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巴鲁把墙打破的那一天,卢多坦白了她最深的噩梦:她枪杀了一个人,并把他埋在露台。小男孩听完并不惊讶: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奶奶。就连他都不记得了。”
“谁是‘他’?”
“你的死人,那个叫特立尼达的。我妈曾说死人会失忆。活着的人的记忆越少,他们失忆得越厉害。你每天都记得他,这是件好事。你想起他的时候应该笑,应该跳舞。你应该像和幽灵说话一样和特立尼达交谈。交谈能让死人平静。”
“这也是你从你妈妈那里学的?”
“是的。我妈妈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死了。我成了孤儿。我会和她说话,只是缺少了保护我的那双手。”
“你现在也是个孩子。”
“我已经不能再是孩子了,奶奶。远离了妈妈的手,我还怎么能当个孩子呢?”
“我可以给你我的手。”
卢多已经很久没有和人拥抱了。她有些忘记应当怎么做了。得由萨巴鲁抬起她的双臂,也是他自己依偎在老妇人的怀里。之后他才说起自己的妈妈,一名护士,因为反对尸体交易而被谋害。她工作的医院位于北方的一座城市,医院里的尸体不断消失。有职员把器官卖给巫医,这样能让微薄的收入翻上五倍。萨巴鲁的妈妈菲洛梅娜开始反对这些腐败的职员,后来又反抗那些巫医。有人开始找她麻烦。下班时,一辆车朝她撞来,差点把她轧在下面。她家被袭击了五次。大门被人下了咒,贴上了谩骂威胁的话。这些都没有让她放弃。十月的一个早上,在市场里,一名男子靠近了她,一刀刺进她的腹部。萨巴鲁看着妈妈倒在地上。他听到妈妈轻声说:
“快逃,孩子!”
菲洛梅娜从圣多美来,她被安哥拉武装力量的一名年轻军官迷住了,他有明亮的眼睛,宽阔的肩膀,总是在笑,声音热情。她怀孕了。军官把她从罗安达带到了那个城市,一起生活了八个月,见证了萨巴鲁的出生,然后去南边参加一个任务,本来没几天就应该结束,结果他再也没有回来。
男孩穿过市场,一路撞倒了果篮、啤酒架还有吱吱叫的柳编鸟笼。他的身后一片狼藉。萨巴鲁跑到家门口才停下。他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门开了,一个弯着身子的黑衣人扑向他,就像一只猛禽。男孩躲开了,在沥青上打个滚,站起身来,没有往后看一眼就又跑了起来。
一个大巴司机同意载他去罗安达。萨巴鲁对他说了实话:妈妈死了,爸爸失踪了。他希望能在首都找到亲戚。他知道爸爸的名字,马尔西亚诺·巴罗索,是(或者曾经是)武装力量的一名上尉,在南边的一次任务中失踪。他还知道爸爸是罗安达人。爷爷奶奶住在基纳西谢广场。他记得曾听妈妈说起过这个地方。妈妈曾告诉他,在那里,在那个广场,有一片潟湖,里面有深色的水,还住着一只塞壬。
司机在基纳西谢把他放了下来,并在他口袋里放了一沓钱:
“这些钱应该够你花一个星期,租个房间再加上吃喝。我希望这段时间内你能找到父亲。”
男孩焦虑地在那附近游荡了好多个时辰。他先是找上一名站在银行门口的大胖子警察:
“先生您认识巴罗索上尉吗?”
警察瞪着闪烁着怒火的小眼睛:
“滚开,懒鬼,滚开!”
一个小贩对男孩产生了同情。她停下来听了他的故事,又叫来其他商贩。其中一人记得有一个叫亚当·巴罗索的老人曾在这里的库卡大楼住过。但是这人已经去世多年。
天色渐晚,饥饿驱使他走进一家小吃摊。他胆怯地坐下来,要了一碗汤和一瓶可口可乐。出门时,一名面孔浮肿、皮肤粗糙的少年把他顶在墙上:
“我叫巴伊阿库,小孩。我是基纳西谢的王。”他指了指公园正中一个女性的雕塑,“那是我的王后。她是恩津加女王(1)。我是大津加王。你有票子吗?”
萨巴鲁哭着往后缩。又有两个男孩从阴影里冒出来,站在巴伊阿库两边,封住了逃走的路。他俩长得一模一样,又矮又结实,像斗牛犬一样,眼里没有光,轮廓分明的嘴角抿着一丝微笑。萨巴鲁把手伸进口袋,把钱拿了出来。巴伊阿库夺过钞票:
“喂,伙计。你表现得不错。今天晚上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睡在那边的垃圾箱。我们会保护你。明天你就开始干活。你叫什么?”
“萨巴鲁。”
“很高兴认识你,萨巴鲁。这是迪奥戈!”
“他俩中哪个是?”
“都是。迪奥戈就是他俩!”
萨巴鲁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那两个身体其实是同一个人。他们整齐划一地移动,或者说,他们和谐一致地做动作,就像花样游泳选手一样。他们会同时说出同样零散的话。他们发出相同的笑声。他们流出一致的眼泪。孕妇看到他就晕倒。孩子们躲着他。不过,迪奥戈似乎没有一点坏人的秉性。他的善良和红果仔树一样,这种树会在阳光下结果,虽然不起眼又稀少,但究其原因更多的是懒散而不是精神上有明确的意志。巴伊阿库让迪奥戈在大型酒店门口唱跳库度鲁(2)舞曲,以此赚了些钱。外国人看得入迷,他们会给慷慨的小费。一名葡萄牙记者写了一篇小文章介绍这位库度鲁舞者,并附有一张迪奥戈拥抱巴伊阿库的照片。巴伊阿库裤口袋里一直放着这条报道的剪报。他会自豪地展示:
“我可是一位街头企业家。”
萨巴鲁从洗车开始。他会把钱交给巴伊阿库。街头企业家会给大伙儿买吃的,也会给自己买烟和啤酒。有时候他会喝多,话就会多起来。他会高谈阔论:
“真相不过是不会撒谎的人没有鞋掌的鞋。”
他特别易怒。有一回,迪奥戈被其他男孩偷走了一台电池收音机,那是巴伊阿库从一辆堵在路上的吉普车后座顺来的。当天晚上巴伊阿库在潟湖边点了一堆火,把一块铁板烧到白热。他叫来迪奥戈,抓住一只手就往铁板上靠。迪奥戈的两个身体绝望地挣扎,两张嘴里发出尖叫。萨巴鲁吐了,迪奥戈的绝望和烧焦的肉味都让他恶心。
“你太软了,”巴伊阿库骂他,“你永远成不了王。”
既然他永远转变不成王,至少也要成为男人。从那天起,为了让他成为一个男人,巴伊阿库开始带他进行突击劫掠。劫掠总是发生在傍晚,那些资产阶级开着车回家,然后在路上堵好几个小时。总有倒霉鬼打开窗户,要么是为了通风,因为空调坏了,要么是为了向别人询问。这时巴伊阿库会突然从阴影处冲出,带着满脸的脓包,宽眼睛里燃着火焰,脖子上挂着一小片碎玻璃。萨巴鲁会用手伸进窗户,拿走能够够到的钱包、手表以及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然后两人会快速逃离,一路躲过混乱的车辆、叫嚷着恫吓的人、愤怒的喇叭,偶尔还有几颗子弹。
爬脚手架的点子也是巴伊阿库想出来的。他教萨巴鲁:
“你爬上去,看看有没有窗户是开着的,然后悄悄进去。我干不了这个。我很恐高。还有,我爬得越高就越觉得自己渺小。”
萨巴鲁一直爬到露台。他看到了死鸡。下楼后他发现一间一贫如洗的公寓,没有家具,没有门也没有地板。布满文字和奇怪图画的墙壁让他害怕。他慢慢往楼梯的方向后退。他告诉巴伊阿库这里什么都没有。不过,第二天晚上他又爬上了脚手架。这一回他冒险进了其他房间。在卧室里,他看见一个老妇人睡在床垫上,衣服放在角落。厨房是这个家里唯一显得正常的地方,除了被烟熏黑的墙壁以外。里面有一张结实的桌子,上面铺着一层大理石,还有炉灶和冰箱。男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面包,他无论去哪儿都会在口袋里放一块面包,然后他把面包放在了桌上。他在抽屉里发现一套银质餐具。把它们放进背包之后,他就离开了。他把餐具交给巴伊阿库。少年吹了声口哨,很是惊讶:
“干得好,小孩。你没找到钱,宝石?”
萨巴鲁说没有。上面其实比下面、比罗安达的街上还要穷。巴伊阿库不同意。
“明天你再去一趟。”
萨巴鲁只是点了点头。他要了点钱买面包。他把面包、一块黄油和一瓶可口可乐放进背包,然后爬楼去了。他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了厨房餐桌上。看到他两手空空回来,巴伊阿库爆发了。他遭受了一顿拳打脚踢,又被放倒在地。巴伊阿库不停打他的头和脖子,直到迪奥戈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带走。第二天晚上,萨巴鲁又上到露台。这一回他看到卢多倒下了。他惊慌失措地下来,请求巴伊阿库允许他去买药。老妇人摔倒了,看上去很糟。巴伊阿库不为所动:
“我可没看到你有翅膀,萨巴鲁。没有翅膀,你就不是天使。让那老太死吧。”
萨巴鲁住嘴了。他陪巴伊阿库和迪奥戈去了罗克桑特罗市场,卖掉了那些餐具。他们在那附近吃了午饭,去的是嘈杂混乱的市场里临时在高处搭建的小吃摊。萨巴鲁等到巴伊阿库喝完了啤酒,然后大胆地询问自己能不能得到些钱。说到底,是他拿回来的那些餐具。巴伊阿库发火了:
“你要票子干吗?你需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就像你爸一样。”
“就让我看看钞票吧。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
巴伊阿库把那厚厚一摞钱递给他。萨巴鲁抓住钞票,从露台一跃而下,跳到沙滩上。起身的时候膝盖已经流血了。他奔跑起来,从人群中溜走,这时候巴伊阿库趴在栏杆上,谩骂叫嚣:
“小偷!婊子养的。我要杀了你。”
萨巴鲁买了药和食物。他回到基纳西谢时已经是黄昏。他看到巴伊阿库和迪奥戈一起坐在脚手架上。他找到另一个男孩,递给对方五张钞票:
“你去告诉巴伊阿库,说我在绿吧等着他。”
男孩跑走了。他传了口信。巴伊阿库马上跳起来,朝着反方向离开,后面跟着迪奥戈。萨巴鲁爬上了脚手架。直到到达露台他才喘了口气。
(1)Njinga Mbande(1583—1663),安哥拉姆班杜人的女王,以抗击葡萄牙人入侵闻名。
(2)Kuduru,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在安哥拉发展起来的音乐舞蹈类型,特点是节奏欢快、充满能量,为加勒比和安哥拉本土音乐混合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