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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然后他说曾在她的包包里找出一张乐透彩券,质问她时她没法解释是怎么来的。没多久,又在她家里找到了当铺凭据,上面写着她抵押了两条手链。在此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她有什么手链。“我非常清楚她背着我搞鬼,所以决定跟她分手,摊牌时我打了她两巴掌,告诉这女人她想要的只是寻欢作乐,那才是她的本性。默尔索先生,你懂吗?我这么说:‘你不知道,别人都嫉妒你有福气跟着我。以后你就会明白自己多幸运。’”他接着把她打到见血。这件事发生前,他从来没打过她。“以前那可不算打她,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会哀叫个两声,我就去把窗户关上,每次都这样罢了。可这次我是认真的,而且在我看来还便宜了她。”

“话说回来,”他告诉我,“有一天,我发现这女人对我不忠。”他仅供给她基本的开销,除了替她付房租,每天再给她二十法郎的伙食费。“房租是三百法郎,伙食费六百法郎,偶尔给她买双丝袜,加起来便是一千法郎。这位贵夫人是不上班的。可是她却说这些钱只够勉强应付,抱怨我给的不够生活。我就提议:‘那你工作个半天如何?这样我的负担会减轻一点。这个月我给你买了一件新套装,每天给你二十法郎,房租也是我付的,而你下午却跑去请朋友喝咖啡。你招待她们咖啡和糖,花的可是我的血汗钱。我待你不薄,你不该这样回报我。’但这女人就是不上班,还老是嚷着缺钱花,后来,我发现事有蹊跷。”

他解释正是为了这一点,他需要别人的意见。他停下来调整越烧越短的灯芯,我一直听着他的故事,喝了将近一公升红酒,整颗头都在发热。我开始抽雷蒙的烟,我自己的已经一根不剩。末班电车经过车站,带走城区里的最后一点喧嚣。雷蒙继续往下说。他烦恼的是,尽管自己对她的肉体仍有些眷恋,但还是很想惩罚她。他先是计划带她到旅馆,然后叫来风化警察,大肆羞辱一番,让她在警局留下记录;其次,他征询了道上的朋友,但他们也提不出个可行的方法。雷蒙特别指出,这正是人在江湖的悲哀。那些朋友听到他这句话,转而建议给她“留下记号”,然而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得花点脑筋思考该怎么做。同时,他想跟我讨论一件事,不过希望先知道我听完这件事后有什么想法。我说没什么想法,只觉得挺有趣。他接着问我是否认为那女人背叛了他,如果我是他会怎么做。我回答这很明显,她的确有问题,即使我没法想象自己会怎么处理,但能理解他想教训她的心情。我再喝了点酒。他点了根烟,向我揭晓他想到的方法。他要写封信给她,不仅要狠狠修理她,还要让她觉得后悔不已。然后,当她回头来找他,他会跟她上床,就在正要完事的当儿朝她脸上吐痰,再把她赶出去。没错,这样一来,她便算得到应有的惩罚了。我对这个计划表示赞同,雷蒙却说觉得自己没办法写好这封信,打算请我代笔。我没说什么,他于是问我介不介意马上动笔,我回答说不介意。

辛戴斯叙述这段经历的同时,不停地整理手上的绷带,我则坐在床上。他接着说:“听完这些,你该看出不是我去惹他,是他先对我不敬的。”听起来的确没错,我表示赞同。他接着说自己有件相关的事,想询问我的意见,并说我是个阅历丰富的男子汉,一定能帮他的忙,那么他以后就会是我的好哥们儿。我没有回话,他又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哥们儿,我说我无所谓。他听了似乎很高兴,二话不说,拿出香肠,在锅里煎熟,又在桌上摆好杯、盘、刀叉和两瓶红酒。直到我们上桌吃饭,他才开始向我说明事情的原委。起先,他显得有些犹豫。“我认识了一个女人……应该说,她是我的情人。”那个跟他打架的男子是这女人的哥哥。他说自己出钱供养她,看我不发一语,急忙澄清他很清楚社区里是怎么说的,但他为人坦荡荡,他真的有份管理仓库的工作。

他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推开盘子和吃剩的冷香肠,仔细地将铺在桌上的防水油布擦拭干净,然后从床头小桌子的抽屉里取出方格纸、黄色信封、一支小红木杆蘸水笔和装着紫墨水的方墨水瓶。他告诉我那女人的名字时,我发现她是个摩尔人。我不假思索,有点随兴地拟好了那封信,只花了点心思让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理由叫他失望。我高声把信念了一遍,他边听边抽烟,不时点点头,听完又叫我再念一次。他显得相当高兴,对我说:“兄弟,我就知道你懂得人情世故。”一开始我没留意到,直到他向我宣布:“现在,你是我货真价实的好哥们儿。”我才惊觉他开始跟我称兄道弟。他见我没反应,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连忙点头称是。当不当哥们儿其实对我来说无所谓,但既然他那么有兴致,我就顺了他的意。他给信封缄,我们一起把酒喝光,继续抽着烟,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外面街上一片宁静,只听见有辆汽车经过。这时我说:“很晚了。”雷蒙表示今天晚上时间过得特别快。从某种角度来说,的确是这样。我觉得很困,该回家上床睡觉,可是连站起身都觉得辛苦。大概是我看起来很累,所以雷蒙才会要我别太沮丧。起初,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后来他解释道,他听到了我妈妈的死讯,不过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的,希望我别再难过下去。他的话我完全同意。

“默尔索先生,你明白吗?”他解释道,“我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只是脾气比较暴躁。那人挑衅我说:‘是个男人就从电车上下来。’我说:‘安分点,别找麻烦。’他却嘲笑我不是男人、没胆下车。我就下来警告他:‘够了,你最好放聪明点,小心我教训你。’他回说:‘怎么个教训法?’我就给了他一拳,他马上倒在地上。我本想把他扶起来,没料到他竟躺着踢了我好几下,气得我又回敬他一脚,外加两记重拳。他被打得满脸是血。我问他还敢不敢惹我,他回答:‘不敢。’”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雷蒙热情地跟我握手,告诉我说男人的事男人最懂。道别后,我把门带上,在黑暗中站了一阵子。整栋公寓静悄悄的,一股阴暗潮湿的味道从楼梯深处飘上来。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回荡,就这样专注着,一动也不动。突然,从老萨拉曼诺的房里传出狗的低声呻吟,在无声的黑夜里,显得格外凄厉。

我们一起上楼,接下来我正准备跟他道别,突然他叫住我说:“我家里有些香肠和红酒,要不要过来一起吃?”我想这样一来就不必做饭,便同意了。他家的格局同样是一个房间,和一个没有窗户的厨房。床上方挂着白色、粉红色相间的天使石膏像,还有几张冠军运动员和裸体女郎相片。房间看起来很脏乱,床也没铺。他先点亮了油灯,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条不太干净的绷带,绑在右手上。我问他手怎么了,他告诉我有个家伙惹毛了他,他俩大打了一架。

4

就在此时,另一个跟我住同一层的邻居进来了。社区里,人们都说他是个拉皮条的,尽管问起他的职业,他回答的是“仓库管理员”。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他不怎么讨人喜欢。不过他经常找我聊天,有时还会到我家坐坐,因为我肯听他说话。我觉得他讲的事很有趣,再者我也没理由不搭理他。他叫雷蒙·辛戴斯,个子矮,肩膀宽阔厚实,生着个歪鼻子,穿着倒是一直都很体面。他在谈到萨拉曼诺对待狗的方式时也说:“真是惨不忍睹!”他曾问我会不会觉得这很倒胃口,而我回答:“不会。”

我认真工作了一整个星期,雷蒙来找过我,说信已经寄出去了。我跟艾曼纽勒一起看了两场电影,有时他看不懂影片在演些什么,我得一一解释给他听。昨天是星期六,玛莉如约过来找我。她穿着红白条纹洋装和皮凉鞋,美得叫我心荡神迷。从衣服的起伏隐约可见她乳房的坚挺线条,可可色的肌肤让她的脸蛋就像花朵般娇美。我们搭公交车到离阿尔及尔几公里远的海边,在两面悬崖和芦苇丛间,有一处我常去的沙滩。下午四点钟的太阳并不怎么灼热,海水是温的,小小的浪潮轻柔且慵懒。玛莉教我一个把戏。在游水时吸一口浪花,含在嘴里,满了以后翻过身往天空喷出来,变成泡沫般的薄雾消失在空气中,或是像温热的小雨落回到我脸上。不过没多久,海水的盐分就让我满嘴苦味。然后,玛莉游过来,在水里拥着我,嘴巴贴上我的双唇,舌头融化我嘴里滚烫的咸涩。我们就这样忘情地任海浪簇拥了好一阵子。

进门后,我在昏暗的楼梯间碰到住同一层的邻居老萨拉曼诺,他牵着养了八年的老狗,人们已习惯看到他俩形影不离。那是只西班牙猎犬,生了一种皮肤病,我想应该是疥癣,害它几乎掉光了毛,且全身长满斑点和褐色的痂皮。由于长期跟这只狗窝在一个小房间里,老萨拉曼诺的外表也变得跟它越来越相似。他脸上生着淡红色的斑疹,头发枯黄而稀疏。宠物则从主人身上承袭了驼背的姿势,绷紧脖子,鼻子向前伸。他们看起来虽然像是一家人,却彼此厌恶。老人家每天都在十一点和六点钟带狗出门散步,八年如一日,路线从未改变。他们会沿着里昂路往下走,狗使劲拖着主人,直到老萨拉曼诺在踉跄中险些跌倒,对它破口大骂,一阵拳打脚踢。害怕的狗儿瘫在地上不敢前进,倒过来变成老人家拉着它走。当它忘记刚才的教训,又会开始拖着主人瞎跑,再讨来一顿打骂。最后,一人一犬停在人行道上互望,前者一脸憎恶,后者满是畏惧。同样的戏码天天上演。当狗要排泄时,老人家不给机会拉着就走,它只得边跑边在地上留下一滴滴水痕;要是不小心尿在家里,那它一样得挨打。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八年了。赛勒斯特提起他们时总说“好悲惨啊”,但实际上,谁又真的清楚。我在楼梯上遇到老萨拉曼诺时,他正吼他的狗:“混账!没用的东西!”狗在一旁哀号。我跟他道声晚安,老人家还是咒骂不已,我问他这只狗犯了什么错,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厉声训斥:“混账!没用的东西!”我试着找出原因,只见他弯下腰来调整狗项圈。我提高声音再问了一遍,他没抬头,压抑着怒气答道:“它死都不肯动。”在他的蛮力下,不情愿的老狗尽管持续哀号,还是被拖着走了。

我们回到岸边穿好衣服,玛莉凝望着我,双眸闪烁光芒。我吻了她。从那时起,我们便没再交谈。我紧紧搂着她,两个人都急于搭上公交车回到我家,然后一起跳上床去。我让窗户开着一整晚,夏夜微风轻拂我们晒过的皮肤,很是舒爽。

我们到赛勒斯特那儿时汗如雨下,全身都湿透了。他一如往常挺着啤酒肚、穿着围裙、微笑着展示两撇白色小胡子,在店里招呼客人。他问我“一切还好吧”,我点点头并说我饿了。我吃得很快,饭后点了杯咖啡;因为几杯红酒惹来困意,回家小睡了一会儿。醒来时想抽根烟,拖延了点时间,我得跑着才能赶上电车。回到闷热的办公室,整个下午我都专注地努力工作,因此到了晚上下班时分心情特别轻松,沿着码头悠闲地散步。我望着绿色的天空,开心地享受这个美丽的夜晚。不过想起煮透马铃薯需要花点工夫,我还是直接回家了。

隔天早上,玛莉没有离开,我邀她一起吃午餐。我下楼去买肉,回来时听见雷蒙的房里有女人的声音。稍后,楼梯间传来脚步声、狗爪子抓木造阶梯声,还有那句:“混账!没用的东西!”可想而知,是老萨拉曼诺边骂着狗边带它上街。玛莉听我描述了老萨拉曼诺的习性不禁莞尔。她身上穿着我的睡衣,袖子因为过长卷了起来。看她一笑,又燃起了我的欲望。过一会儿,她问我是否爱她。我说这问题没什么意义,可是我觉得好像不爱。我的回答似乎伤了她的心。但准备午饭的时候,她又笑开了,叫我忍不住吻了她。便在这时,雷蒙的住处突然爆发激烈的争吵,引起我们的注意。

桌上积了一沓厚厚的提货单,需要我全部整理出来,直到午休之前,我才洗过手离开办公室。我喜欢在中午洗手,因为到了晚上,大家用了一整天的擦手巾已然湿透,原来舒适干净的感觉大打折扣。有一次我跟老板提起这件事,他同意这种感觉的确叫人不快,但不过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细节。我十二点半才跟运输部的艾曼纽勒一起出来,比平时晚了些。从办公室能俯瞰整个海港,我们花了点时间,停下来观看炙热太阳下港口里的货轮。就在此时,一辆卡车驶来,发出链条和引擎爆燃的巨响。艾曼纽勒问我想不想试试跳上去,我听了便开始奔跑,但卡车离我们有一段距离,我们在后面苦苦追赶。噪音和灰尘把我淹没,在吊车和绞盘、沿路经过的船身和远方海平面上舞动的船桅中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感到一股往前飞奔的莫名冲动。我抢先追上卡车,一口气跳上去,然后帮艾曼纽勒坐上来,两个人都上气不接下气。烟尘弥漫的大太阳下,卡车驶在码头高低不平的路面,颠簸得很厉害。艾曼纽勒大呼胜利,笑到喘不过气来。

起先听到的是女人尖锐的声音,接着是雷蒙骂道:“你敢对不起我,你敢,看我怎么收拾你。”一阵碰撞声后,女人声嘶力竭地哭喊,实在太过凄惨,引来的人瞬间挤满了整个楼梯间,我和玛莉也跑出去看。女人持续尖叫,雷蒙一动手就没停。玛莉说太可怕了,我没回话;她要我去叫警察,我说我不喜欢警察,但住在三楼的水管工还是带了一位过来。警察敲门之后我们再听不见一点声响,他又敲得更用力些,过了片刻,女人开始啜泣,雷蒙出来开门。他叼着根烟,一脸虚假的微笑,女孩子急忙跑上来告状。“叫什么名字?”雷蒙照实回答了。“跟我说话的时候,把你嘴上的烟熄掉。”警察说。雷蒙有些迟疑,看着我吸了口烟。忽然,警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重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香烟从他嘴里飞出,掉到几公尺外。雷蒙立刻换了一张脸,当下一言不发,只是低声下气地问可不可以去捡他的烟。警察虽然点点头表示应允,却加上一句:“下次你就该知道,警察问话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旁女孩不停哭泣,一边重复道:“他打我。他是个吃软饭的。”雷蒙于是问道:“警察先生,说一个大男人吃软饭难道是合法的吗?”警察听完命令他把嘴闭上。雷蒙转而跟女孩说:“等着瞧,小妞,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警察又叫他闭嘴,告诉他女孩子得马上离开,他留在家里等警察局的传唤。警察还说雷蒙该觉得丢脸,居然醉得直打战。雷蒙解释道:“我没醉,警察先生,我发抖是因为您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了自己。”他关上门后,看热闹的人马上一哄而散。我跟玛莉煮好了午餐,但她不饿,几乎全是我吃的。她一点钟左右离开,我小睡了一下。

今天整个早上我都很忙。老板和颜悦色地问我累不累,还打听妈妈的年纪。为了怕弄错,我回道:“六十几岁。”我不懂为什么,他看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好像认为整件事已经圆满地结束了。

将近三点时有人敲门,原来是雷蒙。我继续躺在床上,他进来坐在床边,半晌沉默不语。我问他事情经过,他说照着计划进行,本来很顺利,是她先给了他一耳光,所以他才动手。之后发生的事,便是我看到的那样。我告诉他现在那女人终于得到惩罚了,他应该觉得满意才对;他同意我的说法,同时表示无论警察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她被教训的事实。跟着他又说自己很了解警察,心里有数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倒是想问我当警察掌掴他时,我是否等着他还手。我说我当时没有任何想法,而且我不喜欢警察。雷蒙看起来相当高兴,问我想不想跟他出去走走,于是我起床整理头发。他说希望我能当他的证人,我并不反对,不过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据雷蒙的说法,只要表明那女孩的确对不起他,这就够了。听起来挺简单的,我就答应了。我们一块儿出门,雷蒙请我喝了杯白兰地,我陪他打了一局撞球,比数很接近,我差一点就赢了。接着他本想找我上妓院,但我向来不好此道,便一口拒绝了。我们慢慢散步回家,路上他告诉我,能成功教训他的旧情人,他有多么得意。我感觉他对我很友善,这真是个愉快的夜晚。

3

快到家时,我远远瞥见老萨拉曼诺站在门口,似乎很不安。当我们渐渐走近,我发现他的狗不在旁边。他四处观望,转来转去,试图看穿黑暗的走廊,嘴上不停嘟囔着,一双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扫视街上每个角落。雷蒙问他怎么回事,他没有立即回答。我好像听到他一边喃喃地念着:“混账,没用的东西。”一边仓皇失措。我问他狗在哪里,他回答说它跑掉了,接着一下子变得滔滔不绝:“我跟往常一样带它到阅兵场散步,正好遇到市集,到处都是人。我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脱逃秀,想走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不见了。我知道它的项圈太大,一直想给它买个小一点的,可怎么也没想到它会就这样跑掉。”

路灯突然点亮,照得夜晚第一批升空的星星光芒暗淡。光线的变化,加上长时间注意大街上的人来人往,让我的双眼有点疲倦。街灯下潮湿的路面闪闪发亮,间歇驶过的电车车灯,映射在光亮的头发、唇红齿白的笑容或银手链上。不久后,电车班次渐渐变少,夜色越来越浓,不知不觉中街区已是人烟稀少,到第一只猫缓缓地穿越马路的当儿,终于又恢复荒凉。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因为靠在椅背上太久,起身时我的肩颈有些僵硬不适。我下楼买了点面包和意大利面,煮了晚餐后站着就把它解决了。本想再到窗边抽根烟,但晚上天气转凉,我觉得有点冷便作罢。我关上窗户,回头从镜子里看见餐桌一角上,酒精灯旁躺着几块面包。我心想星期天总算过去了,现在妈妈已经下葬,我也要重回工作岗位。结论是,我的生活就跟从前一样,什么都没改变。

雷蒙安慰他说狗应该是一时走散,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还列举了许多小狗千里寻主的例子,但是老萨拉曼诺却显得更着急:“捕狗队会把它抓走,你懂吗?它全身上下那么多疮痂,叫人看了都讨厌,更别提带回家养,它绝对会被抓走的。”我建议他到收容所去,支付一些费用就能把狗带回来。他问我这笔费用会不会很高,我也不清楚。他听了很生气:“为这没用的东西花钱?哼!下辈子吧!”然后又开始骂狗。雷蒙只好笑笑,径自进到公寓里,我随他进来后,便在楼梯间与他互道晚安。没多久,我听见老萨拉曼诺的脚步声和敲门声。我打开门,他就站在门口,为难地对我说:“打扰了,不好意思。”

天色再次转变。屋顶上方,天空微微染红。随着夜晚的到来,路上也变得热闹,散步的人渐渐回笼。那位高尚的父亲又出现了,孩子们不是哭着,就是任大人牵着跌跌撞撞地向前走。没多久,社区里的戏院涌出散场人潮,年轻人的举止比平常感觉更为坚决有力,我猜他们看的是一部冒险电影。从市中心回来的则晚些才到,看起来比较严肃,虽然继续说笑,但偶尔会显得疲乏和若有所思。他们在街上逗留,徘徊在对面的人行道。社区里的少女手勾着手走来,男孩子故意迎上前与她们擦身而过,跟她们说笑,女孩们笑得花枝乱颤,频频回头看,当中几个我认识的向我挥手打招呼。

我请他进来坐,可他不愿意,只顾盯着鞋头和颤抖、长满斑疹的双手,低着头跟我说:“他们不会抓走它吧,默尔索先生?他们会把它还给我吧?我该怎么办好呢?”我告诉他,一般收容所都将狗保留三天,等主人来认领,期限过后,他们会视情况处理。听毕,他沉默地望着我,片刻之后道了声“晚安”。他关上房门不久,我听见他在房里来回踱步,接着是床架嘎吱作响,透过墙板,隐约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我仔细聆听后发现,原来他哭了。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妈妈。不过我隔天得早起,因为不觉得饿,晚餐也没吃,就这样直接上床睡觉。

五点一到,一班班电车在当当声中抵达,从市郊足球场载回一群群挂在车阶和栏杆上的观众。我从每个人随身带着的小行李箱看出,随后而来的班次载的是出赛的球员。他们大声唱歌,为自己的队伍高喊万岁,有几个抬头朝我比手画脚,其中一个还喊道:“我们赢了!”我回了一句:“干得好!”一边点点头。这时起,大批汽车开始涌入市区。

5

我转过椅子学烟草铺老板跨坐,因为这样更方便、舒服一些。我抽了两根烟,走进房间拿了一块巧克力到窗边吃。一瞬间,天空变得阴暗,我以为要下雷阵雨,谁知乌云又慢慢散去;飘过的云层为整条路留下了雨的预兆,让景物变得深沉。我望着天空的变化出神,就这样过了良久。

雷蒙打电话到办公室找我。他说有个曾听他提起过我的朋友,邀请我星期天到他在阿尔及尔近郊的海滨小木屋玩。我说虽然我很乐意,但那天我已经答应要陪一个女孩子。雷蒙听了毫不犹豫地要我邀她一起过去,并表示他朋友的太太在男人堆里能有个女生做伴,铁定会很开心。

他们走后,路上逐渐变得空无一人。下午场的表演应该都开始了,街道上只剩看守的店员和猫。沿街竖立的榕树上,天空纯净无云,却不见灿烂阳光。对面烟草铺的老板搬出一张椅子,摆在店门前的人行道,整个人跨坐上去,两只手靠着椅背,刚才挤满人的电车现在几乎是完全净空。烟草店旁是间叫作“皮耶侯之家”的小咖啡馆,侍者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清扫地上的碎屑。这真是再典型不过的星期天午后。

我本想就这样挂断,因为我知道老板不喜欢我们在上班时讲私人电话,然而雷蒙却叫住我,他没等到晚上再向我提出星期天的邀请,事实上是有另一件事想通知我。他整天都被一群阿拉伯人跟踪,他那个已经分手情人的哥哥也在其中。“如果傍晚回家时你在公寓附近看到他,记得告诉我。”我答应他会帮忙注意。

我的卧室面朝城区的干道。这天下午天气晴朗,路面油亮,行人稀疏且匆忙。我先是看见一家人外出散步,领头的是两个穿水手服的小男孩,短裤长过膝盖,在他们僵挺的套装里显得笨手笨脚;其次是个别着粉红色蝴蝶结的小女孩,脚上穿着黑色漆皮鞋;殿后的是一身棕色丝绸洋装、体积庞大的母亲,还有颇为瘦弱、矮小的父亲。他是这附近的熟面孔,我一眼便认了出来。他戴着窄檐扁草帽,打了领结,手上拿着柺杖。看到他跟太太这样走在一起,我便了解为什么大家说他是个高尚有教养的人。他们经过不久,又来了批社区里的年轻人,一身油头、红领带、强调腰身的西装外套、绣花口袋和方头鞋的打扮。看他们这么早出发,一边大笑一边赶着搭电车,我猜想他们是要去市中心的戏院。

挂完电话不一会儿,老板便要见我,当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叫我少讲电话多做事,顿时心烦了起来,后来发现完全不相干。他说要跟我谈一个尚未成形的计划,同时征询我的意见。老板有意在巴黎设办事处,于当地直接处理和大公司的往来业务,问我是否愿意过去。这样一来,我可以住在巴黎,一年之中也有机会四处走走看看。“你是年轻人,我认为你应该会喜欢这种生活。”老板说。我对职务调动虽然表示同意,但去不去巴黎我其实无所谓。他听了问我难道不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我回答说,生活方式是改变不了的,况且每种生活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对现状并无任何不满。话一说完,他显得有些不快,批评我总是答非所问,缺乏雄心壮志,而这一点在商业界是致命伤。谈话结束,我回到座位上继续工作。当然,我不是故意惹得老板不高兴,只是我没有理由改变现在的生活。仔细想想,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有很多这类的理想抱负,然而自从无可奈何地放弃了学业,我很快就了解那些实在一点也不重要。

饭后,我觉得有点无聊,开始在公寓里闲晃。妈妈在的时候还好,现在这里对我来说显得太大了,于是我将餐桌移进房间,生活起居全局限在卧室里。每天目光所及,就是几张座位有点凹陷的藤椅、镜子发黄的衣橱、梳妆台和铜床架,其余的空间成了无人使用的荒废区。为了找点事做,我拿了一份旧报纸来读,剪下克鲁申嗅盐的广告,贴在我搜集趣味消息的剪贴簿里。做完后我洗了手,走出房间坐在阳台上。

当天晚上,玛莉跑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说无所谓,如果她想结,那就这么办。接着她想知道我是否爱她。我的回答就像上次一样,问题本身没有意义,不过我想我大概不爱她。“那你为什么要娶我?”我解释这真的不是重点,既然她喜欢,结婚有何不可?再说,是她先来问我的,我只需要说声“好”,何乐不为?她反驳道:“婚姻是件严肃的事。”我回答:“我不这么觉得。”她听了,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话。玛莉假设性地问,如果换成别的女孩子,一样和我这么亲近,我是不是也会同意结婚?我回道:“那当然。”她反过来问自己是否爱着我,这一点我不可能知道。语毕,又沉默了一阵子,她喃喃地说我是个怪人,虽然这可能正是她爱我的原因。但也许有一天,她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讨厌我。我不置可否,于是她笑着挽起我的手臂说要嫁给我。我答应她什么时候想结婚,我们就办婚礼。我跟玛莉谈到老板的提议,她说自己会很乐意到巴黎去。我告诉她,我曾在巴黎待过一段时间。她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那里蛮脏的,到处都是鸽子和阴暗的庭院,而且人的肤色很苍白。”

我醒来时,玛莉已经走了。她说过自己得上婶婶家一趟。我想起今天是星期日,这让我心烦。我从来就不喜欢星期日。于是我回到床上,在枕头里寻找玛莉头发遗留的海水味,然后又睡到十点;清醒后还继续躺着抽烟,一直赖到中午。我不愿意像往常一样到赛勒斯特那儿吃午饭,他们一定会问我关于葬礼的事,我不喜欢这样。因为家里没有面包且懒得下去买,我只煎了几颗蛋充当一餐。

之后,我们沿着干道散步,穿越整个市区。街上的女生很漂亮,我问玛莉有没有注意到,她点头称是,并说她懂我的意思。接下来一段路,我们没再交谈,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留下来陪我,一起在赛勒斯特那儿晚餐。然而尽管她很愿意,但因有事无法耽搁,所以走到我家附近时,我便跟她道别。她望着我发嗔:“你不想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事吗?”我确实很好奇,只是一时之间没想到发问,正是这一点让她愤愤不平。看着我发窘,她又笑了,整个人向我靠过来献上她的唇。

到了晚上,玛莉已经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电影的许多桥段是挺滑稽的,但情节真是蠢得可以。我们并肩坐在戏院里,她的腿靠着我的,我抚摩着她的胸部。电影结束前,我笨拙地吻了她。散场后她便跟着我回家。

玛莉走后,我上赛勒斯特那儿吃晚饭。用餐中,有个奇怪的娇小女人进来餐厅,问我可否一起坐。当然,我没有拒绝的道理。她的动作急促,精致的苹果脸上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脱下合身的外套,坐下来急躁地翻阅菜单,接着叫赛勒斯特过来,口气清晰又迅速地把餐一口气点齐。在等开胃菜的时候,她打开手提包,取出一张便条纸和铅笔,将账单总额先计算妥当,然后再拿出小钱包,给总数添上小费,整齐地摆在自己面前。这时,侍者送上开胃菜,她狼吞虎咽地吃光。等下一道菜的空当,她又从包包里取出蓝色铅笔和一本杂志,上头列着本周的电台节目。细心地、一个接一个,她几乎勾选了所有的节目。那本杂志大约有个十来页,用餐过程中,她一直巨细靡遗地重复同样的动作,我都已经吃饱了,她还在埋头苦干。过了好一阵子,她才站起身,机械般精准地穿回外套,快速离开餐厅。由于无事可做,我跟着走出去,尾随在她后头。她沿着人行道边缘行走,以不可思议的敏捷和自信直线前进,既不曾稍有偏差,也不回头观望,没过多久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回家的路上,我回想着她怪异的行径,不过很快这件事就被我抛诸脑后。

经过昨天的折腾,起床真是件苦差事。在浴室刮胡子的时候,我琢磨着待会儿要做什么,最后决定去游泳放松一下,于是搭了电车到港口的海水浴场,扑通一声跳进水里。这天有很多年轻人在戏水,当中我遇到了办公室以前的打字员玛莉·佳多纳。跟她共事的时期我曾经很渴望她,我相信她也有同感,可惜她不久就离开了,我们根本没机会发展。我帮她爬上游泳圈,在动作中碰到了她的胸部。我继续留在水里,她则躺在游泳圈上,转头对着我笑,脸上沾满发丝。接着,我也爬上去到她旁边。天气很宜人,水温很舒适,我半开玩笑地头往后仰,靠在她的肚子上;她什么都没说,所以我就这样躺着不动,睁开眼尽是晴空万里,蓝金色的天空,后颈感觉玛莉的肚子缓缓地起伏。我们半睡半醒地在游泳圈上待了许久,当阳光开始变得太热,她潜入水里,我跟着下去,追上后拦腰把她抱住,一起并肩游水。她始终开心地笑着。当我们在岸边弄干身子时,她对我说:“我晒得比你还黑。”我问她晚上要不要去看场电影,她又笑了,回答说想看一部费尔南德尔(1)演的片子。我们换好衣服出来,她惊讶地发现我打着黑领带,问我是否正在服丧。我告诉她妈妈过世了。她想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回答:“昨天。”她听了以后脸色微变,但没表示什么。我本想跟她说这不是我的错,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想起同样的句子我已经跟老板说过了,结果也是无济于事。尽管如此,人生在世总是免不了有点罪恶感。

在家门口,我遇到了老萨拉曼诺,我请他进房里坐。他告诉我狗确定失踪了,因为它不在收容所。那里的职员猜想它有可能是被车撞了,他于是问他们能否到派出所确认,无奈他们说,这种事几乎天天都有,派出所不会有任何记录。我向老萨拉曼诺提议再养一只,他摇摇头说已经习惯了原来那只。的确,他说得有道理。萨拉曼诺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我则蹲在床上。他面向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头上还戴着旧毡帽没有摘下,从枯黄的胡子下含糊地吐出字句。他让我觉得有些厌烦,但是我没啥事可做,又一点也不困。为了找点话说,我便跟他谈那只走失的狗。他说自己是在太太死后开始养的。他年纪不小了才结婚,当兵时他常参加军队的戏剧演出,演戏是他年轻时的梦想。虽然最后进了铁路局,他并不后悔,因为现在他有一笔小小的退休金可领。他与太太过得不算幸福快乐,但已经非常习惯她的陪伴,当她走后,他觉得格外孤单。因此,他跟铁路局的同事要来这只狗,抱回家时它刚出生没多久,得用奶瓶来喂。只是由于狗的寿命比人短,到后来他俩可以说是一起变老的。“它的脾气很坏,”萨拉曼诺说:“我们经常犯冲,可它还是只好狗。”我说看得出它是名种狗,萨拉曼诺听了显得很得意。“真的,而且你还没看过它生病前的模样,”他解释道,“它最漂亮的就是那一身毛。”自从狗儿生了皮肤病,萨拉曼诺每天早晚替他上药。不过老人家说,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那是永远治不好的。

睡醒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老板听到我要请两天假显得不太高兴,因为今天是星期六。我当初没想到这一点,起床时才发觉。他必定是料想这一来,加上星期日我就有四天的假,当然开心不起来。不过第一,妈妈被选在昨天而不是今天下葬可不是我的错;第二,无论如何,周六和周日我都放假。虽然如此,我还是能理解老板当时的心情。

听到这里我打了个哈欠,老人家于是说他该走了。我请他多坐一会儿,并告诉他我对狗的遭遇感到很遗憾。他对我表示感谢。他说妈妈非常喜欢他的狗。提起妈妈时,他称呼她为“你可怜的母亲”。他料想妈妈走后我一定很难过,我没有作声。接着他快速又有点尴尬地说,他知道社区里,大家因为我把妈妈送到养老院,而对我印象不佳,但是他清楚我的为人,也知道我很爱妈妈。我说自己一直没意识到(而且到现在还搞不懂原因),这件事让别人对我有了不好的评价,但既然没有足够的钱请人照顾妈妈,在我看来养老院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何况,”我继续说,“她已经很多年都没话跟我聊,自己在家闷得发慌。”他赞同道:“对啊,至少在养老院里,她有许多朋友。”然后他说想回家休息,起身告辞。他的生活如今已完全改变,这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腼腆地向我伸出手,握手时我能感觉到他手上粗糙的痂皮。离开前他微笑着说:“我希望附近的狗儿夜里别乱叫,不然我会以为是我的狗回来了。”

2

6

后来所有过程进行得太匆忙、太过精准和自然,没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唯有一件事例外——抵达村庄前,驻院护士曾跟我说话。她的嗓音很特殊,优美而颤抖,跟她的脸蛋完全不搭调。她说:“如果我们走得慢,很可能会中暑。可是如果走得太快,就会汗流浃背,进到教堂里容易着凉。”她说得有道理,这种状况进退两难,谁也无可奈何。此外,这一天在我脑海中还残留着几个影像,比如说,在村庄边界,当菲赫兹最后一次回到送葬队伍时他的模样:懊恼与痛苦的豆大泪珠滚落他的脸颊,被遍布的皱纹截断、分支又合流,在这心力交瘁的面容上化为一层光润的水膜。还有教堂和人行道上的村民,坟墓上的红色天竺葵,像支离破碎的木偶般昏厥的菲赫兹,撒在妈妈棺木上血色的红土和混在一起的白色根茎,人群、嘈杂声、村庄、在咖啡馆前的等待、无止境的隆隆汽车引擎声,以及当公交车驶进阿尔及尔明亮市区时我的喜悦,心想自己终于可以回家,倒头便睡上十二个小时。

星期天早上我爬不起来,玛莉喊着我的名字,把我摇醒。为了能尽早下水游泳,我们没吃早餐就出门了。我整个人空荡荡的,头有点疼,叼在嘴里的香烟有一股苦味。玛莉开玩笑说我看起来“哭丧着脸”。她穿了件白色洋装,头发没扎,随意披散着。我说她很美,她开心地笑了。

我觉得送葬队伍前进的速度加快了些。四周依然是阳光充斥、耀眼刺目的乡间,自天空直射而下的烈日叫人难以忍受。行程中有一段,我们经过最近新铺好的路面,柏油被太阳晒得直发亮,踩在上头的步伐陷进沥青,留下许多闪烁的脚印。灵车上车夫油亮的黑皮帽,仿佛就是这大块黑泥浆揉成的。我迷失在蓝白的天空和柏油的稠黑、丧服的暗黑、灵车的漆黑……这些单调乏味的颜色里。高照的艳阳、马车的皮革和马粪味、香炉的烟味,加上一夜未眠的疲倦,模糊了我的目光和思绪。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菲赫兹,他看起来离得很远,被大片热气和烟雾淹没,然后消失不见。我搜寻他的身影,发现他离开了马路,转进田野间;我看到前面的路开始转弯,原来熟悉路况的菲赫兹打算走捷径来追上我们。果然他从转角处重新加入队伍,接着又渐渐脱队,并再次穿越田野,就这样重复好几次。我无心继续留意,只觉得头昏脑涨。

下楼时,我们顺道敲了雷蒙的门,他回答说马上下来。一出门口,疲累加上在屋里时没拉开百叶窗,早上就已开始发威的太阳光射进双眼,简直像甩了我个大巴掌,而玛莉却在一旁雀跃地重复着天气真好。过一会儿,我觉得好多了,肚子随即开始发饿。我告诉玛莉,她耸耸肩,给我看她的油布袋,里面只有我们俩的泳衣和一条海滩巾。终于我们听到雷蒙的关门声,他边吹口哨边跑下楼,似乎很高兴。他穿着蓝色长裤和白色短袖衬衫,头上硬是配了顶扁草帽,玛莉见状咯咯地笑;他前臂的黑汗毛下面露出苍白的皮肤,这身打扮真让我有点不敢恭维。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嗨,老弟!”对玛莉则称“小姐”。

我们终于起程,这时我才发现菲赫兹走起路来有点一瘸一拐的。当灵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人家便逐渐落后,脱离了队伍;其中一个抬棺人也径自让车子超过去,退到我这一列来。我很讶异太阳升空的速度竟是这么快,同时惊觉沿路田园里到处都是虫鸣和草地的沙沙声。我头上的汗开始不停往下流,因为没戴帽子,只好拿手帕扇风。葬仪社的员工见状向我说话,我没听清楚。他边说边用右手掀开鸭舌帽檐,举起左手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我问他:“您说什么?”他指着天空重复道:“今天很晒。”我附和道:“对啊。”稍作停顿后他又说:“里头是您母亲吗?”我回答道:“对。”“她年纪很大了吗?”我回答:“差不多。”其实我不晓得确切的岁数。之后他没再多说。我回头望见老菲赫兹距离我们大约五十米左右,努力摆动抓着毡帽的手加速赶路。我再看看院长,他维持着一贯的从容风度,行进中没有任何不必要的动作,尽管额头上冒出几颗汗珠,也不伸手去擦。

前一天我们去了派出所一趟,我做证那女孩的确“对不起”雷蒙,因而警察只是告诫他不得再犯,并未查证我说的话是否属实。我们和雷蒙在门前针对这件事讨论了半晌,才决定去搭公交车。沙滩其实离家不是太远,不过乘车自然比较快,雷蒙也觉得他朋友会宁愿我们很早就到。我们正要出发,雷蒙突然作势要我往前看,我转头只见对面有一群阿拉伯人,背靠着香烟铺橱窗,以他们特有的方式,默默地盯着我们。完全不动声色,仿佛我们是一堆石头或几棵枯树。雷蒙对我说左边算过来第二个,就是跟他干架的人。雷蒙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却又说事情已经告一段落。玛莉摸不着头脑,问我们是怎么一回事;我告诉她那些阿拉伯人和雷蒙有过节,她听了希望我们马上起程。雷蒙笑了笑,说是时候赶紧上路了。

语毕,我们沉默了许久,院长才起身从办公室窗户往外看。突然他说道:“那是马悍沟的神父。他提早到了。”他向我说明,步行到村庄里的教堂至少得走上四五十分钟,然后我们一起下楼。神父和两个辅祭侍童站在太平间前面,其中一个男童提着香炉,神父正弯腰调整它银链的长度。他看到我们时立刻直起身子,对我说了几句话,并称呼我为“孩子”,领着我走进太平间。我一眼便看见棺木上的钉子已经钉紧,旁边站着四名黑衣男子;同时院长跟我说车子正在路上等,神父也开始诵经。从这时起,一切都进行得很快。黑衣人拿着盖布走向棺木,神父、侍童、院长和我则先到外面等候。门外有位我不认识的女士,“这是默尔索先生。”院长向她介绍道。我没记住那女士的名字,只知道她是驻院护士,她面无表情地朝我点点头,瘦骨嶙峋的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我们先是站到一旁让棺木通过,接着跟在抬棺人后面走出养老院大门,门前停着一辆灵车,又长又光亮的模样让人联想起铅笔盒。灵车旁站着个打扮有点滑稽的矮小男人,他应该是礼仪师,另外还有一个局促不安的老者,我知道他就是菲赫兹先生。他戴着圆顶宽边软毡帽,当棺木经过大门时他取下帽子致意,松垮的西装长裤在鞋子上方交叠成好几褶,白色衬衫的大翻领打了一个过小的黑领结,嘴唇在满是黑头粉刺的鼻子下颤抖着。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稀疏白发外露出的一双下垂且蜷曲的耳朵,鲜红的颜色跟他苍白的脸色形成强烈对比。礼仪师安排每个人的行进次序:领头的是神父,其次是灵车,车子周围是四名抬棺人,其后是院长、我,以及队尾的驻院护士和菲赫兹先生。天空已是阳光普照,肆无忌惮地为地面加温,热气快速攀升,一身深色丧服更让我觉得酷热难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等了好一阵子才正式上路。老菲赫兹本来戴回了帽子,这会儿又把它脱了下来。我站的角度微微面朝他,院长跟我谈到他时我正看着他。院长说我母亲和菲赫兹先生经常在晚上让一个看护陪着,散步到村庄去。我环顾四周景致,来体会妈妈的心情:一排排柏树绵延到远方贴近天边的山丘,一望无际的红土绿地,一间间分隔甚远、跃然纸上的房屋……这里的夜晚该是像个忧郁的休止符。白天,日光泛滥成灾,在热浪中融化的风景显得无情且令人沮丧。

我们开始朝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移动,雷蒙告诉我那些阿拉伯人没有跟来。我回头一看,他们一直留在原地,以同样的漠然态度,凝视着我们刚刚离开的地方。接着我们搭上公交车,雷蒙很明显是彻底松了口气,不停地说笑话逗玛莉开心。我感觉得出来雷蒙对她有意思,但她不太回他的话,仅偶尔看他一眼,对他微笑。

院长告诉我他会参加葬礼,我对他表达谢意。他交叉双腿坐在办公桌后面,告诉我除了驻院护士以外,只有我跟他会出席。依照养老院的惯例,院友是只守灵而不参加葬礼的,“这是基于人道考虑所做的决定。”他解释道。不过这次他特别答应让妈妈的一个老朋友也来为她送行:“他的名字是汤玛·菲赫兹。”说到这里,院长笑了:“他和你母亲几乎是形影不离,你了解吗?这种情感有点像两小无猜。在养老院里,大家常拿他们开玩笑,问菲赫兹说:‘你女朋友呢?’他听了总是会心一笑,他们两位都被逗得很开心。可想而知,默尔索太太的死对他影响很大。我想我不该拒绝他的请求,但由于医生的嘱咐,昨天晚上没让他来守灵。”

我们在阿尔及尔的市郊下车。海滩离站牌并不远,不过中间得先经过一片俯瞰大海的小高台,再随着渐渐倾斜的坡地下到沙滩。高台上布满浅黄色的石头和纯白色的水仙,与湛蓝的天空相互辉映,叫人睁不开眼。玛莉把油布袋大力甩在花上玩,弄得花瓣撒落一地。我们路经一排排被绿、白色围栏围起来的小别墅,其中有的和阳台一起隐没在飘扬的柳树背后,有些则赤裸裸地立于石堆之中。抵达高台尽头前,平静的海面已映入眼帘,远方还有一座不动如山的海岬耸立在清澈的水中。一阵微弱的马达声从风平浪静的空气中传来,极远处有一艘渔船,在波光潋滟的海洋上龟速前进。玛莉停下摘了几朵鸢尾花。站在延伸至海边的斜坡上,已经可见几名早到的泳客在水中嬉戏。

虽然如此,我只能站在中庭里一棵梧桐树下,等待举行葬礼。清新的土壤味道扑鼻而来,让我睡意全消。我想起在办公室的同事,此时他们正起床准备上班,对我而言,那永远是最痛苦的一刻。我的思绪停留在这些事情上没多久,便被建筑内传出的钟声打断。从窗外隐约看出里头先是一阵嘈杂与忙乱,然后再次恢复宁静。太阳又往天空正上方迈进一步,我的双脚被晒得发热。门房穿越庭院而来,说是院长要见我,于是我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让我签了几份文件。院长一身全黑,搭配条纹长裤,他边拿起电话边询问:“葬仪社的人已经到了很久了,我现在要请他们过来给棺木封钉,你要先见母亲最后一面吗?”我回说不用了。他听了以后压低声音在话筒里吩咐:“菲贾克,跟他们说可以了。”

雷蒙的朋友住在沙滩边上的小木屋里。房子背靠峭壁,支撑屋子前端的木桩立在海水中。雷蒙替我们做了简短的介绍。他的朋友姓马颂,是个身材壮硕、肩膀厚实的高个子,妻子娇小圆润、态度亲切,带有巴黎口音。一见面,马颂便大表欢迎,让我们不要拘束,还说自己早上刚钓了些鱼,准备待会儿下锅油炸作为午餐。我对他的小木屋发出由衷的赞美,他告诉我每个周末和假日,他都来这里度过。“我跟我老婆处得很好。”他说。他太太此时正和玛莉有说有笑。看着他们,可能这是第一次,我真正动了结婚的念头。

熬夜让我很疲惫,门房带我到他房里稍作梳洗,我又喝了杯香甜的欧蕾咖啡。当我出门时,太阳已经升起,在分隔马悍沟和大海的丘陵上空,留下一抹抹红晕。从远方吹来的海风有淡淡的咸味,看得出一整天都会是好天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到乡下走走了,我突然觉得,如果没有妈妈的事,出去散步踏青该有多么惬意。

马颂想去游泳,但他太太和雷蒙不愿意一起来,于是我们三人换上泳衣,玛莉毫不犹豫就跳进海里,我跟马颂则留在岸上一会儿才下水。他说话的速度缓慢,我尤其注意到,他习惯给每段话都加上一句“而且还不止呢”,尽管这句话无法进一步表达任何具体意义。比如谈到玛莉时,他对我说:“她很标致,而且还不止呢,可以说迷人得紧。”我没太留心听他的叨絮,而是专注于享受阳光下的温暖与舒适。脚下的沙子渐渐发烫,我又稍稍推迟了浸在水里的渴望,才跟马颂说:“我们下水吧?”然后我就钻进水里,他却慢慢地往前走,直到水深过高方才潜入海里。他游的是蛙式且游得不怎么样,因此我丢下他去找玛莉。海水清凉,我游得很畅快。我跟玛莉并肩游了很远,彼此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心中的舒畅也互相呼应。

我无言以对,就这样过了良久,女院友呜咽的频率渐渐趋缓,又连续抽噎了一阵子,终于安静下来。我不再发困,只觉得腰酸背痛,很累。此刻是这群人的死寂叫我难受,仅偶尔会听见一种不知道是什么的奇特声音;长时间听下来,我猜出是其中几个老人在嘴里吸吮两颊所发出的怪声,他们自己则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一点也没察觉。我甚至觉得躺在中央的死者,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关紧要。不过现在我相信那只是我的错觉。我们喝了门房盛的咖啡,下半夜的事我已不太记得,印象中仅有一次我睁开眼睛,看到老人们全靠在彼此身上睡去,除了其中一个,紧抓住柺杖,以手背支撑下巴,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我,仿佛正在等我醒过来。接着我又睡着了,最后是因为腰越来越不舒服才醒的。曙光开始从天窗洒下。有个老人醒过来并开始咳嗽不止,他把痰吐在一块大方格手帕里,每咳一次的骇人声音就像要呕出血来。他吵醒了其他人,门房告诉他们是时候离开了,于是他们站起身,经过辗转难眠的一夜,他们个个面如死灰。让我意外的是,出去之前,他们一一跟我握手道别,好似共度这完全没有交谈的一夜,竟也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在海中央我们翻身改游仰式。面朝天空时,我感到阳光正蒸发我嘴上遗留的水滴。我们看到马颂回到沙滩上晒太阳,远远望去,他看起来还是很庞大。玛莉提议一起游水,让我从后面揽住她的腰,她负责摆动手臂,我双脚打水往前推进。这打水的声音一直尾随着我们,直到我终于累了,才放开玛莉,平稳地吸换气,从容不迫地往回游。到岸后,我趴在马颂旁边,脸埋在沙子里。我跟他说海水很舒服,他完全赞同。不久,玛莉也上来了,我转头看着她走过来。她浑身湿淋淋、亮闪闪,把头发抓在脑后,紧贴着我身边躺下。在太阳和她体温的双重加热下,我的意识逐渐模糊。

忽然,一名女院友开始哭泣。她坐在第二排,被前面的女同伴挡住了,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她低声啜泣,抽抽搭搭的,让我觉得好像永远停不下来,其他人却仿佛听不见一般。他们消沉、阴郁且静默,专注地盯着棺木、自己的柺杖或任何一样东西。女院友继续哭着,我非常讶异,因为我完全不认识她。我真希望她别再哭下去,可是又不敢告诉她。门房凑过去跟她说了两句,但她摇摇头,含糊地不知回答些什么,继续一阵一阵地哭着。门房过来坐到我旁边,沉默许久之后解释道:“她跟您母亲很要好。她说您母亲是她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她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玛莉摇醒我说马颂已经回去了,该是午餐的时候。我一听马上爬起来,开始觉得饥肠辘辘,但玛莉却叫住我,说我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吻过她。这是真的,而且其实我还蛮想的。“跟我到水里来。”她对我说。我们奔跑着迎向第一排小浪,划了几下水,她紧拥着我,我感觉她的双腿围绕着我的,又唤醒了我对她的欲望。

一阵窸窣声把我吵醒。因为刚刚合过眼,整个房间显得更白更亮了,眼前没有一点阴影,而每件摆设、每个角落和所有的线条,都越发利落得刺眼。妈妈的朋友们是这时候进来的,他们总共有十几个人,沉默地步入这令人目眩的灯光中。他们静悄悄地坐下,没有一张椅子发出声响。我仔细地打量每个人,不放过任何脸部或衣着的细节,然而这群人的静谧却让我感觉不到他们真实的存在。女院友几乎清一色穿着围裙,腰间绑了带子,她们鼓鼓的小腹越加明显。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人老的时候肚子会是这么大。男院友大多很瘦,拄着柺杖。他们的脸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看不到眼睛,只看到皱纹凹陷处一点暗淡的微光。他们坐妥后,纷纷朝我拘谨地点点头。由于这些人双唇陷进没有牙齿的嘴巴里,我分不清他们是在跟我打招呼,还是在无意识地咂嘴。应该是打招呼吧。我发现他们全部围绕着门房坐在我对面,微微地摇头晃脑。霎时间,我心中一股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他们是来审判我的。

我们上岸时,已经听见马颂喊我们吃饭。我告诉他我饿昏了,他听了立刻跟太太说我很讨他喜欢。面包非常可口,我把盘子里的炸鱼吃了个精光,主菜是牛排配炸薯条。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没人多说一句话。马颂喝了不少酒,且不停给我斟上。最后喝咖啡时,我觉得昏沉沉的,抽了许多烟。我、雷蒙和马颂计划八月一道来海边度假,费用均摊。玛莉忽然对我们说:“你们知道现在几点吗?才十一点半!”我们都很惊讶,马颂说这时间确实很早,不过也属正常,因为肚子饿就该吃午餐,无所谓早晚。不知道为什么,玛莉听完笑了,我想她是有点喝多了。马颂问我要不要跟他到沙滩上散步:“我太太饭后总是习惯睡午觉,我自己不喜欢这样,我老是告诉她,饭后散步对健康比较好。当然,她有权选择听不听我的。”玛莉表示要留下来帮忙洗碗,马颂太太说男人继续待着只会碍事,于是我们三个人走出小木屋,再次回到了海滩。

看护这时又回来了。夜晚瞬间降临,很快地,浓厚的夜色笼罩天窗。门房扭亮电灯开关,我在突然开启的灯光下,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他请我到食堂用晚餐,但我并不觉得饿,所以他提议给我带杯欧蕾咖啡;我同意了,因为我很喜欢喝,不久他便端着个托盘回来。我喝完咖啡想抽根烟,却有点犹豫,不确定是否能在妈妈面前抽。后来我想了想,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递给门房一根烟,我们一起抽了。一会儿后,他对我说:“您知道吗?您母亲的朋友也会过来为她守灵,这是惯例。我得去搬些椅子和准备一壶黑咖啡。”我问他可否关掉一盏灯,白墙反射的灯光让我眼睛很难受。他回答说没有办法,装置的设计便是如此——只能全开或全关。之后我就没再多注意他,只知道他忙进忙出排椅子,在其中一张上头摆了许多杯子,中间放着咖啡壶。工作完成后他在我对面,也就是妈妈的另一边坐下。看护坐在同一边的最里面,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在做什么,但是从手臂的动作能猜出她是在打毛线。天气很舒服,咖啡暖和了我的身子,夜晚的味道和花香从开着的门飘进来。我渐渐睁不开眼,打了会儿盹。

太阳的位置几乎在正上方,海面上反射出的光线令人禁受不住。沙滩上的人这时全走光了。高台边的小木屋里,传来盘子和刀叉碰撞的声响。从地面直冒上来的热气,叫人呼吸困难。一开始,雷蒙和马颂聊了些我没听过的事和人。我发现他们彼此已经认识很久,甚至有段时间还住在一起。我们朝海边移动,顺着潮水往下走。好几次,冒出头的浪花弄湿了我们的布鞋。我脑中完全放空,头顶上的熊熊烈日晒得我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在这小小的太平间里,他对我说自己刚进来时也是院友,因为觉得身体还很硬朗,便自告奋勇担任门房。我指出虽然如此,总的来说他还是院友之一,他却不这么认为。我之前已经注意到,他会用“他们”“其他人”,偶尔还有“老人家”来称呼别人,尽管那些人当中有的甚至比他还要年轻。不过,他当然不一样,他可是门房,在某种程度上,其他人受他管辖。

就在此刻,雷蒙跟马颂说了些我没听清楚的话,同时我发现沙滩尽头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有两个穿蓝色工作服的阿拉伯人走了过来。我瞄了一眼雷蒙,他跟我说:“就是他。”我们继续往前走,马颂纳闷他们怎么能跟到这里来,我猜想他们是看到了我们背着海滩袋搭公交车,但我什么都没说。

之后他便打开话匣子跟我聊起来。他以前从来没想过,余生会是在马悍沟的养老院当门房度过。他说自己六十四岁,是巴黎人,这时我打断他:“哦?您不是本地人吗?”不过我马上想起在带我去见院长之前,他曾跟我提起妈妈必须尽早下葬,因为平原的天气很热,尤其是这一带。这令他怀念起以前在巴黎的生活。在那里,守灵可以长达三天,有时四天;但在这里却完全没有时间,丧家还来不及接受噩耗,就得赶着把遗体送上灵车。一旁他的太太听到这些急忙提点他:“好了,别再说了,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跟先生说。”门房老先生脸一红,赶紧向我道歉。我安慰道:“没关系,真的。”我觉得他所描述的既真实又有趣。

虽然阿拉伯人前进的速度很慢,但没多久他们已经离得颇近。我们依旧强作镇定,雷蒙低声说:“要是真打起来,我来对付那家伙。马颂,你负责另外一个。默尔索,如果他们冒出第三个人,那就留给你。”我说了声“好”,马颂把两只手伸进口袋。沙子在我脚下像火一般滚烫,我敢说它还闪着红光。随着我们一步步向前,和阿拉伯人之间的距离便不断缩短。就在相差几步的地方,阿拉伯人停了下来,我和马颂亦放慢脚步,雷蒙则直接走向他的对手。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对方摆出像是要一头撞过来的姿势,雷蒙于是动手给了他一拳,随即大声呼叫马颂。马颂迎上自己负责的那一个,使尽吃奶的力气揍了他两下;他应声倒在水里,脸朝下躺了几秒钟,从水底冒出许多小气泡,浮上水面绕着他的头打转。同时,雷蒙也把对手打得满脸是血,转头对我说:“你看我怎么修理他!”我惊呼:“小心,他手上有刀!”可是已经太迟,雷蒙的手臂和嘴巴瞬间各多了一道口子。

她出去以后,门房对我说:“那么我就先离开了。”我不知道做了什么手势,他最后还是没走,站在我后头,这样却让我不自在。黄昏的柔美阳光填满整个房间,两只大胡蜂停留在天窗上嗡嗡地叫。一股睡意朝我涌来,为了提振精神,我没转身就向门房问道:“您在这里待了很久吗?”他立刻回答:“五年。”仿佛一直在等待我的问话。

马颂见状跳上前,然而另一个阿拉伯人已爬了起来,站在持刀的同伙后面。我们一动也不敢动。他们小心翼翼地往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一边挥刀警示我们不可轻举妄动,等到退出攻击范围外,立刻一溜烟地拔腿就跑。我们呆立在太阳底下,雷蒙一手紧压住还在淌血的手臂。马颂说有个医生每逢星期天都在高台上度假,雷蒙想马上过去找他,可他每次开口说话,就从嘴里吐出血泡来。我们扶着他尽快回到小木屋,雷蒙这时说他的伤口并不深,走到医生那里没有问题,于是跟马颂一起离开,吩咐我留下来跟女士们解释事情的经过。看到马颂太太吓得哭了,玛莉脸色发白,让我觉得心烦;简单几句话交代过后,我就懒得多说,点起烟静静地看海。

这时候,门房从我后头出现,他应该是跑着赶过来的,说话有点气喘吁吁的:“棺盖只是暂时合上了,我这就把钉子取出来,让你看看她。”他正要靠近棺木时被我制止。“你不想看吗?”他问道。我回答:“不想。”他顿时愣在那儿,让我有些尴尬,觉得可能不该这样说。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我问:“为什么?”语气中不带一丝责备,好像单纯只是好奇。我说:“我不知道。”我瞥见他嘴上白色的胡子动了动。接着他避开我的目光说:“我理解。”他的眼睛很美,是淡蓝色的,两颊红润。他为我搬了张椅子,然后坐在我后面。此时看护起身往门口走去,门房悄声告诉我:“她脸上长了疮。”我一时意会不过来,于是朝她望去,原来她整张脸罩着面纱,只露出眼睛,连鼻梁的地方也很平整,除了雪白的罩纱外,什么也看不见。

一点半左右,马颂陪着雷蒙回来了。雷蒙手臂绑着绷带,嘴上贴着胶布。医生告诉他只是轻伤,他看起来却很消沉。马颂试着逗他笑,他始终绷着脸不说话。最后他终于开口说要到沙滩上去,我问他要去哪儿,他回答想去透透气。于是我跟马颂表示愿意陪他,他听了突然发起脾气,对着我们咒骂。马颂当下决定还是别刺激他,让他自己冷静一会儿。尽管如此,我还是跟了出去。

我开门走了进去,里面相当明亮,纯白色的石灰墙面,屋顶是透明的玻璃天窗。太平间里放着一排排的椅子,中央架着一具棺材,上头立着几根银亮的螺钉,仅浅浅地锁进深褐色的棺盖。棺木旁有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拉伯看护,头上戴着颜色鲜艳的头巾。

我们在海滩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炽热的太阳压得人抬不起头,强光碎成一片片,散落在沙滩和海面上。我感觉雷蒙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不过可能是我的错觉。最后,我们来到沙地尽头,大岩石后头流出一道泉水,流过沙滩。就在这里,我们又见到了那两个阿拉伯人。他们躺在地上,一身工作服满是油污。两个人都看起来非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得意,我们的出现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刺伤雷蒙的人只是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另一个一边用眼角瞥我们,一边吹奏他的小芦苇笛,不停重复三个单调的音符。

院长继续和我说话,可我几乎无心听下去。接着他说:“我想你一定想看看母亲吧。”我一语不发地站了起来,他便领着我往门口走去。在楼梯上他解释道:“我们将她移到太平间,以免影响其他人。每次有院友过世,其他人都会不安个两三天,这会给他们造成困扰。”经过庭院时,老人家三五成群地在那里闲聊,就在我们穿过时突然静下来,直到我们走过之后,又继续在我们身后交谈,活像哑着嗓子的聒噪鹦鹉。院长在一栋小型建筑物门前停下:“我就不打扰你了,默尔索先生。如果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就在办公室里。原则上,葬礼的时间定在早上十点。我们设想如此一来,你便可以为往生者守灵。最后一件事:你母亲似乎经常对同伴提起,希望能采用宗教仪式下葬。我已自行做了安排,不过还是让你知道一下。”我向他道谢。妈妈虽然不是无神论者,在世时却从来没对宗教产生任何兴趣。

一时之间,在灼热的阳光下僵持的双方,只听得见水流声和三个乐音。雷蒙将手放到装着手枪的口袋上,对方依旧没有动静,两个人还是紧盯对方。我注意到吹芦苇笛的那个,脚指头分得异常开。雷蒙双眼专注在对手身上,一面向我问道:“我一枪毙了他?”我心想要是我说不,他的怨气无处宣泄,冲动起来肯定会开枪。于是我改口道:“他还没跟你说过半句话。这样开枪不够光明正大。”又是一阵沉默,轻柔的水声和未曾间断的笛声,在热气中发酵。雷蒙考虑后说道:“好,那我要狠狠骂他两句,等他回嘴我就毙了他。”我回答:“没错。不过如果他没亮出刀子,你就没理由开枪。”雷蒙开始有点紧张。吹笛子的一刻也没停,他们两个正仔细观察雷蒙的一举一动。“这样好了,”我跟雷蒙说,“把你的手枪给我,跟他一对一单挑。要是另一个人来插手,或是他再拿出那把刀子,我就毙了他。”

养老院离镇上还有两公里,我走路过去,到达时我想马上去看妈妈,可是门房说我得先去见院长。院长当时正在忙,所以我等了一会儿,门房在我等的同时继续攀谈着,然后我见到了院长,他在办公室里接待我。他是个矮小的老人家,身上佩戴着荣誉勋章,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跟我握手寒暄,久久不放,叫我不知怎么把手收回来。院长看了卷宗后对我说道:“默尔索太太是三年前来的,你是她唯一的支柱。”我以为他有责怪我的意思,便开始说明缘由,但他打断了我:“孩子,你不必解释这些。我看过你母亲的卷宗,你无力负担她的需求,她要人照护,你仅有一份微薄的薪水。而且她在这里比较开心。”我回答:“是的,院长先生。”他接着道:“你知道吗?她在这里交了朋友,是些跟她年龄相近的人,她可以跟他们分享同一个年代的话题。你年纪轻,她跟你在一起会觉得比较无趣。”这是事实。妈妈住家里时,每天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度过。初到养老院时,她经常哭,但那只是因为不习惯;若是几个月后要再把她接走,她还是会难过,同样是不习惯使然。有点因为这样,过去一年我几乎没来看她,再加上来一趟我的整个周日就泡汤了,更别提还得买票、赶公交车和花上两小时的车程。

雷蒙把手枪递给我时,一道阳光掠过,金属反射出亮光。然而,四个人仍旧纹丝不动,仿佛被周围的空气所包围,动弹不得。我们彼此直视,眼睛眨也不眨,在海洋、沙滩和太阳之间,一切都静止了,笛音和流水声也停顿下来。我脑中同时闪过开枪和不开枪的念头。忽然,阿拉伯人开始向后退,溜到岩石后面,消失不见。我和雷蒙便不再追究,沿原路往回走。他看起来心情好多了,还提起回程要搭的公交车班次。

我搭两点的公交车。天气很热。和往常一样,我在赛勒斯特的餐厅吃了饭。他们都替我感到难过,赛勒斯特跟我说:“毕竟每个人都只有一个妈妈。”我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一起送我到门口。我有点手忙脚乱的,因为得上艾曼纽勒那儿向他借黑领带和臂纱。几个月前他的伯父过世了。我跑着赶路,生怕错过公交车。也许正是因为这一连串的心急、追赶,加上路途颠簸、汽油的味道、刺眼的阳光和路面反射的热气,我昏昏沉沉,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醒来时,我靠着一个军人,他对我微笑,并问我是否从很远的地方来。我只简短回了声“对”,好不必再继续聊下去。

我陪着他回到小木屋外,他踩着一阶阶木梯往上爬,我却停在第一阶前。太阳晒得我脑袋嗡嗡作响,想到要花精神爬上楼梯,再跟女士们说笑,我完全提不起劲。但是天气实在太热,站在从天而降、叫人眼花的光幕里不动,也让我觉得辛苦。不管留在原地或去到哪里,结果都是一样。过了片刻,我决定转身走回海滩。

养老院在马悍沟,离阿尔及尔有八十公里的路程。我坐两点钟的公交车过去,下午可到。这样一来,我就能为妈妈守灵,明天晚上再回来。我跟老板请两天的假,以这种理由他不可能拒绝我,然而他看起来还是不怎么情愿。我甚至跟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他没有回话,让我觉得自己有点不应该。但无论如何,我没理由感到抱歉,反倒是他才应该对我表达慰问。不过后天当他看到我服丧时,大概就会向我致哀了。现在还有点像妈妈没过世一样,等葬礼过后,事情就告一段落,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阳光还是炙热得伤眼。沙滩上,大海急遽喘息,吞吐着一波波小浪。我慢慢地朝岩石堆走去,感觉前额在太阳下发胀。高温压迫着我,不让我往前行。每当感到它炎热的气息侵袭脸颊,我便咬紧牙关,紧握插在长裤口袋里的拳头,奋力一搏,想战胜太阳和它试图灌入我体内的麻醉剂。沙滩、白贝壳或玻璃碎片反射出的光芒就像利剑,叫我不由自主地缩紧下颌。就这样,我步行良久。

今天,妈妈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吧。

远远地,我看见那一小片黑色岩石堆,被阳光映射在海水薄雾上所形成的光晕所包围。我想起岩石后清凉的水流,渴望再次听到流水的呢喃,渴望躲避太阳、辛劳和女人的眼泪,找回岩石庇荫下的阴凉和安宁。然而当我走近时,才发现雷蒙的死对头也来了。他只有单独一个人,后脑勺枕着双臂平躺在岩石边,脸部躲在阴影下,身体暴露在阳光里,蓝色工作服热得直冒烟。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来的时候压根没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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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看到我,就略微直起身子,把手伸进口袋里。我的直觉反应,当然是握住外套口袋里雷蒙的手枪。他见状又再一次往后退,手还是留在口袋里。我距离他很远,大约十公尺。有时我从他半闭的眼皮下窥见他的目光,不过多数时间,是热浪中他的身影在我眼前跳舞。比起中午时分,浪潮声更加慵懒平缓。白昼在岩浆一般的大海中抛锚,经过整整两个钟头,没有一点变换的动静;一样的烈日,一样的光线,照在延伸到这里的同一片沙滩上。海天交界处,一艘小汽船经过,我是从眼角看到的小黑点猜测的,因为我得一直盯着阿拉伯人。我想过只要转身往回走,事情就会画上句点;可是身后整个热气沸腾的海滩让我举步维艰。我朝水流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阿拉伯人没有动作。他离我还是很远,也许是脸上阴影的缘故,他看起来好像在笑。我驻足等待,猛烈的阳光攻占我的双颊,汗珠在我的眉毛凝聚。这跟妈妈葬礼那天是同样的太阳,就像那天,我的额头难受得紧,血管群起急速跳动,就像要爆裂开来。由于无法再忍受这股燥热,我往前迈出一步。我知道这很愚蠢,走一步路不可能摆脱无所不在的阳光,但我还是跨了出去。这一次,阿拉伯人马上亮出刀子。太阳光溅在刀片上,反射出细长的光刃,抵住我的前额。与此同时,集结在我眉毛上的汗珠终于跌下,变成温热咸湿的水帘,覆盖在眼皮上。一时间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太阳依然在我的额头上敲锣打鼓;朦胧中,隐约可见闪亮的刀刃还在我面前晃荡,啃蚀我的睫毛,钻进我疼痛的双眼。从这时开始,世界全变了调。自大海涌来厚重炽热的灼风,整片天空从中绽开,降下火雨。我全身僵硬,握枪的手猛地一缩紧,扣了扳机,手指碰到了光滑的枪柄。在这声干涩、震耳欲聋的枪响中,一切开始急转直下。我摇头甩开汗水和挥之不去的烈焰,发觉自己毁掉了这一天的完美,毁掉了沙滩上的平静安详和我曾经在此拥有的快乐。于是,我又朝躺在地上毫无动静的身体连续开了四枪,子弹深陷入体,不见踪迹。这四枪仿佛短促的叩门声,让我亲手敲开了通往厄运的大门。

今天,妈妈走了。又或者是昨天,我也不清楚。我收到了养老院的电报:“母殁。明日下葬。节哀顺变。”这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是昨天吧。

(1)Fernandel (1903—1971),生于马赛,为法国喜剧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