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达莱娜继承了维亚纳附近的一片农庄,那里出产水果和蔬菜,都是在首都很难见到的,她在找人监管这块产业。小酋长接受了,却并非出于明显的理由:他饥肠辘辘,而在农庄每天都会有吃的。此外,他还可以避开军人、警察和其他狩猎者。他之所以同意,是因为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
“疯得还不够,”护士打断了他的话,“真的疯子会努力显得更谨慎一点。”
五个月过去了,他吃得好,睡得更好,终于完全恢复了清醒。不过在他身上,清醒被证明是理智的敌人。他如果再疯个五六年的话其实更好。清醒之后,焦虑再次缠上身来。国家的失败让他的灵魂痛苦不已,仿佛灵魂是血液循环会经过的器官。他留在监狱格栅后面的同伴们的命运让他更加受伤。他慢慢重新经营起之前的人脉。他和马西埃尔·卢坎巴——他在圣尼古拉集中营认识的一名青年足球运动员——一起,设计了一个富有创造力的计划,准备解救一组囚犯,然后坐小渔船逃去葡萄牙。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那些钻石,甚至连马歇尔都没说。他准备卖掉宝石作为行动的一部分费用。他没有想过要卖给谁,也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一个周日的下午,他正躺在席子上休息,两个家伙突然出现将他逮捕。得知玛达莱娜同样被捕,他很伤心。
“我疯得很!”
蒙特审问了他。蒙特想要证实护士参与了密谋。他承诺会释放他俩,只要小伙子告知玛达莱娜救助的一名葡萄牙雇佣兵的下落。小酋长本来可以说实话,说他从没听说过这名雇佣兵。不过,他觉得回侦探任何话都是在承认他的权威,所以,他只是对着地面吐了口痰。这份固执让他身上多了处伤疤。
小酋长害怕地靠近。女人说曾观察过他。看到一个完好的男人,说真的,是身心都完好的男人,整天躺在街上装疯,这让她很恼火。越狱犯挺直了身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整个被关押期间,他始终拿着钻石。不管是警卫还是其他囚犯完全想不到,那个谦恭、总是关心他人的青年会藏着一小笔财富。1977年5月27日早上,一阵巨大的声响将他惊醒。枪声。一个陌生人打开了牢门,对他大声喊叫,说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离开。一群反叛军占据了监狱。青年用幽灵般的镇静穿过骚乱地带,他觉得自己比在城市里晃荡装疯时更加缺乏存在感。在庭院里,他发现一位备受尊敬的女诗人(2)坐在缅栀树荫里,她的名字在历史上和民族主义运动联系在一起。和他一样,诗人也是在独立后不久被捕,被控支持一股知识分子批评政党前进方向的潮流。小酋长询问玛达莱娜的下落。她几个星期前被释放了。警察没能证明她和任何指控有关。“真是不一般的女人!”女诗人补充道。她建议小酋长不要离开监狱。在她看来,这次暴动会很快被镇压,逃犯被抓后会被酷刑折磨然后枪决,“会有一场血洗。”
“喂帅哥!”玛达莱娜大声喊着,“我需要你帮忙。”
他表示同意。他长久地紧紧抱住她,然后离开了,朝着让人目眩的街道灯的方向。他想找到玛达莱娜。他想要对她表示最诚挚的歉意。但是,他知道这会给她带来更多麻烦。警察会开始在她家守他。所以他开始麻木、苦恼地在城里转悠,一会儿远远跟着游行团体,一会儿和忠于总统的势力走在一起。他到处乱窜,越来越迷失,这时候一名军人认出了他。那人开始追他,高喊着:“派系分子!派系分子!”没过几秒就聚集了一大堆人来追捕他。小酋长身高一米八五,腿很长。少年时他曾练过田径。不过,过去几个月在狭小牢房的生活夺走了他的耐力。最初的五百米他成功地和追击者拉开了距离。他甚至相信能把他们甩开。不幸的是,骚乱吸引来更多的人。他感觉胸腔要爆炸了。汗水糊了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一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身前。他没能躲开,倒在了车上。他又站了起来,骑上自行车,重新拉开了距离。他往右转。是条死路。他丢下车,试图爬墙。一颗石头打中了他的颈背,他感觉到嘴里鲜血的味道,还有一阵眩晕。下一刻他就已经坐在车上,戴上了手铐,两边分别坐着一名士兵,所有人都在高喊。
上帝现身了,不过是以奇特的方式:变身一个肥硕的女人。她的脸很光滑,像打了蜡一样,永远一副着迷的表情。女人从一辆小车上下来,那是一辆老的雪铁龙,她朝着小酋长的方向过来,他正半掩着身子在垃圾箱后观察着她。
“去死吧,死壁虎!”驾驶员嘶吼着,“我们有命令要杀掉你们所有人。不过之前呢,我会拔掉你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拔,直到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要派系分子的名字。”
“因为我糊涂,我当时相信是上帝给我这些宝石。我甚至觉得是上帝本人给我写的纸条。我的老地方是莱罗书店前。第二天六点,我出现在那里,等待上帝现身。”
那人连一片指甲都没能拔掉。在下一个路口,一辆大卡车从高处冲下来,把这辆车撞上了人行道。撞击另一侧的门开了,小酋长发现自己和一名士兵一起被甩了出来。他艰难站起身,抖掉血珠,有自己的血也有别人的,还有玻璃碎片。他没时间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强壮的男人朝他走来,笑容灿烂,好似有七十四颗牙齿在闪光,那人给他披了一件外套盖住手铐,然后把他从那里拉走。十五分钟后他们进了一栋虽然略微衰败但依旧漂亮的楼房。他们步行上了十一层楼,小酋长跛得很厉害,因为他的右腿差点骨折了。
小酋长没有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电梯没法运行,”笑容特别灿烂的男人抱歉地说,“这些乡巴佬把垃圾都扔到电梯井里。垃圾都快堆到楼顶了。”
等我将鸽子剖腹准备烤着吃时,我发现了那些钻石。”
那人请他先进屋。客厅墙壁油漆用的是具有冲击性的粉色,墙上最显眼的是一幅油画,上面用纯朴的线条勾画了快乐的房主。两个女人坐在地上,身前摆着一部用电池的小收音机。其中一个很年轻的女性正在给婴儿哺乳。两人都没有注意他们的到来。笑容灿烂的男人拖来一把椅子。他向小酋长示意让他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别针,把它扳直。他俯身到手铐上,让铁丝穿入锁眼,数到三,就打开了。他用林加拉语喊了句什么。年长的女人站起身,不发一言就消失在公寓里面。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手上拿着两瓶库卡牌啤酒。一个愤怒的声音在收音机里嚷嚷:
‘明天。六点,老地方。小心。我爱你。’
“必须找到他们,捆起来,然后枪决!”
“饿了好几天。我连站都快要站不住了,风大一点就能把我吹跑。我做了个弹弓,用的是树枝和几块橡皮,试图在那里,在卡坦博,打到只大耗子,这时候一只鸽子降落下来,它发着光,身上那抹白色将周围一切照亮。我想,‘那就是圣灵了。’我找了块石头,对准鸽子发射。打了个正着。它落地之前就死了。我马上注意到绑在指环上的塑料圆柱。我打开它,抽出小纸条,读了出来:
笑容灿烂的男人摇了摇头:
正是在这种基本上成为社会隐形人、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在理智像偷渡客一样漫游时,小酋长看到了鸽子:
“我们独立可不是为了这个。不是为了让安哥拉人像疯狗一样互相残杀。”他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得处理你的伤口。然后休息。我们正好多一间房。你可以在那里待到风头过去。”
“想象一下怎么样半睡半醒,”小酋长解释说,“一部分的你在保持警觉,另一部分在神游。在神游的就是给别人看的部分。”
“等到风头过去可能需要很久。”
小酋长藏在棺材里成功越狱,这一段情节很滑稽,后文会有更详细的说明。逃出来以后他隐姓埋名。他的一些同志要么躲藏在暗室,要么甚至藏在老婶娘家的橱子里,但他做出的选择正好相反。所谓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开始在街上转悠,衣衫褴褛,编着又长又乱的辫子,身上满是烂泥和沥青。他扮成疯子是为了更好地消失,逃避军方的抓捕,那些人可是日夜在城里巡视,到处在找可以当炮灰的人。而一个人想要成功地装疯,想让其他人相信他脑袋有问题,那他只有在这过程中真的发一点疯。
“会过去的,同志。坏人也需要休息。”
“小酋长”原名阿纳尔多·克鲁斯,他不喜欢谈论自己被捕期间的经历。他自小失去双亲,被奶奶老杜尔齐内亚抚养长大,从不缺吃少穿。他从中学毕业,那时候所有人都期待看到他进入大学成为学士,但他却涉足政治,并且进了监狱。他在圣尼古拉集中营待了四个月,那里离木萨米迪什一百多公里,这期间葡萄牙爆发了康乃馨革命(1)。他以英雄的身份重新在罗安达出现。老杜尔齐内亚相信孙子会被提名为部长,不过小酋长在政治阴谋方面的才能和他的热情相比差远了,独立之后没过几个月,作为法律系学生的他就再次入狱。奶奶伤心过度,几天之后因为心脏病去世了。
(1)1974年4月25日在葡萄牙发生的不流血革命,因民众将康乃馨插在军人的步枪上而得名。这场革命推翻了专制的“新国家”政权,建立民主政体,并决定赋予葡萄牙各海外殖民地独立地位。
也许他是想到了“小酋长”。
(2)与阿瓜卢萨1996年的小说《雨季》(Estação das chuvas)中的主人公莉迪亚·杜·卡莫·费雷拉(Lídia do Carmo Ferreira)为同一形象。
蒙特不喜欢审讯。就在今天他还回避了这个话题。他避开的内容包括回忆七十年代,那时候为了保卫社会主义革命,他们被允许——用政治警察喜欢使用的委婉说法——稍微过点火。他对朋友们坦承,在独立之后恐怖的数年里,在审讯派系分子、和极左有关联的青年过程中,他对人性有了足够的了解。他表示,童年幸福的人心理防线更难被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