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昆昆哈内要求面见要塞司令。他要和狱方谈判:他会为莫西尼奥的说法作证,只要为他提供更好的监禁条件作为交换。这要求见了效:第二天,我们住进两个大房间,通风良好,还备了换洗衣物。此外,我们早上还能待在外面的院子里。当天,我在草地上舒展身子,撩起外衣,让阳光温暖我的肚子。我的孩子得知道他来自另一片土地,那里满是热与光。
从医院回来,恩昆昆哈内身上有了健康,头脑中有了打算。在病房时,他儿子戈迪多听到些谈话,得知了一件让卢西塔尼亚宫廷上下夜不能寐的事: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报告。沙伊米特盛举的另一个版本是颗正待爆发的炸弹。共和派迫切地想要传开这份文件。王朝的英雄事迹面临被粉碎的危险。
阳光不仅是馈赠。我已不再做祷告,而把阳光当作良药。每天早上我都在院子里舒展身子躺下,双脚向南,脚趾触碰故乡的村庄,躺到皮肤开始烧灼。我渐渐喜欢上里斯本和它清澈蔚蓝的早上。会有人只为天空就爱上一片土地吗?
第二天,他们用担架抬走了恩昆昆哈内。戈迪多随父亲同行,充当翻译。女人尖利的哭声混入车子载国王去医院时的鸣笛声。众王妃哀恸不已。她们无法在异乡和丈夫告别。她们要来刀片,剃掉了头发,要等丈夫回来才再留起头发。夜里,达邦狄不再抱我。国王不在时,她不能碰我。我不纯洁,她解释道。我身上带着个混血儿。
在被阳光照亮的时间里,我想着故乡的女人。我得出结论:如果说这座要塞里有王后,那就是我。同行的这些女人,和在我们国家生活的穷人所差无几。要不是离开了村子,我就是几百年来走进丛林又背着干柴回家的那些女人中的一个。那是她们自从学会走路就背上的责任。她们的双臂比身体其他部位长得更快,是为了更好地侍候男人。表面上,她们是为家庭操劳。但不止于此:她们是在积攒点燃世界的柴火。将有一日,我家乡的女孩会走进学校,手上拿起书本。在里斯本那些阳光灿烂的早上,我这样梦想。
日子过得平淡无奇,直到一个灰暗的下午,要塞的医生前来察看。有人向他说起恩昆昆哈内的胸口痛和发热的症状。病人接受听诊时,达邦狄王妃宣布了她的诊断:国王胸中有一只鸟。夜里能听到那只鸟的叫声。是希柯瓦,一只猫头鹰,达邦狄说。得把它赶走,王妃表示。医生摇摇头。是病,是胸膜炎,他以权威的口气宣布。
过了几天,他们给我安排了单独的房间。我还以为是优待,但其实是惩罚。我在那里接受了要塞司令的接见。他指令明确:我要从俘虏嘴里套出情报,再汇报情报的内容和来源。恩昆昆哈内和齐沙沙是秘密的所有者。葡萄牙人确信,虽然身在远方,这些俘虏还在指挥莫桑比克的抵抗行动。这个想法也许过于强调阴谋,但战争确实没有随加扎国王被监禁而结束,马普托和马古德附近出现了新的叛乱中心。
也许每个俘虏都有自己的消遣。但我们有共同的事做:睡觉。衰老与监禁传授同样的道理:睡眠会消灭时间。葡萄牙人口中的“加扎之狮”在我身旁打鼾。这个称号肯定了他作为国王的尊荣。对于狮子,欧洲人会赋予三种归宿中的一种:或猎杀,或关进动物园,或在马戏团驯养。加扎国王则集这些归宿于一身。
这些消息是葡萄牙政治宣传的绊脚石。如果说这对葡萄牙人来说是坏消息,那么于我就是真切的灾难:每天夜里我都从翻译变成告密者。我没有选择:要么揭发我的族人,要么分娩后就被送回莫桑比克。我将独自远行,失去孩子,失去热尔马诺,也失去我的梦。
从昨天开始就听不到周边恼人的喧闹了。集会遭了禁令。商贩收起棚子,换个地方售卖加扎之狮的画像。“他们怕我,”恩昆昆哈内讥刺道,“我可是曾经要和他们的国王一决高下。”
我最终编造了事实,来满足监禁我的人。假与真之间仅有的区别在于说服与否。于是每晚都有书记员记下臆想的密谋。最糟糕的是,我渐渐在那些虚假的检举中创造出乐趣。
我每晚都在达邦狄怀里睡觉。寒冷需要更成熟的躯体。现在,我的孩子安放在这个双层的子宫里。他还没出生,就有了不止一个母亲。夜里,所有人都睡着,我取下遮住窗口的布。我无法入眠,仿佛露出水面的溺水之人,紧紧盯着天空。从来没有失眠,达邦狄说。有的只是入睡的另一种形式。在这另一种睡眠里,我听国王抽搐着呻吟、咳嗽。那不是病,达邦狄坚称。有人想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国王比我怀孕更久。有恶灵住在他身上,吞食他的胸腔,碾磨他的膝盖。
直到从加扎传来消息:有人杀了马吉瓜内,那个变成了鸟的战士。他们谋杀了那个维持了恩昆昆哈内王国最后一点火星的人,斩下了他的首级。他的死必须有见证:他的头颅被用铁矛挑起,挨个村子示众。数日以后,头颅上爬满苍蝇,腐烂得面目难辨。人们看见就低头跑开。他们不必见证。他们用葡萄牙人不知道的方式了解真相。
在屋子里属于我的那一角,我一直在履行唯一的指责:孕育。肚子就是我的沙漏,随时间流逝渐渐填满。我现在怀胎七个月了。我按达邦狄的提议唱歌,但唱的是无词的歌。人不选择在哪种语言中出生。唱给孩子的歌是分娩后仍存续的子宫。
送来这消息的是莫桑比克来的一名恩古尼人。他带了神树温法法的树枝。那根树枝在马吉瓜内殒命之处折下,以使亡魂移入其中。
宫廷贵妇的访问最终被禁止。从那以后,王妃们的时间大多消磨在牌上。她们一边打牌,一边互相梳理头发。她们对那种无止境的闲适并不陌生:她们的生活向来不太忙碌,从前,加扎王宫有人替她们操劳。恩戈、戈迪多和穆伦戈编起篮子和珠串项链。齐沙沙在从船上带来的本子上学葡萄牙语。恩昆昆哈内喝酒、咳嗽、睡觉。老穆伦戈不停来回踱步。他做了所有俘虏都会做的事:数着步子,令牢房再没有大小之限。他为自己一个葡萄牙语词都不认识而感到愉快。和身上涂了因蓬杜汁液的祖鲁战士一样,他也变得不可见。他的不在意让墙壁不复存在。只有他没被囚禁。
树枝被送到这名信使手上,让他到葡萄牙来。他一路与树枝交谈。坐下时,他会要两把椅子,留一把安置树枝。他的饭桌上总是多一个盘子。他会在船边大声描述停靠的港口。水手笑他谵妄,不相信船上载着死去的马吉瓜内·科萨,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敌军将领。
参观过后,葡萄牙女人到教堂做忏悔。她们待在一间告解室。“上帝不许一个男人有多个妻子。”其中一位对我们说。“这儿的男人只有一个妻子吗?”达邦狄问。那葡萄牙女人笑了,没有回答。
现在,这根树枝送到了国王手中。国王攥紧满是利刺的枝叶,血珠滴在房间的石头地面上。“是谁杀了他?”恩昆昆哈内问。“是莫西尼奥。”信使用祖鲁语回答。加扎国王让他退下。他把温法法树枝放在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低声说:“你来找我了,我亲爱的战士。我们的故乡不剩一丁点土地能安葬你了。”他被一阵突然的咳嗽打断,然后接着说:“我向葡萄牙人说过你是个叛徒。我是为了保护你撒的谎。而你把我的命令执行到了底。”
第一堂课的中心是正确使用餐具。黑女人可以用意义不明的语言骂她们,但不许徒手用餐。用手指吃饭,和一夫多妻一样,是世所不容的粗鄙之举。
齐沙沙暴怒而起,从恩昆昆哈内手中夺过树枝,掰成几截扔出窗外。恩昆昆哈内怔住,王妃纷纷哭起来。他们从未想到会目睹那样严重的渎神,亡魂的住所会遭到如此不堪的对待。“全是假的!”齐沙沙喝道。他诘问道,我们这才到里斯本,就有人从莫桑比克带了消息?信使是坐什么船来?齐沙沙断言,只有醉鬼会相信那种鬼话。又或者,也许是恩昆昆哈内想用那种方式说明马吉瓜内·科萨已死?
接下来几天,有宫中贵妇来访。她们用手势讲话,很快说明来意:她们说,要教化她们的非洲同类。
又一件好事宣布:俘虏获准自行准备餐食。达邦狄很高兴,但不想让年轻人恩戈做饭。她带着锅来敲我的门。
我不太需要太阳。我更怀念月亮。我已不再去看月光。也许正因如此,我才总是想起热尔马诺。关于他的记忆和我不再凝望的月光一样到来。达邦狄让我远离那些回忆。她叫我唱歌,用自己我的语言唱歌。“那是什么语言?”我问她。她沉默着走开。
“把这些藏在你屋里,只给王妃们用。”她说,“我们不能让男人为恩科西准备食物。”
恩昆昆哈内大失所望,让儿子遮上照亮地牢的唯一一扇窗。“他们不招待我,我也不要他们施舍的光。”他说。仿佛墙外还有人听,他大声控诉:“是他们邀请我和七个妻子一起来的。他们来莫桑比克的时候,我哪次计较过有几个妻子做伴?”
“为什么?”我问。
清扫和粉刷第二天就停了。堂卡洛斯国王取消了会面。据说这个决定是出于政治考量。他们把恩昆昆哈内带来,让他做众人瞩目的焦点,但这头加扎之狮的存在最终变得饱受争议。堂卡洛斯此行的受阻师出有名:他的妻子。恩昆昆哈内可以是非洲人,可以是葡萄牙的敌人,但不能在一夫多妻的罪过上如此逍遥法外。教会抗议,报刊抨击,社会各界响应着这项不满。众官员提醒堂卡洛斯:会见恩昆昆哈内就是认可这一背德之举。
“向来如此。男人点火,女人用火。”
第八天,有人来打扫房间,粉刷墙壁。人们低声议论,说堂卡洛斯要来蒙桑托。对恩昆昆哈内来说,这消息并不意外:“我过去一向好好招待卢西塔尼亚王室来使。他们也会款待我,做国王的一贯如此。”
厨房里有严格的习俗:灰烬要撒向四个方向,村庄才能得到净化。现在,这座监狱就是我们的村子。
随后,报纸被分发给俘虏。他们撕开报纸,仿佛量体裁衣。他们要用这些纸御寒。从不识字的人现在盖着文章睡觉。
“让恩戈做吧,”我请求道,“他要是无事可做,会被白人扔进海里。”
到今天为止,我们已经在黑暗里关了一星期。我听到了脚步声。一名守卫带来报纸,从门上的栅栏中间扔进来。这是让你念给其他人的,他对我说。我给加扎国王看那些照片。他笑起来,心满意足。“是葡萄牙国王命令他们报道我。”他宣称。我克制着没翻译那些标题。恩昆昆哈内被称作“凶残的野兽”“嗜血的酋长”“野蛮的暴君、英国佬的同党”。
王妃拿木炭在每口锅底部画上十字。“好了,现在锅全都受保佑了。”她叹道。“白人的巫术很厉害。”她说。“做饭不是准备食物,孩子,而是让众神在我们桌前就座。”
我们像鼹鼠一样,住在别人的土地上挖出的洞里。达邦狄王妃清楚我们不幸的处境,却看不出难过。会有一日,她说,水将从石头缝里涌出,沿着墙壁爬升。她预言说,我们面临的挑战很明确:变成鱼的会存活下去。这是葡萄牙人经历过的事。
达邦狄说,我们忘了从前怎样布置屋子,接待那些看不见的客人。在我们家乡的院子里,男人南面而坐,妻子则坐在对侧。北风被称作恩瓦伦戈,也就是“男人”。南风则叫宗加,这个词也指女人。这些规矩不再受重视。在如今的新家——达邦狄称之为被埋葬的船——没人还分得清东西南北。神灵要是有一天来救我们,也没法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们能够穿越广袤的海洋,却将在我们的门口止步不前。
葡萄牙人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欢庆,达邦狄低声说。因为他们没察觉这座城市受了诅咒。王妃向地上啐了一口。我们今天游行的道路,将流淌堂卡洛斯国王的血。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的尸首也会在那里倒下,像死去的树叶,落在城里铺路的石头上。
只有梦来见我。那夜,我梦见了不可能梦见的人:我将要出生的孩子。梦里,我的孩子正要在恩科科拉尼的教堂受洗。所有亲戚都来了,无论是否在世:父亲带了他的马林巴琴,母亲手中拿着那根吊死她的绳子;我哥哥杜布拉披着他的战袍,弟弟穆瓦纳图穿着他缀了补丁的葡萄牙军装。最后到场的是浑身是土的桑贾特拉爷爷。他咳嗽时佝起身体,仿佛咳出一路上所有矿藏中的尘土。他郑重宣告:
我们不知道醒来是早是晚,因为只有一扇小窗,开在墙的最高处。从那道缝隙,我们能看到里斯本的一小块天空。戈迪多爬上去,窥视聚在周围荒地上的人群。接下来的日子都将如此:要塞前的空地上,数百个看热闹的办起了集市,搭起棚子吃吃喝喝。那里贩卖着贡古尼亚内的明信片,还有记述了抓捕非洲国王之壮举的传单。摊上还有外形肥头大耳,名为“贡古尼亚内”的饼干。国王本人迷上了那些饼干,每天都将自己吞吃。
“我穿过土层来出席这场洗礼。这孩子就是我。”
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出这间屋子比我们住过的都宽敞。但是,在地下,一切都显得狭小。我们挤在一起睡觉。达邦狄拢住我。此后的夜里,王妃将是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的炭火。
祷辞被高声念给被贩奴船带走的和死于战争的人。每个名字上都淌着海水。女先知比布莉安娜呼唤起失去音讯的人,教堂的墙壁开始吱呀作响。她抬高声音,墙上裂开缝隙。直到天花板飞起,很快飘向高处,最终如醉酒的飞鸟在天上乱撞。
国王坐在石头地面上,让人帮他脱掉靴子。“我不需要这个,”他说,“我已经没有脚了。寒冷吃掉了我的脚,胃口大得很。”国王说着胡话:要是冬天再长些,也许他会习惯不用脚走路。他们不杀他的话,说不定他的脚下次会重新长出来。
比布莉安娜带来盛了海水的瓦罐。她请求鲁道夫神父把水浇在我的孩子身上。孩子呛得边哭边咳。女先知举起他,宣示道:“诸海如同鲜血,看似众多,实则唯一。”
我们走在蒙桑托要塞地下的阶梯,仿佛前往最后的住所。连亡人都不住这么深,恩昆昆哈内抱怨。地牢潮湿阴冷。水沿墙面滴落,旧物的气味弥散。“他们要活埋我们。”戈迪多喃喃道。
比布莉安娜从身后坚定地抱住我。我抓紧她的双臂,加深了那个拥抱。
(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
那时是上午。我碰响了达邦狄的手镯,惊醒过来。
这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用剑杀死没有神的生者,用十字架杀死幸存者的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