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容我说一句,中士,”我不安地说,“这件事上,我可有可无。牧师的葡萄牙语很好。”
“我需要你,”中士通知我,“我要和马沙瓦那混蛋谈谈。”
“我不在乎马沙瓦有什么话说,”他说,“我是要让剩下那帮混账听懂我的话。”
我与船长作别,在回房间的路上被阿劳若中士截住。他身边跟着六名士兵。
我从没进过货舱。那一刻我头晕目眩,仿佛身处阴冷生霉的地狱。浓重的黑暗让我无法呼吸。也好,这样我就能躲开恶臭。一名士兵掀开入口处的盖子,一线光亮与一缕微风扑面而来。挤在角落里的一众俘虏露出轮廓。中士一面大吼,一面向他们走去。他宣布已经得知那间牢房里酝酿的重大阴谋,喝令他们说话。俘虏用奇特的方式执行了命令:他们开了口,却齐声祷告。
天主教和新教各教会禁止了这个仪式,从中看出了异教的存留。然而,令旧习式微的并非教会的制止,而是技术的进步。蒸汽船摆脱了风的无常,向基督徒的奋斗伸出援手。尽管式微,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只要恐惧尚存,众神便不会毁于机器。
“干什么?驱魔辟邪?我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地狱。”
穿越赤道的仪式有段渊源,安东尼奥·德·索萨说。那些在庆祝的人不知道,但船长决定告诉我。在最初还用帆船的年代,海员最怕的不是暴风雨,而是无风的酷热。赤道地区富于阳光,却吝于起风。船停滞不前时,不只食物在腐败,纪律和等级感也会削弱。得打开个发泄的出口,也就是任何人可以成为任何人的狂欢。就这样出现了穿越“世界之脊”的仪式。大海是个女人,那些海员的指甲如利刃般在她背上划下一道。大西洋在微笑,笑容就是他们要的许可。南北之间的界线像撕碎的衣服,掉在海员脚边。
咆哮声在舱内回荡,中士一直靠向我,仿佛核对我的翻译。
“这趟航行整个就是骗局。”索萨叹道,“我们在创造一个不曾有过的国王。”
“有个问题,中士阁下,”我小心道,“我们没有‘地狱’这个词。”
“另外那群人”是罗伯托·马沙瓦那些同党。他们待在货舱,被严加监管。我的警报见效了,我毫无愧疚地想。
阿劳若没听我说话。他决心展现他的怒火,在舱内大步走动。终于,他停在罗伯托·马沙瓦面前,命令他:
我一如既往地在欢庆面前留守边缘,远离灯光与喧嚣。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走向我,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我们身边走过两名士兵,拖着恩昆昆哈内的叔父老穆伦戈,要带他去见阿劳若中士。“这东西从货舱跑了。”他们行了礼,说道。穆伦戈瘦削、体面、冷淡。他一个葡语词也不想懂,为加扎国王表现出的恐慌感到耻辱。索萨船长认出他,让他们放开:“这老人是贡古尼亚内的叔父。他可以出席庆祝活动。另外那群人不行。”
“从他们中挑一个去死。”
那天乱闪的灯光让我想起幼时那些伊尼亚里梅河边的庆典。突然,我又一次看到比布莉安娜在人群中出现。女先知身着红色长袍,腰系白布,宣示道:“诸海如同鲜血,看似众多,实则唯一。”
牧师并不畏怯。像我们从前在村子里被白人或恩古尼人造访时那样,他不再有表情,只剩一张石刻的黑色面具。
船员都涂了圣油,然后沐浴,洗去不洁。他们把这叫作再洗礼。我们,白人和黑人,在仪礼上相似得不可思议。我们用来净化灵魂的仪式多么相像!白人的天使终究不是他们令我们相信的酷吏,而与我们的同样,是群快活的醉鬼。
“你一个不挑,我们就杀掉三个。”阿劳若威胁道。
人群正中临时的高台上,坐着个戴面具的男人。他身披金色礼袍,扮上了假胡子和仿造的王冠。恩昆昆哈内兴奋地大喊:“你们看,是堂卡洛斯国王!”他高声叫着葡萄牙国王。士兵哄然大笑。
马沙瓦纹丝不动,在他们抓住他的三个同伴时也仍然如此。
天色暗了,甲板变得模糊。上百名乘客身着狂欢的装束,载歌载舞。不久后,我们将越过赤道线,海员口中的“世界之脊”。
“我带走那些年纪看上去最小的。”阿劳若说,“一定要杀你们的时候,最划算的还是从能活很久的开始。”
他审视我的眼睛,想看出缘由。“我那中士对你做了什么?”船长坚持道。面对我的沉默,他搓了搓手,喃喃作结:“我明白了。”
传教士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宣布:
“你为什么这么怕阿劳若?”他狐疑地发问。
“我挑了一个!”
他推开椅子起身,像不认识我一样打量我的脸。我吓得后退。
“谁?”阿劳若问。
“你说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孩子,”他安抚我,“我很清楚罗伯托·马沙瓦的计划。我有我的办法。”
“我,”马沙瓦说,“我挑了我自己。”
“求你,别让中士插手这件事。”我哀求道。
“这样的话,”葡萄牙人说着,走向他那些士兵,“把那三个杀了。”
他重新俯身在地图上,漫不经心地嘟囔:“你来提醒我,很好。我会把你的密告转述给阿劳若中士。我们会加强国王的安保。”
“但我挑了……”传教士慌道。
“阿尔瓦罗是个好人,”他下了定论,“他们想让他放弃他那些主张。”
“你挑了你自己。而你谁都不是。”
他没见过,我想要说。没有一个葡萄牙军人能看见我们,看见我们黑人,哪怕是我们活着的时候。
那些吓坏了的年轻人被拖到走廊上。我和中士走在这支临时队伍末尾,一名士兵在我们身后合上货舱的盖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发问:
“安德烈亚信了自己杀了很多人……他见过那些尸首吗?”索萨问道。
“抱歉,长官,要真的杀他们吗?”
安东尼奥·德·索萨同情安德烈亚船长,对后者来说,林波波河是这悲惨世界中最差劲的地方。他明白折磨着那位同胞的对屠杀无辜平民的内疚。这桩罪名,索萨肯定道,是他在军队内部树立起的那些敌人捏造的。安德烈亚受了蒙骗:轰炸的目标大多不是居民点,而是无人居住的丛林。
“还有别的杀法吗?”
“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他回答,“据说那个安德烈亚回到了战斗前线,在林波波河河口。”
“我们受命护送俘虏……”
“热尔马诺?”
“这帮人另当别论。”阿劳若不耐烦道,“货舱里这些人,外边没人知道。到目的地的越少越好。你们去器械间附近处理他们,别让人听见枪声。”
“我知道他的事。”船长说。
外面的欢宴还在继续。我最终没听到枪声。要是能听到就好了,不完整的记忆是不会愈合的伤口。以后数夜,我都被那些被枪决者惊恐的面庞造访。我流尽了未为故人流过的泪,然后才能入睡。那些泪水没有重量,仍在眼眶停留。
我打算回房间,他却转了下尺子,叫我留下。
“你为什么杀他们,中士?”索萨问。
他过去一直是个孤僻的人,他承认。他的很多同事总抱怨海外省的与世隔绝。对他来说,孤独是最美妙的馈赠。结交他人,据他所说,是最令人疲惫的活动。在非洲,他得以免去这项苦差。那儿的白人只是过客,而黑人,无意冒犯,都是同一个人。因此,那里就没有过任何人。安东尼奥·德·索萨如此自陈。
阿劳若在安东尼奥·德·索萨的舱室门口站得端正。中士眼中不安,话里却有沉着的自信。
走之前我还问了热尔马诺的事。说不准,通过电报,有莫桑比克的消息来了呢?安东尼奥·德·索萨摇头否认。我又问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近况。船长放下尺子,叹道:“请你,伊玛尼,别问我任何人的事。我受够了这些人……”
“长官想让我现在说吗,在这种状况下?”阿劳若指着我问。
索萨船长疲惫又怀疑的目光定在我身上。他不明白情况有多危急、多严重。他拿尺子在空中挥了挥,示意让他安静待着。
他口中的“状况”就是我。是我来通报了枪杀俘虏的事。安东尼奥·德·索萨的沉默是迫使下属就范的指责。
“你是梦到了这些吗,伊玛尼?”安东尼奥·德·索萨揶揄地问。
“长官命令我解决一个问题,”阿劳若说,“而我解决了两个:一个眼前的,和一个将在佛得角出现的,毕竟我们要把不听话的黑人送去一块我们拥有但不能掌控的土地。”
“要抓紧了,”我强调道,“赶快增强货舱周围的警戒。有人想杀恩昆昆哈内,杀手就从那儿来。”
“他们犯了什么罪,要处决得这么干脆?”安东尼奥·德·索萨问道。
我意已决:来揭发马沙瓦的狡计。我没提名字,也没展开细节,但明明白白地揭露了谋杀恩昆昆哈内的阴谋。一定是我说得太不清楚,葡萄牙人毫不在意,接着拿小尺子在航海图上比画。我又提醒一回,说得更明确。
“什么罪?看在上帝分上,长官,这帮不要脸的想杀贡古尼亚内,一个葡萄牙人,我们队伍里的中士。”
“离开卢安达的时候,我放了它。”船长头也不抬地说,“我不能给儿子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他突然变了语气:“我在忙,什么事?”
“那尸体呢?”船长问道。这不是提问。这是退让的表示。那些被枪毙的犯人,中士说,都扔进了海里。
清早,我来到船长门口。我在寝舱门口向他问好,他趴在铺满地图的桌子上,仿若未闻。空鸟笼倒在房间中央,鹦鹉不见踪迹。
事实上,每天都有尸首被扔下船。很多葡萄牙士兵上船时就奄奄一息,被伤口和热病拖垮。他们大多清楚自己的归宿:死无葬身之地,在洋流与海怪的摆布下腐烂。宁可如此,他们也不愿葬身非洲大地。
(安东尼奥·塞尔吉奥·德·索萨船长日记)
安东尼奥·德·索萨凝望地平线,他借此不再看见。中士明白,沉默是让他离开的命令。
望向海,我看见生命。