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蒙特笑了。他的笑容很苦涩,“我可没有让钱生钱的本事。再好的生意我也会搞砸。我只会一直过足够温饱的生活,我已经认命了。别的不说了,把蛇给我,然后忘了这事吧。”
“花店。面包房。幼儿园。丧葬公司。这个国家百业待兴。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会成功。”
次日晚上,他的一个手下来到丹尼尔·本希莫尔惯常投宿的旅馆。此人是一个健壮的马兰热人,人称“大红蚁”。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下着温和的小雨。大红蚁敲了敲六号房的门。一个高大、仪表堂堂的混血儿开了门。他穿着漂亮的丝绸睡衣,金属蓝上带着白色条纹。密探一边用手枪指着他,一边把左手食指放到嘴边,意味深长地做了个手势:
“卖花?我对花可是一窍不通。”
“嘘!一句话也别说。我不想看到你把你自己搞伤。”他把混血儿推进门内,让他坐在床上。接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板药片,这期间一直用枪威胁着对方,“你吃两颗药。然后躺下来像婴儿一样睡个觉。明天你会开心地醒来,只是会稍微穷一点而已。”
“你也可以像我一样。”
按照计划,丹尼尔·本希莫尔会吞下药片,过个几分钟就会睡着。大红蚁然后应该戴上厚厚的皮手套,从背包里把老乌利给的珊瑚蛇放出来,抓着蛇头让它咬那个记者。他应该在没人看到的情况下悄悄离开,将蛇留在房间里。第二天早上清洁工会发现这具尸体、一条蛇以及一板药片,然后会发出尖叫。会有众人的惊呼和哭声。会有葬礼上感人的致辞。会是一件完美的犯罪。
“我知道得很清楚。这是我最后一次请你帮忙了。你决定当花商开始新的人生,当时很多人嘲笑你。但是你的决定是对的。”
不幸的是,混血儿拒绝按照剧本走。他没有吃下药片然后睡着,而是用法语骂了句脏话,把药片扔到地上。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大红蚁一记重拳又将他击倒。他躺在床上,筋疲力竭,嘴唇开裂,出了很多血。大红蚁还是按照计划往下进行。他逼着对方吞下了药片,戴上了手套,打开背包,抓住蛇头,准备让它咬混血儿的喉咙。但在这时,另一件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蛇愤怒地咬住了特工的鼻子。大红蚁抓住它,要将它拽开,不过蛇没有马上松口。最后他终于摆脱了蛇。他将蛇摔在地上,不停地踩。他坐在床上,浑身颤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给了蒙特:
“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来这儿问我要这种东西。我很喜欢我的蛇。它们不是武器。”
“头儿,出事了。”
“你说得对。我需要一条你的蟒蛇。”
蒙特正在旅馆门口的车里等,他马上跑到六号房。门关着。他轻轻敲门。没有人开。他更用力地敲。门开了,他看到丹尼尔·本希莫尔头发蓬乱,穿着裤衩,健健康康地出现。
“你来这儿可不是为了谈交通状况。”
“对不起,您还好吗?”
蒙特有个好朋友收藏蟒蛇和棕榈树。安哥拉独立后没过几个月,乌利·波拉克来到了罗安达,他是民主德国国安局“史塔西”借调来帮助安哥拉革命的。他娶了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本格拉女人,两人生了两个儿子,两德统一后,他请求并获准入籍安哥拉。他守口如瓶,话很少,靠生产经销瓷花为生。他在鹿山旁边建了座房子,圆形的阳台像院子一样大,阳台大部分都在水面上方。正是在那里,当大海吞没夜晚的时候,他接待了好友蒙特。他俩坐在舒适的藤椅上,喝起了啤酒。他们谈起安哥拉的时局,对伊拉克的入侵,以及混乱的城市。乌利等到黑暗将万物笼罩时才开口:
记者惊讶地揉着眼睛:
猎物被捕获是因为他们的行动有规律。
“我应该不好吗?”
蒙特顺从了。执行命令。下达命令。说到底,这就是他的整个人生。他派人去盯着记者。他发现每周六记者会在宽扎沙洲的一家小酒店订一间房,和一名著名政客的妻子会面。他会在四点左右到达。情人再过一个小时才来,而且从不停留很久。与之相反,男人会在那里待到早上,吃过早餐,然后才会回家。
蒙特匆忙找了个借口,另一名客人听到了一声喊叫,也许是夜里出没的鸟儿在捕猎,也许是发情的猫,或者是有人做了噩梦,他再次道了歉,祝茫然的记者能继续有一个平静的夜晚。他打给大红蚁:
“蒙特同志喜欢挑衅。他总是这样,就是个惹事精。这就是他的风格。”
“你该死的跑到哪儿去了?”
第二位将军耸了耸肩:
他听到一声呻吟。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世界在发展。我们懂得与时俱进,懂得现代化,正因为此,我们还在这里。同志你该反思一下历史进程,学习学习。你跟我们干了多少年了?从小到大吧,我想。你想要回过头去反对我们,我觉得已经太迟了。”
“我要死了,头儿。快来。”
他坚定地高声在两位将军面前做出这样的评论,并未得到什么好结果。一位将军趾高气扬地说:
蒙特灵光一闪。他跑向9号房。他确认,大门上金属的数字9松了,转了一圈,变成了数字6。门虚掩着。他进了门。大红蚁坐在门前,脸肿着,鼻子肿得更厉害,垂着眼皮:
“这个国家已经是非不分了。正直的人得为有罪的人买单。”
“我要死了,头儿,”他说,一边慢慢举起手作投降状,“蛇咬了我。”
蒙特认识这个记者。他觉得那是个实诚人,甚至有些理想主义,而周围很多人都选择把灵魂卖给了魔鬼。他署名发表的报道总是带有一丝幽默,会激怒和困扰新的资产阶级。他的祖先是摩洛哥犹太人,从十九世纪中叶就定居在本格拉,之后经历了跨人种婚姻并改信基督。他的爷爷叫阿尔贝托·本希莫尔,是一位广受爱戴和尊敬的医生,曾加入过“库里贝卡”,这是共济会在安哥拉的叫法。“库里贝卡”这个词来自奥文本杜族的说法,意思是主动承担,自告奋勇。库里贝卡大约在1860年建立,在本格拉、卡通贝拉和木萨米迪什都有分会,似乎和多次民族主义倾向的起义有关。孙子从爷爷那里继承了冲动和坦率的性格,这些特质是蒙特所欣赏的。接到让记者闭嘴的命令时,侦探没有掩饰他的不满:
蒙特在他身后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脸,那人的嘴角流着血:
“所有坚固的东西都消失在空中。”蒙特低声说,他想起了马克思,而且和马克思一样,他想到的不是飞机,而是资本主义系统,在那里,在安哥拉,资本主义像废墟里的霉菌一样蓬勃,正在让一切腐化变质,但在这一过程中,也在造成它自身的终结。
“见鬼了,大红蚁!那家伙又是怎么回事?他是谁?”
直到今天,偶尔听到有关西蒙–皮埃尔·穆兰巴失踪的评论时,蒙特还是无法掩饰嘴角的微笑。那些看到他微笑的人误解了他。那些人觉得他——一个铁杆马克思主义者——天性多疑,所从事的职业也需要疑心,他们觉得他笑的是民众的迷信。当时,对于行动的失败他很是恼火。他从不容忍失误,不管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不过这一团混乱的最终结果还是让他感到满意。最后,他提出辞职。“这是让我无尽耐心之杯溢出的最后一滴水。”他对一个朋友解释说。战争已经结束了。在罗安达的旅馆挤满了从葡萄牙、巴西、南非、以色列和中国来的企业家,他们都试图在这个疯狂重建的国家搞快钱。从上头——从某个豪华恒温的办公室——来了条指令,要让一个记者闭嘴,那名记者名叫丹尼尔·本希莫尔,专门研究失踪事件。丹尼尔已经连着几周在采访各式各样的人,飞行员、机械师、企业家、妓女、流动小贩、反对党和执政党的政客,谈的都是一架消失了的波音727。这架45吨坚固的金属构成的飞机在黎明时分消失,没人知道这件怪事是怎么发生的。
他走到写字台旁边,有个椅子上搭着外套。他掏了掏口袋,找到钱包和护照:
女人愤怒地离开了。几个星期后报纸报道了企业家的死。他当时正在车里,试图反抗抢劫,之后就遭枪杀身亡。
“是个法国人!看你干的好事,大红蚁,你杀了个法国人!”
“不。我不接受。我杀他一点不会后悔,甚至还会挺开心的,尤其是慢慢地杀,不过女士您给我的理由不对。”
他把吉普车开过来,让大红蚁坐在副驾。他正准备拖动西蒙·皮埃尔一动不动的身躯,这时候旅馆的一名保安突然出现,吓到了他。
“你不接受?”
“还好!”蒙特松了一口气,在这祸不单行的过程中总算有了点好运。那人在艰苦的年头曾是他的手下。那人立正站好:“头儿!”
“不。”
那人帮助蒙特把西蒙·皮埃尔放在吉普车座位上。他拿来洗过的床单,他们铺好床,打扫了房间。他们把蛇(或者说蛇的残躯)放进大红蚁的背包。蒙特给了看守一百美元让他忘记这件事,正要离开时,他注意到法国人戴着穿行在罗安达街头的丝绸帽子。
“我厌倦他的出轨了。我要他死。你接受吗?”
“我要带走这顶帽子。还要拿一些衣服。没有人会穿着睡衣失踪。”
“你为什么要杀他?”
他把大红蚁留在军医院,开了一小时车,来到多年前自己买的一块地。他当初是想在那里建一栋木屋,粉刷成蓝色,远离罗安达的喧嚣,和妻子安度晚年。他把吉普车停在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旁。那是一个沐浴在清辉下的美丽夜晚,黄铜般的圆月像鼓皮一样紧绷。他从后备厢取出一把铲子,在被雨水浸软的土地上挖了个坟。他想起了希科·布阿尔克(1)的老歌:“你所处的这块墓穴/用手丈量/是你一生获得的最小一份账单/它大小合适/不宽不深/只是这座庄园里能容得下你的部分。”他靠在猴面包树上哼唱:“对于你故去的躯体/这块墓穴大了/但是比起你在世的时候/你会感到更宽敞。”
“这么说你接受了?”
初中一年级时,在万博市,他加入了一群业余戏剧爱好者,把《塞韦里诺的死与生》搬上了舞台,这部剧作由诗人若昂·卡布拉尔·德·梅洛·内图(2)作词,希科·布阿尔克作曲。这段经历改变了他看世界的方式。通过饰演一个巴西东北部的穷苦农民,他理解了殖民体系的内在矛盾和不公。1974年4月,他正在里斯本学习法律,街上突然被红色的康乃馨占据了。他买了机票回到罗安达干革命。过了这么多年,他现在在这儿,一边哼唱着“一个农民的葬礼”,一边在未开发的土地上埋葬一个不幸的作家。
“对这么一桩小事来说,你给的钱很多。”
凌晨四点他回到罗安达。他在想接下来要怎么办,要如何解释法国人的失踪,经过基纳西谢广场时,他突然灵机一动。他停好车。走了出来。拿起死者的帽子,走到一栋楼后面,旁边就是一间迪斯科舞厅,舞厅名是西班牙语的“谁知道呢,谁知道呢”,西蒙–皮埃尔当天晚上在这里待过。他把帽子放在潮湿的地上。一个少年正躺在垃圾桶旁边睡觉。他一把摇醒对方:
侦探知道那个企业家,一个毫无底线的机会主义者,早在马克思主义阶段就已经到处靠公共建筑中饱私囊。
“你看到了吗?!”
“我给你十万美元。”
少年猛地起身,睡眼惺忪:
蒙特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他沉默地望着她,时间很久,指望能击破她的意志。然而那个女人并没有躲开视线:
“看到了什么,老家伙?”
“一点点杀。很慢很慢地杀。”
“那里,有帽子的地方!原来有个高个子混血儿在那儿小便,结果一眨眼大地就吞了他。只有帽子留了下来。”
“什么?!”
少年转过宽宽的、满是脓包的脸对着他。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要你把我丈夫杀了。”
“哇,大叔!你真的看到了?”
一天下午,一位著名企业家的夫人来到他的办公室。她坐了下来,就像电影《本能》中莎朗·斯通一样,跷起然后放下那一双美腿,朱唇轻启:
“是的,看得很清楚。大地吞了他。先是一小束光,然后就都不见了。只剩帽子了。”
现在是2003年。党的新方向让他感到愤怒。他不同意放弃原先的理想,向市场经济投降,向资本主义强国靠近。他放弃了新闻工作,重新开始了当私人侦探的生活。顾客被熟人推荐来找他,为的是寻求有关竞争企业、巨额偷窃和失踪人员的信息。来找他的还有绝望的妻子,她们要的是丈夫出轨的证据;也有妒忌的丈夫,会开出可观的价钱请他监视妻子。蒙特不会接后两种业务,他鄙视地称之为床上业务。他会介绍别的同行。
两人站在那里,惊讶地盯着那顶帽子。他们的异状吸引了另外三个少年的注意。那三人半害怕半怀疑地靠了过来:
“挺好,亲爱的。现在我们能幸福了。”
“发生了什么,巴伊阿库?”
玛利亚·克拉拉带着母亲般的平静看着他:
巴伊阿库带着胜利的表情看着他们。接下来的几天,他的话将会被人聆听。人们会围在他身边,只为听他讲述。有好故事的人简直就是国王。
“结束了,”蒙特说,“我忍不了了。”
(1)Chico Buarque(1944—),巴西著名作家、诗人、音乐人。
马尼奥·莫雷拉·蒙特醒了,这是一个没有阳光的早上,他感觉自己就像失去入海口的河流。外面的雨慢慢停了。妻子穿着内裤和凉鞋,坐在床上梳头。
(2)João Cabral de Melo Neto(1920—1999),巴西著名诗人、外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