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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残破的身体

我终于接过信封,还没拆开,就拿到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我也这么做了,”劳拉微笑着说,“我没在以前的信里闻到过儿子的气息。现在有了,热尔马诺又变回我的儿子了。”

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拿着,这是给你的。”她朝我伸出手。见我愣着,她不耐烦地晃晃那封信。她抱怨道:“热尔马诺总喜欢写信。希望他能放弃这种癖好。写信是女人的事。”

她年迈的母亲,劳拉说,从前闻她的头发来了解她的健康状况。到了最后的时日,老夫人不能吞咽,就以香气为食。早上在她的枕头上放上橘子皮,晚上把薄荷碎撒在枕边,她年迈的母亲就含着笑意入睡。年迈的母亲最终说道:

“我来这里只有一件事,”她说,“把我儿子寄来的一封信给你。”

“不用这样,”劳拉说,“不用闻这封信,孩子。你见不到你的爱人。”

她从头到脚地审视我,眼睛里是和热尔马诺同样的蓝色。

拿着手中的信走进走廊时,我听见她可怕的话:

劳拉夫人似乎回过神来,画了个十字,重新看向我:“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亲近的举动。不会有什么比我们互生好感更糟。”

“他不会来的,孩子。我的热尔马诺会留在非洲。”

我趴在地上追着线团,想要有点用处,不只是有用,还想显得顺服。我就着膝盖着地的姿势,双手捧起线团。劳拉·德·梅洛视若无睹。“别过来。”她命令我。她突然抬手,猛地把针扎进毛线中间。线团缩起来,发出活物垂死时的呼噜声。

我沿冰冷的走廊返回,跟着来时曾为我解说的士兵。我望向混凝土天花板,希望房屋在我头顶坍塌。

我现在确定了,眼前是劳拉·德·梅洛,热尔马诺的母亲。夫人从容起身,毛线团滚落到地毯上。线团跟在她身后,像只温顺的猫。她拿正在织的衣服凑近我的脸,不满地摇头:“你比我以为的还黑。我该挑个更浅的颜色。”

我在屋里歇下,房间显出前所未有的狭小。门开了,我没睁眼,听到了达邦狄的哀泣。我想不出我有多疲惫。

“这是给我孙子的,”她说,“他将在我织完这件外套那天出生。”

“他们杀了他。”王妃哭喊。她从城里回来,去过了儿子的墓地。是戈迪多陪她去的。

为我引路的士兵指向高高的天花板,骄傲地说:“这全是钢筋混凝土做的,全世界的炮弹都打不下来。”我走进铺了大块红色地毯的陌生房间,里面同样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个瘦小的女人,黑色的头巾底下露出白发。她正在织一件与座椅、地毯同色的衣服。一时间,她好像正织出那一整片昏暗之地。她抖抖手肘,免得线在针上打结。

“他死以后,他们又杀了他。”王妃低声念道。这是她那天早上确认了的。人们按照白人的习俗葬下他,但没想到送信给莫桑比克。所以一直没在那儿做应有的祷告。她唯一的儿子若昂·曼格则,来到葡萄牙时身为王子,入土时却像被除了籍,无名也无姓。现在他像野鬼希波骨一样四处游荡。

有人一早来找我。在等候室里,他们说,有人从远方来见我。肯定是圈套,我穿过一连串宽敞的大厅和昏暗的走廊时想。说不定是热尔马诺,我想着,心脏就要从胸腔跃出。他赶来见证我们孩子的出生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墓地吗?”

我从漆黑的房间离开。怀着破碎的灵魂和眼中的泪,我从愣在走廊两边的王妃中间穿过。我感到她们的目光像刀子扎在背上。我关上房门,双手在肚子上交叠,心想:那些王妃对我做的事真坏。但生活对这些女人做的事更坏。她们嫉妒我,这毫不奇怪。她们被称作王妃,却没有一个想过掌握自己的生活。

答案十分明显,我仍旧不语。达邦狄现在平静了一些,脸上甚至浮出浅笑。

恩昆昆哈内摇头,带着空洞的微笑。因为他现在才明白,葡萄牙人带他来不是要杀他。他在登船时就已死去。在他的子民面前,莫西尼奥饶他一命时,他就被处死了。当一位君主表现出终有一死,流露出人性与脆弱,或拜倒在其他君主脚下,他便已经死去。“你不可能受侵犯,孩子,”他激动道,“因为你不是和活人同床共枕。”

“我是去看逝者,但也是去给他看看他弟弟。”

“我不需要演,恩科西。我已经受了侵犯。”

我跑过去抱住她。从旅途开始,我就怀疑达邦狄有身孕。那一刻实在太快乐,我决定不提刚才受的侵犯。但我什么都瞒不住。王妃退后一步,更仔细地打量我。“你怎么这样悲伤,伊玛尼?”她问。“热尔马诺不会来了。”我回答。她说她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了,王妃总这么说。我相信她。

“现在轮到我惩罚那些女人了。”国王说,“演下去,伊玛尼。”

达邦狄一面望向无穷之处,一面用手抠墙。然后,她用沾了石灰的手指,在我胸前画了个白色的圈。

她们把我送到丈夫手上这事,不过是个伪装的陷阱。恩昆昆哈内这样认定。众王妃确信他不举,正如对我的耻辱毫不怀疑。但国王已经想出对策。

“分娩的时候,”她说,“你会变空。”

国王站起来,到沐浴处假装清洗。他趁水从桶里倒进另一个木桶时开口。“她们知道,”他说,“我现在不举。”他用手搅动水面,需要水声的慰藉。“你之前说得对,我几个月都没当过男人了。”林姆医生将这归咎于酒精。但国王不信。“瑞典人不懂我们的巫术,”他说。“让我衰弱的不是酒,而是我那些妻子。”

“空?”我不解地问,“不是相反吗?”

我没明白。“假装我在强暴你。”国王又道。他的身体抽搐般晃动,使得床嘎吱作响。突然间,一切都明白了。我加入了那场模仿。我喊着母亲,喊得太过真切,浑身疼痛,泪流满面。真实的痛苦从未伤我这样重。

“现在不说这个。”她说。

“叫啊,挣扎啊,喊出来!”他对我耳语。

我坚持要听,于是王妃娓娓道来:众神将赐予我成为母亲的幸福。但希克文波同样也要表示他们的不快——我的无视让他们失望。

恩昆昆哈内猛然拽住我的胳膊,仿佛要把我拖向深渊。黑暗中,我觉得身上压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加扎国王赤着身,不容反抗地扑到我大腿上。他酸臭的口气让我恶心,牲畜气味的汗液令我反胃。

“他们会从内部除去你。”

“在船上。是我让马沙瓦的计划流了产。”

“除去我?什么意思,达邦狄?”我不安地问。

“什么时候?”

我的命运会和无花果树翁邦贝一样,被自己的根吞噬。王妃说完这些话,离开了房间。这预言夺去了我的睡眠。此时夜晚是无底的井,在我决定读热尔马诺的信时变得更深。我拆开信封,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破碎。

“我的告密救了你,恩科西。”

亲爱的伊玛尼:

没必要否认。戈迪多听过守卫聊天。他们不知道他懂葡萄牙语。他们说起过我,伊玛尼·恩桑贝,还有我向要塞司令出卖的那些秘密。我工作的实质已经无人不晓。

这封信并不好写。所以我不绕圈子了:我不去里斯本了。不会有船,不会有远航了。我留在洛伦索·马贵斯。我们得晚点再见,在莫桑比克这边,也可能在对面的葡萄牙。

屋子里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恩昆昆哈内坐在床边,盯着膝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头也不抬地说:“你只是个受雇监视我的乔皮女人。”

我不想伤害你,不想失去你。我对你曾有过、现在仍有的爱都完全真实。你不能怀疑我的忠诚。这次的分离另有原因。我可以做你的丈夫。但我不能做孩子的父亲。我曾被关进葡萄牙的监狱。我曾被关进没有墙、没有门、没有栅栏的莫桑比克。我不想被关进家庭生活里。这是我从已婚的同僚那里学到的。夫妻生活是最漫长的监禁。或许是因为我病了,或许是我从前缺了个家。我父亲信奉一种特别的无神论:他不信幸福。他说起过村里的人:“越傻就越幸福,越蠢睡得越香。”

国王应下我的请求:他坐在床上,脚踩着冰凉的石地板。他让那些女人出去。他想和我单独待着。穆扎木西指使道:“我们要听到这蛇妇的哀叫。”她们离开了房间。

做这个决定还有另一个原因:君主制被推翻之前,我不能回葡萄牙。否则我会被立刻关进地牢。你将失去丈夫,独留一身。我们的孩子将不认识父亲。

“别动我的孩子,恩科西。”我哀求道,抵挡着捂在我嘴上的手。

不要可怜我。我在这里很好,伊玛尼,比过去在我出生的土地上还要好。母亲曾在我奔赴战场时哭泣,哭得好像我要离开一片乐土。她错了。在非洲的战役中,我比从前获得了更多安宁。

她不在要塞里,其他那些妻子告诉我。她被带进了城。“你只有自己了,你那些长官不在,那个保护你的女人也不在。”恩昆昆哈内挪过来,像又黏又黑的大蜗牛。我的半边身子被他沉重的身躯压住。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努力在黑暗中分辨,看到了国王贴上来的脸。

请原谅这些话的简短。但这是最赤裸的真相——战争剥去了人的衣服,死亡的迫近暴露出不着衣物、不加修饰、不做伪装的人心。而你要相信,伊玛尼,人心不是什么让人乐见的东西。所以眼下你最好与我保持距离。我们曾拥有、曾完全拥有的爱情将存留下去。言语无法形容那份爱情,缄默也不能让人忘记爱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达邦狄!”我绝望地喊。

你不知道最后这些话写得有多难。

主母向丈夫宣布裁决:“这女人有罪,罪在不把你当男人尊重,罪在伤害你作为人的尊严。处置她,展现你的权力吧!”

你的,永远是你的

穆扎木西加重语气,又道:整个加扎王国最受尊重的母亲都在她们之中。但她们仍是女人,无论何时都被视为僭越者。

洛伦索·马贵斯,1896年3月21日

同一种意味不明的笑容扭曲了她们的脸。最年长的王妃激动地指责我:“你以为自己是白人吗?穿鞋走路,打扮没规没矩;还没做母亲,和男人说话时就不垂下目光。我们知道为什么:你是个女巫,想把我们的丈夫变疯。你做到了。我们看见丈夫的睫毛在夜里燃起。达邦狄告诉我们,他们梦到了你。”

热尔马诺·德·梅洛

一天夜里,帕迪伊娜和谢斯佩闯进房间,叫醒了我。两位王妃催我快些,说国王正在发疯。她们带我到一间漆黑的屋子。我心下疑惑:灯为什么都关了?床上有人躺着。我突然被许多推搡我的手臂包围。是那些王妃抓住了我,把我拖向床边。我吓得忘了大叫。她们制住我的双臂与双腿。穆扎木西王妃用一只膝盖压在我胸口,喝问:“看看这是谁!”她打了个手势,齐沙沙的三位妻子走上前来。

另:也许我们不会再通信了。我必须鼓起勇气才能向你吐露一切。我们面对的是强大的政府和军队,他们将人杀害、拘捕或分离。然而,还有比一切政府、军队都强大的东西,就是包围着我们的败坏的思想。要反抗这迷惑人心的包围圈的暴行,我们能做的很少。孤岛或流亡都不能把我们从那个愚昧的国家救出。

(齐沙沙转述阿劳若中士的话)

我上面写的都是真心话。我的确不愿与你做安稳过小日子的夫妻。我的确对生儿育女缺乏兴致。但我们的感情不是被这些原因毁掉,而是在远早于我们相识、远早于我们出生时就被摧毁。正是促成我们相遇的事让我们的爱情变得不可能。我们这样分开,将比一起生活更接近彼此。不然,你会因为是黑人受人唾骂,而我会因为做黑人的丈夫遭人嫌恶。我们起初会反抗,但最终会屈服于偏见无形的武装。我们仅有的制胜之道是拒不参战。我们的爱情会像这些书信一样活下去,只有你的目光能够唤醒这些我们令其沉睡的言语。

并非所有野蛮人都是我的敌人。但只消与我为敌就足以成为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