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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降生者

“现在你的孩子生下来了,”她回答,“你将再也不会说白人的语言。”

“现在告诉我,达邦狄。你说的诅咒是什么?”

我笑了,并不相信。不可能。那种语言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以后再说。”

“你不信?”王妃问。“那你试试说葡萄牙语。”

“我从未感到自己如此充盈,你说的空是什么?”我问道。

我笑着摇头。我尝试说出几个词,听到的与说出的不同。我又说一遍,还是不一样:我想的是葡萄牙语,说出的却是乔皮语。总之,诅咒是真的: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说葡萄牙语。王妃说得不错。我的根正在吞吃我。我请求着,哀求着,让她把我灵魂的声音还给我。“那从来都是你的错觉,”王妃解释道。

我请求达邦狄解释:她曾预言说,我分娩之后会变空。她用了这个词:空。她说众神会从内部除去我。

“你的灵魂另有声音。”王妃说,“从今以后,你将不再为葡萄牙人效力。”

王妃怀抱婴儿起舞。“你要叫他什么名字?”她问。“叫桑贾。”我回答道。这是桑贾特拉爷爷挑的名字。王妃耸耸肩。这决定应该由父亲来做。热尔马诺以后会不高兴的。

不是惩罚我,她说着,把孩子放在我怀里。相反,她只是在把我的一部分还给我。

几小时后,达邦狄来看我。“我怀孕了,”她说,“我可以碰你的孩子,别担心。”有月经的女人——我们说她们排出月亮——被禁止触碰新生儿。她不一样。

第二天,热尔马诺的母亲前来探望。她仔细看向那张简易的婴儿床,欣慰道:“他可真白!”我费劲地站起来,双手出于习惯扶着肚子。我兴奋地问:“他漂亮吧,劳拉夫人?”

王后没有回答。她让我脱掉衣服。她会带走我的衣物,撕成无法辨认的碎片。关门时,她明白地指示,接下来几天不能让男人进我的房间。我笑了:哪个男人会有这种想法?连热尔马诺都在远方,在另一个国家、另一个季节等我。

“别套近乎,孩子!我可以做他奶奶,但我不是你婆婆。”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保护我?”我问。

过几天她会来接这孩子,她说。她没有恶意,只是履行曾向热尔马诺做过的承诺。本可以不这样,她说,但凡我有照顾孩子的条件。

我闭上眼,呼唤热尔马诺。我没法独自度过那个时刻。高大的助产士在我身旁走来走去。胎盘和血被小心清理干净。“这是为了不让人伤害你。”穆扎木西解释。

我用胳膊护住我的桑贾,暗自发誓:要从我这儿抢走他,得先破开我的身体。我无力地哭起来。我让客人走开,但正如预言所说,语词拒绝服从我。“方巴—奇亚,劳拉夫人!”这是劳拉听到的。然而,这句话产生了相反的效果。葡萄牙女人坐到了我床上。

我没觉出脐带被剪断。我没觉出我们已经分离,任何创伤都不能阻止我们仍旧一体。孩子被举到我面前,肤色发黄的他在上面飞行,一双小手在空气里抓刨。他浓密的浅色卷发和我在教堂见过的画里的天使一样。我听见他嘹亮的抗议,和他一起哭。穆扎木西叫我别哭。我在召唤恶灵。

“我孤苦伶仃的,”她叹息,“多希望有个人照顾我。”

她也除去了我。随着分娩进行,我也在渐渐清除自己。疲惫伴着疼痛,我已经无法靠脊背和双臂维持跪姿。是穆扎木西撑住了我,她流的汗比我还多。“我的孩子,”为了获得勇气,我开口道,“你让人想起桑贾特拉爷爷,还没出生,就这么固执。”穆扎木西不觉得有趣。在她看来,眼下的拖拉说明我不忠。我必须说出与我一同背叛的男人的名字。“说是谁,”王后坚持道。“热尔马诺,”我几乎无声地低语。“不是他,说那个第三者的名字!”助产士一再坚持。我太痛苦、太疲惫,想要编造一出背叛。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的孩子终于离开了我。我好像又出生了一次。透过满含泪水的双眼,我看见热尔马诺抓着我的手。

她望向孩子,没去碰他。她丈夫从未认真做过父亲。而热尔马诺,她说,如出一辙。

“需要还好的不是你,而是那个要出来的。”王后说。

离世前夕,男人头一回说出他爱她。她泪流满面。“你怎么哭了?”他问。“我不想被爱。”她抽泣着回答。那句告白远非馈赠,反而让她想起生活没给她的一切。

“我还好吗,穆扎木西?”

多年后,丈夫去世时,劳拉开始躺在墓石上睡觉。不是因为怀念,而是怕亡魂还能归来。她的身子是石头,是石板,封印她的老伴。黎明时分,神父来找她。神父强行拖着她穿过村子时,她呼喊着丈夫,但叫错了名字:她哭喊的是热尔马诺。她没被关进精神病院,是因为,她说,那村子已经是个疯人院。她从墓地旁走过,看见坟前花朵枯干。那衰败景象并不令她难过。心中的淡漠是她免于哀恸的证明。丈夫去世之前,她已经是个寡妇了。

分娩的疼痛是刺进背里的匕首,潮汐般忽来忽去。我突然忘记自己才十五岁,忘记我还是个孩子。我的身体有另外的年纪,服从另一种力量的指使。提问时,连我的声音也与寻常不同:

一周后,劳拉夫人回到要塞。她来接孩子。我不让她靠近,抱起孩子满院奔逃。卫兵追着我。我想起几百年来所有为了救孩子而奔跑的母亲。那些女人的力气和绝望现在来到我身上。我在院子里飞奔,最后被困在洗衣池之间。劳拉夫人大喊,小心点,地滑,别摔了伤到孩子。

五月二十五日夜,我在疼痛中醒来,双腿尽湿,被褥也被浸透。我喊来达邦狄,达邦狄喊来穆扎木西。穆扎木西谁也没喊,因为她是大夫人,是王后恩科西卡齐,还是经验最丰富的助产士。其他女人都安静地退出房间。我跪在这位最年长的王后面前,胳膊架在她肩上。穆扎木西也跪着,扶住我的腰。她双手湿滑:我身上刚被涂上油,帮我的孩子离开我。

突然间,洗衣池后面冒出那十位王妃。她们都握着刀,在我身旁排开,威慑卫兵。“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孩子。”穆扎木西说。那是从前发下来教化她们的刀,此刻在她们反叛的姿态下熠熠生辉。从前的餐刀现在成了武器。每次她们清洗餐具,都会有一把刀消失。葡萄牙人从前任由她们用手吃饭的话,现在就不必与她们对峙。

在家乡,女人怀胎意味着整个家族有孕。孕妇的身体再次不属于自己:就这样被借用,交给丈夫,给公婆,给孩子的父族。连分娩的疼痛都不属于她。因为习俗如此:不是女人在分娩,而是先人向婴儿注入新生。女人就像一束月光,只是反射出的其他各个天体的光。

透过房间的窗子,醉醺醺的加扎国王看着外面笑起来。很久以前,他动过组建非洲娘子军的念头。那不是梦,而是噩梦。现在,女人正在那里与白人士兵对峙。那些士兵最怕的不是那几把小刀。仅仅是受到反抗就让他们害怕。他们学会了抗击军队,但不知道怎么战胜十个女人。

(恩科科拉尼谚语)

但那场战斗在开始前就已是定局。女人们被制服,我的孩子被从我怀里抢走。劳拉夫人用毯子裹住他,快步离开。孩子的哭声消失在远处,最后我只听见水倒进洗衣池里。往后都将如此:水声将是我幼小的孩子仅有的声音。

只活一半的人会得到对生活的双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