨拉曼诺的情况也大致相同。他说我很关心他的狗。回答关于我母亲的问题时,他说我和妈妈已经无话可说,我才会把她送到养老院。“大家要懂得体谅,”萨拉曼诺又说,“要懂得体谅。”可是没有人脸上出现体谅的表情。他就这样被带离证人席。

室内温度越来越高,在场人员纷纷拿起报纸扇风,发出连续不断的翻纸声。审判长比了个手势,执达员立即取来三把麦秆编织的扇子,给三位法官使用。

终于轮到了雷蒙,他是最后一名证人。他微微向我挥手致意,一开口就说我是无辜的。但审判长表示庭上需要的不是他的意见或判断,而是对事实的陈述,并请他针对提问来作答。首先他被要求说明与被害者的关系。雷蒙趁机强调后者怨恨的是他,因为他殴打了死者的妹妹。审判长接着询问被害者是否真的没有怨恨我的理由。雷蒙说我会出现在沙滩上,只是巧合造成的结果。检察官于是问他为什么成为悲剧导火线的那封信,会是出自我的手笔。雷蒙说那也是巧合。检察官加以驳斥,表示整起事件中巧合酿成的莫大罪行已是天理难容。他想知道当雷蒙殴打情妇时我没有介入调解,是否纯属巧合;我到派出所做证是否也是个巧合;我的笔录中出现一味偏袒单方面的陈述,又是不是单纯的巧合。最后,他问雷蒙以何种行业维生。当后者回答“仓库管理员”时,检察官却向陪审团表明证人以拉皮条为业,是件众所周知的事实,而我正是他的共犯兼好友。这是一桩极其下流的惨剧,由于被告的道德观异于常人,使其罪行更加令人发指。雷蒙想为自己辩解,我的律师也起身抗议,然而却被告知必须先让检察官做完陈述。后者说:“我只剩下一点需要补充。他是您的朋友吗?”他向雷蒙问道。“对,”雷蒙答道,“他是我的好哥们儿。”检察官又向我提出同样的问题,我朝雷蒙望去,他没有避开我的目光。我回答:“对。”检察官转头向陪审团宣告:“这个男人不仅在母亲下葬后第二天就不知羞愧地放浪形骸、尽情享乐,更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和一件伤风败俗的卑劣勾当,冷血地犯下了杀人的罪行。各位,被告就是这样一个人。”

审判长接着宣布将进行证人的传唤。执达员念出的人名引起我的注意。从刚才看来朦胧、完全陌生的群众脸孔中,我看到了养老院的院长和门房、老汤玛·菲赫兹、雷蒙、马颂、萨拉曼诺和玛莉,她朝我有些不安地挥了挥手。他们听到传唤一一起身离开旁听席,然后从侧边的门消失。我还正讶异着没有更早认出他们,最后一个证人赛勒斯特站了起来。我发现他旁边坐着曾经在餐厅里跟我同桌的娇小女人,依旧穿着那件合身外套,态度一样那么明确、果决。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不过我没时间停下来思考,因为审判长又发言了。他说答辩即将正式开始,不需特别强调,在场旁听的群众应懂得保持肃静的道理。他表示自己的角色是以客观的角度审视本案,并公正地引导案件辩论的进行。他将秉持司法公平正义的精神看待陪审团所做出的判决,而一旦有任何事端发生,都将勒令休庭清场。

语毕,检察官坐回位子上,同时我的律师再也耐不住性子,抬高双臂大声高呼,让原本卷起的袖子又掉了下来,露出浆过的衬衫折痕:“请问,被告犯的罪究竟是杀人,还是埋葬了自己的母亲?”庭内响起一阵笑声。可是检察官再次站了起来,披上袍子说可敬的辩方律师应该是过于天真,因而未能察觉到两者之间有着深刻、令人悲叹和本质上的重大关联。“没错,”他热烈地喊道,“我控诉这个男人带着一颗罪犯的心埋葬了母亲。”这个结论似乎对法庭里的群众起了不同凡响的作用。我的律师无奈地耸耸肩,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但他脸上之前的乐观已不复存在,我明白对我而言大势已去。

我从左边听见椅子往后拉的声音,转头看见一名高瘦的男子,戴着夹鼻眼镜,坐下时一边把身上穿的红袍细心地折叠好。我知道他是检察官。执达员宣布法官入场,两架大电风扇开始发出马达运转的嗡嗡声。接着就来了三名法官,两个穿着黑袍、一个穿着红袍,带着卷宗快步朝俯瞰全场的法官席走去。红袍法官在中间的椅子上坐下,取下帽子摆在面前,拿手帕擦拭他的小秃顶,然后宣布开庭。记者们已经个个手握笔杆准备记录,清一色面带无所谓和有些嘲讽的表情,除了一个身穿灰色法兰绒西装、搭配蓝领带、看起来相当年轻的记者。他没有拿起放在面前的笔,只是盯着我看。在他略微不对称的脸上,我只看到他一双清澈的眼睛,专注地打量我,不表露出一点可供猜测的心思。不仅如此,还让我有种凝视着我的正是我自己的奇异错觉。也许是因为这样,还有就是我对庭讯的惯例没有概念,所以不太懂接下去进行的所有程序,包括陪审团抽签,审判长向律师、检察官和陪审团提问(每问一次,陪审团成员都同时转头朝法官席望去),对所控罪状的快速朗读(当中我听见了熟悉的地名和人名),以及对律师的再次提问。

审判长宣布闭庭。步出法院登上囚车前的那一刻,我短暂地感受到夏夜的气味和颜色。坐在黑暗的“活动监狱”里,这座我钟爱的城市独有的声音,以及专属于这个我格外喜爱的时刻的声音,在我疲惫的脑海中回荡。渐趋慵懒的空气里报童的叫卖声,广场中最后的鸟鸣,三明治贩子招揽客人的吆喝,电车经过城市高处拐角发出的尖响,夜晚降临前港口上空的喧嚣,这一切在我心里重组成一趟看不见的旅程,让我在回到监狱前重温一遍。是的,这便是许久以前,叫我心情愉悦的黄昏时分。当时等待着我的是轻飘飘的无梦夜晚。现在事情有了转变,明日来临之前,我安身休憩的地方变成了牢房。夏季傍晚的熟悉路径,既能通往一场好梦,也能通往一间牢房。

这时我的律师出现了,他穿着律师袍,由许多同僚簇拥着。他先往媒体席走去,跟记者握手寒暄。双方谈笑风生,看起来似乎相当轻松自在,直到铃声响彻法庭,所有人才赶回座位。我的律师走过来,与我握手致意,建议我尽量简短地回答问题,不要主动表示意见,其余的只要相信他,交给他处理即可。

4

挤在密闭空间里的人群也让我有点慌乱失措。我再次环顾庭内的每个人,却找不到一张熟面孔。我一开始没意识到,他们其实全是冲着我来的。我一向不是个受到瞩目的人,因而费了点工夫,才明白过来我是这场骚动的核心。我向法警说:“来了好多人啊!”他告诉我是因为报纸报道的缘故,并指了指坐在陪审团席下方的一群人。“就是他们了。”他说。我问道:“他们是谁?”他又重复了一遍:“报社记者。”这时他与自己认识的其中一个打了招呼,对方随即朝我们走来,他看起来上了年纪,面貌有些狰狞,但不失亲和。他与法警热情地握手。同时,我注意到大家都在互相行礼,聚集交谈,就像在俱乐部里,同一个圈子里的人再度聚首那样融洽。我怪异地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仿佛一个误闯进来的入侵者。只有那位记者微笑着向我说话,希望我的案子能有好的结果。我对他表示感谢,他又接着说:“您知道的,我们为您的案子增加了篇幅。夏天是报业的淡季,最近只有您和弒父案比较值得报道。”他说完指着自己坐的媒体区,有个矮小男子,长得像被饲主养胖的鼬鼠,戴着一副又大又圆的黑框眼镜。他说那人是巴黎某报社特派员:“他其实不是专程为您而来,不过既然他得负责弒父案的报道,报社那边便要求他一并处理。”听完,我又差点想谢谢他,还好及时想起那会有多荒谬。他以一个礼貌的手势向我道别后,就回到原来的位子去。我们继续干等了几分钟。

就算是坐在被告席上,听到别人谈论自己仍然是件有趣的事。在检察官和律师的攻防中,有许多针对我个人的讨论,甚至比针对罪行的讨论还多。不过,双方的主张是否真有很大的差异?律师高举手臂说有罪,但情有可原,要求减刑;检察官挥舞着双手,也说有罪,且罪不可赦,不应减刑。有件事隐约地让我感到为难。即便是在专注于案情的状况下,有时我会有股想加入表达意见的冲动,律师总是告诉我:“别说话,那对您的案子没有好处。”某种程度上,他们像是把我排除在外进行诉讼。所有的过程都没有我参与的余地。我的命运就这样被他人决定,没有人问过我的看法。偶尔我会想打断所有人说:“拜托!到底谁才是被告?被控杀人是件很重大的事,而我自己有话要说。”但略作思考以后,我发现自己其实没什么好说的。此外,我必须承认,每个人专心听别人说话的兴致都只有三分钟热度。例如,检察官的辩论很快就令我感到厌倦。只有某些片段、手势或一段完整的论述,而非其整体,会叫我震惊或引起我的兴趣。

过了一阵子,房间里响起铃声,于是他们将我的手铐取下,打开门领着我走进被告席。法庭里满是群众。尽管放下了帘子,阳光还是从四面八方透进来,在紧闭的窗户里,闷热的空气叫人窒息。我坐了下来,法警则站在我的两边看守。这时我看见对面一排好奇的面孔,一双双眼睛全盯着我瞧,我明白他们就是陪审员。我说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只觉眼前是排普通的电车乘客,正仔细观察刚上车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滑稽可笑的地方。我很清楚这个想法多愚蠢,因为在这里他们试图找的不是什么笑柄,而是罪行。不过当中的差异并不太大,总之这是我自然而然产生的一个联想。

他的论述依据,如果我的理解没错的话,是我预谋杀人。至少,这是他试图证明的。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会证明这一点的,陪审团先生们,而且我会从两方面来论证。首先是再明显不过的犯罪事实,其次是从罪犯的心理状态所呈现出的黑暗面。”他扼要地叙述了从妈妈葬礼开始的一连串事件,再次提起我的无动于衷,对妈妈年纪的一无所知,第二天的海边戏水,与女人约会,电影,费尔南德尔以及最后带玛莉回家过夜。这时我花了点时间才听懂他的话,因为他用了“情妇”这个词,而对我来说,她只是玛莉。接着他谈到雷蒙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发现他看待事情的方式颇为有条不紊,他的说法听起来也算言之成理。他的推论是,我跟雷蒙串通写了那封信,好引来他的情妇,让她遭受到一个“道德品行大为可疑”的男子虐待。我在沙滩上向雷蒙的两个对头挑衅,结果害他受伤。我趁机向他要来手枪,然后独自一人回到案发地点报复。我一如心中预谋的那样射了阿拉伯人一枪,等了几秒钟后,“为了以防万一”,又连续开了四枪,沉着地,毫不犹豫地,可以说是经过思考后做出的举动。

早上七点半,我被送上囚车,载到法院。两个法警带我进到一个小房间,里头有股阴暗的气息。我们坐在门边等待,门后传来人声、叫唤声、椅子搬动的声音和阵阵嘈杂声,令我想起社区里办的节庆活动,当音乐表演一结束,人们会将场地重新整理,空出地方跳舞。警察告诉我在开庭前还得等上一段时间,其中一个还递了支烟给我,我婉拒了。不一会儿,他又问我会不会“怯场”。我答说不会,不仅不会,反而对目睹案件受审的过程很感兴趣。我一生中还没有这样的机会。“的确,”另一个警察说道,“开始是这样没错,但要不了多久,这就会令人厌烦。”

“到这里为止,先生们,”检察官说道,“我在你们面前分析了导致被告在完全理智的情况下,杀害了死者的一连串事件。我想特别强调这一点,因为这不是一般的谋杀案件,不是那类出于冲动鲁莽所犯下、各位可以酌情减轻其刑的罪行。被告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聪明人。你们听到了他的证词,不是吗?他知道该如何回答问题,他懂得字句的含义,而我们看不出他犯下罪行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听到这里,我知道自己被评断为聪明而有理性。我不太了解的是,为何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被视为优点的特质,会成为对罪犯不利的决定性证据。光是这一点已叫我震惊,因而没能专心聆听检察官之后的论辩,直到我听见他说:“他是否曾对罪行表示出一点悔意?从来没有,先生们。审讯过程中,这个人没有一次为自己不可饶恕的重罪感到懊恼。”这时他转向被告席,边指着我边继续严词控诉,即使实际上我不太懂为什么他对这一点如此执着。我也许无法否认他说得有理,我对自己的行为,确实不怎么后悔。但如此猛烈的人身攻击,还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也想试着诚心地,甚至友善地向他解释,自己从来没能真正对任何事物后悔过。一直以来,我总是专注于眼前,像是今天或明天即将到来的一切,无暇顾及过往。当然,以我现下的处境,我无法跟任何人以这种语气说话。我失去了表达情感、拥有善意的权利。我试着往下听,因为检察官此时正准备探讨我的灵魂。

季节可以说交替得很快,才过了个酷暑,转眼另一个夏天又到了。我知道第一波热浪来袭时,新的局面也将随之而来。我的案子排进了重罪法庭的最后一个庭期,该庭期预定于六月审结终了。开庭的第一天,同样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我的律师向我保证,辩论的过程不会超过两三天。“而且,”他继续道,“您的案子不是这个庭期最重要的,紧接着后头还有一件弒父案,所以法庭会尽量速战速决。”

他说自己曾就近观察,但没有任何发现。事实上,我没有所谓灵魂,没有一点人性,没有任何维系人心的道义准则能让我有所共鸣。“或许,”他解释道,“这不能怪他。我们不能埋怨他没有自己无法拥有的东西。但是在法庭上,我们必须舍弃宽容这种消极的美德,以或许有失人情,却更为崇高的公平正义来取代;尤其是当我们发现,像被告这样摒除一切普世价值的匮乏心灵对社会造成了危害,更应如此。”他接着谈到我对待妈妈的态度,并重申他在诘问时表达过的观点。但这次花的时间,比起分析我的罪行时长了许多,以至于到后来,我只感觉到炎热早晨的高温在我身上发酵。直到检察官忽然稍作停顿,我才回过神来。他沉默片刻后,以低沉、浑厚的声音说道:“各位陪审员,明天在这同一个法庭上即将审理的,是千夫所指的重罪:谋杀亲父。”据检察官所言,其罪行之凶残是超乎想象的,他并且坦言寄望法庭能毫不留情地予以严惩。然而他也必须承认,弒父罪令他感到的丑恶与可憎,几乎比不上我的无动于衷所带给他的震撼。他说,一个在精神上杀害母亲的人,和双手染上至亲鲜血的人,一样为社会所不容,因为前者种的因可能导致后者结的果。他仿佛在发表某种预言,且极力加以辩证:“我深信,先生们,”他提高嗓音继续道,“当我说今天坐在被告席的这名男子,得一并为明天同一个法庭审讯的谋杀案负责,你们不会认为我言过其实。因此,他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说到这里,检察官伸手擦拭满脸晶亮的汗水,接着表示这是份沉重而痛苦的职责,但必定会坚决地执行到底。他认为既然我跟这个社会完全脱节,连其基本规范都不认同,便不该在无视于人心与生俱来情感的前提下,还央求自己的罪行受到宽恕与怜悯。“我请求以极刑作为处分,”他说,“而且我心中坦然,没有懊悔。尽管在我漫长的职业生涯中,难免面临将嫌犯求处死刑的时刻,这艰难的职责也从未像今天那样令我觉得适得其所。在眼前这张泯灭人性的脸孔所带给我的憎恶,以及舍我其谁、神圣不可侵犯的良心驱使下,我的信念从未如此坚定。”

3

当检察官回座后,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颇长的静默。我自己在炎热和震惊的交相荼毒下,只感到呆滞和错愕。审判长干咳了几下,低声问我是否有话要补充。我站起身来,由于想发表意见的欲望一时获得疏解,我脱口说出自己并非蓄意杀害阿拉伯人。审判长回说会将这段陈述纳入考虑范围,并表示截至目前,他摸不清我方的辩护论述架构,希望在律师结辩之前,能先请我针对犯罪动机做出说明。我回答说,那全是太阳惹的祸。因为急着回话,口中的字句糊在了一块儿,加上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荒谬透顶,更显得慌乱失措。旁听席传出了笑声,我的律师无奈地耸耸肩,之后随即轮到他发言。不过他却说时间已晚,要求延至午后继续,审判长应允了。

有一天,看守员说我在这里已经过了五个月,我虽然相信他,却无法具体领会这句话的含意。在我看来,这只是同一天在我的牢房里不断重演,我也不停继续同样的动作来消磨时间。这天,看守员走后,我从铁盆上端详我的倒影,觉得即使自己试着对它微笑,它看起来依旧很严肃。我左摇右摆,看着那倒影在我眼前晃动,但它还是维持着严峻和阴沉的表情。一天将到尽头,又到了我不愿谈论的时刻,一个无以名状的时刻。此时,夜晚的声音悄悄地从监狱的每一层爬上来。我走近窗边,在最后的暮光中再次凝视我的倒影。它还是一样严肃,然而已不再令我讶异,因为此时我感觉自己也严肃了起来。刹那间,数月来第一次,我清楚意识到一个说话声,并认出那是每到傍晚便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原来,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在自言自语。顿时我想起妈妈葬礼上驻院护士说过的话。的确,这种状况谁都无可奈何,也没人能想象监狱里的夜晚是什么样的。

当天下午,大电风扇依旧翻搅着法庭里厚重的空气,陪审员们手里的彩色扇子全部朝着同一方向摆动。律师的结辩陈述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然而谈到其中某一段时,倒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他说:“的确,我杀了人。”接着他又以同样的语气继续,亦即当他提到我时,使用了第一人称。我感到相当惊讶,忍不住向其中一个法警询问是怎么回事。他起先要我别作声,过了一会儿他才回道:“每个律师都来这一套。”我认为这种行为是再一次将我排除在自己的案件之外,把我的存在降为零,还有从某种层面上,取代我的地位。不过,我觉得自己也已经完全从法庭沉闷的辩论中抽离。不仅如此,律师的陈述在我看来荒谬至极。他在预谋犯罪上的辩护只是匆匆带过,然后跟检察官一样,谈到我的灵魂。但比起后者,他在这方面的才华似乎逊色多了。“我也曾就近观察这个灵魂,得到的结果与这位杰出的检察署代表恰恰相反。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了被告的众多人格特质。”他说我是个善良正直的人,出勤规律未曾倦怠,忠于所属公司,受到所有人喜爱,并同情他人苦难。在他口中,我在能力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奉养自己的母亲,是为人子女的楷模。毕竟,我只是希望在养老院里,年迈的亲人能够获得自己经济条件所无法提供的照料。“陪审团先生们,我很震惊本案中与养老院的相关诘问引起了这么大的骚动。因为归根究底,资助这些机构营运的,不正是我们的国家吗?这足以证明它们存在的莫大功用和必要性。”可是,他对葬礼这一环只字未提,我觉得这是他的辩护中明显的缺漏,但我已无心顾及;这些长串堆砌的词句、连日来的庭讯和不断在我的灵魂上打转的疲劳轰炸,让我感到一切就像一片浑浊乏味的死水,我晕头转向。

就这样,长时间的睡眠、回忆游戏、阅读那篇社会新闻,在日复一日的昼夜光影变换间,时间过得很快。我曾读到在监狱里待久了,会逐渐失去时间概念的说法,但那对我而言没有太大意义,当时我并不懂,原来日子能让人同时觉得漫长又短暂。漫长得度日如年不说,还膨胀到彼此交叠,最终界限消失,既定的名字也不复存在。对我来说,只有“昨天”或“明天”这种词汇还保有原意。

最后,我只记得当我的律师还在滔滔不绝时,冰淇淋小贩的喇叭声从路上穿透门窗,进入法庭传到我耳里。我脑海中不停涌现那些不再属于我的日子,当中有我最微不足道和最根深蒂固的欢乐回忆:夏天的味道,我所喜欢的社区,某个夜晚的天空,玛莉的笑声和洋装。困在这里的无用武之地和束手无策,顿时哽住我的喉咙,我心中只剩一个急切的渴望——叫辩论立刻终了,好让我能回到牢房倒头就睡。终于,我的律师在结尾大声疾呼,陪审团不会乐见一个老实的公司雇员,因为一时失常而被处死,并要求酌情从轻量刑,因为我将终身遭受良心的谴责,而那才是最严厉的惩罚。庭讯终止,律师精疲力竭地坐回椅子上。他的同僚们过来和他握手致意。我听到:“太精彩了,老兄。”其中一个甚至还寻求我的附和:“对吧?”我虽然点头赞同,但这客套的恭维没有多大说服力,我真的太累了。

在床板和草席中间,我找到一张几乎黏在席子上、发黄、接近透明的旧报纸。上头是一则社会新闻,虽然看不到文章的开头,不过整个事件应该是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有个捷克男子离开了生长的小村庄,希望能在外地成就一番事业。二十五年后,成功发大财的他带着妻儿衣锦还乡。他的母亲在家乡和他姐姐一起经营旅馆,为了给她们惊喜,他将太太和儿子安置在另一家饭店,然后自己到母亲的旅馆去;由于许久未见,母亲竟没认出他来。他突然想和亲人开个玩笑,当下要了一个房间过夜,还不吝于表现自己的富有。那天夜里,他母亲和姐姐用榔头将他杀害,偷走他的钱财,然后将尸体丢进河里。隔天早上,他的太太到旅馆来,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揭露了他的真实身份。最后,他母亲上吊,姐姐跳井。这个故事我读了有上千次。表面上,它看起来太戏剧化,让人难以置信;另一方面,却又很合乎常理。总之,我觉得这场悲剧有一部分得怪捷克男子自己弄巧成拙,这种事本来就不该随便闹着玩。

时间已近黄昏,室内也不再热气沸腾。透过路上传进来的声音,我想象夜晚的轻柔。我们全都留在法庭等待,而大家引颈企盼的结果只关乎我一个人。我再次环顾法庭,看起来跟第一天一样,没有任何改变。扫视中,我的目光与穿灰色西装的记者和机器般举止的女子短暂交会。这让我想起整个诉讼过程中,我没有去看玛莉一眼。并非我忘了她的存在,而是我脑袋里太忙乱。我看到她坐在赛勒斯特和雷蒙中间。她朝我微微招手,像是在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略带焦虑的脸庞对我微笑着。但我觉得整颗心像是封闭了起来,甚至没能回应她的笑容。

睡眠也是一个问题。一开始,我晚上睡不好,白天睡不着。日子慢慢过下来,我晚上睡得好些了,白天也还能睡一点。最后那几个月,我一天能睡上十六到十八个小时。换言之,只剩下六个小时得打发,还不包括吃饭、上大小号、回忆游戏和捷克斯洛伐克的故事。

三位法官重新回到庭上。很快地,有人向陪审团朗诵了一连串问题。我听见“谋杀罪”……“预谋”……“酌情从轻量刑”几个字眼。接着陪审团步出了法庭,我又被带回等待开庭时去过的小房间。我的律师过来看我,一开口便说个不停,而且他以往跟我说话时,从未表现出同等的自信和热忱。他认为事情很顺利,我只消在监狱待上个几年就能脱身。我问他若审判结果对我不利,是否有可能撤销原判,他的回答是否定的。他当初的策略是尽量不提呈当事人的意见,以免引起陪审团的反感;并解释说已经成立的判决不可能无缘无故撤销。这听起来理所当然,我也愿意接受他的逻辑。若是冷静地看待整件事,这其实再正常不过。要不然,每个判决都会是一张废纸,诉讼案件永远没完没了。“无论如何,”律师说,“您还是有权上诉。不过我相信结果会是有利的。”

除了这些困扰以外,我还不算太悲惨。就像之前提到的,坐牢的重点其实在于如何打发时间。自从我学会了回想过去,便再也没觉得无聊过。有几次我回想起自己公寓里的房间,在脑海中想象从一端出发,清点路上该出现的东西,再回到原点。刚开始很快就能走过一遍,但每次只要重新来过,花的时间就会更长一些。我渐渐想起每一件家具,然后是家具上的每一样物件,物件上的所有细节和细节本身,像是锈痕、裂缝或者有缺口的边角,还有颜色或纹路。在此同时,我试着保全记忆中列表的连贯性,好最后完整地列举一遍。这样几个星期下来,光是数着我房间里的东西,就能花上好几个钟头。越是认真思考,就有越多忽略和遗忘的部分从记忆里浮现出来。结论是,我发现即使在外头仅生活过一天的人,都能在监狱里待上百年。他已有足够的回忆,让自己不感到无聊。如果单纯从这方面来看,可以说是个优点。

我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近四十五分钟左右,然后铃声响起。我的律师道:“陪审团主席即将宣读结论。您得等到宣判时才能进到法庭。”说完他便离开。我听到开关门还有上下楼梯的声音,但分不清他们是近还是远。接着,庭内传来低沉的朗读声。当铃声再度响起,我重新步入被告席,整个法庭的静默淹没了我。在这静默当中,我心中涌起一股古怪的感受,因为那名年轻记者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没有朝玛莉的方向看。我无暇多做这样的举动,因为审判长正用一长段拗口生硬的语句,告诉我将以法兰西公民之名,将我在广场上斩首示众。这一瞬间,我仿佛读懂了现场每一张脸上的表情。我想那该是种带有敬意的同情。法警对我相当客气。律师拍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我脑中再没有任何想法,审判长却问我是否还有话想说。我思考了一下,回答说:“没有。”于是,我就被带离了法庭。

此外,还有烟瘾问题。当我进到监狱里时,皮带、鞋带、领带和口袋里的东西都一并没收了,包括我的香烟。一到牢房,我便请他们还给我,但他们回答说这是明令禁止的。刚开始几天真的很难过。没烟抽可能是最让我感到挫折的一环。我从床板拔下小块木片,含在嘴里吸吮;一整天焦躁地踱步,不时感到恶心想吐。我不懂为何他们要剥夺这种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权利。后来,我明白了这也是处分的一部分。不过这时我已经习惯了不抽烟,因而它对我也不再是一种惩罚。

5

其余的,我没再想得那么远。前几个月的确很难熬,但咬紧牙关坚持住,也就过去了。例如,我对女人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感到痛苦难耐。我还年轻,这很正常。我从来不是特别去想玛莉,而是疯狂地想要一个女人,回想所有我认识的女子,当时我之所以喜欢她们的各种情况,然后让我的牢房里填满了每一张脸,被我的欲望所占领。这虽然让我失去心理上的平衡,但从另一个角度想,却是打发时间的好方法。后来我获得了陪送餐员巡房的典狱长的同情。最初,女人的问题是他跟我提起的,因为这是其他受刑人抱怨的第一件事。我告诉他自己跟他们一样,并觉得这种待遇很不公平。“可是,”他跟我说,“这正是人家把你关在监狱里的用意。”我问:“怎么说?”“限制行动啊,不是吗?坐牢就是要让你失去自由。”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点。“没错,”我点点头道,“不然怎么叫惩罚呢?”“对,你能懂得这道理很好,其他人就想不通,不过最终他们会有法子自己解决的。”说完典狱长就离开了。

我拒绝见监狱牧师,已经是第三次了。我没有话可对他说,也没有一点交谈的兴致,反正再过不久我就会见到他了。此时我感兴趣的,是逃过整个运作机制,找出这无法抗拒的结局,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被换到另一间牢房,躺下来能看到天空,我也一直盯着它不放。我观察它脸上色彩的隐退变化,看着白日过渡到黑夜,每天就这样度过。我枕着双手仰卧,静静等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在脑海中搜寻例子,有哪个死刑犯逃出虎口,在行刑前消失,或是突破警戒线脱身的?然后,我不禁责怪自己对这些行刑记录未曾多加留意。关心这些事情绝对有其必要性。人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像所有人一样读过报纸上的报道,不过坊间一定另有些专题著作,只是我以前从未有足够的好奇心去翻看。要是看了,也许能从中找到关于越狱的描述,我就会知道命运的巨轮至少有过停摆的案例;在这无可逆转的既定安排下,有那么一次,偶然和机遇曾经带来了改变。仅仅一次也好!某种程度上,我相信那对我已足够,其余的我会自己想象。报纸上经常提起罪犯对社会有所亏欠,据他们所言,这笔债必须偿还,但这对想象力起不了作用。只要有一个逃亡的可能性,有机会跳脱无法避免的行刑仪式,朝开启无限可能的希望狂奔,那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所谓的希望,不过是逃跑途中,在街角被飞来的子弹击倒。然而,尽管思考得再周详,没有任何环节容许这小小的奢望,一切都事与愿违,法网恢恢将我禁锢。

她离开的同时进来的是个手上拿着帽子的男人,取代了她原来的位置。看守员领进另一名囚犯,两个人很快便热络地交谈起来,但音量只有之前的一半,因为会客室已从原先的嘈杂恢复到宁静。接着我右边的囚犯也被带走,他太太好像没注意到不再需要吼叫,还是高声对他喊道:“小心点,好好照顾自己。”之后便轮到我了。玛莉给我一个飞吻。我在走出会客室前回头望了她最后一眼,她一动也不动,整张脸贴在栏杆上,笑容因而扭曲、僵硬。会面过后不久,她写了封信给我,我不爱说的那些事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尽管如此,也无须过度加以渲染,而且在这上头我比其他人更轻易就熬了过去。在我被收押之初,最辛苦的地方其实是我的思考模式还是跟个自由人一样,没有改变。举例来说,我会想到沙滩上,往海里走下去。想象第一波浪潮弄湿我脚掌,身体进到水里舒畅的感觉,一时之间牢房的四面墙就更充满了压迫感。不过这种情况仅持续了几个月,过后我的想法便跟普通囚犯无异。我在牢房里等待每天的庭院散步,或是律师来访的时刻。剩余的时间我安排得相当妥当。我常想若是有人让我住在一根枯树干里,天天无事可做,只能仰望那一小块天空的变化,最后我也会慢慢习惯。我会等着听路过的飞鸟或欣赏云朵的分合,就像我在牢里等着看律师的奇特领带,或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耐心等到星期六,终于有机会抱着玛莉一样。而且仔细想想,我并不是待在枯树干里,世上比我更为不幸的人还有很多。这也是妈妈的看法,她以前经常这么说:人到最后什么事都会习以为常。

虽然我竭力理解,还是无法接受这种蛮横的结果。说到底,在奠定这个结果的判决和宣判后不可动摇的执行过程间,存在着荒谬与失衡。像是判决宣读的时间是在晚间八点而非下午五点,裁定的结果有可能完全不同,做出判决的是些经常更换衬衣的人,还有名义上代表的是法国国民(而非德国或中国)这样不精确的概念……这些变量,大大降低了决定本身的严肃性。可是我却得被迫接受,从判决确定的那一刻起,其效力是如此明确,如此严正,就像我身后紧靠着的这堵墙那般,丝毫不容改变。

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宁愿结束会面就此离开,鼎沸的人声令我很难受。然而另一方面,我又不想浪费与玛莉相处的机会。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玛莉和我聊了她的工作,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呢喃、喊叫、谈话互相交错。会客室里唯一静默的,只有我旁边这对彼此凝望的母子。不久,阿拉伯人一一被带走,从第一个人离开起,几乎大家都同时静了下来。矮小的妇人贴近栏杆,这时看守员向她儿子比了个手势。他于是说:“再见,妈妈。”她将手伸出栏杆,微微地、缓慢地向他挥手道别。

当这些想法充斥脑海时,我会想起妈妈讲过一个有关我父亲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他,关于他最清晰的印象就是妈妈告诉我的这件事:他去看了某个杀人犯的处决。尽管光是动了这个念头已叫他浑身不舒服,他还是勉强去了,结果回来呕吐了整个上午。可想而知,我父亲让我有点倒胃口,但是现在我能理解那是多么自然的事。我以前居然不懂,没有什么会比看死刑犯处决更重要,毕竟对一个人来说,那是唯一真正有趣的事!假如我有幸出狱,我一定会去看每一场处决。这么想显然很蠢,毕竟哪有这种可能呢。只是一想到某天早晨,我可以自由地站在警察防线的另一端,或是以观众的身份来看行刑,接着回家呕吐,兴奋之情就无法遏制地涌上心头。不过这并非明智之举,放任自己沉浸在这些空想中无疑是种错误,才过一会儿我就冷得蜷曲在毛毯里,忍不住牙齿直打战,没法停下来。

玛莉喊着告诉我,雷蒙要她代为向我问好,我回答“谢了”,但声音被旁边的男子一声“他好吗”盖了过去。他太太笑着说:“当然,从来没这么好过。”我左边是个年轻人,个子矮小,生着一双纤细、秀气的手,从头到尾一语不发。他对面是那个矮小的老妇人,两人激动对望,我听见玛莉大声叫我不要放弃希望,因此没机会继续观察他们的举动。我看着玛莉说:“我会的。”突然很想隔着洋装按住她的肩膀。我是如此向往触碰这块轻薄的布料,除此之外实在不知道该希冀些什么。而玛莉想的好像也是同一件事,因为她总是微笑着。我只看到她洁白闪亮的牙齿,和眼角的笑纹。这时她又叫道:“你会没事的,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我回道:“你真这么想?”但其实只是为了说点什么。她听了提高音量,一口气不间断地说她相信我会被宣告无罪,然后我们可以再一起去游水。同时,另一边的妇人喊道她在书记室放了一只篮子,把里面所有东西都点过一遍,强调必须留意没有短少,因为每样都不便宜。左边的年轻囚犯和他母亲依旧相望无言。阿拉伯人的低语继续在我们高声喊叫下回荡着。外面的日光仿佛气球一样膨胀开来,紧压着窗洞。

话说回来,人是不可能永远那么理智的。比如有一次,我幻想草拟法律条文,大肆改革刑罚。我发现重点在于给犯人一个机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也已足够。在这个前提下,我觉得可以研发一种化学配方,服用的受刑者(我设想的是“受刑者”)当中十个仅有一个能存活,先决条件是他事前知情。因为仔细、冷静地思考下来,我注意到铡刀有个缺点,就是完全没得侥幸,一个都不放过。无论如何,受刑的人是死定了。就像事情业已告一段落,大势已定;正如谈妥的协议,不可能再走回头路。若是鬼使神差地铡刀没能一次解决人犯,顶多就是重来一遍。到头来,囚犯反倒该祈求机关运作别出任何状况。我说这是个缺点,单从这方面看的确是。但在另一个角度上,我必须承认整个安排计算的巧妙尽系于此。总而言之,犯人即便是心理上也得乖乖合作。一切能顺利进行没有意外,对他才是最有利的。

“我跟她说你一出去就会接他回家,可她就是不肯。”

此外我还发现,直到现在我在死刑的执行上还有着错误的印象。我一直以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铡刀之前,得先经由阶梯爬上断头台。我想应该是因为一七八九年的大革命,也就是学校教的或给我们看的图片里,呈现的都是那样的场景。然而有天早上,我突然记起有场相当轰动的处决,报纸上刊登过照片。事实上,刑具是直接摆在地上的。那是天底下最简单的装置,而且它比我想象中还来得窄。我奇怪自己居然没早点察觉。照片上的机关看起来做工精良、完善、闪闪发亮,令我印象深刻。人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总是会衍生出过于夸张的印象。事实却恰恰相反,行刑的安排一点都不复杂,刑具和受刑人位于同一个水平面,走过去就像迎向另一个人那样。这也叫人懊恼。登上断头台感觉仿佛升上天堂,赋予人一个具有安慰作用的想象。现有的行刑机制却破坏了这一切,人犯变成是含着耻辱,在严密安排下被审慎而精确地处决。

“喔,是吗?”男子回答。

我一直在思考的还有两件事:黎明和上诉。不过我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再去想,躺下仰望天空,强迫自己专注。当天色由蓝转绿时,我知道夜晚即将来临。另外,我也聆听自己的心跳声,来转移我的思绪。我不能想象这个一直伴着我的声音会有终止的一天。想象力向来不是我的强项,但我仍旧尝试模拟心跳声不再回荡于脑际的那一刻。然而无论多么努力也是徒然,黎明或是上诉的问题总是挥之不去。最后我决定,不去勉强自己才是明智之举。

“珍不肯照顾他。”她奋力叫道。

死刑犯一向是在黎明时分被押赴刑场,这我早知道。于是,我每晚都在等待这个黎明的到来。我从来不喜欢意外,当有事情发生时,我希望自己是准备好的。这便是为什么我每天只在白天小睡一会儿,整夜耐心守候,直至曙光从苍穹显现。漫漫长夜里最难熬的,是那段我预估他们通常执行押送的时刻。一过午夜,我便开始戒备等待。我的双耳从未听见这么多微弱的声音,又能一一分辨得那样清楚。而且,从某方面我可以说自己运气很好,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脚步声。妈妈常说祸福相依,世上没有全然不幸的人。当天空染上颜色,崭新一天的日光流泻进我的牢房时,我完全赞同她的说法;因为我也可能听见脚步声,然后心脏吓得蹦出来。尽管稍有一点风吹草动,我便不由自主地冲到门边,惊惶地将耳朵贴在木门上,直到听见自己的呼吸,嘶哑一如老狗的喘息,惹得我自己心生害怕。但只要最后我的心脏还完好如初,知道自己的生命又可延长二十四小时,便能感到欣慰。

我们沉静了一阵,没再对话,玛莉始终对我微笑着。胖妇人朝我隔壁的人喊叫,他是个高大、目光坦率的金发男子,大概是她先生。他们继续着之前的话题。

白天时,我转而思考上诉的问题,并从中获益良多。我盘算各种可能,且在深思熟虑中获得最大的慰藉。我总是假设最坏的结果:上诉遭到驳回。“所以,我必死无疑。”但很显然,只是比其他人早一些。所有人都知道,人生并不值得走那么一遭。实际上,一个人是死于三十岁或七十岁并不十分重要,因为无论如何,自然有其他男男女女会继续活下去,而且活上千千万万年。总之,没有什么能比这一点更显而易见了;不管是现在还是二十年内,死的永远是同一个我。我这番理论唯一有点尴尬的是,一想到那可多活的二十年,强烈的欲望便在我心中翻腾。不过我只消想象这二十年中,当我还是得回来面对这一关时会作何感想,这股渴望便会被浇熄。可以确定的是,当人生走到尽头,死亡的时间和死法已不重要。因此(困难处在于不要忘记这个“因此”所代表的一连串辩证),我必须接受上诉遭到驳回的事实。

“都有,什么都不缺。”

此时此刻,经历了这许多心理建设,我才给自己探讨第二种假设的权利:上诉成功,获得减刑。麻烦的是得尽量平复这份让我全身血液逆流、眼眶泛泪的荒诞喜悦。我必须全神贯注来压抑尖叫,才能保持理智。我必须以平常心看待这个假设,那么我在第一种假设里的顺从和消极才算合情合理。一旦成功,我得到的是一个小时的平静。尽管时间不长,也已值得。

“怎么样?”她高声对我说,“你还好吧?不缺什么吧?该有的东西都有吗?”

就是在这些思绪翻来覆去的时刻里,我又一次拒绝了监狱牧师的来访。我平躺着,从微泛金黄色的天空预见夏夜的降临。我刚刚驳回了自己的上诉,正感觉身体里的血液规律地循环着。我毫无会见监狱牧师的必要。接着,长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玛莉。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再写信给我。这天晚上,我仔细想了想,告诉自己也许她厌倦了继续当死刑犯的情妇;又或者她生了病还是过世了,这些都是可能的原因。我们分隔两地的躯体,已失去任何联系,也没有什么可供彼此追忆。再说,从推测她有可能死亡开始,玛莉的回忆对我已无关紧要。她一旦死去,我便不再感兴趣。我觉得这很正常,因为我完全能理解自己死后,人们将把我遗忘。他们不会再跟我有任何关系。我甚至不能说这种想法会让我伤心难过。

我跟着看守员穿过一条长廊,步下楼梯,又走到另一条长廊尽头,才抵达会客室。阳光透过宽敞的窗口照亮室内,两道铁栅栏将房间分成三等分,中间部分占八到十米的距离,借此将囚犯和访客分隔开来。我端详在我对面的玛莉,她穿着条纹洋装,小麦色的肌肤一如往常。我这一头共有十几名囚犯,大部分是阿拉伯人。玛莉周围是些摩尔人,她两边的访客一个是全身黑色打扮、嘴唇紧闭的矮小老妇,另一边是臃肿的妇人,嗓门很大,还不停地打着各种手势。由于栅栏间隔了一段距离,访客和囚犯没有选择,必须高声说话才能彼此沟通。当我进来时,在赤裸墙面间反弹的回音,加上通过窗户玻璃后四散在房间里的刺眼光线,让我顿时一阵晕眩。我的牢房比起来宁静、阴凉多了。我得花上几秒钟适应,不过才一会儿,我就又能看清每张脸孔从大白天的光线里浮现。我看到有个看守员坐在两道栅栏之间的走道尽头。大部分阿拉伯囚犯和他们的家人都面对面蹲着,即使在一片嘈杂中仍能小声对谈。头上是不停交错的呼喊,他们喑哑的低语形成一股在背景中持续演奏的低音呢喃。这情况是我在走向玛莉时,很快地一并注意到的。紧贴在栏杆上的她,努力向我挤出笑容。我觉得她很美,却没想到该对她表达赞赏之意。

就在这个时候,监狱牧师突然进来了。我一见到他,禁不住微微打冷战,他看到后告诉我不要害怕。我说习惯上他总是在另一个时间过来,他回答说这只是一次友善的探访,与我的上诉没有任何关联,他对此也一无所知。他在我的床上坐下,并请我过去坐在他身边,但我一口拒绝了。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他的态度很温和,很亲切。

过了些时日,我已不再将这份厌恶放在心上。其实,起初几天我还称不上真的在坐牢,只是漫无目的地等待有新的事情发生。这情况在玛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探监后,才有所改变。有一天我收到她的来信(信里写到她没法再来看我,因为她不是我的妻子),从这天开始,我才有了以牢房为家、生命就在此停滞的真实感。我被拘捕的当天,是跟其他几个囚犯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其中大多数是阿拉伯人。他们看到我先是一阵嬉笑,接着问我犯了什么罪。我说我杀了个阿拉伯人,他们便全部安静下来。不久,到了晚上,他们开始教我把睡觉用的席子从一端慢慢卷成圆筒状,好当作枕头。整晚都有臭虫在我脸上爬来爬去。过了几天,我被移送到个别的牢房里,可以睡在木造床板上,还有便桶和盥洗用的铁盆。监狱位于全城的制高处,从一扇小窗看得到海。某天就在我抓着铁窗栏杆,伸长脖子欣赏外头阳光普照的景致时,监狱看守员进来说我有访客,我猜想那应该是玛莉,也的确是她没错。

他持续坐了一会儿,手臂搁在膝盖上,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接着将它们缓慢地互相摩擦着。纤细而结实,它们让我联想到两只敏捷的小动物。之后他始终低着头,维持同样的姿势不动,就这样过了良久。有一刻,我甚至感觉自己忘了他的存在。

有些事我从来就不爱说。当我在监狱里待上几天后,我便知道自己以后不会想提起我人生中的这一段。

忽然,他抬起头面对着我说:“为什么你一再拒绝我的探视?”我回答说我不相信上帝。他想知道我是否真的确定这一点,我说我没必要思考这个问题,信不信上帝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他听完往后靠着墙壁,双手平放在大腿上,几乎看不出来是在跟我说话。他表示有时候我们自以为很笃定的事,实际上并非如此。我没有回话。他看着我问道:“你的看法是什么?”我回答说这是有可能的。不过无论如何,就算我不确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是什么,我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却非常确定。而他想跟我谈的话题,正好就是我不感兴趣的。

2

他转过头去,不再注视着我,但没有改变姿势,接着问我是否因为过于绝望才这么说。我解释说自己并不是绝望,而是害怕,这很正常。“那么上帝能帮助你,”他说道,“所有我见过与你相同处境的人,都转而求助于他。”我承认这是他们的权利,而且他们愿意付出那样的时间。至于我,我不需要帮助,也已经没有时间去为我原本不感兴趣的事情培养兴趣。

之后我经常见到预审法官,但每一次都由我的律师作陪。双方关心的仅止于让我进一步厘清之前陈述的某些重点。有时法官也和律师讨论我受到的指控,不过当他们谈论这些细节时,从来不留意在一旁的我。总之,渐渐地,侦讯的氛围有了转变。法官似乎不再对我感兴趣,某种角度上他就像已经结了案;再没跟我提起上帝,我也没再见过他像那天一样激动的模样。结果,我们的会面变得简短扼要许多。几个问题,和我的律师交换点意见,讯问就告终了。正如法官所言,我的案子进展得很顺利。有几次,当谈话内容不那么专业时,他们还会邀我一起加入。我开始能自在地呼吸,侦讯中没有人厉声严词地对待我,所有事情看起来是那么自然、按部就班,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甚至产生“我是他们的一分子”这种荒谬的错觉。预审到了第十一个月时,我甚至发现,除了每次法官送我到办公室门口,拍拍我的肩膀以熟悉的语气说“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反基督先生”这短暂、令人满足的一刻以外,我几乎没什么好期待的。因为与他道别后,我就得被送回牢房里。

这时,他双手的动作透露出不快,不过还是重新坐正,一边整理牧师袍的皱褶。整理妥当以后,他称呼我为“我的朋友”,又说他这样对我说话并非因为我是个死刑犯,依他所见,世上每个人都被判了死刑。我打断他说这完全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再说,不管怎样,这种观点都不会带来安慰。“当然,”他同意道,“你说的没错。但就算你今天逃过一劫,死亡还是迟早的事。于是,同样的问题会再度出现。你要如何面对这令人畏惧的考验?”我回答自己会用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方式面对它。

他看起来很疲倦,沉默了好一阵子,一旁不停记录谈话内容的机器还在继续嗒嗒响着,急忙跟上最后几句话。他面带忧伤,专注地凝视我,然后喃喃道:“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顽固的灵魂。来到我面前的嫌犯,没有一个不在这个耶稣受难像前掉泪的。”我心想,那纯粹是因为他们犯了罪。但在脱口说出这句话前,我想起我也跟他们没两样,只是没办法将自己与他们联想在一块儿。法官站起身,像是要告诉我审讯业已告一段落。他最后又有些疲乏地问我是否对罪行感到后悔。我思考了一下,回答与其说后悔,不如说这对我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困扰。我觉得他听不懂我的意思,但这一天的对话到此结束,没再有任何进展。

听完他站了起来,直视我的双眼。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游戏。我经常跟艾曼纽勒或赛勒斯特比赛,结果通常是他们先认输避开我的目光。我立刻就看出来,牧师对这个游戏也很在行:他的眼神毫不闪烁。当他说话时,声音也很平稳:“难道你完全不抱任何希望?难道一直以来,你都认为死后自己的生命将完全消逝,没有什么会遗留下来?”我回答道:“对。”

我本想要他别再追根究底,告诉他这一点其实不怎么重要,但他打断我,站直了身子问我信不信上帝。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他愤慨地坐回椅子上,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相信上帝的存在,即使那些背弃他的人。这是他的信念,如果有天他对此产生了疑虑,那他的人生便将失去意义。“您想要让我的人生失去意义吗?”他叫道。在我看来这与我无关,我也照实告诉他。话才说完,他已经把耶稣推到我眼前,有些失去理智地对我喊道:“我是个基督徒,我请求他原谅你所犯的过错。你怎能不信他曾为你受难?”我清楚地发现他对我已经不再以礼相待,不过我也受够了。房间里的闷热让人觉得越来越沉重。习惯上,当我想摆脱某个难以应付的人,就会假意表示赞同。令我惊讶的是,他马上得意地说:“你看,你看!”他叫道,“你还是相信和愿意依靠他的!”当然,我否定了他的推论。他又跌坐回椅子上。

他低下头,又坐了下来。他说他同情我,他认为这种想法必定会让人生变得难以忍受。但我只觉得他开始令我感到厌烦。走到天窗下,我背靠着墙壁,撇过头去。尽管不太专注,我还是听见他继续向我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声音中充满不安和急迫。我明白他当真苦恼了起来,这才比较用心听他说话。

他猛然起身,大步走到办公室另一头,打开文件柜的抽屉,取出一只纯银的耶稣像十字架,举着它朝我走来,以几乎颤抖的声音喊道:“您知道他是谁吗?”我说:“当然知道。”他快速而激动地告诉我他相信上帝,且坚信没有任何人是十恶不赦到上帝无法原谅的,前提是人必须心存悔意,像孩子一样,敞开白纸般的灵魂,准备好全然接受信仰。他整个上身往前倾过半个办公桌,在我头上挥舞着他的十字架。说实话,他说的大道理我只能勉强理解,第一是因为我很热,第二是他的办公室里有许多大苍蝇,时而飞来停在我脸上,还有,就是他让我觉得有点害怕;同时我承认这有点荒谬,因为毕竟我是个犯人啊。他滔滔不绝地继续着,我大概听懂的是,我的供词中仅有一点隐晦不明的地方,就是我稍作停顿才开了第二次枪。其他部分都很明朗,只有这里他无法了解。

他说他确信我会上诉成功,但我背负着沉重的罪孽,必须设法将之卸下。据他所言,人类的审判微不足道,上帝的审判才是至高无上的。我却指出将我判处死刑的是前者,而非后者。他的回答是那并不足以洗净我的罪过。我告诉他我不知道所谓罪过为何,只是被告知自己犯了罪;因为有罪,所以得为此付出代价,没人有权再对我做出更多要求。此时他又站起身来。我忽然懂了在这间狭小的牢房里,若是他想变换姿势,唯一的选择不是坐下就是站起来。

沉默一阵子以后,他站起身跟我说他很关心且愿意帮助我,在上帝的协助之下,他也许能为我做点什么。但在此之前,他想先问我几个问题。没等我反应,他劈头就问我爱不爱妈妈。我回答:“当然,跟所有人一样。”这时本来一直规律地打字记录的书记官犹豫了会儿,不知是不是按错了键,又退回去重打一遍。接下来同样是看不出逻辑关联的提问,法官想知道我那五枪是不是连续击发的。我稍作思考后,说明我是先开一枪,隔几秒钟才继续开另外四枪。“为什么您在第一次和第二次开枪中间会停下来?”他质疑道。回想起那时的情况,火红色的沙滩再度浮现眼前,照在额头上烧烫的太阳光还记忆犹新,然而这次我没有回答。等不到我回应的法官,在这段静默中焦躁了起来。他坐回椅子上,拨弄凌乱的头发,将手肘靠在办公桌上,以一种奇特的态度微倾向我道:“为什么?为什么您会朝一个倒在地上的人开枪?”又一次,我还是不知该怎么回答。法官以手支额,改用稍微不同的口气重复一样的问题:“为什么?您一定得给个答案。到底为什么?”我始终不发一语。

我的一双眼睛正盯着地上。他朝我迈进一步,然后停了下来,好似他不敢再靠近。他透过栏杆观望天空。“你错了,孩子,”他说,“人们可以对你做出更多要求。也许不是现在,但是在将来。”我问:“什么要求?”他回答:“你可能被要求去看。”我又问:“看什么?”

律师走后没多久,我又被带到预审法官那儿。时值下午两点钟,阳光穿透薄薄的窗帘,照亮整间办公室,室内很闷热。他先请我坐下,然后非常礼貌地告知说我的律师“由于突发状况”不能前来。在有律师到场陪同以前,我有权不回答他的问题。但我表示可以单独接受讯问,他在桌上按了一个钮,马上有个年轻的书记官进来,到我的正后方坐下。法官和我也在椅子上安顿好后,审讯便开始了。首先,他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想知道我有什么看法。我回答:“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宁可把嘴闭上。”他像我们第一次会面时那样微笑,对我说这的确是最明智的做法:“再说,这一点也不重要。”他注视着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坐正,迅速地脱口而出:“我真正感兴趣的,是您本人。”我不太懂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没有回话。他继续说:“您的行为中有些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相信您能帮我加以厘清。”我表示事情发生的一切过程很单纯,他还是坚持要我描述那一天的经过。于是我又跟他把上次讲过的内容顺过一遍:雷蒙、沙滩、游水、打斗、再次回到沙滩、流水、太阳光和开枪击出五发子弹。每讲完一句他都点头道:“没错,没错。”当我讲到躺在沙滩上的躯体时,他特别说了声:“对。”就这样,他让我从头把故事重复一次。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

牧师环顾四周,用我觉得极其疲惫的声音回道:“这些砖石渗着痛苦,我很清楚,我每次看到总是感到焦虑不安。但是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即使是你们当中最卑鄙可耻之徒,也曾经看到黑暗的墙面中,有张神圣的面容浮现。这便是你要看的。”

最后他气呼呼地离开。我也想留住他,说明自己渴望他的同情。这么做倒不是希望他会因此更卖力为我辩护,而是希望他能自然而然、发自内心地怜悯我。尤其我看得出来自己让他很不自在;他无法理解我,因而对我有些埋怨。我也想向他保证自己就跟所有人一样,是个普通人。不过,这些话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懒得多费唇舌,便放弃了。

我有点被激怒了。我说我盯着这四面墙已经有好几个月,对它们,我比对世界上任何事物、任何人都更熟悉。很久以前,也许我曾经试图从中寻找一张脸庞,但它带着太阳的颜色和欲望的火苗:那是玛莉的脸庞。我的尝试只是徒劳无功,什么都没找到。现在,我已经完全放弃了。总而言之,我从来没看到这些砖石中浮现过什么影像。

他略作思考后,问我是否可以说当天我压抑了内心情感,不让它流露出来。我回答:“不行,因为这不是事实。”语毕,他奇怪地望着我,好像我有点令他反感。接下来他几乎是带恶意地警告我,无论如何,院长和养老院的员工都会出庭做证,结果可能对我极其不利。我提醒他这件事和我的案子并不相关,他听了只说:“很明显,您从来没跟司法打过交道。”

牧师悲伤地望着我。我的背紧贴着高墙,日光洒在我的额头上。他说了几个我没听清楚的字,接着很快地问可否亲吻我。“不行。”我回道。他转过身走向墙边,缓慢地伸手摸过墙面,喃喃地说:“你真有那么爱这个世界吗?”我没有回答。

他在床上坐下,向我解释警方针对我私生活的情况进行了一番了解,知道我母亲不久前才在养老院过世,因此也到马悍沟做过调查。那里的人说妈妈葬礼当天我表现出“无动于衷的态度”。“您了解吗?”律师说,“向您提出这种问题,其实我有些尴尬。不过这真的很重要,如果我找不到任何论点替您辩护,那它就会变成控方关键性的论述依据。”他希望我尽力协助他,并问我那天是否曾感到丧母之痛。这个问题令我非常震惊,若换作是我来发问,肯定也会相当为难。但我坦言自己已经不大有自省的习惯,因此很难回答。我应该是蛮喜欢妈妈的,然而这并不能代表什么。每个心智健全的人,多多少少都曾盼望自己所爱的人死去。听到这里,律师突然打断我的话,显得很不安。他要我保证绝对不在庭讯或预审法官面前说这番话。我继续尝试对他解释,生理上的因素经常会对我的情感酝酿造成妨碍。妈妈下葬的那一天,我非常疲惫,只想倒头就睡,所以没能真正意识到当时发生的事。我很确定的一点是,我会宁愿妈妈没死,还活在世上。可是我的律师似乎仍然不太满意,他对我说:“这是不够的。”

他就这样背对着我颇长一阵子。他的存在让我喘不过气,令我厌烦,我正想请他离开,留下我独自一个人时,他猛然转向我激动地大声呼喊:“不,我不能相信。我确定你一定曾经希望有来世。”我回答那当然,但这跟希望成为富翁、游泳游得很快,或嘴唇长得更漂亮相差无几。每个人都有这一类的愿望。但他打断了我,询问我想象中的来世是怎么样的。我咆哮道:“能让我记起这一世的,那就是我想象的来世!”紧接着我马上告诉他我受够了。他还想跟我谈论上帝,我走向前想跟他解释最后一次,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上帝身上。他试着转移话题,问我为什么称呼他“先生”而非“神父”。他这句话惹恼了我,我回答说他不是我的神父,他是站在其他人那一边的。

隔天,律师到监狱来看我。他身形矮胖,年纪颇轻,头发梳得很是服帖。这种大热天(我只穿着衬衫),他却是一身深色西装打扮,直挺挺的燕子领衬衫,打着条怪异的黑白粗条纹领带。他将公文包搁在我床上,自我介绍后说他研究过我的案子,认为虽然有些棘手,仍有胜诉的把握,只要我肯信任他,与他合作。我对他表示感谢,他随即说道:“那么就切入正题吧。”

“不,孩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只不过你的心已被蒙蔽,所以看不出这一点。我会为你祈祷。”

起初我没有认真看待与他的会面。法官的办公室窗帘紧闭,桌上摆的那盏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灯光投射在他让我坐下的扶手椅上头,他自己则待在阴影里。我曾在书上读过类似的场景描述,所以对我来说这就像一场游戏。与他交谈一阵子后,我才看清他的外貌:轮廓分明,眼珠是深蓝色,身材高大,蓄着灰色胡须,头发浓密且近乎花白。他看起来相当理智,尽管嘴角边偶尔出现不自然的抽搐,整体来说还是给人一定程度的好感。要不是我及时想起自己杀了人,离开办公室前,我甚至一度想跟他握手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无名火在我体内爆发开来,我扯着喉咙对他破口大骂,要他别为我祈祷。我抓住他长袍上的颈带,在喜怒参半的迷乱中,将心底涌上的怨气一股脑儿朝他宣泄。他看来的确是信心满满,对吧?然而,再多坚定的信念也比不上一根女人的头发。他活得就像具行尸走肉,甚至不能说他是实实在在地活着。我表面上看起来也许是两手空空,但我对自己很确定,对一切都很确定,对自己的人生和即将来临的死亡很确定,比起他,我拥有更多的自信。没错,这是我手上仅存的筹码。可是至少我掌握了此一事实,一如它掌握了我。过去我是对的,现在我还是对的,我一直都是对的。这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我愿意,它也可以是完全另外一种。我选择了这样做而非那样做。我没去做某件事,却做了另一件事。然后呢?就像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刻,这个可以为我的生存之道佐证的黎明;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我很清楚为什么,他也很清楚。从我遥远的未来,一股暗潮穿越尚未到来的光阴冲击着我,流过至今我所度过的荒谬人生,洗清了过去那些不真实的岁月里人们为我呈现的假象。他人之死、母亲之爱、他的上帝、他人所选择的生活、他人所选择的命运,与我何干?反正找上我的这种命运,也会找上成千成万像他一样自称为我兄弟的幸运儿。所以,他明白吗?活着的人都是幸运儿,世上只有这一种人。大家一样迟早要死,连他也不例外。一个谋杀罪被告,若只是因为没有在他母亲下葬时哭泣而被处决,那又如何?萨拉曼诺的狗的地位,等同于他的太太。举止如机器人般的娇小女子,跟马颂娶的巴黎人,或想嫁给我的玛莉一样有罪。雷蒙和比他强上许多的赛勒斯特同样是我的哥们儿,那又如何?玛莉今天为另一个默尔索献上双唇,那又如何?眼前这个死刑犯会明白吗?从我遥远的未来袭来的……我在呼喊这一长串字句中上气不接下气。这时,看守员出现,将我从牧师身上拉开,并警告我勿生事端。他反过来安抚他们,并望着我好一会儿沉默不语,眼中满是泪水。最后他转身掉头离去。

我被拘捕之后立即接受了好几次侦讯,不过那只是些关于身份的例行讯问,时间都不长。初到警局时,似乎没人对我的案件感兴趣;然而八天后,当我见到预审法官,却发现他那双盯着我的眼睛充满了好奇。一开始他同样先询问我的姓名、住址、职业、出生地和日期,接着他想知道我是否已经选好辩护律师。我表示没有,并询问是否一定得有个代表律师。他听了说:“为什么这样问?”我回答说自己的案子很单纯。他微笑道:“这是您的看法。但是法律自有其规定,如果您没有选择代表律师,我们会替您指派一位。”我觉得法院能负责这些小细节,真是再方便不过;他听了我的想法,也同意法律确实制定得很完善。

他一走,我又找回了宁静。我累得扑到床上去。我想我是睡着了,醒来时已见点点星光映入眼帘,属于乡野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夜晚的清新、土地和海盐的芬芳令我精神一振。夏夜不可思议的静谧像潮汐般将我淹没。此时,在这黑夜尽头、拂晓之前,我听见汽笛声响起。它宣示着旅程即将展开,通往从现在直到以后对我而言已完全无所谓的世界。许久以来第一次,我想起了妈妈。我想我了解为何她在生命来到终点时找了个“男朋友”,为何她会玩这种从头来过的游戏。即使是在那里,在那个生命逐一消逝的养老院,夜晚依然像个忧郁的休止符。与死亡那么靠近的时候,妈妈必然有种解脱之感,而准备重新再活一次。这世上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有权为她哭泣。我也像她一样,觉得已经准备好重新再活一次。仿佛那场暴怒净化了我的苦痛,掏空了我的希望;在布满预兆与星星的夜空下,我第一次敞开心扉,欣然接受这世界温柔的冷漠。体会到我与这份冷漠有多么近似,简直亲如手足。我感觉自己曾经很快乐,而今也依旧如是。为了替一切画上完美的句点,也为了叫我不觉得那么孤单,我只企盼行刑那天能聚集许多观众,以充满憎恨和厌恶的叫嚣来送我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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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法官和我也在椅子上安顿好后,审讯便开始了。首先,他说我在人们的印象中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人,想知道我有什么看法。我回答:“那是因为我从来都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以宁可把嘴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